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窯依然崛立著

謹以此文獻給曾戰(zhàn)斗在太行山游擊隊的父輩。

——題記

不是工作繁忙就是傷病困擾，爸，自從跟隨部隊渡江南下您就再沒有回過山西老家。但一提起汾河邊上的小村莊，您那份鄉(xiāng)情就黏糊糊的；一說起山峁峁上的那座窯洞，您那份思緒就沉甸甸的。晉南平原上紅紅的太陽落下去升起來，浩浩綿綿的青紗帳黃沒了又綠盛了，南征北戰(zhàn)走東闖西的您，離開家鄉(xiāng)整整60多個春秋冬夏，那片黃泛泛的厚土，那些浴血蹈火的日子，依然還給你留下那么多的憶緒。

華燈初上時，被和平與安寧包擁著的城市彌漫著溫馨與歡笑，享受著舒適和幸福的人們當然不會想到戰(zhàn)爭與死亡，不會聽到槍聲和哭喊，那些血雨腥風的年代似乎離我們太遙遠太不可想象。然而，我們卻深深記得，在我們一家人和美地坐在電視機前的許多個夜晚，每當屏幕上映現出您曾經歷過的那些熟悉畫面時，隆隆的炮聲，滾滾的硝煙，慘烈的血光，殊死的搏斗......中華民族那場不屈不撓的抗爭，那些前赴后繼的英勇，總是強烈的震撼著您，從您那緊鎖的眉頭、顫動的嘴唇、昏花老眼中的淚光里，我們豁然明白，多年前那些生與死的悲壯又走回您的心頭，那些槍林彈雨的廝殺又回響在你的耳邊，太行山上的每一道梁每一棵樹又在牽動著您，抗日的烽火烈焰又在你心中燃燒。您常常說，那血那火那出生入死的戰(zhàn)斗歲月您沒法丟下；在反掃蕩中犧牲的戰(zhàn)友鄉(xiāng)親您沒法忘記；還有咱家那孔窯洞——那飄飛著棗葉兒的小院里，被鬼子進山掃蕩時放火燒毀過七次的黑乎乎的窯洞，更是永遠刻在您的腦海里。

咱老家那孔土窯洞的歷史真是有些久遠了，您說過那是我爺爺年輕時候蹚的。先前年輕斯文的爺爺是莊上識字最多的人，他靠教私塾和侍弄二畝半薄地的收成，在山背厚厚的黃土上蹚起兩孔土窯，接著就娶來了我賢淑勤勞的奶奶，還在窯洞里生下了他們的寶貝疙瘩——您。伴著爺爺荷鋤戴月而歸的重重腳步，窯洞里傳出您清亮亮的哭聲，傳出奶奶甜涼涼的歌兒，于是，院里的棗兒醉了，紅了一樹又一樹；棗樹下的石碾笑了，玉黍小米燦了一秋又一秋。于是，莊里莊外有了說，這峁峁風水好??！一片片的麥子黃，一片片的高粱紅，就養(yǎng)育了那么一戶好人家。于是，當年汾河灣九村十洼的誰都知道塢兒峪有一個大石碾；誰都知道石碾旁的老郭家人厚道；誰都夸贊碾兒院土窯里郭家的獨苗苗娃雖說瘦瘦精精，但能放羊還會寫字。

小日子清苦，窯洞里一年四季雖然沒啥好吃好喝，但暖人拽人，那就是自己的家園??！有了家，種植在土地上的莊戶人家就能心安和順。但怎會想到這個家和我們民族千千萬萬個家一樣，竟然遭受了一場深重的災難?！叭恕贝笊w的子彈尖嘯聲劃破了咱碾兒院靜悄悄的黎明；日本大馬靴踐踏著零落一地的棗樹葉；貼著鴛鴦戲水剪紙的窗欞，白楊樹做成的標致窯門都在長長的火舌中痛苦掙扎。日本鬼子的一把淫火，莊里莊外會燃的全燃了，來不及跑的人也全完了，在槍聲和火光里，二爺、四嬸、祥子叔、小狗娃和好多個鄉(xiāng)親都倒在血泊中，就連村東頭那個又駝又傻的閨女也沒能躲過糟蹋殺害......咱村在嗚咽呼喊，咱華北在哭泣怒吼，子彈烈火能屠殺咱的親人，能燒毀咱的家園，卻不能摧垮太行山，卻無法摧毀咱中國人的意志。不待窯上的黑煙散盡，咱奶奶就咬牙切齒的說，燒吧，燒了咱能再捲！不等受傷的腿好利索，咱爺爺就把您這個十六歲的獨兒，老郭家的命根子送到了共產黨的游擊隊。

