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他后來終是辭了官,棄了那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和人人歆羨的美嬌娘。
他回到了曾經匪患盤踞的離合山,那時,被大火摧殘后的滿目瘡痍依舊令人不忍直視。
一如那記憶中女子最后看他的眼神,讓他心神驚懼。
曾幾何時,他還是那個溫潤如玉的書生公子,而她坐在馬背上,是何等英氣。
紅衣似血,美人如畫,原來他與她那一刻的對視,便是一生了。
壹 "公子顏如玉
夕陽殘如血,映著滿山火紅的楓葉,越發顯得嬌艷似火,黃昏時刻的離合山本該是平靜而美好的,而此刻卻顯得很不太平。
“小姐,你看,今日搶來的銀子可夠兄弟們過好些日子了。”說話的是一名男子,一身麻衣,肩上扛著一把大刀,而令人側目的是他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從眉梢一直到下頷,一看便知是一名草莽漢子。
被他稱作“小姐”的人是一名紅衣女子,她端坐在馬背上,腰間掛著一把小巧的匕首和一根牛皮鞭子,聽見那漢子的話,面龐上也染上了絲絲笑意。
“阿虎,叫兄弟們收拾下準備離開,回了寨子,我替兄弟們慶功。”女子的聲音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婉轉柔和,反倒帶了點兒低沉剛毅。
她勒住馬頭,正欲前行,后邊卻傳來了一聲大喝。
“是誰在那邊?!”
她回頭一看,阿虎從草叢里拎出了一名男子,那名男子作書生打扮,正試圖掙脫阿虎的鉗制,嘴里還念念有詞:“兄臺莫要動粗,莫要動粗。”
阿虎將那書生向前一扔,他踉蹌了幾步便摔在了地上,周圍的漢子們大笑,唯獨那名女子緊緊皺著眉頭。
書生自行爬起來,拂去了白色錦袍上的灰塵,正了正自己的衣襟,拱手朝紅衣女子做了一揖:“小生許晉,今日不過偶然經過離合山,不想驚擾了各位好漢,還請各位見諒。”
他一低頭,之前在他頭上的葉子便飄落下來,他尷尬地笑笑。
“你為何跟著官府運送銀兩的車隊?”女子冷硬的聲音里不帶一絲感情。
“小姐有所不知,小生此去京城是為了應考,奈何家中貧寒,只好徒步上京,路上遇上官爺,好心捎了小生一程。”
紅衣女子名叫孟祈,上下打量著書生。許晉面露為難之色:“小姐為何用如此眼神看著小生,這般著實有違禮數,還請小姐……”
許晉還未說完,阿虎便上前一步,狠狠地揪著許晉的衣領。
“小姐,何必和他廢話,滿嘴的酸言酸語,聽得老子渾身不舒服,若是可疑,殺了便是!”
“阿虎,住手!”
那漢子有些不甘愿,但到底不敢違背孟祈的命令。
許晉見阿虎松開了手,蒼白的臉色也恢復了幾分。他撫平了衣領上的褶子,對著阿虎說:“阿虎兄臺,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這般粗魯地對小生,實在有失風范,有失風范。”
阿虎聽著許晉的話,雙目圓瞪,揚起拳頭就要落在許晉身上。
“阿虎,帶上東西,咱們回寨。”孟祈在千鈞一發之際開了口,免了許晉這一頓拳腳。
“小姐留步,留步!”許晉見女子要離去,匆忙間也顧不得禮數,攔在女子馬前,片刻又仿佛驚覺自己的行為不妥,放下了張開的雙臂。
“小姐不要誤會,小生絕無半分不敬之意。”許晉面露難色,“離京城還有些距離,小生是想向小姐借些銀兩,不過小姐放心,待小生中舉,定雙倍奉還!”
孟祈嘲弄地看著他:“中舉?你可知科舉時日已過?”
“什么?”許晉面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喃喃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孟祈看著許晉失神的模樣,沉默了半晌。
“阿虎,帶著他,回寨!”
貳 "美人世無雙
“許公子,這兒便是你居住的地方了。”
許晉被帶上離合山以后就沒見過紅衣女子,而是換了一名婢女模樣的姑娘帶他到了寨子里的一個房間。
“有勞姑娘了。”
那姑娘大大方方地一笑:“公子客氣了,叫我青果就好,你是小姐請來的客人,好生伺候您是我的責任。”
“青果姑娘,不知你家小姐如今在何處,可否方便帶小生去見她?”
