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步謠
前言:我一個道姑攤上桃花運,不就是劫難嗎。
【一】如花道長和黑馬皇子
天卯七年,師父在帝都為國祈福時,順道為我占了一卦。卦象說我最近大有桃花之運,于是飛鴿傳書召我速回帝都。信中盡是師父的諄諄教導:“阿婼,為師勸你還是你趁早絕了在外惹桃花的念頭,速速回京躲過這場爛劫難才是個正經。”
在師父看來,桃花是劫難,不為別的,只因我是方外人士,俗稱出家人。
我一個道姑攤上桃花運,不就是劫難嗎。
我對著那封信無語凝噎了半日,再觀賞了半日窗前灼灼的桃花,才慢手慢腳地動手收拾行李。
磨磨蹭蹭走走停停,過了十幾日才終于抵達帝都。我這一路刻意放慢速度,刻意往人多的地方鉆,都居然都沒有一朵桃花上身。反倒是城門口雪白的芕曇花開得正盛,偶爾有微風攜著花瓣在空中翻飛,落了不少在我的肩頭。
師父騙了曇國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現在居然也騙到我頭上了。
這般景象,最容易讓人產生詩情了。我騎在馬上,琢磨著是吟一首“感時花濺淚”的詩呢還是誦一曲“物是人非事事休”的詞時,被一句親切而又不失欠揍的話語打亂了思緒。
“如花道長,你這曉得回來了?”
當初我一個沖動出了家,師父就給我取了個道號:若華。可總有人沒文化又三俗,說若就是如,華就是花,生生把若華道長叫成了如花道長。
這個人,正是前面那匹黑馬上的公子哥。
他遙遙地向我揮了揮手,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袍子雖是樸素的月白綢緞,但上面用金線繡出的花紋卻是極盡繁復,頭上的束發金冠,雖然隔得遠看不清,但不用動腦也能猜到那上面雕刻工藝亦是復雜無比。這讓我心生一種出家人才有的嫌棄之情——他的那副打扮跟一身樸素青衣的我比起來,實在是太花里胡哨了!
我為了盡量表現得仙風道骨一點,從馬背上的行囊里掏出我基本上不用的拂塵,右手一甩,就搭在了左臂上。
“黑馬皇子,貧道這廂有禮了,您這是出城去體察民情嗎?”
黑馬皇子不是黑馬變的皇子,只是他從小到大的坐騎都是一匹黑馬。
雖然隔得不近,但我還是能看到黑馬皇子的臉變黑了,依稀還能聽到他咬牙切齒的聲音:“體察民情倒不至于,我就是來看看如花道長你是不是病了,從睢塬州回來居然用了十五日。”他的視線在我臉上掃了又掃,“現在看來,氣色倒是好得很哪!”
“托福托福,都是托了黑馬皇子的福。”
我本著“好道姑不和皇子斗”的思想小心翼翼地策馬進城。
近了城門,我沒有直接往皇宮去,只是在醉仙居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喝了口茶。向來只會搜刮民脂民膏的黑馬皇子也坐在了我旁邊蹭茶喝。
醉仙居是曇國最好的一家酒樓,所上的茶自然是茶中極品。在茶香氤氳中,黑馬皇子懶洋洋地問我:“如花,睢塬的風光如何?”
我拿起腔調:“睢塬是我師父的故鄉,風光秀美,宛若世外之境,最適合貧道這種出塵脫俗的人了。”
黑馬皇子端著茶杯的手抖了抖,嘴角抽了抽:“那你怎的又突然回來了?解救眾生還是……”
總不能說是為了躲桃花運才回來的吧,那我這張臉要還是不要?
我故作憂郁地看向窗外:“睢塬再好,可到底沒有我看重的人。”
據說,這個原因在書本上可以找到一個詞語來概括:鄉愁。但我不敢這么說,怕被黑馬皇子嘲笑我文縐縐,畢竟,當年在首陽書院,我們倆是最討厭念書的人了!
