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哈拉所什
《哈拉所什》是一首曾經(jīng)廣泛流傳于南部涼山日木所什彝族(諾蘇)地區(qū)的古老歌謠:歌者多為女性或內(nèi)心細膩如女的男士,但它其實血液般流淌在每個還記得祖先從孜孜濮烏(云南昭通)遷徙至大涼山、又從大涼山輾轉(zhuǎn)至此的諾蘇兒女的精神世界里;歌詞“……阿果格薩阿果格衣莫,哈拉所什格衣莫”(哪里好玩哪里玩去,哈拉所什玩去)……表面上不過輕松幽默地表達著一種正常兒童好玩好耍的天性,深埋其間的卻是長期歷經(jīng)磨難的族群對自由美好生活的堅韌追求,以及這種追求教養(yǎng)下的生命個體面對具體困難時不喊的痛、不流的淚,不具有相似背景或相當(dāng)格局者不配聽,也根本聽不懂那苦辣酸甜融為一體的至美;不講究音律、不求應(yīng)和、也不取悅誰的歌唱,發(fā)自心靈深處脆弱敏感得不堪示人的隱秘部位,實屬花香鳥語般意會不易,言傳更難的天籟。
孩童時乖巧地做起若有所思的樣子聽母親一次次唱起,有時也把它當(dāng)兒歌哼著玩,我曾暗自估計哈拉所什是個距離家鄉(xiāng)吉狄火草兒比縣城會理稍遠些的地方。成人后當(dāng)然知道了它類似于烏托邦、伊甸園,不是個具體地址,但它已經(jīng)恍若一片圣潔高地盤踞于心。許多年來,作為母親的獨生子,當(dāng)我一次次回憶起母親的歌唱并試圖用漢語描摹它時,無論多么小心翼翼地遣詞造句,總難免有種泄密、甚至自取其辱的感覺。這種感覺其實也貫穿了我的整個寫作歷程,使我的寫作一直處于一種不合時宜、近乎癡人說夢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下,本可修煉為一技之長、為實際生活增光添彩的寫作,反而成了短處和毛病。但我總是欲罷不能。只能時而自卑、時而自負、斷斷續(xù)續(xù)地糊涂亂碼。碼出的東西也時而詩歌、時而小說、時而散文,不成體統(tǒng),難有出息。我常常帶著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自喻烏鴉:烏鴉性情孤傲、拒絕馴養(yǎng)、生死由命、惡名之下其實善良本分;烏鴉不討喜、不出息、自食其果也自得其樂。
我漸漸擁有了應(yīng)有的自信。雖然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強勢進入,無論是生我、養(yǎng)我、還將葬我的小小的吉狄火草兒,還是包括會理、會東、寧南以及米易、鹽邊等縣份在內(nèi)的整個日木所什,萬年陳釀般的傳統(tǒng)文化都正在被稀釋、異化,《哈拉所什》之類源起于半農(nóng)半牧?xí)r代的天籟之音都已經(jīng)很難再聽到。作為篤姆惹爾的一個個“我”們,享受著日益豐裕的物質(zhì)生活卻好像正在失去篤姆阿普以來的列祖列宗的庇護,從肉體到靈魂都不得不與時俱進,做出適當(dāng)妥協(xié)。我還是自信我的哈拉所什處處不在,然而也無處不在;也自信能夠于“雞蛋碰石頭”式的對抗、“生活在別處”式的逃避以及“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式的被動接受之外,踏出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向死而生,轉(zhuǎn)身去愛。”
我開始用時間和心靈熬制自己的“圣經(jīng)”,耗時近七年,寫下十萬余字的《彝子書》,簡單、粗糙地記錄了許多父老鄉(xiāng)親的生老病死以及自身人在旅途的感觸與思考。也許由于依然故我的不合時宜、癡人說夢,還是很難得到普遍認同,但我已經(jīng)提前做好了接受這種狀況的心理準(zhǔn)備,并將視之為榮耀,所以書成之際必須感謝的也唯有導(dǎo)師烏鴉。為不辱師門,還必須首先聲明:盡管我還愿意相信我的靈魂終將沿著先輩日益模糊的足跡回歸孜孜濮烏、回到篤姆阿普身邊,但我同時也相信,神不在天上某個地方,也不在地上哪個角落,就在人血激蕩的心靈深處,就是一個個“我”們自己。
我背著我的死
我周歲喪父。這當(dāng)然屬于不幸。要是父親健在,在他的關(guān)愛、教育和影響下,我的人生完全可能過得更順當(dāng)、更有出息、也更有趣。但也很可能因為他的溺愛、干擾和拖累,過得更糟糕、更沒出息、也更無聊。所以,長大成人后,尤其是在自我感覺比較好的某些時刻,我總以為,周歲喪父其實也未必就是件不幸的事情。一般情況下,我也會覺得自己相當(dāng)于做了一道證明題,證明了一個人的成長不要父親也是可以的。
但我始終還是忘不掉小時候為此傷心、難過、委屈得喊天的那些情景。那些情景實在糟糕,起因全在我那倒霉的父親。我那倒霉的父親年少時過的也是孤兒寡母的苦日子,十四歲就開始當(dāng)家理事,經(jīng)過一番艱苦卓絕的掙扎積累,好不容易熬了個出人頭地,碰到改朝換代為活命只好見風(fēng)使舵、散盡家財謀了個舉舉手就有飯吃的閑差,以為就此可以平安到老、甚至惠及子孫,沒想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倒也還算安穩(wěn)的日子沒過幾年,風(fēng)云又起、猶如泰山壓頂,加之內(nèi)心孤傲、無法消受那無端的侮辱和傷害,才吃四十四歲的飯就草草了結(jié)了自己。可他眼睛一閉,不睜,死了,卻把霉運通過一個所謂“奴隸主”的家庭成分病毒般傳給了同父異母的四個哥哥、兩個姐姐以及作為后娘的母親和后娘的兒子我。
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們或許因為懷念,盡管被那個倒霉的家庭成分害得都比我更直接、更嚴重,表面上很低調(diào),內(nèi)心深處還是常常以父親為榮,偶爾似乎還曾因為那種榮耀被我分享有些不悅。我卻無以懷念,也不覺得分享了什么榮耀,有的只是悄悄的固執(zhí)的埋怨和蔑視。這種埋怨和蔑視當(dāng)然逃不過母親的眼睛。母親就總是鼻子酸酸地盡力掩飾或者說刻意美化他,甚至?xí)榇瞬幌О炎约旱墓谝厕D(zhuǎn)讓于他:約當(dāng)兩歲時,我曾險些夭折于麻疹,全靠偉大無私的母愛得以化險為夷,母親卻把那歸結(jié)為父親在天之靈的保佑;五六歲時,隨母親在大人們“刀耕火種”的山坡上玩耍,乳臭未干的我又差點葬身火海,全靠母愛的無私偉大再次死里逃生,并在右腳背上留下人生第一塊永久性疤痕,母親還是把那也歸結(jié)為了父親在天之靈的保佑。說得還都就跟親眼所見般肯定。
母親這樣說的次數(shù)多了,再加之逢年過節(jié)的祭祀和村子里偶爾有人病痛時偷偷摸摸進行的那些驅(qū)鬼辟邪之類“迷信”(諾蘇巫術(shù),“文革”期間被禁止并獲此籠統(tǒng)貶稱)活動的影響,慢慢地我也就開始糊里糊涂地信神信鬼,也朦朦朧朧有了些死亡意識,一想到?jīng)]了我的這個世界,陽光照樣明媚溫暖,山泉照樣潺潺流淌,小鳥照樣啾啾鳴叫,炊煙照樣裊裊升起……一種羞于、也難以表白的恐懼就總是揮之不去。
童年伙伴兼小學(xué)同學(xué)扭惹曉東、石渣此基沒我這么倒霉的經(jīng)歷,而且曉東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此基的父親是大隊書記,都是當(dāng)時紅運當(dāng)頭的頭面人物,但他們好像也都不同程度被這種恐懼困擾著,也都相信各自已故先人的靈魂看不見、摸不著但肯定存在并以某種“神”的方式庇護著后人,而這些“神”面對外人時卻又會變成陰森可怖的“鬼”,唯有蘇尼畢摩才可能知道怎么對付或安撫它們。放學(xué)路上、找豬草時,我們常常在鬧鬧嚷嚷的嬉戲、玩耍之余,就這些話題不厭其煩地進行自以為非常嚴肅、認真的討論——這些討論的結(jié)果雖然不曾形成文字并以聯(lián)合聲明之類繁瑣形式公之于眾,我們幼小然而生機勃勃的心靈王國卻就此種下了“祖靈崇拜”的種子,若無意外,將在歷經(jīng)若干歲月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后變得郁郁蔥蔥,為我們的人生源源不斷地提供原始、清潔的精神能量。
“倒霉鬼”父親于是慢慢就在我的心底獲得了“平反”,成了“神”——他曾經(jīng)屬于的那個系統(tǒng)若干年后也給他平了反,恢復(fù)了名譽,發(fā)來聊勝于無的一點撫恤金。“平反”了父親以后,我好像覺得自己一下子成熟了許多,開始經(jīng)常性思考“死”這個對于一個孩子確實還有些沉重的問題,并在八歲左右時,第一次有意識、近距離感受到了真實的死。死者是我的大姨媽。
