摘要:駱以軍作為臺灣中生代代表作家,其作品風格神秘詭譎,而題材大多涉及種群遷徙流亡的心靈史與身份書寫,如《月球姓氏》《遣悲懷》《西夏旅館》等。本文選取其代表作《西夏旅館》,從小說中的外省人形象、族群關系以及身份認同三方面來探究其作品中體現的有關父輩流亡遷徙后的家國想象與重構。
關鍵詞:駱以軍《西夏旅館》外省人身份認同
2010年,駱以軍摘得華文重量級獎項“紅樓夢獎”桂冠。這個出生臺灣1960年代的中生代作家,其得獎作品《西夏旅館》糅雜了父輩的故事和自身的生命體驗,以顛覆性的奇詭語境講訴了發生在一個名為“西夏旅館”的不確定之地(空間符號)的故事,以西夏國的興衰滅亡為大背景隱喻父輩年代的流亡移民史。從發生在一個似乎是存在于夢境中的“旅館”里,展開作者對于1949年以來父輩遷移經驗的想象及重構。
一、時代隱喻———臺灣外省人
同朱氏姐妹、張大春、蘇偉貞等作家一樣,駱以軍是典型的臺灣“外省二代”。外省人的境遇在臺灣的族群關系中一直處于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從1949年至今,這種族與族之間的身份沖突才逐漸衰微,那么,外省人的身份究竟為何而來?回溯1949年,于國共內戰中失利的蔣介石率六十萬(數目可能不止這些)國民黨軍及其眷屬抵臺,后為了安置興建起眷村這樣一個族居群落,這樣一個龐大的群體背井離鄉后,又被迫扎根在臺灣的異鄉環境里,遂成了臺灣人口里稱道的“外省人”,而后他們在這里娶妻生子便有了“外省二代”如駱以軍。像駱這樣的二代子弟身上常常會出現一些關鍵詞,比如“眷村”“故鄉”“大陸人”或者上文提到的“外省人”等等。父輩們對于故土的念想經常會有意識地加諸子女的身上,諸如背誦自家在大陸的地址、不厭其煩地講訴自己的家族史,或者每年過年把上香祭祖列為頭等大事等。這樣的一個環境造就了駱以軍對于父輩懷鄉執念的一個懷疑,甚至覺得自己是“石頭里蹦出來的變態之人”①,而父輩們的遷徙以及苦難的宿命成為了駱以軍筆下的題材,身份認同的問題使得他的筆調顯得頹敗詭異,就這樣,一個時代隱喻下的作品《西夏旅館》便應運而生。
《西夏旅館》的篇幅長達四十五萬字,講述了曾經在歷史上盛極一時的西夏王朝的興衰史,而“旅館”是主人公敘述故事的一個依托,或者說是媒介,在如夢境一般的旅館里發生的一個個故事和有關于“西夏最后一支騎兵軍”的流亡想象成了整部小說中的大手筆。小說的人物集中在“我”、“胡人”圖尼克、安金藏、美蘭嬤嬤、老范等人身上,每一個故事的背景錯綜復雜,盤根交錯的情節充斥著暴力、性、混亂的意識以及眾多夢境,虛實交織的敘述推動著情節的發展和時間的位移,看似作者怪力亂神的寫作實則隱匿了一代人的身份困境。文中不止一處直接出現反映駱以軍這個時代和他父輩時代的身份代名詞,諸如外省人、眷村、異鄉人、大陸口音等等;另一方面,這是一部移民史。故事的情節不時夾雜著上一輩遷徙的生命經驗,如故事“夏日煙云”中,“他”在旅店的夢境里“所有人全昏睡著像冥河渡船上的無助鬼魂的夜晚”②,這種心理體驗,不正是父輩渡船艱難抵臺經歷的再現嗎?在“賣夢者”中,老太太敘述她崇尚自由民主的父親被監禁的幾十年痛苦,既可以說明臺灣孤島戒嚴時期的殘酷記憶,又展現了困居異鄉的歲月同監禁無異,回不去魂牽夢縈的家鄉,這般如流放的人生亦是不自由的;或是反映眷村二代的童年記憶,“唔,像那個年代貧窮之島童年集體記憶,一粒八爪美國蘋果,切成八分一人一瓣,舍不得貪歡之瞬后的漫長空滅之苦的那個孩子”③。這個畫面曾在朱天衣的散文集《來世今生》中有類似的敘述,這類物質匱乏時代下的珍貴美食是眷村子弟童年的集體記憶;或是直接寫外省人的生存境遇和心理體驗,諸如在“父親(下)”這一章節論述外省人在臺的生活經歷和遭受的待遇,語言不通等融入問題使得外省人普遍處于不被認同和拒絕認同的尷尬處境下,連夢中的路人都是操著自己聽不懂的話語的臺灣原住民,父親更是“沉默、不易相處、孤僻、沒有朋友”④。