黑馬皇子的手一頓,隨即喝茶喝得跟灌酒似的,我擔憂他的嗓子是否冒煙時,他說出來的話卻透著一股冷氣:“可你看重的人也并沒有來接你。”
師父沒有來接我是因為他忙,而黑馬皇子竟然自知接我的他不是我看重的人。其實他謙虛了,在首陽書院那幾年,每當想要找人一起逃學溜出宮去玩的時候我還是很看重他的。畢竟在同窗中,只有不知勤學的他跟我臭味相投。
若不是臭味相投那么多年,他今日也不會專程來為我接風。想到這一點,我感激涕零地望了他一眼,把茶碗倒滿,一飲而盡,以茶代酒,算是對他的小恩不言謝了。
不過,或許他跟我臭味相投,但未必就跟我心意相通。因為我分明看到,他在看著我一口飲盡碗中茶時露出了憐憫之色。
我還未體會出他那憐憫因何而來時,他就招呼小二上一壺好酒來。
他繼續憐憫地看著我:“想喝酒就直說,出家這么久可能也是想喝酒想瘋了罷。你放心,這個事情我絕對給你保密。”
我:“……”
【二】無量天尊彌勒佛
黑馬皇子陪我在醉仙居坐了一陣兒就說要回宮辦事,問我是否要跟他一起回宮。我看天色尚早,師父估摸著還在做午課,于是讓他先走一步,直到過了那個時間點才開始往宮中趕去。進宮的一路上暢行無阻,甚至還有幾個過路的御膳房小公公來和我敘了幾句舊,拍了幾句馬屁后順便塞給了我一盒新樣式的糕點。
這樣受歡迎,其實因為我也是一個有后臺的人。雖然沒有黑馬皇子那樣顯赫的背景,但國師卻是我師父。
喜滋滋地揣著糕點去看師父,結果卻被告知,他和陛下還在談經論道。他們談論起來,向來都是沒完沒了的。我蹲在師父門外百無聊賴地掏出那盒糕點吃了起來,由于吃得太認真,都沒能發現有人走到了身邊。
“怎么不去屋子里吃。”
我猛地一抬頭,看到的是一張如同他聲音一樣溫潤的俊臉。我狠狠地把一大口糕點咽下去,只覺得嗓子有點干。
他伸出手想拉我起來:“阿婼,小心蹲久了腿麻。”
可我怎么覺得聽著我的小名更麻?
我自己從地上站起來,借著拍屁股這個姿勢掩蓋住我往后退了兩步的動作。我必須得提醒他我已經是一個道姑的事實:“二皇子殿下,您應該叫貧道若華道長才是。”
二皇子雖然在皇子中排行第二,但為人一點也不二。他苦笑了下:“阿婼,是我對不住你,我當時根本沒有想到你會因為我出家。”
陛下給二皇子和丞相女兒賜婚的第二天,我就出家了,的的確確也怪他。
他一個皇子之尊都這樣賠不是了,我實在也不好意思再埋怨些什么,就隨便安慰他幾句:“其實……出家,也有出家的好。”
“哦,好在哪里?”
冷不防有人拋來這樣一句話,讓我接不上話來——其實哪里都不好。我循聲望去,走廊的拐角處是兩個再熟悉不過的人了。一個是我那仙風道骨的國師師父,另一個是挺拔雋秀的黑馬皇子。
我直接忽略了黑馬皇子,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師父跟前挽住他的胳膊就獻殷勤:“師父您回來啦?徒兒這些日子可是想著你呢!”
從小到大,黑馬皇子都喜歡拆我的臺:“要真是想,也不會逗留了這么久才回來。”語氣中似乎對我很不滿。
我訕訕地說:“我這不是近鄉情更怯嗎。”
黑馬皇子見著了二皇子:“二哥是來詢問父皇的身子嗎?我路過看到國師回來,也是準備問這個。”
師父捋著胡子說:“二位皇子放心,陛下并無大礙。”
好不容易才打發走了兩個皇子,我就開始在師父那里套話:“師父,是不是您老人家太想念我了,所以才編出我有了桃花運的謊話騙我回來啊。”我真的很懷疑那個傳說中的桃花。
師父打了個呵欠,故作高深:“雖然掛念你的不止為師一個,但為師絕對不會拿卦象來唬你。”
我一下子警覺起來:“誰、誰還在掛念我?!”