大姨媽家住在數(shù)十公里外的另一個公社。得到她病重、臨死的消息后,同屬一個公社、相距不遠的二姨媽和母親便各自找生產(chǎn)隊長哀求得幾天假、帶著二姨媽家的一個哥哥和我(我倆時逢寒假)趕了去。我們?nèi)サ臅r候,記憶中那個盡管也被所謂家庭成分問題嚴重困擾卻因生性樂觀動不動就總是朗聲大笑的大姨媽已奄奄一息躺在火塘邊的病床上,但一連幾天不吃不喝,仍舊只是昏迷一陣又醒來、昏迷一陣又醒來。據(jù)說當(dāng)?shù)啬莻€特別通情達理,自她病重以來一直頂著某種壓力、允許她均已成年、都是社員了的兩女一兒輪流陪護的生產(chǎn)隊長都已頗感為難:作為人,他知道這樣做是對的;作為生產(chǎn)隊長,他又有點害怕那些“政治覺悟”過高的社員指責(zé)或上告。其實,眼看她被反復(fù)發(fā)作的病痛折磨得不堪忍受的樣子,無論親人還是那些出于生命之間的憐憫天性經(jīng)常從“戰(zhàn)天斗地”的百忙中抽空來看看的好心腸的鄉(xiāng)鄰,都已做好接受她死亡的心理準(zhǔn)備。在她本人內(nèi)心深處,應(yīng)該更已早就做好了這種準(zhǔn)備——發(fā)病之初她就對兒女們說過,自己這次肯定不行了,不必再為救她而使本就困難重重的家庭雪上加霜;病重以來,兒女們實在不忍心看母親那么痛苦多次提出做做“迷信”,也都被她拒絕;最后幾天,斷斷續(xù)續(xù)的清醒時間里,她所說的那些樸實而又動人的話語,即便還很小,我也能聽出,那都是些深思熟慮的臨終遺言。
終于就到了那個時刻。那個時刻,由于連續(xù)熬夜都已疲憊不堪的人們,有的胡亂擠在她家不多的幾張床上,有的干脆就坐在火塘邊抱著雙膝埋著頭瞇會兒眼又抬抬手往火塘里添添柴很有耐心地細數(shù)著公雞鳴叫的次數(shù)等待著天亮……奄奄一息的大姨媽突然推醒靠在身邊也許正在夢見人生路上曾經(jīng)那些有大姐相伴的美好場景,也許正在夢見因超假被扣了工分、少分了口糧的兩個妹妹,然后又環(huán)顧了下四周,很清晰、也很平靜地講述了她剛做的一個夢。她說她夢見了包括姨父在內(nèi)的一些早已不在人世的長者,他們在馬背上招呼她,叫她一起上路。而那年頭,一個個的人們?nèi)贾皇菍儆谏a(chǎn)隊集體的一個個“人口”、自顧不暇,作為“牲口”的馬(曾經(jīng)的諾蘇彝人活著離不得馬,葬禮儀式上還要為死者的靈魂也準(zhǔn)備一匹馬;對于他們,馬就不僅僅是牲口,更是一種自由精神的象征),因為實用價值遠低于飼養(yǎng)成本,早已被“生產(chǎn)隊集體”淘汰出局,由隨它消失不見。所以,相繼醒來的人們似乎全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然后又似乎全都因此預(yù)感到她的靈魂即將離開身體從“史姆額自”(人間)跟隨已故親人的靈魂去往“史姆額哈”(諾蘇彝人傳說中的天國或神界),去見“恩體古茲”(主管諾蘇彝人生死的天神),最后回歸靈魂的故鄉(xiāng)“孜孜濮烏”(始祖篤姆阿普的葬身地)。男人們一個個壓抑著呼吸或蹲或站,好像在等待什么奇跡出現(xiàn),又好像很擔(dān)心驚擾了什么。女人們則已經(jīng)忍不住,低聲哭泣著、訴說著她曾給予她們的愛和善意,圍到了她身邊。整個屋子于是充滿了一種悲傷而又安詳?shù)纳衩貧庀ⅰ>驮谶@種悲傷而又安詳?shù)纳衩貧庀⒅校笠虌屳p輕一偏頭,完成了她的死。
大姨媽的死當(dāng)然使我悲痛,但這種悲痛退一步想,其實也是一種訓(xùn)練。也正得益于這次訓(xùn)練,我對死亡的恐懼緩解到了比較正常、合理的水平,“祖靈崇拜”的程度卻有所加深,同時開始相信人人都有個靈魂。獨自一人、周圍又非常安靜的時候,就會依照胡亂拼湊在頭腦中的鬼神形象,想象自己的靈魂長什么模樣、住在身體的哪個部位等等。這種時候,心底就會自然而然升騰起一種熱乎乎的愛意,就算眼前輕輕晃動的是臟兮兮的一頭豬、瘦骨伶仃的一只狗。就會覺得盡管難免一死,生而為人仍然是件奇妙的、值得高興的事情。就會抬起頭,癡癡地仰望著遼遠深邃的天空,把偶爾飄過的白云想象成父親或者父親以上某位先人。當(dāng)目光從遼遠深邃的天空收回并路過我們吉狄家族火葬地所在那個山頭時,眼睛就會有些酸澀,后背就會有些發(fā)涼,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在那里化成點點白骨、一縷青煙。
此后數(shù)十年間,我又分別以不同身份,經(jīng)歷、見證、感受了包括母親、二姨媽、五個舅舅、兩個姑姑、六個表兄、兩個表弟、同父異母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一個侄子、童年伙伴扭惹曉東和石渣此基等等在內(nèi)的眾多親友,以及許多熟人和陌生人的死。這些死,有些屬于所謂“正常死亡”(因病不幸去世之類),也有些屬于所謂“非正常死亡”(非因病的主動或被動的死)。年輕力壯時,在那些葬禮儀式上,我經(jīng)常主動或接受安排,參與到諸如宰牲、砍肉、敬酒之類具體事務(wù)中,也抬過遺體;后來有時人手不夠也還幫幫忙,但更多時候因年齡、因輩分、也因語言能力相對好些就扮演起了長者角色,總要煞有介事端坐于火塘邊,主動或應(yīng)邀,半彝半漢地說上幾句。起初覺得這挺有面子,仿佛也在為全人類當(dāng)中的后娘的兒子們爭氣,總能無知無畏地即興發(fā)揮。漸漸地我卻陷入了迷惑。因為面對“生存與死亡”這個亙古長存、常新的巨大話題,我語言能力的主要來源漢文化,于“生存”確實具有極強的實用性,于“死亡”卻總是語焉不詳或刻意回避,仿佛一提及“死亡”就會不吉利,就是對某種價值觀的不尊重,或是對某種信仰的不忠誠;而給我長者身份、讓我有資格和勇氣發(fā)言的諾蘇文化,以準(zhǔn)宗教式的“祖靈崇拜”,確實可以實現(xiàn)對“死亡”的一種詩性解讀,但對“生存”方面的關(guān)照卻又顯得蒼白乏力。
我一直在努力。我首先想做并在自己的心靈王國率先完成的是:取消世俗輿論對死亡進行的所謂“正常”與“非正常”的區(qū)分,直接認定死就是死,不管怎樣的死,無論誰的死,都是死,也都只是死。與此相應(yīng)的是:人就是人,不管倒霉的、灰頭土臉的所謂人下人,還是走運的、風(fēng)光體面的所謂人上人等等,都是人,也都只是人。有了這個心理基礎(chǔ),我才終于發(fā)現(xiàn),所謂世俗輿論,說它狗屎不如,它也就真的不如狗屎。也才終于有勇氣把母親的死說出來:母親也是自殺的。若依從狗屎不如的世俗輿論,當(dāng)然也屬于所謂“非正常死亡”。開頭一段時間我也曾經(jīng)因此感到很悲哀,有人提及也總是盡量回避。直到有了這個心理基礎(chǔ),我才終于如釋重負般抬起頭來,驕傲地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原來真了不起——一個人能在自己覺得合適的時刻選擇自己覺得合適的方式,那么自信、從容地完成自己的死(詳情見《母親的土地》),當(dāng)然了不起。然后,我又進一步發(fā)現(xiàn):凡是經(jīng)過充分準(zhǔn)備的死,都充滿一種尊貴和光榮的意味,都很符合人類“萬物靈長”的身份;只有那些準(zhǔn)備不足或未經(jīng)準(zhǔn)備的死,才是不幸、失敗和恥辱,也才需要正常的人類社會(或族群)以輿論等方式致力避免。
恩重如山的母親的死,終于也就只跟別的那些親友、熟人或陌生人的死一樣,成了一種訓(xùn)練。被訓(xùn)練的當(dāng)然只能是靈魂。所以,若干年來,我一直相信我的靈魂已經(jīng)足夠堅強勇敢。有時我甚至相信,當(dāng)身體變成遺體的一天,面對“恩體古茲”時,我的這個勇敢堅強的靈魂應(yīng)該或必須要做的肯定不再是老舊的《指路經(jīng)》所講的那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下跪,而是:或者直接把他PK掉,廢掉他那個傳說中酷似人間腐敗衙門的天庭;或者堅持與他平起平坐,督促他早點移植自由、民主、平等、公正等普世價值;或者干脆當(dāng)他不存在,自由自在往來于天地之間,有時與父母先人隨便找個地方聚聚,有時飄飛至“孜孜濮烏”跟“篤姆阿普”聊聊天氣什么的,有時又回到生我、養(yǎng)我、還葬我的老家吉狄火草兒或后代兒孫們臨時落腳、找飯吃的地方,委托蘇尼畢摩或親自托夢告訴他們,無論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都別忘了照顧好自己的靈魂。我就會有些飄飄然地感到:就這樣老去,已經(jīng)是英雄。