爸，我們還記得，您調皮的孫子曾老問您，爺爺當年在太行山打游擊一定很帶勁，不用辛苦的寫作文背外語，還能滿山遍野的到處游玩。您澀澀一笑，小孩兒，懂什么，如今這三伏天還穿毛褲的老寒腿，吃稀飯還嫌硬的老胃病，就讓你們這些娃娃知道打游擊的“樂”滋味！山溝里抓一把雪咽下硬饃饃哪算苦？腿受傷了沒藥治，發(fā)炎化膿得能看見了骨頭哪算苦？只要一想起犧牲了的那么多熟悉面孔，雖然幾十年過去了，心里還依然是苦得不行啊......當然，游擊戰(zhàn)咋打法，我們只能在電影里在書本上長長見識，但看著您衰老的臉上仍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您保存下來的從腿上取出的銹彈片，我不禁就會想，當年擔任游擊隊區(qū)小隊隊長的您，也許不如電影《地道戰(zhàn)》里的高傳寶那般果敢智慧，但身背長槍頭扎白羊肚毛巾，映著紅彤彤夕陽，疾奔在太行山脊的年輕的爸是何等英武；系著繳獲的日本皮帶，提著小鐵鎬在蒙蒙月色下穿行于青紗帳的矯健的爸是何等神勇。一聽見那首《我們在太行山上》的歌，我又會想，能識字的爸在老林子的晨曦里，在大樹下的篝火旁也許曾讀過那本中外驚嘆的《論持久戰(zhàn)》，不然為何那么多年過去了，滿頭白發(fā)的老爺子還仍然能說幾句“動員全國的老百姓，就陷敵于滅頂之災的汪洋大海。”

爸，您從游擊隊員成為了八路軍戰(zhàn)士，在那些戰(zhàn)火紛飛的日子里，打伏擊、拔據點，突襲合圍，破壞鬼子交通線，護送傷員轉移群眾，部隊整日整月的轉戰(zhàn)奔忙，您當然無法回家瞅瞅。但您曾告訴我們，“百團大戰(zhàn)”那會兒，夜晚出擊從莊外經過，遙遙望見峁上咱家碾兒院破窯洞里那苗黃黃的燈光，您心里就踏實，您知道那窯洞里有掛記著您的親人，一家人都盼著打走了日本人，您就能回家蹚座新窯。

爸，您無比感慨的說，那年八月的爆竹真是好響好響，震得您耳朵嗡嗡叫了好多天，游擊隊和八路軍的叔叔們，莊里莊外的老老少少們又哭又笑又唱，瘋樂得不成。八年了，八年的抗戰(zhàn)勝利得容易么？太行山作證，歷史作證，咱華北咱中國被毀了多少個美麗的家園，倒下了多少個硬錚錚的好男兒好女兒，這帳咱祖祖輩輩不能忘，誰忘了誰就不是中國人。抗戰(zhàn)勝利了，咱家碾兒院真的重新修了座新窯，但咱爺爺和您終究把被燒得黑黑的老窯給留下來了，為的啥，無需詮釋，大家心里都明了。您要隨部隊過黃河往南走時，就曾經久久佇立在老窯前，靜靜的看，沉沉的想，把那窯永遠定格在了心中。

穿過七十年的煙云，汾河灣過去的碾兒院自然是沒有了，如今誰還會再用石碾磨小米。七十年前的硝煙血雨早已經散盡，太行山下咱老家的小村莊如今無比的興旺繁盛。又是一片片的麥子黃，一片片的高粱紅，冬去春來，年復一年，雖然我們的爺爺奶奶都早已安息在他們的棗林子里，您的兒孫也在四川肥沃的土地上枝葉扶蘇，但莊上的老人們還會指著老窯給后生們說，瞧，那是老郭家從前的窯洞，是被日本人燒了七次，又被老郭家硬是重修了七次的窯洞。七十年過去了，咱家那座老窯洞居然還硬朗朗地站在山峁上，窗，像張大的眼，門，像呼喊的口，它似乎依然在向人們訴說那場侵略戰(zhàn)爭的罪惡，它永遠昭示著不屈的脊梁和英勇的抗爭。歲月如流，斗轉星移，雨雪沒能侵蝕它，風沙沒能掩沒它，只要有老郭家的后代，這窯的故事就不會遺失淡忘；只要有天有地有人，這悲壯的抗爭歷史就不會磨滅。老爸，您放心吧，不管是一百年一千年，子子孫孫都會承繼您們當年的豪氣和英勇，都會捍衛(wèi)先輩們用血肉之軀筑起的長城，都會把中華民族頂天立地的鋼鐵意志鐫刻在骨子里，融化在血液中。

爸，那窯會崛立著，永遠崛立在子孫后代的心中！那些歲月和烽煙不會消散，將永遠成為歷史上沉重而激奮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