師父和陛下談論了很久,所以真的是乏了,擺了擺手:“誰掛念你?還不是那個皇子。”說完就邊打哈欠邊走進里屋。
無量天尊彌勒佛!我都已經成了個道姑了,那個二皇子還沒有對我死心!
他不死心,我可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三】往昔恩怨
我從師父那兒出來,繞過曲折游廊,打算在皇宮里游蕩一會兒,看能不能排解我心中的苦悶。涼亭前,一個頎長的身影斜靠在朱紅的雕花柱上,落日余暉給他鍍上一層柔軟光芒。
黑馬皇子看著我這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也不疑惑,也難得地沒有挖苦我:“出家人不是應該什么都能看開么,怎的還做出這副樣子來。”
我苦惱地說:“這個根本就不是我看不看得開的問題啊。”
“那是什么?”
“假如,你們皇子喜歡上了一個……”我覺得我應該更委婉地來說明這個問題,“一個尼姑,應該怎么辦呢?”
黑馬皇子嗤之以鼻:“我絕對不會喜歡一個尼姑。”
“道姑呢?當然……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并不是說我自己。”
“哦,要真是那樣,也不難,逼她還俗就是。”
我如遭雷劈,說話也忘了分寸:“我才不想因為這個原因還俗!”
黑馬皇子受傷地看了我一眼:“可是你要知道,以皇子的身份來讓一個出家人還俗也不是什么難事。”
我仿佛看到了將來我被二皇子逼著還俗成為他妾室,受丞相千金虐待的悲慘境地。
曇國皇室有一個習俗,就是讓王公貴族家優秀的公子哥和皇子在首陽書院一同念書。這些公子哥將來很有可能成為國之棟梁,讓他們一起念書,有利于培養君臣之誼。師父撿到我時,他已經是受陛下重視的國師了,他拉著年幼的我的手,雙目含淚地對陛下說找到了珍貴的父女情,要向陛下請辭還鄉。陛下哪里肯答應,說是皇宮里一樣可以找到父女情,于是就把我扔到了首陽書院。
在首陽書院,我和與我同樣不學無術的黑馬皇子臭味相投,經常逃學不說,還干起了斗雞走狗的勾當。黑馬皇子之所以叫黑馬皇子,是因為他小時候的坐騎是一匹黑馬。有一次,我在那匹黑馬上做了手腳,害得他從馬上摔了下來,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好。
那次我是闖了大禍,差點就要掉腦袋,結果后來是二皇子在陛下面前求情,加之陛下念著我師父的原因,我才終于死里逃生。
也就是從那一刻,我開始留心平日里我不怎么搭愛理的二皇子,那個在整個首陽書院,每一項月終考試永遠排第一的二皇子。我一直以為學霸的他不屑于正眼看我這樣的學渣,結果他居然會為了我求情。那時候,我情竇初開沒初開不清楚,但的確是最自戀的年齡,竟然以為他被我放蕩不羈愛自由的瀟灑風姿給迷住了。我厚著臉皮去他那里求證,他還默認了。后來陛下為他和丞相千金賜婚后,他跑到我跟前說他很喜歡我,以后一定會納我為側妃。我一聽就傻眼了,害怕真有那一天的到來而我又拒絕不了,情急之下就出了家,云游四方。
可是師父卻說,他還掛念著我。而黑馬皇子也說,以皇子的身份讓道姑還個俗也不是什么難事。
要讓我下半輩子都當他的小老婆并受他大老婆的欺壓,那我還不如跟他親弟弟黑馬皇子私奔!
想到此處,我抬頭看了看黑馬皇子的臉色,可能我要一廂情愿了。也是好笑,光天化日之下里我竟然做起了跟他私奔的白日夢,臉上一熱,就趕緊想逃離此處免得被他看出端倪。
我邁步剛要走,就聽到黑馬皇子在身后用我很陌生的語氣幽幽地說:“父皇在為二哥賜婚的第二日,你就出家了,其實我心里也不好受。你一向貪玩好耍,為了他當個事事都要克制的出家人,真的值得嗎?不后悔嗎?”
我搖了搖頭:“反正我是沒有后悔過。”比起當二皇子的小老婆,當個出家人也挺好。
他繼續問我:“真的不愿意還俗?”