作為這樣的英雄,當(dāng)然無需聚斂錢財混得個滿腦肥腸,也不必煞費苦心求取一官半職以裝點臉面,也就有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真正喜歡而且能做的事其實也沒幾件,也就有了許多的閑暇。許多的閑暇里難免寂寞,也就結(jié)交了許多同樣寂寞、時常引以為豪的朋友。而且,由于機緣巧合,不勞煩父母也有了弟弟和妹妹:弟弟馬克布,來自越西縣,年少時曾浪跡江湖,浪子回頭又考上了大學(xué),還成了大學(xué)老師,還考取了米國那邊什么福特基金,漂洋過海,碩士完了又博士,做的學(xué)問有用無用本人卻不甚了了,好像只因為喜歡;妹妹吉克布,來自甘洛縣,重慶大學(xué)美術(shù)系碩士,或許基因使然、或許由于自幼耳濡目染著古老神奇的畢摩文化,畫出的畫、寫出的詩,曾有位筆名黑子的高人驚疑為神靈所賜,在她本人,似乎也只因為喜歡。有得起這樣的朋友,這樣的弟弟、妹妹,我當(dāng)然也很快樂。
起意寫作本文就始于我們在傳說中的“拉布沃卓”、現(xiàn)實中的州府西昌一次快樂的相聚——我從會理到西昌參加一位曾順應(yīng)時勢躲過“文革”劫難、爾后還榮任過副州長、九十九歲高齡因病、經(jīng)積極搶救、醫(yī)治無效、作為某種“損失”、死在西昌某醫(yī)院的伯父的葬禮,完了還要到攀枝花參與解決一位在攀枝花市米易縣某礦業(yè)公司打工、年僅十九歲卻因一場交通事故頭部受重傷、不省人事躺在攀枝花某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已達數(shù)月、很可能成為植物人的侄孫與有關(guān)各方間久拖不決的醫(yī)療費及補償賠償?shù)葐栴}。最初的題目叫“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生活”,就取自當(dāng)時意在相互取樂的一句話:那日的西昌,還是那么的熱鬧;熱鬧得身為大學(xué)老師的弟弟馬克布也只能不斷地聳聳肩、不斷地壞笑著、帶著土里土氣的哥哥繞來繞去好半天才找到個小聲說話彼此也能聽得清楚的休閑廣場;也熱鬧得自視“英雄”的我手足無措、吊兒郎當(dāng)和幾個臨時湊場的流浪歌手開著些俗而又俗的玩笑,好像很怕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看出是“英雄”而敬而遠之;然后,我的妹妹就來了;然后,一粒鳥屎就神秘地從天而降、準(zhǔn)確落在我正與妹妹相握的右手背上,把一次禮節(jié)性握手見證為了我們異姓兄妹圣潔、莊重的結(jié)義儀式(按諾蘇“迷信”說法,那不是個好兆頭,至少需要從五戶或七戶人家討得些洋芋之類古老食物,找個十字路口燃起火堆,獻祭有關(guān)神靈才能化解);然后,我就又很自然地想到了死(剛參加完一場葬禮,照例又在該葬禮上發(fā)表了一些有關(guān)“生與死”的自以為是的言論,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別別波波的煙花爆竹聲),想了一會兒,好像想通了,又好像糊涂了;再然后,突然就來了靈感并隨口把它說了出來——“我們要撲下身子,回到堅實的大地,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生活”——就仿佛此前我們一直住在天上。
期待中的掌聲卻沒響起。我只好自己夸自己。鑒于正在經(jīng)歷的時代“英雄”已近乎“小丑”,干脆換了個詞,宣布自己不是人,而是神——我以為“我”與“神”之間就差一道叫做“死”的手續(xù),而辦理這道手續(xù)又無需申請和獲準(zhǔn),更無需拉關(guān)系、走后門、看誰臉色,提前預(yù)支一下也就算不上什么原則性錯誤。此處終于有掌聲。我傻笑著欣然接受,想象著我死的一天這些可愛的人們將會如何回憶起這些往事,感覺我們的靈魂也互動了起來……然后就是照例的美酒,照例的歌,照例萬死不辭的快樂。
快樂著找到賓館住下時已是次日凌晨。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快樂得萬死不辭的那些時刻沒敢輕易添亂的食欲折磨起人(畢竟還差那么道手續(xù))來也很麻煩,只好堅持著爬起來找點水將就對付一下。邊喝水邊拿出手機想看看時間卻看見好幾個未接來電和一條短信:打電話的是個在老家擔(dān)任著村長、說話做事總那么有條不紊的叔伯兄長,沒有特別緊要的事情肯定不會這么著急地召喚我;發(fā)短信的是個侄女,沒事兒肯定也不會深更半夜打擾我。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立刻包圍了我。翻出短信一看,果然有事:醫(yī)生診斷很可能成為植物人的那個侄孫,快死了。
然后,我就趕到攀枝花,領(lǐng)教了一種完全超出既有經(jīng)驗的、丑陋得幾乎不敢面對的死,被震撼得幾乎麻木、幾乎喪失靈魂,甚至斗膽懷疑起諾蘇彝人(篤姆惹爾)代代相傳的“祖靈崇拜”——懷疑它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騙局。
鋼城攀枝花,比西昌熱、好像也比西昌更熱鬧。在尤其熱鬧的那家醫(yī)院的大門口,老家去的十幾個族人和那孩子的父母、姑姑們?nèi)考性谝黄疬€是顯得那么的孤單無助,再加上語言、服飾等區(qū)別,更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都滿懷期待看著我,似乎我真是個英雄或者神。出于一點虛榮,更因源自傳統(tǒng)意識的責(zé)任感,在得知那孩子已死,已被送進停尸房后,盡管同樣被那種鋪天蓋地的“熱鬧”攪擾得無所適從,我還是努力撐起了一副很有信心的樣子,同時要求他們也“果持”——就是堅持和挺住的意思。
他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相互補充著,給我講述了事情的大致情況:那孩子出事那天早上九點左右下班,晚上八點左右乘坐一位剛下班的同事的摩托在攀西公路埡口段與一輛成都牌照貨車相撞,同事當(dāng)場死亡,貨車司機故意延誤不少時間、經(jīng)目擊者一再勸告才報了警、隨后被交警人車一并帶走,頭部重傷的他竭力呼救、直至昏迷、后由得到交警通知的所在公司派人送進攀枝花某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持續(xù)昏迷已達數(shù)月,產(chǎn)生醫(yī)療費用共約三十七萬,其中,貨車司機當(dāng)時拿出一萬多,所在公司墊付兩萬多,經(jīng)信訪部門參與協(xié)調(diào)由保險公司先予執(zhí)行保險金三十萬,欠費約三萬;后經(jīng)當(dāng)?shù)胤ㄔ号袥Q,貨車司機負主要責(zé)任(判刑兩年,據(jù)說已在某監(jiān)獄服刑,其所購車險最高賠付額卻僅為四十二萬,外加拍賣車款八萬五千六百元,合計也就五十萬零五千六百元),駕駛摩托的同事負次要責(zé)任(因出事在下班途中,被認定工傷死亡,有相應(yīng)的賠償款),那孩子無責(zé)(因出事時屬下班時間,出行目的也不清楚,未被認定工傷,是否買有什么保險也不知道);數(shù)月里,他們已先后五次(加本次)到此,希望在互讓互諒的基礎(chǔ)上與有關(guān)各方協(xié)商有關(guān)醫(yī)療費及補償賠償?shù)葐栴},均未達成任何協(xié)議,有時就連該見的人也見不到,期間,可能考慮到“植物人”或?qū)砀嗦闊诠驹梢焕钚罩袑庸芾砣藛T(協(xié)調(diào)部部長)帶來現(xiàn)金二十萬,要求孩子的父親同意辦理出院手續(xù)后簽字領(lǐng)取,并表態(tài)——未盡事宜待辦理完出院手續(xù)后再行協(xié)商,孩子的父親也感到孩子康復(fù)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但仍然不忍心放棄,沒同意;現(xiàn)在,人死了,該公司卻表示此事純屬交通事故,與公司完全無關(guān),一句客氣話也沒有。
