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外二篇）

我不止一次地集合腦子里的那些個廢舊老細胞為那副畫描線、著色，如同一個虔誠誦經的圣徒在油燈下一頁一頁地翻誦泛黃的經文，只為陶醉于尋覓那頓悟、靜寂的出凡世界。這樣的功課，如斷了手掌的乞丐趴在街上用粉筆一天天重復寫下一長串無人問津之韻文的心路。拙于言辭的我，難以用上帝賦予我的語言將此示人；更緣由文字的疏于修煉，使得描摹那景、那人和那個夕暖下午的欲望，成為一個倍加讓自己自慚形穢的心結。一來一去依稀恍惚的當口，靈魂深處存在不存在坳執、渴慕、熾烈、淡然，已經把時間又甩了一程。或許，這原本就是個不需要解語，也無法用筆端描畫的一切。生命，只需要真實靜默地顯現。

那是秋意深厚的時候，一切收獲的喧囂和忙碌都留給了撕去的日歷，所以，這個季節的世界是相對安靜的。當世界相對安靜，陽光飽滿、質感很好地肆意潑灑之際，最是無邊心界蔓延之時。秋日沒有春陽的明媚，卻是實在的潔凈，此時，穹宮空曠碧藍不容納一絲云靄，純粹得可以洗去一切雜念，幾顆星星閃爍其中，如釘在上面的補丁，使得神仙逍遙的居所有了幾分真實。

太陽欲走還戀地叼住山頭，黃昏開始由遠及近地降落，夕光舒緩地從側面最低的山谷略過數十畝或者百畝淺淺開著粉紅色花朵的草地浸漫而來，花草吸允最后一抹光亮，光亮注入其中，把谷底編織成光色飽和度足夠的細碎花布。山腳下低矮些的樹叢黝黯地充滿著誘惑，讓人遐想。谷底與山腳之交站著筆直的銀杏，葉子在潔凈的夕光下閃耀著金屬般的光澤，黃金的葉片有風沒風都窸窸窣窣著紛飛而下，如蝶。地面添加了一層秋暖，不悲不涼。

暖陽投射到正前方的時候，給一泓清水吸住了。盡管水下面或許依然幽暗深邃、溝壑縱橫、有大量的浮游生物和腐殖質，可是水面因為沒有舟船木漿很安靜，只接納了滿滿的黃亮后有些含糊起來，像了一塊青銅鏡，清也不清，不清也清，晃晃兒地分明要搖曳人心思。

一個近褐色的木屋獨獨地守住這面鏡子，木屋給夏日里掛著碩碩果子、而今剩下些尚未衰落葉子的樹林子圍住，恐怕只候著再遲些時候晚風穿過，欲訴還休。暖暖的、暖暖的西下秋光是透過木屋前面一顆衰老得枝干如傘架的大樹投遞過來的，雖然光影斑駁，卻也射穿了屋檐的蜘蛛網，放大了房梁上的粉塵，聚焦了廊檐上斜靠在廊柱上的女人和她腳邊那只花白的狗。女人有些年歲的身體安靜地依著柱子，目光平靜而坦誠地望著躑躅在山坡上的懨懨夕陽。這是一個不需要太柔太纏綿，太虛太多變的愛情；更不奢侈太冷太僵硬，太殘酷太抽象信念的年輪，光輝漂染了女人的發跡、眉梢和臉龐、皺紋、衣裳，狗依偎在她的腳邊徉睡著。幾只麻雀飛過，狗警覺地睜開了眼睛，麻雀們可是從叫“諾亞”的方舟里最早出來找尋枝葉的群類？一眨眼，數千年，卻把女人的頭顱、目光引向了對岸高聳著經年積雪不消的山麓，雪山和女人隔著一塊鏡子成了兩個彼此遙望的孤獨堅守，在各自的信念里念經，打坐，修煉。恰此時，一個男人糙糙吆吆的聲音從遠遠的雪山下面過來了，帶著雪的蒼涼又攙和進了夕光的悠揚，聽不清詞，辨不明調，如一首悲憫肉軀和靈魂的神曲，顫動了屋檐的蜘蛛網，浸濕了女人瞇縫著的睫毛。溫暖包圍在身邊，寒涼遠遠地觀望。一閉眼，一滴淚，暮色已見蒼茫，讓人窒息。