對于臺灣原住民來講,外省人意味著“外來入侵者”,對于外省人來說,他們永遠活在原鄉的記憶里。而駱以軍恰好感受到了這樣一種父輩們掙扎在殘酷現實中的困頓處境,故以西夏人的遷徙流亡來托喻1949年父輩們的大遷徙,利用旅館中旅客的故事巧妙地將這個隱喻和盤托出展現在讀者面前,讓更多的人了解臺灣外省人的由來。
二、從《西夏旅館》看臺灣族群關系
筆者認為駱以軍是懷揣著一種悲觀的心情來寫作《西夏旅館》的。悲觀,是因為身份認同的模糊和臺灣族群關系的緊張,外省人和臺灣原住民之間的隔閡不僅僅只限于語言上。作為大遷徙的族群,駱以軍的父輩們更像是一群“精神流亡者”———如“神棄”里“被神遺棄的一支騎兵隊”,他們的生命雖然在臺灣得以延續,但已終止于離開大陸的那一天;⑤另一方面,駱的悲觀心境直接化為了寫作上的虛無、頹廢。格格不入的外省人在駱以軍的筆下成為了乖張暴戾的人物群像,敘述的風格變得色情、暴力、陰暗,如“殺妻者”把玩妻子頭顱的麻木,如故事“神龕”中的嫖客與妓女的無感對話,嫖客不斷追問妓女是哪里人,而妓女卻回應自身的身份困境———我是邊緣人,當然,這同時也反映了外省人在抵臺后的生存境況問題。作者在小說中曾經不厭其煩地提到胡人的本質是流淌著流浪者的血液,“胡人。羅漢。骨子里的流浪漢,與真實世界貌合神離地相處”⑥。作者把遷徙者喻為胡人,淋漓盡致地將自身族群的現實姿態與之銜接起來,而圖尼克“脫漢入胡”的癡迷卻也正隱喻了1949年之后臺灣外省二代的一個身份困境,他們的身份迷惘和尋求認同的迫切心理在西夏人這一支流脈中得到同命相連的認知。而外省一代的身份更是像游移的蝙蝠一樣,身處臺灣一甲,異鄉對他們來說早已成為了故鄉,而解禁之后,這些異鄉人紛紛回故土探親,卻又被大陸人稱呼為臺灣僑胞,在這種境況下他們儼然成了什么也不是的四不像。族群關系又一次成為他們焦躁迷茫的根源。
作者在寫作的同時將眾多族群做了深層次的隱喻。在“騙術之城”一章中借家羚的口提到了這樣的一個族群編制,如阿米巴草原部落背后是臺灣,大宋朝隱喻大陸,遼喻美國,女真喻日本等等,這樣巧妙地安排了這些種群在旅館中的故事發展。所以,從這里看西夏滅亡對外省人之隱喻的意義,便立刻浮現了出來———作者的悲觀在于內心的恐懼。恐懼著外省人在臺灣族群的緊張關系里會像這支最后的西夏騎兵部隊一樣,最后湮滅于歷史的洪流。就像“晚宴”的故事,盛宴下的象征意義更是這種恐懼的具象化,群魔亂舞中的大屠殺,族群之間彼此對對方的不理解與不認同乃至仇恨沖突不斷。事實上,大多數的外省一代會陷入融入失敗的局面,加上老一代人對原鄉的念念不忘,這樣一來,他們和臺灣原住民的族群身份以及整個臺灣環境造成了關系的緊張,并且愈演愈烈。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使得外省人與邊緣人最終畫上了等號。
三、從《西夏旅館》看外省二代的身份認同
張嬙主編的《寶島眷村》一書中有這樣的一句話:“現實與精神的雙重被迫‘離開’,注定成為眷村二代子弟無從躲閃的宿命。”⑦對于像駱以軍、朱天文等人的外省二代來說,父輩的原鄉情懷固然是深刻影響他們的,然,生于斯長于斯的臺灣(可具化為眷村)才是他們的故鄉,劉臺平在《眷村》一書中是這樣定義的:“一個人,小時候在哪里長大、求學、工作,哪個地方就是他最難忘的地方,就是他最后認定的故鄉、他的家。”⑧這種對于原鄉的認知在從眷村土生土長的二代口中說出是很有分量的,畢竟對于他們來說,父輩們口述的家鄉只是在他們腦海中的想象而已,真真切切活在這個島嶼的記憶才是確信無疑的。但是之于他們最大的問題又恰恰是身份認同。