我繼續搖頭:“絕對不愿意。”
今天黑馬皇子的語氣和表情,實在有些讓我覺得陌生和別扭。
【四】紅白交錯
在惴惴不安中迎來了二皇子和丞相千金的大婚之日,我也作為二皇子的昔日同窗惴惴不安地來參加他的喜宴。
尋常人家辦個婚宴都是熱熱鬧鬧、亂七八糟的,可是皇家婚宴卻是井然有序,處處顯現著天家威嚴。是以,我見著了其他到場的同窗時,都不能過去把酒言歡。
陛下的身子這一兩年來每況愈下,我遙望著他也是強打著精神來看自己的兒子娶媳婦。其間,他咳嗽得急了,近侍急忙呈上一顆丹藥,才有所緩解。
黑馬皇子也是心焦,忍不住對我耳語:“幸好有你師父的丹藥,不然我看父皇……”
我打了個呵呵:“來,吃菜吃菜!”我心里明白有的行業機密實在不足為外人道,師父他只是個神算子,但著實不是什么丹藥師,那些丹藥只不過是從太醫哪里討來的一些治咳嗽的特效藥而已。
黑馬皇子歪著頭審視我:“奇怪了,你今天的食欲居然還不錯,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吃什么都不香才是嗎?”
看來他也懂我心中的痛苦,不過到底我也出了一年多的家,看得稍微開了一些,既然遲早有一日二皇子要逼我還俗,我不吃不喝也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我懶得和黑馬皇子探討這樣深刻的問題,于是隨口就編出個理由來:“那是因為師父給我煉了一顆開胃的丹藥。”
“今日的婚宴上怎么沒有看到國師?”黑馬皇子環視一周后道。
我吃了一塊蓮花糕,抬頭就問:“你最近也食欲不好?可我師父就只煉了一顆開胃藥啊。”
突然有人大聲呼喊起火了,聲音大得幾乎掩蓋了喜堂的絲竹之聲。等我們聞訊趕去的時候,發現著火的是師父在宮中的小院。火舌肆虐后,這里盡是殘垣頹壁,還有些角落發出瘆人的“咝咝”聲。
宮人悲慟地稟報:“國師……國師不幸,不幸……尸骨無存。”
盡管有心理準備,但是聽到此話,我還是覺得雙腳有些發軟,幸而被黑馬皇子及時扶住,我緩了緩神,對他說:“你去看看你父皇。”
他手臂的力量加重了幾分:“父皇還有我皇兄,可你現在只有我。”
這話倒是說得不錯,我沒了我師父這座大山罩著,在宮里比螻蟻還螻蟻。只是,黑馬皇子說,他父皇還有二皇子。但這個“有”,其實相當于沒有。
因為師父是陛下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師父是被陛下從民間找來的神算子,陛下最初只是用他來解解夢,求求雨,到了后來萬事都依賴于師父了。所以師父這一走,給陛下的打擊最大,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后來成日纏綿病榻。而我根本不敢說,師父借著這場大火,逃離了皇宮,這束縛他很多年的皇宮。
就是在這個時候,新婚不久的二皇子跟陛下請命,委婉地說憐我一個人孤苦,想接我回府照顧我。嚇得我躲在道觀里不敢出門,直到黑馬皇子把我拽進了宮。
黑馬皇子在馬車里說:“你別想嫁給我皇兄了,想都別想。”
我坐在一旁恨恨地說:“誰想了!”
黑馬皇子眼睛看向窗外,語氣不友好:“那你怎么那么多天害羞得跟個新娘子一樣躲著人?他之前娶別人你出家,他現在要納了你,你就害羞?”
誰說我害羞了,我那明明是害怕好不好!
我支支吾吾地說:“哪、哪有啊。”“害怕”這個詞,哪怕是當年他害他墜馬而即將招來殺身之禍時我都沒有說出口過,現在又怎么好意思說。
黑馬皇子把頭偏回來,莫名地看著我:“你不用害羞了,我已經稟明父皇,你學到了國師八九成的本事。父皇決定讓你頂了國師的空缺。”
天知道我連我師父的皮毛都沒有學會,就這樣貿貿然地去糊弄陛下真的合適嗎。
我悲從中來,一臉悲愴:“黑馬皇子,你跟我什么仇什么怨?”