暖啊！這暖不如中國畫的虛無飄渺，實在是西方油畫的真實，是需得遠山寒雪覆蓋，眼前夕光輝映才有的，這般的暖，讓女人一次次注入體溫和心跳，找尋到快樂經驗和安靜信仰。

每一個孤身獨處的時候，我毫無例外地要杜撰這個場景，或許安靜到古老的、簡單的生活，一直都在啜飲我心靈的荒蕪，才讓我對早已頹靡的內心世界不懈地做一次次殷勤的搖尾乞憐。這個畫面因為我的腐朽愚鈍，每一次的景物、季像雖大體不變，又都不盡相同，當我置身其中，有熟悉的東西在進入我的身體，聽到渾濁的眼珠子里溢出熱熱的液體，噗！…地融進了布衫。

這是個陽光普照，萬物吐暖，亦很安靜，安靜到就要休眠的世界。安靜于我、于一個事事欲休而不休的女人，很多時候就是溫暖。這是我想要的溫暖生活，我想要的生活其實就是在這樣的夕暖中，漸漸地、漸漸地安靜下來的一切和自己。

清秋

今年夏天的熱，像一個喝得失去理智的男人撒野，任性地宣泄夠了，倦了，輕輕一推搡，倒床就睡去。就那么兩三場氣勢一點也不咋地雨，已將伏天和汗水吆趕得沒有了蹤跡。

我以為“秋”字，最是農耕文化的見證，是將谷物之殘禾用了火，焚燒為來年莊稼肥料的一個活化石般地印刻。秋，通常把春的希冀、夏的經營，演繹到極致豐碩后藏匿起來，只留下殘枝末葉給冬天，好讓新一輪的憧憬在發酵之后再次復蘇。

關于秋天的文字，要么燦爛，要么悲涼；或者連接著云淡日麗、碩果滿枝、楓葉霜紅、稻田金燦；或者勾搭著瑟瑟江水、索索涼風、枯枝寒立、滿地落葉。我的秋天，沒有那些色彩斑斕，不會凋零衰敗，只有這深深淺淺第次的綠。我所以愛這城，只為了它四季常青的綠，只為它的綠，在雨后清透的這般潔凈的秋天里如此讓人失魂。

八、九月之交的那兩三場雨，是為了降服夏的狂躁而來，帶著濃濃的土腥味。這已是十月快見底的，遲遲地溫情而來地雨水，夜晚淅淅瀝瀝地洗凈每一顆裹滿了夏日粉層的草木，白天時有時無如霧簾輕撫葉林、輕搖依舊綠蘿繁生般的世界，青色味道用視覺便能聞到。或許南方的秋，原本就這樣滋潤，這綠，才如此靜靜地經得起清洗。

夏天的鼓噪和塵埃就這樣地沒了。秋綠，不同于春的嫩、夏的蔥，在這樣的雨水里，越發的深暗和濃郁起來。

在雨水稍停的秋日里悄然行走，這時候路面干凈、人跡稀少、空氣透明度十二分的好。頭頂上不太晴朗的天和透亮的空氣，把近處的湖水和遠處水天之間的山體染成了灰蒙蒙的藍色，山腰間妖嬈著形態各異的霧帶，仿佛是燃放在濕潤空氣里的炊煙，欲散不散。不見首尾的橫亙山體于霧鎖連連中，似是無聲遷徙的莽莽牲群。近處的湖水沒有一艘行駛的船，由細細的紋推搡著泛著淡淡地綠。滄海桑田夾雜著綠梗，亮晃晃地歷歷在目，宛如前夜落在綠氈上的星星碎片。盜用劉禹錫的詩句“湖水山色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來形容此時的邛海，最恰當不過。

湖邊一片一片的荷，沒有花，不見蓮蓬，也沒有蜻蜓打擾，盈盈地躺著，絲毫沒有枯萎的跡象。水草一根根、一簇簇、幽幽地在靠岸的淺水里搖擺著身姿和我物語。岸上那些需要仰視、有了戶籍的樹，龐大蔥蘢、擎天而立，綠黝黝地沒有一點老態。這是一個靜悄悄的深秋，只有深褐色和白色相間的雨燕樸索著翅膀紛飛在一棟棟房梁和綠林之間，調戲著我的鏡頭，讓原本就安靜的世界顯得更加的沉默。

走近去一個垂釣的男人，他手中帶著尾音拋出去的一竿子，只在水面標注了一個短暫的逗號后，給寂靜的世界帶來了我和他、還有魚才能聽到的聲音，水里的魚腥味卻帶著讓人聯想到的青苔氣息，瞬間蕩漾開來。

身后是依然青黛的瀘山，沿著山道向上走，樹，展露著肥肥的枝葉，夾道而立。順著樹干看上去，天，只有一線。一線的盡頭，是綠林環繞著的寺廟，廟宙色彩艷麗，好比醉睡綠林昨夜未歸的花和尚。樹葉不如往日油亮亮地在日下懨懨或風中熠熠，只是沒有聲息地、靜靜地掛在樹干上，我以為它們當是足飽雨水后，用酣睡來發酵葉綠。

