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長篇小說《糾纏》以精密細致的故事情節填補了馬原以往小說敘述的碎片化,與早期先鋒小說偏重敘事、弱化故事不同,這種敘述姿態失去了早期馬原小說中新穎與神秘的魅力,但在傳達經驗及意義的過程中,敘述卻重新散發出了一種新的張力與力度,《糾纏》的出版顯示了作家通過講述故事來表達經驗與情感的能力。
關鍵詞:《糾纏》 重構經驗 敘述價值
馬原繼2012年發表了在評論界毀譽參半的長篇小說《牛鬼蛇神》后,2013年又推出了全新長篇小說《糾纏》。與馬原20世紀80年代中期發表的《拉薩河女神》《岡底斯的誘惑》《虛構》等一系列偏重敘述性,呈現碎片式經驗世界的小說相比,本篇小說一改馬原以往小說創作的先鋒敘述姿態,轉向對經驗世界的構筑與表達;在對經驗的娓娓道來中,馬原的敘述方式變得內斂、平實,雖然這種敘述姿態失去了早期馬原小說中新穎與神秘的魅力,但在傳達經驗及意義的過程中,敘述卻重新散發出了一種新的張力與力度。
馬原在1987年發表的《方法》一文中談及對經驗的認識,他說:“我寫小說是創造新經驗,給你的給別的讀者的也應該(如果我寫得好)是新經驗,你過去沒經驗過的。廣義的經驗主義,也包括超驗。個體的全新經驗,我特別要強調創造者個體(作家藝術家)的全新經驗有很大超驗成分,我以為超驗也屬于廣義的經驗主義,因為超驗被感知被表述出來這一事實已經非經驗不能成立了。”馬原認為經驗由以經歷閱歷為主導的直接經驗和超驗經驗兩部分構成,而作家在作品中應該更注重表現讀者未曾體驗到的新經驗,即超驗經驗。由于“經驗”這一概念的廣泛使用,理論界很少對它進行嚴格的概念界定。本文指涉的“經驗”主要包括作家的人生經歷和作品中對經歷的創造性體驗與想象,即作家的故事和作品中對故事的虛構。
既然馬原意識到小說應該表現全新的個體經驗,那么如何向讀者展現超驗經驗呢?早期馬原在對西方作家作品,尤其是霍桑、麥爾維爾、海明威的閱讀中,意識到語言對故事的影響后,開始了用語言來建構新經驗的自覺轉向。他說,是語言讓早已不新鮮的故事重新充滿活力。正是因為早期馬原對經驗與語言的獨特理解才使他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小說創作中主動以敘述轉變來表現超驗經驗。但是當馬原以敘述圈套組織經驗的寫作風格被文壇認可、被一些作家相繼效仿后,這種試圖以敘述取代經驗傳達的弊端也逐漸暴露,在《黑道》《上下都很平坦》《西海的無帆船》等小說中,馬原沉迷于先鋒敘述的迷宮中,敘述者多次跳出小說宣告故事虛構性的方式使得經驗慢慢被擠壓、甚至抽空,小說淪為“技術化寫作”的實驗場,現實、現實經驗被馬原以一種極端化方式割裂;而失去了表達經驗本身蘊藏的內涵與意義能力的馬原在持續的創作中黔驢技窮,作家數十年的停筆寫作可能與此有關。然而,2013年的長篇小說《糾纏》顯示了馬原表達經驗世界的能力以及讓敘述與經驗水乳交融結合的努力。
在早期的先鋒小說中,馬原利用敘述摧毀了一個完整、真實的經驗世界,而《糾纏》卻用敘述構筑了一個整體豐富、逼近真實的經驗世界。作家拋棄了以往作品中多種敘述視角的“混搭”,以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表現經驗世界,但在全知視角的講述中,作家馬原卻通過獨特的敘述故事的方式創造了一個以時間順序排列的、具有因果鏈的經驗世界。小說講述了主人公姚明、姚亮姐弟因父親姚清澗突然病逝后,遺產捐贈給檀溪小學的故事,小說中的人物,如前妻范柏、兒子姚良相、妻子盧冰、同父異母的大哥吳姚等圍繞遺產而陸續登場,故事的各個人物也始終未脫離遺產處理這一中心點。而每一次新人物的引進,如檀溪小學校長對遺產處理的干預,前妻范柏對房產權的爭取等都能再一次推動故事按照時間順序向前發展,這種以點帶面式的故事敘述方式首先構造出一個整體的經驗世界。除了人物的依次出現對經驗世界敘述的推動,作者還設置了一些偶然事件,比如姐姐姚明突發腦溢血將姚亮推到遺產處理的風口浪尖,聲稱是姚亮同父異母哥哥的吳姚的出現讓遺產事件變得撲朔迷離。這些偶然事件的插足使小說敘述的經驗世界在整體的基礎上又增添了幾分豐富性。
無論是以點帶面的故事展開方式,還是偶然事件的插入,都離不開敘述。敘述縫合了人物與故事之間的嫌隙,使不同的故事與人物得以在同一時間鏈條和空間中展開,它為創造一個更加完整的經驗世界提供了可能性。
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將日常生活表述為用時間來衡量的生活和用價值來衡量的生活。他認為故事的作用是對以時間來衡量的生活進行敘述,而整部小說的作用就應該表現以價值來衡量的生活。如果說《糾纏》構筑的經驗世界只表明用時間順序來衡量生活的淺層面,那么小說中關于經驗背后意義的傳達則顯示用價值來評判生活的深度面。《糾纏》通過捐贈遺產探討了以法律為代表的理性邏輯與以血緣為代表的情感邏輯的糾纏和以法律為代表的理性與真相、真理之關系的追問。它們在小說經驗世界中的呈現是馬原對經驗世界意義與價值的思考,表現了一個富有意義的經驗世界。