黑馬皇子的表情也不是小時候捉弄我成功的那種得意之色,反而比我還要沉重幾分:“別人的側妃有什么好當?”
那敢情招搖撞騙這種動輒掉腦袋的事情就好了?
我不滿地反駁他:“那可不一定。”
黑馬皇子看了我一眼就再也沒有理我了。
【五】如花國師
我最初很想不通,為什么黑馬皇子那么熱心阻止我嫁給二皇子,后來總算是明白了,其實他才不關心我嫁不嫁給二皇子,他關心的是他老子也就是當今陛下的身子。
不得不說,陛下是個好皇帝,這么多年來為了國家操碎了心,染了一身的勞疾。用師父的話說,這個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太迷信。以為我師父是個神算子,就肯定是仙人下凡,會煉長生仙丹。身子不好,不曉得多休息讓太醫好好調理,整天就想著師父給他煉丹,甚至還以為師父說他不懂煉丹是在謙虛。伴君如伴虎,師父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終究會成了害了陛下的人,于是假死逃離,去尋他的那一方閑逸山水。
這些日子,沒了我師父這個精神支柱,陛下也拒絕服藥,于是身子每況愈下。黑馬皇子就讓我假裝自己深得師父真傳,還捏出謊言說,我出家云游的時候,就是去學習煉丹之術了。
我獻上太醫做的調理身子的丹藥呈給陛下,在黑馬皇子的授意下,嚴肅地說著謊:“陛下節哀,師父雖然走了,可是還有貧道。貧道雖然沒有先師神算的本事,但是,煉的丹卻要比師父略勝一籌。”
那丹藥是太醫費心做的,自然有效,陛下也自然信了我的鬼話。
陛下含笑望著我:“若華啊,當年朕就看見你在首陽書院胡鬧,哪里想到你還學會了國師的本事。”
我心虛地笑了笑:“陛下不怪罪我把三皇子帶壞了就好……”當年若不是師父罩著我,陛下早就把我這個禍害從三皇子也就是黑馬皇子身邊拔掉了。
“不怪你。”
“不怪你。”
父子倆的聲音同時響起,我一下子就蒙了。
陛下給的解釋是,黑馬皇子的功課是不顯山不露水的好。黑馬皇子給我的補充的解釋是,同樣是逃課不學好,他雖然比不上苦心學習的二皇子,卻是玩耍學習兩不誤,足以證明他的悟性之高。
他們二人對我的不嫌棄建立在侮辱我智商的基礎上,我覺得很傷情。
出了陛下的寢殿,我終于臉垮了下來,忍不住嘀咕起來。
“時時刻刻被人侮辱智商也就算了,現在還要冒著巨大的危險欺君,我的前途真真是無亮了。”
肩膀被黑馬皇子不重不輕地拍了兩下:“你也不必憂心,有我罩著你,是出不了什么亂子的。”
這話聽起來分外耳熟,好像當年在首陽書院念書的時候,黑馬皇子也用這句話忽悠過我。
黑馬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兒子,哪怕不愛念書,仍舊最得他老子的喜歡。陛下賜了一匹西域的小黑馬給他。那匹小黑馬據說還是一個珍稀品種,曇國只有這一匹。黑馬皇子騎著這唯一的小黑馬在首陽書院一眾同窗中顯擺的時候,除了二皇子,我和那些公子哥同窗羨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我的目光在黑馬皇子身上停留的時間變得愈發地長。偶爾,我在瞥他的時候,他居然還莫名其妙地流露出一種很奇異的神色,類似于……臉紅?
之后不久,黑馬皇子神情尷尬地在一次下學后對我說:“你喜歡我就明說,老是這樣對我暗送秋波也太奇怪了。”
我看了看天:“你是瞌睡沒有睡醒在說夢話嗎?”
