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木與布布從小一起長大,在同一間小學讀書,中學隔著五條街,大學在京廣線的兩端,阿木在北京,布布在廣州。畢業后,她們又一起到了深圳。
阿木愛自由,三年時間換了三份工作,布布從畢業起,一直待在一間公司。阿木要換第四份工作的時候,恰逢布布的公司招聘。“你們公司貌似很穩定,我去跟你一起混?”阿木說,布布開心得兩眼放光。
一路過關斬將,到了面試最后一關。與HR談薪水的時候,卻僵持不下,因為薪水沒有阿木之前的高。中午,阿木與布布一起吃飯,表情沉重地說,越是大企業越摳門啊,我總不能跳槽跳得連褲子都買不起吧。布布嘿嘿地笑,換一副語重心長的表情,說越是著名的企業,越不一定用高薪去吸引新員工,他們更愿意以職業愿景吸引他們,只要你做得好,升職加薪都不是問題。阿木心里哼了一聲,什么職業愿景,哄小孩的。
然而,阿木還是來公司上班了,因為好奇大公司到底長啥樣。
2.
阿木在培訓部,主管是一位皮膚黑得像古天樂的男士,偏偏姓白,大家都叫他Dr.白。Dr.白在簡短的歡迎詞之后,聲稱自己對員工要求非常嚴厲,不過,嚴師出高徒,如今某某部的主任以及某某部的副主任都是從培訓部走出去的。他看過阿木的簡歷,簡歷中的敗筆是更換工作頻繁,亮點是她能歌善舞性格開朗,喜歡戶外運動,而公司正準備開辟一條戶外運動用品生產線。阿木知道與上司作對會輸得很慘,卻依然抑制不住對Dr.白的反感,他那么自以為是,那么直接,言必稱公司愿景,真把自己當射手座了。
其實Dr.白是巨蟹座,最沒有安全感的星座,沒有之一。
生產線新員工的入職培訓,培訓程序已經相對成熟,因為能歌善舞、熱愛旅游的阿木同學的到來,Dr.白想到了一個新點子:在培訓中增加一項登山的拓展訓練,由阿木帶頭,讓員工體驗戶外運動對身心的考驗,讓他們明白登山的美好與殘酷,其實與在一間大企業上班是一樣的。Dr.白覺得自己這個點子簡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在阿木面前揮舞著大拳頭說,這是今年入職培訓的亮點,一定要做好。
阿木的第一份計劃,Dr.白說不夠詳細,第二份,又不夠詳細,第三份,還不夠詳細。阿木毛了,說你總得告訴我哪方面不夠詳細吧。“我只能告訴你,你現在就是春游的帶隊老師,你帶的是一群小學生,而不是與你一樣有著登山經驗的驢友。”
阿木把計劃拿回去改,細節到哪里有廁所,上廁所要避免擁擠,互相關照,體現上廁所之團隊意識,計劃終于在Dr.白那兒通過了。阿木松了口氣,約布布吃晚飯,布布的聲音縹緲而又遙遠,說我正加班呢,明天為你慶功。
第二天,Dr.白將阿木叫到辦公室,說分管副總相當認可這次增加的登山計劃,不過,他希望這項培訓除了增強大家的團隊意識,還要體現我們的企業文化。“意思是從一團紫菜包飯里面吃出日式大餐的味?”Dr.白目光炯炯地看著阿木說,如果能,為什么不呢?
3.
憋了一天,終于到晚飯時間,阿木迫不及待地飛出辦公室,在公司樓下等布布。布布與上司一同走下電梯,小雞啄米般點著小腦袋,“對”,“是”,“方案我再改改”。
“看來你們上司也挺難侍候。”
“嗯,要求比較高。”
阿木挽著布布的手,穿過馬路,進了常去的火鍋店。這頓飯局,主菜是阿木的訴苦。布布的表情配合著她,時而捧腹大笑,時而無可奈何,時而出離憤怒。飯局的尾聲,阿木說,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待在這樣一家公司。布布似乎想了一下,說這間公司大,平臺好,如果你真正有能力,上升空間會非常大。
“但你沒聽過一句話,寧為雞頭不為鳳尾?”阿木說。
布布搖頭,“如果一個人的理想只是做雞頭,我覺得他可能只能做雞尾巴。”她說。
4.