給我打電話那個兄長也就代表他們、以及整個家族,把期望全部托付在了我身上——活生生的人一個就這樣莫名其妙死了,再莫名其妙帶回具尸體,不僅家屬想不通,整個家族也沒面子——他們都知道我除了是個教書匠,還是個“詩人”,但都不知道“詩歌”能有什么用,就覺得既然我經(jīng)常操練著漢語文,就應(yīng)該比他們更有辦法和漢人打交道(包括他們通過“信訪”等途徑也都有所耳聞,但又都還不太了解和信任的“司法途徑”);他們還見過我?guī)е恍﹣碜耘手ǎㄎ锢砭嚯x不過數(shù)十公里)的漢族詩友在老家山上游玩的情景,以為通過他們的幫助,應(yīng)該也能讓那個財大氣粗的公司改變下態(tài)度,給個公平合理的說法。
而那孩子的父親(小我?guī)讱q)雖跟我是叔侄關(guān)系,但因姻親間的一些矛盾在老家時基本上沒怎么搭理過我,遷居數(shù)十里外的現(xiàn)址(買了一戶漢族人家的房屋和土地)近二十年間也與我素?zé)o往來,所以有些難為情,加之?dāng)?shù)月來的奔波勞累及最終的喪子之痛,很少開口;那孩子的母親也一直默默地蹲在一邊默默地流著自己的淚,直到我問起,出于禮節(jié)才擦掉眼淚、勉強著站起來跟我這個第一次見面的遠房叔丈人打了下招呼,之后,就又默默地蹲到一邊任隨滾滾而來的淚水爬滿臉龐;只有那孩子的二姑(當(dāng)初引起姻親間矛盾的那個侄女,比我年長,離婚后一直在娘家生活,本來指望著那侄子能多掙點錢回來、好好安個家,給她養(yǎng)老送終),顯得特別的沖動(還有兩個姑姑在場,此時已稍顯平靜,不時參與著意見),嘶啞著嗓子時而自顧自重復(fù)著“阿斯木子啊(怎么辦啊)阿斯木子……”,時而又打起精神仰面大哭,質(zhì)問老天的眼睛看不看得見人間這悲酸的場景,也質(zhì)問先祖?zhèn)兊脑谔熘`究竟還能不能給后代兒孫指條活路。
看這陣狀,我也只能打起精神、厚起臉皮,給所有我覺得也許能夠幫幫忙的親友和熟人都打了求助電話。那些親友和熟人,大多數(shù)都是第一次接到我那么正式的求助,或因缺乏那種現(xiàn)場氣氛的感染或因確實各有難處,反應(yīng)卻都不如我所想象那么熱烈干脆。我只好再打起精神,叫他們找出他們已多次聯(lián)系的那位李部長的號碼,克制著心情、以比較平靜甚至略帶戲虐的語氣、堅持用普通話(對方是北方人)和他討論了幾句“人道主義”,建議該公司先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派員到場看看情況再說。對方表示愿意接受這個建議但自己無權(quán)決定,還需報請老板研究、批準(zhǔn)。我,我們能做的事,只剩下等待。
等待很難熬,但也不乏些許的溫暖。在這些許的溫暖中,我請我們就近找了家小餐館共進了低調(diào)、實惠的晚餐,隨后又就近統(tǒng)一住在了一家?guī)缀跸喈?dāng)于量身定做的小旅館。雖然房間里沒有火塘,我們還是把它當(dāng)成了一個臨時的家,就像在老家那些葬禮上那樣,喝著酒,說起了人類的生老病死;說起了有關(guān)先祖的種種難辨真假的傳奇;還說起了各自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我甚至還有閑心跟勸我顧惜身體、別再喝酒的侄女們開了開玩笑,說,咱們過去那些大褲赤腳的老祖先們啊,就知道騎馬,沒見過什么摩托哦、汽車哦之類的怪物,所以保佑不了現(xiàn)如今的咱們,咱們也不能怪他們,但是哪天我死了,見多識廣的我的靈魂啊也許就能保佑你們這些晚輩啦,只是到時候啊你們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之前呢最好都記得先獻上一杯酒、在濃濃的酒香中跟我通報一聲……不知不覺,天就黑了。天黑后,操普通話的李部長終于帶著個助手,也帶著少許歉意和兩千塊錢,屈尊來就。
酒精的刺激,加上那狹小空間給予的那種“家”似的安全感,晚輩們半彝半漢的言語間漸漸流露出一種近乎野蠻的驕傲,讓李部長臉上那少許歉意也隨之漸漸消失。待李部長略顯尷尬地拿出那不太好出手的兩千塊錢時,在老家經(jīng)常可以說一不二的那位兄長也很生氣,認為那是在“開玩笑”。李部長只好一再要求他們不要沖動,把它遞向他認為一直比較冷靜的我。我沒有告訴他,有從頭到腳十幾道各種疤痕為證,本人才是這伙人里最愛沖動的,而且此時此刻,其實也很沖動,沖動得恨不能踢翻些什么、砸碎些什么,然后躍馬揚鞭、縱橫馳騁于無邊的曠野、直至馬革裹尸、甚至尸骨不存……反而面帶微笑,緊走兩步接住,轉(zhuǎn)過身用母語命令那個作為事主的侄子收下,然后又改用漢語地方方言提議大家一起去停尸房看看那個可憐的孩子。李部長面有難色。我又說,那孩子雖說是我侄孫,但從生到死都還未曾得見,你就陪我去看看,順便也盡盡你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同事或領(lǐng)導(dǎo)者的義務(wù)吧。李部長只好同意。
那家醫(yī)院的停尸房設(shè)在地勢較低的一個角落。那段長長的下坡路上,李部長一番有關(guān)民族團結(jié)的講演后,又表揚了我的冷靜。我也隨口又用彝腔很重的普通話講了句玩笑話,說,是啊,雖然只是個可憐兮兮的鄉(xiāng)下人,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長期呆在偏僻邊遠的小山村(落戶會理縣城已經(jīng)若干年,周末及假期基本都在城里晃動,經(jīng)常對城里種種方便至極的日用品嘆服不已,內(nèi)心深處卻始終以為自己不過是“寄宿”而已),但我一直冷靜思考著全體諾蘇彝人乃至整個人類的未來以及兩個兒子和兒子他媽的飯錢。李部長似乎沒聽懂我的幽默,又似乎根本沒聽清楚我在說些什么,就用極富職業(yè)素養(yǎng)的客客氣氣的一聲“哦”,勉強應(yīng)付了一下。我又半是自嘲,半是發(fā)泄地說,普通話確實很適合用來撒謊啊。這一次,李部長好像聽得很清楚,表情顯得怪異而夸張。我默默走著,感覺我們所受的訓(xùn)練不同,但都是訓(xùn)練有素的人,而在這短暫的交流中,我的底氣可能更足些。李部長好像也有同感,走著走著突然回過頭,換了語氣,主動對我說,他也只是個打工仔,能夠做主的就是些七零八碎的小事,但他當(dāng)晚回去后一定會跟老板再好好反映下情況,爭取有個各方都能接受的結(jié)果。我誠懇地道著謝,握了握他的手,停尸房就到了。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那種場所。不算有關(guān)地震、戰(zhàn)爭等天災(zāi)人禍的電影、電視里見過的恐怖畫面,那也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見到那么多人類尸體——并不寬大的一間屋子里,一共擺放著六具——除了那個身著諾蘇彝裝的孩子(平時沒穿過,是母親和姑姑們臨時趕制、帶去的),別的尸體都被裝在一種似乎玻璃制品的漢式棺材里。家屬們摟著、親著那孩子的尸體痛哭起來。族人們也大都淚流滿面。我卻本能地在其肩部好像要確認什么似地撫摸一下之后就稍退兩步,站在一邊,默默觀察起整個場景,并試圖進行思考和總結(jié)——仿佛正在參加一場意義重大得難以承受但又必須承受的開卷考試——考題正是許多年來我已無數(shù)次論及的“生與死”,但因給出的材料過于怵目驚心,從身體到靈魂都有些麻木,心底里拼命想喊出的是“讓世界充滿愛”,頭腦中反復(fù)閃現(xiàn)的卻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一個管理員模樣的人表情冷漠、還有些不滿地拿著一份收費清單從里間(他們的辦公室,朝外面還開有另一道門)出來要求簽字,作為事主那侄子認為應(yīng)該讓公司代表簽(上午把孩子尸體送進來并堅持按傳統(tǒng)方式自行清潔和簡單裝殮時他已表達過這個意見,為此還跟該管理員爭執(zhí)過幾句),又怕自己說不清楚,就把我介紹給了他。我只好中斷“考試”,和他倆一起去找李部長(李部長和助手帶著一種禮節(jié)性關(guān)切陪我們站了一會兒就退到了外面)。李部長認真、仔細審閱了一番,看表情似乎認為問題不大,結(jié)果又表示自己不敢簽,即使簽了也作不了數(shù)。那個管理員于是就態(tài)度惡劣地要求馬上把尸體拉走。我以為作為公立醫(yī)院的一個部門再怎么拜金也不應(yīng)該如此魯莽,忍不住就問了句,這停尸房是你私人開的嗎?那管理員不屑回答,轉(zhuǎn)身回了辦公室。習(xí)慣“死者為大”的我覺得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作為事主那侄子卻用母語肯定地告訴我,這停尸房就是他承包了的——可能是通過上午那次爭執(zhí)知道的。我只能心情復(fù)雜地感嘆——低處不勝寒(將就李部長,用的是普通話)。李部長的心情似乎也有些復(fù)雜,臨走前又主動向我透露說,他們那個老板身家過億、神通廣大、一般辦法對他可能都無濟于事,但若能找個管得著他的官員出面說句話,情況也許就會改變。這一次,我感覺他說的是實話,雖然還是普通話,聽起來卻也充滿了人情味。