黑馬皇子的臉瞬間變得比他的小黑馬還黑:“你是在害羞?你不承認也沒有關系,反正我也知道這宮里是個女的就會喜歡我。”
我隨即反駁:“才不,我就不喜歡。”
黑馬皇子想也沒有想:“只能是因為你不是個女的。”
我一聽感覺傷到了自尊,于是跟他杠上:“那你證明我不是個女的啊。”
黑馬皇子很有派頭地挑眉:“那你先證明你不喜歡我啊。”
于是我就去證明了……我不可能為了證明這個問題就去傷害黑馬皇子,于是只有去傷害他的馬。我翻醫術本想自己配一服讓馬兒暫時昏睡的藥,結果我實在不成器,配出來的藥卻讓那匹小黑馬發了狂,甩下了黑馬皇子。
那一刻,我發自內心的后悔去擔心,第一時間就跑到摔下來的黑馬皇子那里承認錯誤。當時黑馬皇子強忍著傷痛大度地拍了拍我的腦袋說:“你不要憂心,還有我罩著你。”
結果我被他罩著關了幾天的禁閉。說句不敢說的大實話,那幾天里我挺傷心的。
在他被摔下馬的關頭,我腦子里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我不想讓他出事,我希望我能代替他出事。
回想起來,我只覺得,我當時是真的善良,也真敢做敢當。
【六】干完最后一票就撤
陛下本就積勞成疾,加之之前放棄治療,哪怕太醫費心調理也是難以回天。陛下昏厥的次數愈發地多了起來,而國事也無心操勞,遂交給黑馬皇子這個受寵的小兒子暫做打理。
陛下一倒下,我每日的祈福儀式卻做得十分認真,終歸陛下對我還是不錯的。而我也沒有因為沒有陛下整日問東問西而閑下來,曇國未來的繼承者黑馬皇子竟然也迷信了起來。我就納悶了,難道迷信神佛是每個帝王的職業病?
“如花,你為何笑得一臉扭曲?”
黑馬皇子絲毫不留情地打斷了我的臆想。
如今這個人,身份不同尋常。我調整了一下表情,恭恭敬敬地回答:“貧道覺得自己笑得一點也不扭曲。”
“我讓你幫我測算我的前途,那你這個笑是什么意思?”
這才想起我掐指算命的手勢仍舊維持著,想來剛才是走神得太過了。我故作神秘地繼續掐指,開始瞎掰。
“貧道剛剛笑,是因為算出三皇子殿下前途不可限量,將來必將君臨天下。”
黑馬皇子高深莫測地看著我,嘴角蕩起細微笑意:“那你再幫我算算別的,比如桃花。”
我斂起笑容,遺憾地說:“這個貧道就恕難從命了,貧道不及先師那樣的本事,所以貧道一年只能算一卦。殿下要是想知道自己桃花如何,只有等明年了。”
黑馬皇子擺了擺手:“那就明年吧,”我剛剛一松氣,就聽見他補充道,“你去準備一下祭天儀式,祭天臺我已經著人去建了。”
黑馬皇子啊黑馬皇子,你我相識那么多年,我怎么是第一次發現你也會作死呢?
曇國上下其實對老陛下還是有一點意見,這點意見來自于老陛下太過迷信,把我那個師父捧得比滿朝文武都要高。可是這點意見都念在老陛下勤政為國的分上給保留了,如今黑馬皇子尚未登基,更無根基一說,這樣大張旗鼓地舉行迷信活動不就是惹了眾怒?
鬼使神差的我突然想幫黑馬皇子一把,就當是看在……看在我們曾經臭味相投的分上。
畢竟是跟著師父混了這些年,我也曉得這當中的奧妙所在。其實只要稍微動動手腳,還是能把祭天變成為陛下祈福的活動的。祭天照常理來說是該由天子來主持,但是陛下病重讓黑馬皇子暫理朝政,于是黑馬皇子也代陛下主持祭天儀式。
祭天的時間,是黑馬皇子定的,是祭天要求的天朗氣清。
黑馬皇子簡單地走了一下過場后,就是我出馬的時候。我穿著一身道袍,緩步踏上高高的祭天臺,行至一半,剛好跟下來的黑馬皇子迎面相視。
左右沒人,我跟他低語:“騙人不是什么好勾當,干完這最后一票我就撤了啊。”
他點頭同意后,我險些沒有忍住不喜形于色,失了國師的威嚴。
誰知我剛剛走到祭臺不久,忽地刮來一陣冷風,我打寒噤之余,有了個不好的預感。果然,我還沒有來得及念動咒語就有黑云壓境狂風大作。
這個黑馬皇子搞的什么鬼,怎么沒有讓欽天監算好今日的天氣!祭天這樣的活動要是天氣異常,就會讓人覺得主持的天子無能。這樣看來,黑馬皇子的皇位岌岌可危。
我擔憂地往祭臺下望去,有點懷疑我是否眼花,端坐在雕花木椅上的黑馬皇子竟然能面帶笑容。今日的他一身華服,看起來格外器宇軒昂,好看的唇翕動著,那口形依稀是:你不恐高了嗎?