雖然磕磕絆絆,阿木的工作總算理順了,第一年獲得了10%的加薪,與她過去的薪水持平,第二年又獲得了15%的加薪,讓她幾乎誤以為自己開始喜歡這份工作。
這一年春節,為了完成巨大的訂單量,生產部門沒有休假,管理部門雖然不需要全體加班,但規定每個部門輪流值班。春節加班這事,似乎理所當然歸未婚員工,于是Dr.白對阿木說,春節你值班吧,三倍工資,年輕人多吃點苦多賺點錢。阿木準備去清邁,機票早就訂好了,所以她說,我不能值班,去清邁的機票是特價的,不能退。Dr.白撓撓腦袋,沒說什么。
布布春節值班的時候,碰到了Dr.白。Dr.白問你沒去清邁嗎,布布沒敢說自己為了加班退掉了機票。
春節過后,阿木總覺得Dr.白給她穿小鞋。穿小鞋是藏在每個人心里的小鬼,你說有就有,你說沒有就沒有。一個方案改了三次還沒過,要改第四次的時候,阿木就在心里恨恨地想,不就是春節沒加班嘛,至于這樣?小肚雞腸!
春季的公司中層干部培訓,阿木請到一位著名的臺灣培訓老師,Dr.白很開心,夸阿木事情辦得漂亮。
價格談妥,檔期確定,到細節的時候,卻出問題了。臺灣培訓師要求入住的酒店不是公司的合約酒店。
“公司的財務制度很嚴格,再說咱們的合約酒店也是五星級。”Dr.白對阿木說。阿木答應試試,雖然心里知道,這位難搞的臺灣老師一定是搞不定的。當阿木告訴Dr.白自己已經盡了最大努力的時候,滿心希望Dr.白會說,OK,那我去跟總經理申請。孰料,他似乎想都沒想便說換老師,這意味著阿木之前兩個多月的努力白費了,就像一個人懷胎十月,千辛萬苦,最后卻因為紙尿褲的品牌問題,決定不生了。
“酒店的差價我來出。”阿木怒氣沖沖地看著Dr.白,Dr.白卻看都不看她一眼,說:“不行,如果誰都能來打破制度,還要制度干什么。”
我花了多少心血你知道嗎,多少企業在這個老師后面排隊你知道嗎,我賠了多少笑臉、寫了多少郵件,你知道嗎,阿木摔門而去的時候,腦袋被委屈撐得要爆炸了。
5.
阿木決定辭職,她甚至覺得自己早就應該辭職,如果不是有個忍氣吞聲的布布在旁邊比著。對于這個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阿木總覺得人家能忍的,自己也應該可以忍,如今卻實在想不出,她究竟是怎么忍受的。
辦完辭職手續,阿木才把自己辭職的事情告訴布布。兩人坐在潮汕餐廳里,故意裝出很餓的樣子,一口接一口地往嘴巴里塞牛肉丸。
“這種大公司太古板了,受不了。我還是喜歡去小公司,想干就干,不想干辭職,不說大家有多真實,至少小事兒好商量。”喝完第二瓶啤酒,阿木說話了。“那以后呢,等到35歲或者40歲,還是不斷換工作,遇到不如意就跳槽?”布布小心翼翼地問。“哈,萬一我活不到35歲呢?”布布打了阿木一拳,責怪她亂講。
直到飯店打烊,阿木與布布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兩人心里都有一種感覺,或許這是最后一次,她們如此心無間隙地吃一頓飯,又或者,即使在這次看似和諧的飯局里,兩人其實已經彼此走遠了。
阿木登上去南山的冷巴,布布則鉆進一輛出租車。
坐在可以打開的窗戶旁邊,海風吹拂著阿木的頭發,終于擺脫了這份壓力巨大的工作,她一身輕松。雖然剛才,布布的話刺傷了她。畢業這幾年,阿木最討厭別人跟自己談未來,在這個國度里,年輕人哪有什么未來,除非你含著金鑰匙出生。眼看上升的路越來越窄,阿木不愿意自己一輩子活在擠獨木橋的狀態中,中考、高考、考研,她已經擠怕了。
布布乘坐的出租車因為前方發生車禍而堵在濱河路上,司機大哥絮絮叨叨地跟她講自己的親戚,一個剛走紅的歌手,前途無量,去年出車禍死了。有那么一瞬間,布布有點走神,想起阿木說的“萬一我活不到35歲呢”。然而,她搖搖頭,很快調整了自己,與活不到35歲相比,活過35歲甚至75歲是更大概率的事件。
在這家公司做滿5年,布布并不覺得自己忍受了什么。在她的身邊,像阿木這樣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他們受不了公司嚴格的制度、繁瑣的考核,他們無法忍受眼下的委屈,因為他們從未將自己的未來與這間公司聯系在一起,而布布,她從走進這間公司的第一天起,就告訴自己,我一定要用十年時間在這間著名的公司里,至少做一名中層管理者。
一個人,當你的眼睛堅定地望向遠方時,其實根本不會在意鞋子里是不是有一兩粒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