懷著一種人對人的感激和信任目送完李部長,想著怎樣才能找到那樣一個官員出面說句話,看著那孩子的母親、姑姑和族人們在管理員的厲聲呵斥下退出停尸房,抹眼抹淚,再次陷入茫然——就這樣把尸體帶回家,盡早舉行葬禮,良心上好過些,也許也比較符合那個飽受摧殘的孩子的意愿,問題是不僅家屬需要安慰、家族需要面子、那孩子本身作為一個人的價值也需要體現(xiàn),而把這所有問題加在一起,歸根結(jié)底又只能落實成適當(dāng)一點錢,所以在這錢或與這錢有關(guān)的說法一個沒有得到之前就把尸體帶回家,確實有些倉促;然而,繼續(xù)把尸體放在這里,不僅良心要經(jīng)受煎熬,那尸體也可能會腐爛得不可收拾,再加上每天必須的各種開支,如果到頭來還是算不到多少錢,落得個人財兩空,就更不劃算——我鼻子一酸,憤怒著、悲哀著、無奈著,眼睛也跟著濕潤起來。
族人們卻還都指望我能盡快做決定。我只能努力說出我所預(yù)想的一些可能性,把決定權(quán)還給作為事主那侄子。他左右為難一陣,最終選擇了“繼續(xù)”并告訴我們,那些似乎玻璃制品的漢式棺材就是用來保存尸體的一種特制冰柜。我表示同意和支持,并要求大家為整個家族的面子,暫時都硬起心腸——疼就一刀疼,爭取一次性了斷。孩子的母親、姑姑和族人們?nèi)齼蓛上嗷捨恐亓俗√帯N矣謳е侵蹲诱业侥枪芾韱T,了解了具體數(shù)額(最低收費每天380元,不足一天按一天算),指點他在那張收費清單上簽了字、按了手印——盡管這過程就發(fā)生在“現(xiàn)代文明”的燈光下,盡管那管理員先生西裝革履、與熱熱鬧鬧的攀枝花街頭那些時尚漢子別無二致,面對那見慣死亡并借此謀生的目光,我還是很沒出息地有些緊張,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了漢語傳說中的“閻王爺”和母語傳說中的“恩體古茲”,恍惚間好像又置身于考場。
就在這時,仿佛冥冥之中什么力量在故意增加“考試”難度,恰好又有具尸體胡亂蓋著塊白布,也沒個親友陪護,就那樣——頭、手和腳都裸露著仰躺在那種專用推車上,由兩個零時工模樣的人就那樣——例行公事地、絕不參雜個人情感地推拉到停尸房門口,猝不及防進入了我的眼簾。于是,清冷的夜色中、停尸房暗淡的燈光下,一種丑陋至極的死亡真相,迅速、徹底粉碎了我對死亡的全部浪漫想象,促使我對我們的“祖靈崇拜”也起了疑心。我忍不住用母語深深感嘆:人類這自以為是的物種,其實狗都不如——在我們老家,卑賤一生的狗們總能準(zhǔn)確預(yù)判自己的死期,選擇人跡罕至的僻靜處,蜷縮成一團,獨自、安然回歸寬厚仁慈的大地。那侄子知道我這感嘆緣何而起,深表贊同并又告訴了我他當(dāng)天上午在此親眼所見的另一番景象:那停尸房員工給尸體例行清潔就跟屠宰場屠夫打整死豬差不多,是直接打開自來水膠管沖洗的。我聽出他話里的意思是再在那里多待一會兒就可印證他所說的是否屬實,話外的意思是作為父親他已盡力善待了那個不幸的孩子。我木然點點頭,對他話里話外的意思都籠統(tǒng)地表示了認可,但已再無興致和精力再在那里繼續(xù)領(lǐng)教那種過于超乎既有經(jīng)驗的情形。
穿過似乎很熟悉然而又陌生得恍若隔世的都市繁華,回到住處后,我不再言語,有如貪戀母乳的幼獸般悶頭喝了不少酒,早早鉆進被窩,在族人們一片茫然的吵嚷聲中沉沉昏睡。等到周圍鼾聲四起后卻又突然醒來,然后就翻來覆去,再難入睡。我索性披衣起床,站在了窗前。身在陡然林立的高樓大廈間,望不見天空也摸不著大地,腳底止不住一陣陣發(fā)虛。我求助般想起了母親。想起了童年時母親反復(fù)講給我聽過的“爾比爾幾”(格言),比如:“牛的力量在肩膀,人的力量在家族”;“木頭一根水沖,不向彼岸去,就向此岸靠”;“人頭黑壓壓火葬坑里滅,羊頭黑壓壓鍋莊背后完”等。心靈王國原始、清潔的精神能量隨之啟動。我放棄了“英雄”或者“神”的野心,同時又深切地體會到:我們的“祖靈崇拜”還是應(yīng)該堅持、而且值得堅持,只是堅持中也應(yīng)隨著時代、環(huán)境的變遷,對它進行些必要和適當(dāng)?shù)母脑臁⒀a充,使它更適合安放于內(nèi)心并內(nèi)化為一種精神品質(zhì),一種文化基因。
我感覺一個新的我居然擁有了足夠的底氣不受地域、種族、語言等限制,也不受權(quán)力、地位、金錢等干擾,與所有正常人類平等相待。這個新的我竟然不顧自身的卑微和貧窮,對生存于那種“現(xiàn)代文明”造就的逼仄空間里的人們,包括李部長和他那個身家過億的老板,也包括那個肇事司機和那些停尸房員工等,滿懷同情——同情他們深受權(quán)力和金錢奴役的靈魂。也很同情包括那個莫名其妙失去生命的孩子、正在進退兩難的自己以及身后那些一片茫然、只好暫時酣睡的族人等等在內(nèi)的諾蘇彝人、篤姆惹爾們——他們起根于“山高皇帝遠”的山鄉(xiāng)村野,無論是大涼山還是小涼山,僅僅數(shù)十年前還都處于封閉的“奴隸社會”,后來雖然“一步跨千年”、與周邊漢區(qū)實現(xiàn)了某種意義上的融合,可內(nèi)在、外在的思想意識上的壁壘至今仍在;他們既不甘心忍受物質(zhì)的貧困繼續(xù)操持祖輩那種稍嫌愚昧卻也凄美的“諾蘇”風(fēng)度,又很難自主吸收、消化“現(xiàn)代文明”,即使身著時裝、勉強落腳于繁華都市也會不經(jīng)意間把人當(dāng)有之但又必須適度的尊嚴簡單歸類為所謂“面子”并自覺不自覺地成為這種“面子”的奴隸。我仿佛已置身事外。
也正是這種仿佛置身事外的姿態(tài),有效緩解了我的緊張感,讓我?guī)е鄬捜莸男膽B(tài),代表我的家族,在倮伍、馬惹和畢布等幾位與時代努力維持著良好關(guān)系的親友關(guān)注下,尤其是在在該市工作又還身居要職的畢布兄弟不遺余力的幫助下,終于在第五天(中間有兩天是雙休日),為此事畫上了比較圓滿的句號——由那個公司出面銜接、協(xié)調(diào)有關(guān)各方,給了那孩子家屬三十萬五千六百元。族人們一致認為這個錢已足夠表達對家屬的安慰,家族的面子和死者的價值(對父母等親人的養(yǎng)育之恩進行回報)也得到了體現(xiàn)。作為事主那侄子也很滿意。侄媳、侄女們的言語間甚至比較夸張地把我當(dāng)成了恩人,還一再提起那幾個應(yīng)我之請關(guān)注和幫助了我們的親友的名字,問我應(yīng)該怎樣向他們致以謝意。
我短暫享用了一番“布則”(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耍┑母杏X。回顧起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本人在其中那些很難確切描述的經(jīng)歷,我的內(nèi)心隨即又充滿憂慮和不解,不僅沒敢以恩人自居,還只好模仿當(dāng)年的母親也把功勞轉(zhuǎn)讓給了先輩們的在天之靈(族群成員間不計得失的支持性人際關(guān)系來源于此)。至于怎樣向那幾位親友致以謝意,我的建議也只是,把這份謝意連同他們的名字,輕輕放在心上就好。
隨后,在那孩子的葬禮上(第六天我們終于包車帶他回了家),反復(fù)猜想著他的靈魂會否還徘徊在最初那個生硬的事故現(xiàn)場、會否失落在后來那個冰冷的停尸房、又會否跟隨最后那具冰涼的尸體回了家、或又會否已從熱熱鬧鬧的攀枝花直接去了“史姆額哈”、去了“孜孜濮烏”,面對著無論生產(chǎn)、生活方式還是思維方式都正在經(jīng)歷轉(zhuǎn)折性變化的族人親友,我的發(fā)言也完全失去作為家族長者應(yīng)有的果敢,變得拖泥帶水、猶豫不決——仿佛站在了一個進退兩難、又還左右為難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該不該燃起火堆,拿什么燃起火堆,燃給誰看。