小說中姚明、姚亮姐弟因父親病逝前將全部遺產捐贈給母校檀溪小學的遺囑要求,而不得不在父親病逝后處理繁瑣的遺產捐贈手續。遺產處理過程離不開律師、法律和法規,姚明、姚亮專門委托律師事務所為他們解決遺產手續過程中的疑惑,他們以為照著列出的遺產處理步驟,按規定逐步辦理相關手續就能迅速解決遺產問題;但這種在法律幫助下的精細嚴密的邏輯規劃卻被一個個偶然事件打破。首先是兒子姚良相的出現,有多年國外生活經歷的姚亮相回國參加爺爺葬禮后向父親姚亮提出分房要求,姚亮多年前買房時出于對兒子的愛,在房產證上寫了兒子的名字;而兒子回來分房產的意愿傷害了姚亮對兒子的父愛。兒子姚良相從法律角度維護自己權益與父親姚亮因血緣情感而拒絕分房的矛盾顯示出馬原對如何看待理性邏輯和血緣情感的反思。其次是吳姚的突然現身。正在遺產捐贈手續快要結束的時候,自稱是姚清澗兒子的吳姚的突然出現讓遺產手續被中止,因為法律規定遺產受理必須要考慮所有遺產繼承人的意見,吳姚出現之前,姚明、姚亮作為法定第一順序繼承人都對父親的遺產捐贈沒有異議,但來路不明的吳姚讓遺產能否順利捐贈受到了挑戰。為了弄清吳姚的真實身份,找尋事實的真相,姚亮借助法律雇用私家偵探去村子里搜集吳姚身份的證據。但法律所代表的理性能夠準確解釋和揭示真相和事實嗎?小說中律師在打官司時反復向姚亮強調:“真相分辨之前要有立場,真相有可能是謊言和虛構……法
律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打贏官司。”既然法律所追尋的并不是真相,而且真相有可能是虛構的,那么這種理性追尋是否還有意義呢?馬原讓小說中因突發腦溢血而病愈的姐姐姚明單憑直覺就認定吳姚是她和姚亮同父異母的親大哥的做法,表明用理性無法解決的真相問題,非理性或者感性卻可以化解。馬原質疑理性文明揭示真相的重要性,正如小說中所說:“這個徹頭徹尾的理性世界真的有意思嗎?真的更適合人類的繼續嗎?我很懷疑。”或許他認為以直覺為表征的非理性才有可能調和邏輯至上的理性文明與真相事實之間的矛盾。
本篇小說中馬原對理性與非理性問題的思考其實延續了作家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先鋒小說中所闡述的問題。馬原80年代中期創作的《岡底斯的誘惑》《虛構》等作品中碎片化的、非因果鏈的經驗呈現暗示了作家對生活的認識:生活并不是個邏輯過程。那么藝術為什么非得呈現出規矩的連續性呢?早期的馬原認為世界的本身充滿了斷裂、非邏輯和碎片化,為什么一定要讓作品傳達意義呢?因此,他在《岡底斯的誘惑》中講述了獵人窮布打獵,姚亮、陸高看天葬、尋野人,頓珠頓月這樣三個割裂時間和因果關系、偶然與片段化的故事。但是在小說《糾纏》中,馬原對經驗世界的認識,與早期創作相比,發生了變化。雖然馬原在本篇小說中依然是關注理性文明與真相、感性的問題,但他首先認可了這個理性世界的存在,像姚明、姚亮姐弟在處理父親遺產的過程時,列出的詳盡而細密的遺產捐贈步驟;當社保局起訴已故父親姚清澗生前未退還多領的養老金之后,律師和姚明姐弟謹慎嚴密、邏輯地分析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以應對官司。在這些小說細節的描述中,一個精細嚴謹、時刻依靠理性的經驗世界展現出來。在展示理性經驗世界的過程之中,小說又通過法律與血緣情感、事實真相的博弈反思理性與感性的關系,質疑這個邏輯嚴密的理性世界。如小說結尾處,一個自稱是姚明、姚亮同母異父的姐姐的老太太又偶然出現了,馬原試圖以這樣的小說結局再次反思一種理性至上的文明是否能真正解決生活中的一切問題?
小說《糾纏》借助對理性經驗世界的構筑來表達馬原對經驗世界意義的認識與思考,正是在傳達經驗世界意義的過程中,馬原的敘述魅力不再神秘詭異,不再僅僅是技術層面上的天馬行空和形式上的敘述圈套。在傳達經驗世界及價值意義的帶領下,敘述走向內斂、平實的同時,開始充滿了張力與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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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趙 婷,湖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