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經典文章津梁

摘要：《文賦》是最早系統地討論寫作學原理及其規律的著名文論。陸機之所以能寫出此篇文章，與他詩人的身份和所處的時代有著直接關系。詩人的身份使陸機深得“創作三味”。漢末大一統思想解體，出現了一個思想自由、個性解放的時代，文學回歸到了文學自身，于是才產生了《文賦》《文心雕龍》這樣的經典文論。但是由于中國歷代受“文以載道”的寫作觀影響，對《文賦》的價值認識不足。陸機首創駢文體式，《文賦》是一篇用駢文寫成的完全意義上的寫作本體論經典文論，理論價值和審美價值兼具。它揭示了文章生成的基本原理，即寫作活動是由“物”到“意”，再由“意”到“文”的雙重轉化過程，文章從作文之緣由，到文章寫作的構思、布局、行文的樂趣、體式與語體風格、寫作技巧、創新、文病、社會作用諸方面都做了全面的闡述。《文賦》中的有些語句千古傳誦，已經成為文學理論的名言警句、文章寫作開山的綱領，對后世影響巨大。

關鍵詞：《文賦》寫作本體論經典價值與影響

陸機的《文賦》，是繼曹丕所著的《典論·論文》之后，我國最早系統地討論寫作學原理及其規律的經典文論，而且是一篇屬于完全意義上的寫作本體論經典文章。無論對于寫作學還是文藝學來說，《文賦》的奠基意義都是毋庸置疑的，它的理論價值與審美價值在今天依然閃射著灼灼光華。

一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陸機之所以能寫出這樣一篇文采飛揚的文學理論傳世經典，首先得力于他是一個著名的詩人，深知寫作的甘苦，對于其中“三味”有著深入的體驗和認知。因此，《文賦》的寫作不是門外談文，而是真正的行家“論道”。同時，《文賦》的誕生與陸機所處的時代有著直接的關系。西漢時期，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使得儒家思想在整個社會占主導地位。那么，儒家是如何看待讀詩作文的呢？儒家鼻祖孔夫子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正是這樣，儒家思想十分注重詩的教化作用，用以“正得失”“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毛詩序》）“立功”“立德”“立言”，被儒家視為“三不朽”。曹丕在《典論·論文》中，也把文章看作“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他們都沒有例外地十分強調文章的社會作用，而對文章寫作過程自身則有所忽視。漢末，社會進入一個較長時間的“亂世”時期。大一統的思想解體，出現了一個思想自由、個性解放的時代，文學也回歸到了文學自身。文體意識開始覺醒，文章寫作自身的規律受到了有識之士的關注。宗白華在論述晉人的藝術之美時，這樣評價那個時代：“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①。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文賦》和《文心雕龍》那樣的皇皇巨著誕生了。

對于《文賦》，后世評價不一，有褒有貶。比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總術》篇說：“昔陸氏《文賦》，號為曲盡，然泛論纖悉而實體未該。”又《序志》篇說：“《文賦》巧而碎亂。”②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也認為：“陸機在文學史上是駢文的創始者，當然，他的論文也只能重在修辭技巧方面，這即是他在《文賦自序》中所說的‘夫放言遣辭，良多變矣，妍蚩好惡，可得而言’。因此，我們也就不必對他有什么過高的要求。杜甫《醉歌行》云：‘陸機二十作《文賦》’，可見《文賦》還是他早年之作，也就不能受一定的限制。”③

我覺得上述的批評意見對陸機是有些苛求了。也許是受“文以載道”寫作觀的影響，對陸機的這樣一篇具有首創意義的專門探討寫作原理的文章，這樣一篇屬于寫作學內部探究的經典文論的價值認識不足，以至于未能給予應有的恰切的評價。《文賦》作為一篇探討寫作原理和規律的文章，從作文之緣由，到文章寫作的構思、布局、行文的樂趣、體式、寫作技巧、風格、創新、文章的弊病、社會作用諸方面都做了全面的闡述。雖說很多問題沒有深入展開，但是作為通篇只有短短1658字的文章④，我覺得已經非常了不起了，不是曠世大才，恐怕很難在不到兩千字的文章里將這么多的內容提煉并包容進去。同時，《文賦》的審美價值也是不容忽視的。陸機作《文賦》多用比擬，講究對仗，首創駢文體式。這是一篇用駢文的形式闡釋文學理論的美文，駢文的寫作有諸多限制，能夠寫到如此地步，實為不易。

時至今日，通讀此篇，仍感覺酣暢淋漓，受益匪淺。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文化自覺的時代，曹丕《典論·論文》中提出“詩賦欲麗”的文體分類主張，將詩賦一類的文章從實用文中分離出來。這就是說，詩賦是一種審美文體。而陸機的《文賦》用審美文體來闡釋文藝理論，描述寫作學的原理和規律，本身就是一件困難的事。所以，陸機《文賦》的寫作是高難度的寫作。

二

《文賦》言簡意賅，是一篇內容十分豐厚的用駢文寫成的文藝學、寫作學論文，信息含量密集，每一段都涉及到寫作學的某一個方面，一些關鍵性語句給我們留下了巨大的想象和思考的空間。