往常聽過我在那種場合發(fā)言的人們好像都有些意外。有個侄子吉狄子呷曾在某村小和我同事,還曾跟我學(xué)寫詩,亦親亦友,葬禮結(jié)束后騎摩托順路送我回家也就此跟我開起玩笑,說族長大人的本次講話詩一樣朦朧,他那么聰明也一句沒聽懂。我也只好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回應(yīng)說,如今這年歲哪還有什么族長,我也不過是個僅僅著名于三五知音間的三流詩人,為了向人類當(dāng)中那些因為敏感、多愁和悲憫,常常顯得怪異、因而也常常被誤會為“瘋子”的真正的詩人同志們學(xué)習(xí)和表示尊敬,當(dāng)然也就只能勉強講些一般人聽不懂的話。在一段一旦摔下去確實沒什么生還機會的危險路段,他又不失幽默地提醒我坐穩(wěn),說是怕把我摔下去沒錢賠給我家屬。我說,你也是我兒子啊(諾蘇彝人叔侄間可以父子相稱),誰會要你賠錢?他說,可我畢竟不是你“法律”上的兒子,如果你家那兩個兄弟和嬸嬸他們到時候要告我,你又已經(jīng)不會說話,我該怎么辦?我只好傻笑著說,那就先寫個遺囑給你吧。他也傻笑了起來。
笑過之后,我們深有感觸地從正在經(jīng)歷的衣食住行各方面都越來越安逸,然而又越來越放心不下、越來越不知如何面對的時代說起,說到了外面的世界古往今來、尤其是二十世紀以來那些津津有味于種種駭人聽聞的殺人武器的研制和使用的叫做“瘋子”或許才更恰當(dāng)?shù)呐Fず搴宓母鞣N“家”,說到了悲哀抑或智慧無比地躲在大小涼山的崇山峻嶺間,老想著死的一天一把火燒掉就化身為布谷鳥或大雁的先人(諾蘇彝人古老的《指路經(jīng)》指引亡靈拜會完“恩體古茲”后,建議亡靈如若能夠自主化身為生靈,首選對象是布谷鳥,然后是大雁,都不具攻擊性);又從先人的騎馬說回了我們?nèi)缃竦尿T摩托——先人騎馬看似瀟灑、提勁,其實很麻煩,不僅平時要精心伺候馬,騎行時還要見人(無論是否熟識)就下馬禮讓,我們?nèi)缃耱T摩托只要有錢加油就成,遇到熟人按按喇叭或停下聊聊都無須下車,陌生人之間則彼此都不必浪費表情,確實很方便,但這匪徒式的方便中卻又若有所失,充滿風(fēng)險。
我們還就共同關(guān)心的下一代的教養(yǎng)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一致認為,為人父母最重要的一項事業(yè),就是承傳某種精神傳統(tǒng),使其站在這種精神傳統(tǒng)上,盡可能自由而有效地了解、吸收、消化不同來源的人類文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養(yǎng)成健康人格,擁有符合人性的愛和善意,否則即便拼掉老命為其攢下金山銀山,其前途大約也就是——要么愚蠢肆意地養(yǎng)狗喂豬,惹得四鄰不安;要么無恥無畏地到處炫耀,遭人恥笑。
出乎意料的是作為事主那侄子當(dāng)時也很滿意,過了些日子,會理、米易、攀枝花地獨自兜了一圈之后卻不滿意了——埋怨我作為家族長者顧全了面子就沒再替他一點一滴地爭取,還懷疑那個畢布兄弟沒有真心實意地幫忙。我有些郁悶,也很懷疑他這是由于突然在手了一大筆錢——之前我們都從未一次性見過那么多錢,又在都市里的燈紅酒綠間切身體會了錢多的好處,然后就眼花了,心亂了。
此種情形,依照我心靈王國的法律,本可處以警告和蔑視,甚至再追加臭罵一頓,鑒于他對我的埋怨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就只于某個周末打電話把他叫到會理城,當(dāng)著另外幾個也在城里的晚輩的面責(zé)問了幾句。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只好揮揮手,把這一頁就此翻過。我們照例隨便找了家小餐館,點了些家常菜,喝了點小酒。席間,有人幽默地說:“重要的不是吃些什么,而是和誰一起吃。”還有人更幽默地說:“重要的不是和誰一起吃,而是吃完后誰還記得你。”我也借題發(fā)揮,說的是:“重要的不是誰還記得你,而是你還記得你是誰。”
各自散去后,我又“冷靜”地在想:身處“現(xiàn)代文明”所連帶的風(fēng)險已經(jīng)惹不起、也躲不起的年代,我們這個人丁興旺的家族,此類事件今后完全可能再有,到時我又該怎樣?又能怎樣?或者死的干脆就是我,又將如何?
我的心情復(fù)雜得即使畢摩祖師阿詩拉則再世也可能難以化解;我仿佛看見我們的精神傳統(tǒng)正如空心老樹般飄搖在這日益粗糲的“現(xiàn)代文明”的風(fēng)雨中;我希望能夠趕緊摘下些種子種下并使之大面積破土而出,面對新境遇、新挑戰(zhàn),獲得新知識、新經(jīng)驗,以更加自信、包容和開放的姿態(tài)重新拔地而起;我認為我持續(xù)多年埋頭苦寫《彝子書》干的正是這個;我相信我將雖敗猶榮、雖死猶生;我被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
這一年,我吃四十七歲的飯。
搖搖晃晃的天使
他蓬頭垢面、混搭著些亂七八糟的衣物、拖拉著雙不太合腳的破膠鞋、搖搖晃晃地走著。他在一個垃圾桶邊撿到半支葉子煙(這條街上有幾戶商販專營據(jù)說來自夾江或什邡的葉子煙,論斤賣,也卷好了賣兩元10支,這個小城愛好這口的人還挺多,我有時論斤買,有時懶得親自動手卷也買些現(xiàn)成的)、小心翼翼捧在手上、吹吹上面的灰塵、輕輕含在嘴上、盤著腿就地坐了下來。他把目光投向來來往往的人群,神情羞怯。
這是一條熱鬧非凡的商業(yè)街。主宰這種熱鬧的當(dāng)然是錢。也當(dāng)然,只有為錢忙碌、操勞才是這條街上的正經(jīng)事。也當(dāng)然,只要產(chǎn)生不了經(jīng)濟效益,面對面走過一千次,誰也不必多看誰一眼。我的錢商歷來很低,一直就在鄉(xiāng)下某小學(xué)懶懶散散掙著一份微薄得不太好意思說成錢然而還算穩(wěn)定的薪水,一般只在周末和假期才會出現(xiàn)于此。因此,走過這條街,我總是有意無意微低著頭,好像在承認什么錯誤。
這天上午,有感于陽光的溫暖親切,努力把頭抬得稍高了一點,我才得以看見他并和他有了目光的交集,還通過目光的交集以及他的臉型和神情,初步認定了他和我有個同樣的身份——“篤姆惹爾”。我覺得這緣分有如天定,值得珍惜。起初,我以為他是個乞丐——這條街上,除了忙忙碌碌的販夫走卒,也經(jīng)常有殘障者或裝扮各異、口音不同的肢體正常男女,或高分貝播放著“阿彌陀佛”之類聲響,或哭喪著臉以“家人有病”、“錢包丟了”之類借口,跪著、爬著、蹲著、站著或走著行乞。但看那神情,我卻稍有詫異——在不算漫長但也已48歲的人生中,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神情的乞丐。我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被我的微笑鼓勵,他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借火給他點煙。我來到他面前蹲下,遞給他打火機,順便按禮節(jié)用母語問他從哪里來,姓什么,名什么。他也稍有詫異,連抽了好幾口煙,使勁調(diào)整了呼吸才告訴我,他來自拉布沃卓,姓沙馬,名烏薩。然后也蠻有興致地問了問我的基本情況。我如實向他做了匯報。言語間確知了他是個精神失常的流浪者。
也許因為基因中也有某種喜好流浪的因子,我很想致敬般跟他保持一致,和他一起盤腿一坐。卻沒有能夠做到——事后,每當(dāng)憶及此處,我總痛惜自己由于所謂的文明與進步,失落了太多本原、清潔的珍貴情感。為彌補某種虧欠,我掏出剛買的10支葉子煙,留下兩支,把其余幾支送給他,并表示打火機也一并送他了。他連續(xù)使用嘆詞“阿巴”、而不是客客氣氣也比較見外的“卡沙沙”表達著謝意,卻把打火機還了回來——沒有明確說出,但意思就是,只能要一樣,兩樣都要就過分了、貪心了。訕笑著接住打火機,我很感動,也很受教育,又掏出煙桿——是一根小巧可人的玩意兒,一般情況下根本舍不得送人——塞到了他手里。