辨別清楚后,我才后知后覺地雙腳一軟,扶著欄桿灰溜溜地下了祭天臺。反正這祭天因為這天氣已經不可能正常舉行了。
黑馬皇子扶住我,笑得春光燦爛:“國師當心了。”
遠處好似有陛下的宮人過來,只怕是曉得這樣的情況了,陛下最是迷信,或許已經知道不可能讓黑馬皇子繼承大統了。
我安撫般地拍了拍黑馬皇子的手背:“你不要擔心,其實我今天祭臺上的那些東西不是拿來祭天的,而是給你父親祈福的。”
沒有看到那欣慰的笑容,反而看到的是黑馬皇子仿佛受了點驚嚇的臉。
容我主觀一點,那應該是驚喜而不是驚嚇……吧。
可我怎么不安地覺得,我今天好像壞了什么事。
【七】哪里有什么桃花
之后的事情證明,我的確是壞了事。
黑馬皇子本來應該要跟皇位無緣,但陛下卻發現祭臺上的卻是為他祈福的法器,大肆夸獎了黑馬皇子有孝心后遂懲治了我:身為一個臨時國師,居然選這樣一個日子為他祈福,真是太失職了!
做完這兩件事情,陛下就一病不起了。
我蹲著人生中的第二次大牢,憂傷地仰望牢里高高的窗戶,忽然想起我師父召我回京的原因。桃花啊,哪里有什么桃花,分明就是牢獄之災。
二皇子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說如果我不想在監牢中老死,就答應進他的王府。我剛快速拒絕后,他驚訝地望了我一眼就說,他只是念在我師父的分上才想再救我一次。等過了這個風頭他就放我走,天南地北去哪里都隨我。
這番話很感人也很誘惑人,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在二皇子的府中,我貌似被保護得很好,絲毫聯系不到外界,也不曉得黑馬皇子那個因禍得福的家伙怎么樣了。在二皇子的府上,我覺得很悵然,連著兩次都因為他入獄,連著兩次都期盼著他來救我,連著兩次都不是他來救的我。
也不曉得我是在期盼什么。等這個風頭過后,我決定離開帝都,不死心地覺得或許我的桃花就在某個地方等我……
我離開帝都的那一日,曇國的歲曇花已經謝了,歲曇花謝后無果,就像我此行尋桃花無果一樣……
悵惘地御馬向城門外奔馳而去,卻看到一匹黑色駿馬,馬上的男子沒有了金冠束發,卻依舊風神朗朗。
一如回到帝都那日,我坐在馬背上,擠出笑來:“黑馬皇子這是要出城去體察民情嗎?”估摸著他已經被立為儲君,只是這身青衣打扮較之以前,也著實樸素得過分了點。我沒有了當日的拂塵,換上了尋常姑娘家的衣裝,算是低調地出城。
黑馬皇子看著我,緩緩說道:“聽說睢塬景致不錯……”
我一聽就急急忙忙地說:“當然了,我剛好要去睢塬!”話一出口我有些吃驚,其實我并沒有想好要去哪里,只是聽到黑馬皇子這么說,下意識地覺得跟他同行也是很不錯的選擇。也許,這輩子就這一次了吧。
我卻沒能因禍得福。
他一句沒有把我當女的傷害了我的自尊,我也就只有不把他當男的了。
你不要怪我把你帶出帝都。
【結局】
從此,皇子和道長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不好意思寫錯了。
從此以后,皇子和道長過上了雞飛狗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