如正文首段：“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陸機在這里闡明寫作的緣起，指出了感“物”（玄覽）和讀書（典墳）對于文章寫作的重要基礎作用。接下來一段是關于寫作構思的描述：“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文賦》開篇兩段便揭示了文章生成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基本原理，即寫作活動是由“物”到“意”，再由“意”到“文”的雙重轉化過程。雙重轉化也是兩次飛躍，缺失了任何一重轉化，寫作行為都無法完成。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寫作靈感不會憑空而來，要重視平時的積累，這積累包括生活積累、情感積淀和閱讀積累。這樣的寫作才不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從“物”到“意”，就是從生活中獲得感受，由對生活的體味、感悟而萌生寫作的“意”，產生寫作的靈感，然后再將“意”行諸文字。要把“意”變成文章，必須經過作者的構思，再通過文字將“心中所想”表達出來。從“意”到“文”，就是將思路付之于寫作實踐的過程，最終形成一個既有內容又有形式，內容和形式渾然一體的語言文字的成品。

《文賦》可以說是包羅萬象，內容涉及寫作學的方方面面，寫作的繼承與創新，文章的體式及其各自不同的語體風格、文章的煉意與選辭、為文的要求、文章與寫作主體的關系、寫作的情趣與功能，乃至“文病”種種，均有論述。大約二百年后誕生的我國第一部系統闡述文學理論的專著《文心雕龍》，就顯然受到了《文賦》的啟示。

三

《文賦》中的有些語句千古傳誦，已經成為文學理論的名言警句，文章寫作開山的綱領。序文中“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指出為文之要恒在“稱物”“逮意”，寫作終究體現為一種能力。若非行家里手，道不得個語；正文里“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選義按部，考辭就班”“體有萬殊，物無一量”“窮形而盡相”“詩緣情而綺靡”“因宜適變”“襲故而禰新”……妙語連珠，句句一字千鈞，若航燈啟路。這里，僅就《文賦》第九段的“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一句，談點個人的理解。

“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今天在寫作教學中還被經常引用。這句話，是就寫作的謀篇布局而言的。對議論文來說，這“片言”是中心論點，而對記敘文來講，這“片言”就是“文眼”，體現了作者寫作的立意所在。實用類文章寫作是這樣，對文藝作品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比如詩歌創作中，往往一個好句子的發現，就決定了一首詩的完成，一首詩的成功與否。如舒婷的《神女峰》，通篇的寫作都是圍繞著結尾的兩句而展開的。杜甫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神女峰》的“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這句詩就是“佳句”，就是“驚人之語”。詩歌中的“驚人之語”，通常往往被稱為“詩眼”。“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表現了新時期之初女性意識的覺醒，通過舒婷個人之口喊出了一個時代的宣言。再來看北島的《回答》中寫所到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我不相信！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這不僅是詩歌中的“詩眼”，而且是時代精神的體現，預示著一種新的開始。長篇小說，動輒幾十萬，上百萬字。“片言”在長篇小說創作中往往體現為一種寫作的精神內核，或者某種寫作的策略，有些小說在題目上就已經暗示了其中的“玄機”。比如賈平凹的《廢都》，其“居要”的“片言”就是一個“廢”字，小說通過對西京四大文化名人的生活敘事，在聲色犬馬的世相描畫中，暗示了社會轉型期一代知識分子精神的萎縮和退化，折射出世紀末信仰缺失后，整個社會的精神困惑和渴盼走出“廢都”的欲望。

最近，徐兆壽先生所寫的新書《荒原問道》面世。該書主要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由于‘反右派’斗爭，好問先生和彭教授都被下放到叫雙子溝的地方。又由于彭教授的死亡，使好問先生隱姓埋名，只能在河西寄人籬下，放羊、娶妻、生子。本想著在河西做個好醫生的夏忠卻因一場婚外情又被逼到生活和情感的懸崖絕壁。生活等著他的第二次選擇。被迫無奈之下他又第二次參加高考，但命運又和他開了個玩笑。要上的大學恰好就是以前工作和被發配出去的學校。后來在留校上班過程中，他常常被莫名其妙地停課。縱觀他的一生，總是生活在矛盾和荒誕之中。其中另一個主人公‘我’也同樣面對著荒誕和空虛的現實。如果說好問先生的荒誕主要是外因，事業的；而‘我’的荒誕主要是內因，情感的。經過了十五歲時的生死師生戀之后，‘我’再不相信真正的婚姻和愛情了。所以‘我’把對人生和事業的困惑都撒在了對異性的探求上。前前后后十幾次戀愛是對世界和人生無奈的另一種表達。”⑤這篇小說的“片言”，就是“問道”。作品通過對主人公命運的描寫，表現了作者對天地間“大道”的探問和尋找，對人類崇高精神的熱愛與執著。由上面的論述，我們不難看出《文賦》對后世寫作的影響，其經典論述已經成為寫作的圭臬。這就是經典的價值！

經典的價值，不在于當時有多少人去讀，而在于能夠在時光的淘洗中流傳下來，并且能夠給后世以新的解讀空間。正如吳義勤先生所指出的那樣：“文學的永恒性不是指它的某一個意義、某一個價值是永恒的，而是指它具有意義、價值的永恒再生性，它可以不斷地延伸價值，可以不斷地被創造、不斷地被發現，這是經典價值的根本。”⑥吳義勤這里主要講的是經典文學作品的價值，對于我們閱讀古代文論，也是有著啟示意義的。《文賦》，正是這樣一篇博大精深、常讀常新的經典文論。

①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②陸侃如、牟世今：《文心雕龍譯注》，齊魯書社1995年4月版。

③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1年11月版。

④陸柬：《唐陸柬之文賦帖》，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⑤徐兆壽：《荒原問道》，作家出版社2014年4月版。

⑥吳義勤：《2013中國文學發展狀況》，《作家通訊》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