他愛不釋手地把玩了一會兒,又把它塞回我手中,還從亂七八糟的衣物里翻出一根口徑較大、適合抽蘭花煙面的煙桿,表示他也有。我只好一再懇請他拿它為我們這難得的相遇做個紀念。他終于若有所思地接過,又給了我更深的感動和教育——他說,那么好吧,等我什么時候回家了帶給我誒依(弟弟),誒依他肯定會高興得要死。
意外而又突然的感動和教育使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把他邀請到了另一條街上一家我經(jīng)常光顧的小茶館。這小茶館名為茶館,主要收益卻在提供麻將、象棋和撲克等玩具給收入大都不高的顧客們耍點小錢消磨時光從中收取些服務(wù)費,也兼賣散酒。聽老板講過,那是來自他鄉(xiāng)下老家的很地道的純糧食小灶酒。我想在玩象棋或麻將之前請他喝兩杯略表心意。
我們到的時候已有三五棋士、麻士在喝早茶。看在錢的面子上,老板對我照例熱情得有些夸張。看在我的面子上,勉強接受了他的光臨。我們要了兩杯酒,失散多年的弟兄(估計他三十左右歲)般對飲著。老板無話找話地說,某老師你今天親自喝酒了哈——由于身體原因,我曾多次在幫他邀約些棋友、麻友來照顧生意之后拒絕他討好抑或獎賞的酒。旁邊就有個面已很熟、但一輩子也許也成不了朋友的圍觀者開玩笑說,某老師今天還親自吃飯、親自屙屎屙尿了哈。我不由得大笑起來,頓感漢語中國其實也趣味盎然。我隨口向老板解釋說,這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看我的表弟,看我之后還要去很遠的地方,所以我今天必須舍命陪君子啊。老板似信非信地“哦哦”著忙開自己的事。
我們也不再理會圍觀者的好奇或不屑,漫無目的、不得要領(lǐng)地輕聲交談著。在我們周圍,有人唾沫四濺、眉飛色舞地炫耀著曾經(jīng)坐飛機去到北方某重要城市的舊日光榮;也有人像剛從某高處參加完高端飯局出來似地高聲發(fā)布著某高官的貪腐新聞;還有人用義憤也似、羨慕嫉妒也似的語氣談?wù)撝硴淇恕⒙閷訕釉谛械那g(shù)高手……我有點感慨:與如此等等的家伙們同在一片地域、共用一個時代,真是件很心累的事情。但沒有講出來。就只惡作劇般提議暫時充任著表弟的他唱幾句母語歌謠來壓壓周圍的聲音。
他的神情更加羞怯,搖著頭表示無能為力。我說,那么歌由我來唱,你就酒一杯再喝。他很爽快地表示同意。我清清嗓子、閉著眼睛,唱了些“樹上布谷看見,父母先人想起”之類很難確切翻譯的母語歌謠。有一種或可稱為“根的力量”的東西隱隱約約縈繞心頭,使我覺得我們盡管卑微貧窮,卻是了不起的有根人,有如象棋中的有根子。
看看麻將時間要到,我掏出錢包想對他有所表示。我的錢包不爭氣,歷來沒怎么厚實過,當(dāng)天也就幾張紅錢和兩張十塊的。我考慮了一下當(dāng)時那個氛圍及自身情況,努努力還是拿了張紅錢給他。他卻連連擺手堅辭不收。我又拿出那兩張十塊的,他倒沒再拒絕,紅著臉收下了。在老板“三卻一”的催促聲中,他又搖搖晃晃地走了,我也又一如既往、無聊也似、興奮激動也似地坐到了麻將桌前。
老板似乎還有些余緒要消解,又問我他是否真是我表弟。我莫名其妙有些傷感和煩躁,又隨口亂說,我哪里有得起這么厲害的表弟哦,他其實是個故意化裝成乞丐的天使。
篤姆惹爾
我們是篤姆惹爾。這是我們的身份,也是我們的精神傳統(tǒng)。這身份與生俱來、不容選擇,接受就好。作為精神傳統(tǒng),即興隨意的代際傳遞自然而有效,然而也因缺乏系統(tǒng)性、完整性,只能形成粗略模糊的初步印象,打下些基礎(chǔ),正如漢族民諺所講,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靠各人,還需各人在自己的人生中慢慢體認、加持。
若干年前,曾有幾位言行舉止彬彬有禮且頗為神秘的漢子到我家來傳教,說是在將至的某種災(zāi)難中,唯有修煉他們的教法可保自身及家人平安。為人夫、父,我當(dāng)然希望自身、尤其是家人能夠平平安安,但對廣布世間的各種宗教都只略有耳聞、半信半疑,就本能地覺得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能窺天地萬物之奧而達造化之極者也許就在身邊,就在諸如他們之類的人士中間。拿出比較敬重的態(tài)度與他們簡單交流后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教法過于玄乎,不是我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只好這樣婉拒了他們:或許您們的教法確屬難得的人類福音,可我和我的家人生來就有自己的信仰,叫篤姆惹爾,就是那些粗俗無禮的漢人通常所說的蠻子、夷教或老夷教。當(dāng)時我家住在矮郎鄉(xiāng)的矮郎街,整條鄉(xiāng)街上就只我一家是彝族,本性應(yīng)該不惡(《弟子規(guī)》有云:“人之初,性本善”)的漢族鄰居們習(xí)慣成自然,背地里總這樣稱呼,面對面也經(jīng)常脫口而出,場面就會很尷尬。有時我會裝作沒聽見或者不在意,勉強一笑而過。有時則會情緒失控,反應(yīng)過度。過度反應(yīng)不值得,一笑而過太勉強,常常很為難。
受此刺激,我對我的篤姆惹爾身份就常常持有一種刻意、做作的迷戀,常常需要通過某種表演性抗?fàn)帉崿F(xiàn)心理平衡。寫成于那個階段的文字也因此對異質(zhì)文明、尤其是漢文明,充滿一種過于情緒化的、非理性的蔑視。例如,在一篇題為《火塘邊撿故事》的小文里,我曾不顧《勒俄特日》(敘古經(jīng),以詩歌形式粗略記載有猿猴演變成人的漫長經(jīng)過,比達爾文1857年發(fā)表《物種起源》推翻人類源于“神造”說早了上千年,卻因“藏在深山”而“人不識”)等諾蘇彝經(jīng)的諄諄教誨,僅憑諾蘇彝人的家譜大都從“木烏”(muvut)即“天”開始和諾蘇彝區(qū)家喻戶曉的“神鷹三滴血”使“濮嫫涅日”受孕生下英雄“支格阿爾”的神話,就“自豪而又驕傲”地宣稱“我們不是猴子變的”——認為獨尊“儒術(shù)”、實用至上的漢文明斤斤計較于物質(zhì)利益,治人者以利相誘,治于人者無利不起早,詭詐欺騙隨之興盛,幾無人情人義可言,而孕育和起身于宣揚“人之初,性本惡”的遙遠西方的現(xiàn)代文明雖比漢文明更有“技術(shù)”優(yōu)勢,其實也同樣無助于人性向善。自詡為“鷹的兒子”的我卻又無頭蒼蠅似的找不到方向,只能白日做夢般“夢想”回到“支格阿爾”時代,即原始社會正由母權(quán)制向父權(quán)制過渡的時代。在一種“回不去了”的無奈中,還曾認為:有“漢”兩千多年來,殊勝不已的“儒術(shù)”始終是給熱血降溫,給骨頭去鈣,把人訓(xùn)練成奴隸的不二寶典;其間,努爾哈赤們擁有所向披靡的鐵騎彎刀,搞不懂這招,只能在中原大地客串?dāng)?shù)十年,愛新覺羅們學(xué)會這招,主宰中原數(shù)百年,最終卻也不由自主、偃旗息鼓、融進了把這招玩得出神入化的“漢”;而“漢”們,即便匍匐于鐵騎彎刀下,也能憑此寶典趨利避害、吃香喝辣、“食色性也”,一旦“漢室”光復(fù),又做穩(wěn)了自己人的奴隸(魯迅先生語義),哪怕身為太監(jiān)(身體的和思想意識上的)或纏足性奴(身體的和思想意識上的),一樣可以華夏正統(tǒng)自居,傲視四夷,在一種虛幻的滿足中全然忘記自身其實奴隸而已。還曾認為:日益強勢的現(xiàn)代文明嚴重依賴資源消耗的“技術(shù)”能夠變著花樣滿足欲望種種使身體更舒服,但很難正確安置靈魂,最終的結(jié)果也只能是,人將不人。
我仿佛堅持著些什么。對給我飯吃,給我衣服穿,還給我好多好玩的東西玩得不亦悅乎的漢語世界喜怨交加,對日常生活方方面面都越來越離它不開的現(xiàn)代文明也愛恨兩難。事實上卻又不知道還有什么值得堅持,能夠堅持。因為當(dāng)時我對我們精神傳統(tǒng)的源頭“篤姆”阿普的認識還處于粗略模糊的基礎(chǔ)性狀態(tài)——小時候,只要有空閑,母親總會坐在火塘邊給我講故事,故事里的“篤姆”阿普(爺爺,祖先)半人半神,死后化身為了“果鵓”(漢稱杜宇、杜鵑、子鵑、布谷鳥、包谷雀等),我總是奇怪阿普他既然能變鳥,何不干脆變成看上去比“果鵓”更威武、霸氣的“鳩”(鷹)?年歲稍長,時不時趕喪奔葬,聽別人悲愴、蒼涼地唱起古老的《指路經(jīng)》,有時也充數(shù)其中,每當(dāng)聽到或唱到要死者的靈魂最好化身為“果鵓”、實在不行也要變成“鴣”(大雁)時,也總是奇怪——孤高遠翔的“鴣”的確很適合寄托某些卓異難言的志趣、向往,外形和叫聲都那么尋常、甚至略顯笨拙的“果鵓”為何獲得先人如此尊崇?