我不知道這綠為何這般悄無聲息、不衰，怎么地能讓我忘乎那些糾纏不清的俗念，有了一種無端的深情在蔓延，甚而有了裙帶飄飄的幻覺。聽見道路邊上一個白發老太扶著欄桿在念叨：你去吧，你好好找個地把自己藏起來，不要被人發現啊……，順著看過去，幾條有著翠綠和黃色掩衣的蛇，緩緩地鉆入濕漉漉的林間草叢，我目送它們，忘記了平生對它的憎厭。

山路邊的那個曾經栽滿梨樹的果園，如今只留下徒有的兩扇門和一截殘垣斷壁，爬滿了開著粉紫色小花的綠色藤蔓。園子的主人，一個瞎了一只眼的和藹老漢和他那聾子女人好久不見，春去秋來又一載，綠色依舊，他們是否還健在？

這一茬雨水后，高原湖邊的春城，會是皎月當空和秋陽當照的晴朗朗的秋，會是天高云淡，望斷雁行的秋；可是我行走在這除卻繁華的清涼涼的秋里，卻有了無端的快樂和歌唱的欲念。

那棵樹

可是，我永遠沒走下河谷，

于是，那棵樹才能永遠長在那里，

雖然孤獨，卻保有了那一身璀璨的來自天上的金黃。

——席慕容

我知道，這樣的風景只屬于詩歌和油畫，我拙劣的講訴，只會是一種讓人厭倦的表演。可是，那個畫面猛然間侵略視線的剎那，深埋體內、已久困乏、近乎于死亡，卻又冥冥不舍地渴求著的最隱秘的那一塊，瞬間如一塊石子擊中玻璃般響著刺耳的碎裂聲，稀里嘩啦撒落一地。我明明白白自己的呼吸由此，且粗且長地亂了陣腳。原本因為缺血而緩慢和頻發早搏的心臟如繃緊的彈簧，收緊再收緊到幾近窒息后，就要肆無忌憚地崩裂出去。

那棵樹，只長在一塊小小的光禿禿的土坪上。

那顆身體低矮，枝干并不繁雜，吐露著疏而不稀、黃黃葉片的無名之樹，深陷在百丈谷底。

披掛密實而幽綠潔凈的高聳山巒，將土坪和樹深深地龕在心臟。天，成了群峰的口子。太陽之眼躍上峰巒窺探進口子來，光亮亮、黃燦燦地明冽著。如沙一樣的光，于蔥蘢清潔的林海間傾倒下來，散發著神性和迷人的光束，停吻在谷底，毫無寂寞和孤獨。

一瀉而下的光芒，飛濺著難以計數的芒刺，讓群山在視線里更加青黛和如籠煙沙后直直地插向谷底，最后給那顆獨獨挺立在谷底最深處、張揚著斑駁闊葉、姿態如綽約少女、情懷如婉儀處子的樹盡收了。收了色彩和光亮的樹，一邊吸允著尚未淡褪的明冽光芒柔柔地綻放；一邊在幽暗的谷底燦燦地亮著，點燃了歷久月黑風高、林海嘶吼、茅草哀嚎的幽底溫柔；將那無與倫比的黃與光纏綿交融，使其更加明媚的清冽。土坪和樹，終成了一盞于幽綠谷底印證太陽的溫黃燈盞和燈芯。

那顆生命只存活于谷底，眼界只有一寸天宇，只得到一時恩賜，卻引領我覺略生命的渺若微塵和浩然坦蕩至于淚流的樹，是不是潛入群山肅穆冥想的仙客？那顆樹，不因為那些聳立群山而自慚形穢，不計算幽暗歲月而萎靡不振，不畏懼狂風暴雨的抽打而敬候著這短短的剎那，盡其所能地張揚生命本無所求的本真，如此滲透生命無常，靜立、繁華得讓人柔軟、無從言語、無所欲求而找到一次次錯失的心靈神地。于是，糾纏在我生命中的無數雜念和貪欲，終因這質樸的緘默和綻放，戛然而止。

這幅畫里，只就應該有這樣穿透心臟的光芒，這樣讓人喘不過氣的青黛，這樣讓神經酥癢的燈盞，這樣一棵無法言喻的隔絕于世的樹。這樣一個于無聲處驚醒視覺的世界，引導我找到與靈魂對話必不可少的顫抖，流淌出思索不可肢解之命運鴻蒙的淚水。此刻，任何一種紛繁、喧雜的花，都是對這幅唯美畫面最低俗的詆毀，都是最無謂的侵擾。

那樹，看著我。那樹，我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