外省二代因為外省人的身份使得自己像非鳥非獸的蝙蝠,身份認同的困境較父輩來得更加糾結。當駱以軍的身份認同在臺灣遭到尷尬境遇的時候,他決定以南京的蜜月之行來代父尋根,作為自己身份認同的另一條出路,誰想卻也碰到了同樣的問題。⑨在筆者看來,駱以軍在《西夏旅館》中巨細靡遺地描述著童年時代的記憶,正是他視臺灣為原鄉的觀念認可,但礙于族群上的外省身份而遭受到本省身份認同的困境,小說中的陰暗、喋血甚至不斷改變的夢境和確否存在的旅館等眾多灰色描寫,透露出作者在現實生活中所面臨的精神和現實的雙重壓迫。
在“賣夢者”的故事里,安金藏在眾人面前回憶起了他們這代人的童年記憶,像熬夜看國際少棒邀請賽、戒嚴、老先生(暗指蔣介石)去世、和父親瞻仰黑白電視機前的先生遺體,甚至是澳門葡式蛋撻的熱賣,作者如此細致地向我們展現其實和作者現實世界童年體驗無異的生活經驗,在于他是對自身成長環境持肯定態度的。而在“脫漢入胡”這一章節里,作者更是不厭其煩地將場景在西夏旅館和臺北之間頻繁切換,這也證明了臺北這個出生地對于駱以軍生命和記憶的重要意義。從另一角度再看,西夏旅館的故事輾轉于不同的時間和空間,大時代的隱喻下卻在敘述著同一時間段和同一地點里的集體記憶,通過人物傾訴故事的形式,將生命的共同遭遇、蝸居在一起的群落尋求溫暖的記憶共同構成了駱以軍的原鄉情懷,所以,父輩口中的異鄉于外省二代來說才是真正的故鄉。可是在臺灣人口中的“外省人”,是個有區分定義的詞匯,他們之間有著口音的不同,身份上的移民背景,成長環境和原住民不同等等問題。
大陸在2011年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一套《西夏旅館》里面,還附了一本小冊子,名為“經驗匱乏者筆記”,是駱以軍搜集故事的小藍本。對于駱以軍來講,外省人的定義何嘗不是“經驗匱乏者”,接受面的狹隘更是一種身份上的缺憾,小說中圖尼克汲汲營營地想“脫漢入胡”,甚至不惜做自己族類的叛逃者,不也是在追尋自己身份認同的道路上做的一種努力嗎?
①⑤“我父親二十多歲來到臺灣,在臺灣活了五十多年,可是我父親到晚年,他覺得他真實的人生就是之前的那二十多年,來臺灣之后的這么多年就像是一場夢。我覺得我就是父親在一場奇怪的夢里生出來的孩子。”———出自雜志《小康》中的《作家駱以軍:愛時間與死亡》,2011年10月刊。
②③④⑥駱以軍:《西夏旅館》(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頁,第293頁,第140頁,第301頁。
⑦張嬙:《寶島眷村》,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7頁。
⑧劉臺平:《眷村》,江西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40頁。
⑨“我像一個遭詛咒無法將血濾凈的變色龍后裔,艱難地選擇兩邊皆唾棄的身份。”“從決定遷村的旅途一展開,他們以及他們的后代,即永遠地成為孤寂又疲憊的吉卜賽。”———出處同①
參考文獻:
[1]駱以軍.西夏旅館[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2]張嬙.寶島眷村[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3]劉臺平.眷村[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3.
[4]蘇楓.作家駱以軍:愛時間與死亡[J].小康,20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