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那邊有條很有名的江,湖南人自己自然知道是哪條。來自其他地方的同學,也大都聽說過這條江。
它的出名可能是因為《沁園春·長沙》,但我覺得或許更要歸功于課本上的“反復朗讀并背誦”。不喜歡語文的學生,會因這強制性要求而產生一絲厭煩。但讓我感到頭疼的并非背書,而是——這條江實實在在地橫在那里,把我成長的地方分成兩邊,要我不停奔走、疲于來回。
三年河東,三年河西,又三年河東,又三年河西。印象里,總在不停地換地方:搬家、轉學、升學,每次都要告別舊環境,認識新的人,每次都覺得是世界的變換——當然,只是小城里的徘徊罷了,為何描述得如此夸張?其實并不夸張,對那時矮小的我來說,湘江像銀河那樣寬,像冥河那樣深,隔開了牛郎織女,劃分了陰陽兩界。
我沒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住過三年以上,也因此,跨過深圳河的時候,雖然帶著初來乍到的興奮,但心里總很不安:四年之后或許就會離開。結果出乎意料——還有幾個月,就在香港住滿五年了。
報章喜歡把人們歸類,以籠統的稱號指代一類人。十幾年前,人們發明了“北漂”、“上漂”兩個詞,用以指代在北京、上海闖蕩的人們。自然地,往香港就學、發展就是“港漂—了。幾年前又概括說,赴港求學、定居的人,應該叫“新香港人”。
我自知自己不太能算“新香港人”,同時也絕不承認自己是“港漂”。說起來,可能還是因為遷移得太頻繁了,打心底里厭惡“漂”這個字。再加上用“港漂”一個詞圍住自己,圍成一個圈,身心看似有了依靠,便心安理得了,便不再想出去。
但不是“港漂”,又是什么?這個問題自己解答得很模糊。我只知道自己似乎很不愿意離開這里,但實際上在這里并不盡能自由——始終得考慮簽證、逗留的問題。
一次跟香港朋友喝酒,說我想留港,他表示不解“為什么留在這里啊?香港完全沒希望啦,快點走啦。吶,我都想移民。”我不知道回應什么好,就借網語自嘲:“貧賤不能移。”對面愣了一下,嘆氣說:“其實做香港人好辛苦,天天上班,夜夜加班,我都貧賤,要錢結婚、供樓,都不知幾時可以上到車牌。”
最初選擇留港工作的同學們,有的已經離開,有的還在奮斗,有時和大家吃飯聊天時,總會看到大家眼中的迷茫。“身世浮沉雨打萍”。少了歸屬,便會有言說不盡的疏離感。
香港哪里好?問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想到的都是不好的:東西很貴;反水貨;路上的每個人都行色匆匆,黑著面孔,仿佛很冷漠;利益至上;等等。在這里快五年,這些我體會得很深。
香港或許沒什么好。可是城市是無辜的,制造氣氛的始終是人。大家都覺得沒希望的時候,它才真正沒希望了。大家都看不到出路,都想著逃離時,急躁和絕望的霧氣才籠罩在維港上。
不考慮壓力的時候,香港實在是一個讓人開心的地方:
我喜歡中文大學。春天的中大,開滿了羊蹄甲和杜鵑花。有陽光的時候,青草味道和花香彌漫在空氣中。清晨的吐露港,中午的天人合一,傍晚的小白腰雨燕。
我喜歡香港的公共圖書館。哪間圖書館都有全套的金庸。不花一分錢,可以坐一天。上班日子去,里面坐滿了阿公阿嫲。傍晚和周末,中小學生在里面做功課。
我喜歡我住的地方。窗外可以看到維港,常常有沖浪的風帆。貨輪從碼頭起航時鳴笛,竟可以持續5秒,聲音大得很,會把我從夢里吵醒。
我喜歡香港的街道,尤其是紅磡的街道,到處都是餐館,可以盡情饕餮一番。黃埔街上有一家二手漫畫書店,里面的收藏比我在內地看到的任何一家漫畫書店都全。寶其利街上的一段,盡是五金鋪和藥鋪,街尾和船澳街的交界處,有一家小土地廟,香火很旺,全然不顧熏著了旁邊的奔馳店。
我喜歡之前的房東。他有兩間餐鋪,一層唐樓,還親自在案頭切燒味。
我喜歡在百佳買東西。有一次買了很多,后面素不相識的大媽遞給我一張優惠券。
我喜歡常去的一家茶餐廳,下午人少的時候,我就和老板娘吹水,一邊吐槽人工低、地產霸權,一邊聊香港的鬼天氣,有時還互相祝對方賺多點。每次點餐,她都會關照我一些。
我喜歡我的香港朋友。一天晚上,和一位朋友在么地道公園的廣場席地而坐,不理來往人群,對著酒店、維港和月亮,暢聊人生和理想。
我喜歡在這里散步。有時去志蓮凈苑,有時去宋皇臺公園;最方便的是紅磡的海濱長廊;最喜歡的,還是下樓去碼頭坐船,坐到北角轉叮叮車,往港島西方向,在中環下車,搭天星小輪回尖沙咀,穿過星光大道、海濱長廊回紅磡,大約三個小時,什么都不干,就是散步,觀察來往的人。
我喜歡這里的很多東西。這里的高樓面對著海,海很藍,天也很藍,鷹在城市上空盤旋。
從中文大學望向八仙嶺,從馬鞍山望向吐露港,從紅磡望向舊啟德機場,從黃大仙望向獅子山,從尖沙咀望向港島,從山頂望向中環、維港、尖沙咀、避風塘,目之所及,都是香港,不必考慮它是東方之珠、金融中心,還是國際都會、商貿港口。
說到底,我只是喜歡安定罷了,也喜歡安定生活中的一些探索和挑戰。而這里的角落足夠多,值得深入探索一番,所以我挺喜歡這個地方,便不想學王粲那樣登樓吟道:“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當年辜鴻銘寫《春秋大義》,盛贊中國文化的美好。他出生在馬來西亞,10歲就去了歐洲接受西式教育。他贊美中國傳統,只是在構建他自己心中的“中國”,強化自己的國族認同罷了。而我所看到的,或許也只是自己想看的“香港”。但我仍是不想把“港漂”的標簽打在自己身上,時刻提醒自己應該對這個地方保持警惕。
《這個殺手不太冷》中,里昂死時對史丹菲爾德說:我想要快樂,想睡在床上,想有個家。在一個地方有了牽掛,當牽掛足夠多時,便會對這個地方產生依戀。但安逸并不會長久,始終要從安逸中抽身的。在那之前,我想先穩定下來——這一點,當我始終堅持帶著我那株盆栽植物和一大堆書搬來搬去時,可能已經不言而喻了。
所以,盡管知道總有一天會離開這里,為了這轉瞬的安定,我也總會對自己強調:
家在湖南,也在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