感謝易有彬和周發(fā)星,兩位博學(xué)多才而又熱心的漢族朋友適時寄贈于我方國瑜的《彝族史稿》、易謀遠的《彝族史要》、且薩烏牛的《彝族古代文明史》,更感謝這些漢彝學(xué)者正心誠意依據(jù)豐富翔實的考古資料及《史記》、《華陽國志》、《太平御覽》、《西南彝志》、《彝族創(chuàng)世志》、《物種紀略》、《洪水紀》等漢彝典籍,考證出——彝人先祖“篤姆”阿普就是“從天墮,止朱提(今云南昭通,正是我們的《指路經(jīng)》指引逝者亡靈皈依的孜孜濮烏)……自立為蜀王,號曰望帝”(《史記·蜀王本紀》)的杜宇;就是“蜀之為國,肇于人皇,與巴同囿。至黃帝,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陽,是為帝嚳。封其支庶于蜀……地稱天府,原曰華陽……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務(wù)農(nóng),一號杜主……巴國稱王,杜宇稱帝……會有水災(zāi),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開明,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鳴也。巴亦化其教而力農(nóng)務(wù),迄今巴、蜀民農(nóng)時先祀主君”(《華陽國志·蜀志》)的杜宇;就是“周代末年,在蜀國稱帝……后歸隱……適時二月,子鵑鳥鳴,蜀人懷之,因呼子鵑為杜鵑……后因亦稱杜鵑為杜宇”(《辭海》)的杜宇……
同時,也讓我如夢初醒般知道了古夷文明曾光耀炎黃大地(甚或也遠涉重洋去了日本、米國),與夏、商、周、秦均有不同程度和方式的關(guān)聯(lián),使擁有人類文明史上絕無僅有的厚實圍墻的秦帝國也灰飛煙滅的“楚”之先王亦多自稱“我蠻夷也”(《史記·楚世家》、《左傳》、《周禮》、《漢書》、《淮南子》、《說文》、《方言》、《水經(jīng)》、《呂氏春秋》等漢文典籍多有考述);知道了與楚人老莊的“真人”之道淵源頗深的古夷,還曾王滇、王夜郎、王南詔……即便天時不再,仍以原始、簡單而又神秘的“祖靈崇拜”方式,追念著祖宗的美德智慧,堅持著自己的精神傳統(tǒng),堅守“人”格、不屈不撓、繁衍生息于“濮(祖)地”云貴高原及大小涼山,“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史記·西南夷列傳》)……知道了“漢”的前身亦夷、戎、羌、狄,夷而“彝”的我們也炎黃子孫,彝漢之間早已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我終于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也深感羞愧。羞愧我曾經(jīng)的無知無畏、聾子不怕雷轟。我開始斷斷續(xù)續(xù)、但很認真地反思。這種反思已相伴若干年。我家也已從鄉(xiāng)下搬到縣城會理。這會理城有個至今沿用的古老彝名叫“尼地”,而“尼”為古“夷”字,通“彝”,是故,我對它有種近乎本能的親切感。建于明崇禎五年的城鼓樓上正巧有時任建昌兵巡糧儲督學(xué)道沈翹楚的題名:“望帝”(此樓屬北樓;另有東樓、南樓、西樓分別題為“扶桑”、“南紀”和“洗甲”,均已消失難再,僅在有關(guān)資料中留有只言片語)。下面是個休閑廣場,近年來大量青壯年外出打工,就有許多當(dāng)了阿普阿瑪(爺爺奶奶)的彝人進城買房或租房照顧上學(xué)的孫輩,他們經(jīng)常在此小聚、曬太陽。空閑時我也常到他們中間,和他們一起分享著大自然恩賜的溫暖談天說地。有時我會饒有興致端詳一會兒那兩字,再順手指給他們看,問詢他們是否相信其所指就是我們的“篤姆”阿普。他們大都略顯羞怯地表示很難相信或不敢相信。對此已深信不疑的我難免有些失望。但那如出一轍的羞怯神情卻也意味深長、彌足珍貴,頗值玩味。占人口絕對多數(shù)的漢族居民一般比較忙,偶也三五一伙到此散步、健身,要順便談?wù)摰膭t多是些房子、車子、票子之類,如若冒然問起此類問題很可能自討沒趣,所以我只在另外的場合委婉問過幾位相熟的舞文弄墨人士,他們的回答基本屬于望文生義,我也就沒好意思在他們面前提起我的“篤姆”阿普。幸有蕭姓老先生志鵬,皓首窮經(jīng),撥開厚沉難言的歷史迷霧,寫成《會理歷史研究文稿》,考證古稱“會無”的會理為“故濮人邑”,“望帝”之意也不是“望皇帝”,而“是個名詞”,指的就是自號“望帝”的古蜀王杜宇;進而指出“杜宇和他的部落與會理先民的一部都是濮人。”作為“濮”之后裔、“篤姆”阿普的“惹爾”(子孫),我深以為是并由衷感嘆:漢人歷來不僅止劉邦和諸葛亮,總有不少值得敬仰的能夠適度學(xué)用儒學(xué)“君子”之道的智識之士,彝人歷來也不盡是漢語意義所謂“夜郎自大”者,只因內(nèi)在、外在的壁壘種種,只能一代又一代,踏著憂傷而沉重的腳步置身邊緣山野,確曾有過布谷鳥般大巧若拙的歌唱,大辯若訥、大音希聲的呢喃,終究很難把極具普世價值的彝文明向更為寬闊遼遠的世界溫馨發(fā)布。
我天真地感到某種真相越來越近。真相背后的真理也已依稀可見。這種真理當(dāng)然不是可以很方便地用來教訓(xùn)甚至強制別人的教條,而是一種積極自主燃耗自我生命獲得的啟示。我以為得到這種啟示的人不分膚色、國籍、族別、語種、職業(yè),都就是真人。我以為我們以“祖靈崇拜”為主要形式的精神傳統(tǒng)給予我們最初、也最具普世價值的德育就是“牙齒堅硬有蟲鉆,舌頭柔軟無蟲咬”、“做給他人吃,要講究好不好吃;縫給他人穿,要講究好不好看(諾蘇格言)”的與人為善;而這種簡單、古樸的善,正是開啟那種美好追求的最佳前提。我還以為我們的這種精神傳統(tǒng)在如今這樣一個科學(xué)技術(shù)日新月異的時代、在前所未有的全球化語境下,仍然值得保有、加持的意義正在于它可以助引我們不斷清理、剔除人作為動物在所難免的種種惡與委瑣,不斷凈化和安頓靈魂,從而能夠務(wù)實而寬容地、勤勞而儉樸地、勇敢而善良地、自省而自信地求做真人,活得有趣,死得坦然。我所謂的篤姆惹爾、彝子,就指這樣的人。就是這樣的人。
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