“小姐正在和阿虎他們喝酒慶功呢,你若想去,我帶你去便是了。”
許晉實在沒想過大名鼎鼎的離合山匪寇寨子會是這副模樣。他雖不是京城人士,卻是聽說過離合山的,山上盤踞著一群匪徒,專門劫過往官家的車隊,京城里官府無數次想剿滅他們,奈何離合山易守難攻,這么多年,損失了不少人馬卻始終沒能攻下來。
而此刻,這群讓無數官員頭疼的兇惡匪徒正端著大碗縱情喝酒,瓷器相碰的聲音此起彼伏,而他們的頭兒——那位紅衣女子正慵懶地坐在首位上,撐著頭在閉目養神。
許晉側著身子,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從那群莽漢中擠出來。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輕輕喚了聲:“小姐,小姐。”
孟祈半睜著眼睛,瞥了許晉一眼:“何事?”
“今日小生落困,多虧了小姐收留,小生特來感謝。”
孟祈聽見他的話后并不言語,又闔上了眼眸。
許晉頓了一頓,猶豫了半晌,繼續說道:“此次來京,本想著能一展才華,光耀門楣,怎奈小生糊涂,誤了時辰,此番考試不成,反倒用光了盤纏,不知小姐能否再幫小生一回,借些銀兩讓小生回鄉?”
孟祈慢慢睜開雙眼,看著許晉:“你想下山?”
“正是,既然這次已經中舉無望,便應盡快回到家中,服侍母親,以備下次赴考。”
孟祈微微地揚了揚嘴角:“你當離合山是想來便來,想去便去的嗎?”
許晉一驚:“小姐這是何意?”
孟祈端過一碗酒,伸出舌頭舔了舔,并不答話。她的臉上帶著酒后的紅暈,顯得無比誘惑。
許晉漲紅了臉 :“還請小姐放小生下山,小生是讀書人,怎可,怎可……”許晉說到最后沒有說下去。
“怎可與匪徒為伍?可是這樣?”孟祈笑著幫許晉說完了下半句。
許晉氣結,竟不知該如何答話,只得苦惱地一甩袖子,喃喃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圣人誠不欺我!”
孟祈聽著他的喃喃自語,起了逗弄之心:“若那棵桃花樹結了果,我便放你下山。”
“可當真?”
孟祈笑了:“自然是當真的。”只是那桃樹自她記事以來便從未結過果。
“還望小姐到時遵守諾言,切莫失信于小生。”許晉好似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小生無禮,敢問小姐芳名?”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孟祈把手中的酒遞給許晉,“喝了,我便告訴你。”
許晉愣了半晌,他是讀書人,讀書人怎可縱酒,不可不可。
孟祈看出他的猶豫:“若是不喝,便算了……”
許晉一把搶過碗,仰首飲得干干凈凈,孟祈看著竟覺得這文弱書生平白生出了幾分豪氣。
她看著開始搖搖晃晃的許晉,認真地說:“孟祈。”
許晉一碗下肚,眼神已經有些迷離:“孟祈,你叫孟祈。”說完便倒在了地上。
孟祈看著醉倒的他,眼底意味不明。
叁 "三月花開
許晉一介文弱書生,既不能幫著孟祈去劫道,也不能幫孟祈出謀劃策,只得留在寨子里教那些小孩子識些字。
幾個月過去,倒也贏得了寨子中人的尊重。他們都是些粗人,雖然表面上看不起讀書人那滿腹的酸氣,但也不想讓自己的兒女如自己一般目不識丁。
那些跟隨孟祈的漢子雖粗鄙了些,但都是真性情的人,見著許晉也不再冷言冷語,都尊敬地喚他一聲“許先生”。
特別是阿虎,起先還扭捏著不肯與許晉說話,后來見許晉沒有記恨他當日的無禮,膽子便大了起來,不下山的日子里都在跟著他學習寫字。
而阿虎學習的第一個字就是“孟祈”的“孟”字。
許晉很是奇怪,他問阿虎,為何不先學自己的名字。
阿虎的臉色一下子就嚴肅起來,他說,“小姐一家都對我有恩,老寨主更是救過我的命,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比小姐比孟家更重要。”
許晉了然地點點頭,這幾個月的相處足夠讓他明白孟祈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也讓他明白離合山上的土匪從來只劫官家的車隊,雖打劫總歸是不對,但寨子中這么多人,總是需要銀子來過日子的。
這么想來,孟祈倒是比大多數人要好得多,許晉想到孟祈,不自覺地帶了幾分笑意。
他看著孟祈說過的那棵桃樹,他近來日日澆灌,悉心呵護,桃花樹上已經打了許多花苞,想來離開花也不遠了。
他看著看著不知想到什么,眸子一暗,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他上山已經有些時日,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到時……
許晉搖搖頭,好似是要甩開那些念頭。
突然一個小丫頭闖進了他的房間,“許先生,小姐回來了,你可要去看看?”
許晉看著小丫頭調笑的模樣,輕輕地敲了下她的頭:“走吧,去看你家小姐。”
許晉走到孟祈的房門口,才聽見孟祈正在與阿虎商量事情,他本想離開,卻在聽見他們談話內容的時候住了腳。
“小姐,前些日子帶回來的那些姑娘到底該如何處理?總不能一直將她們留在寨子里。”
許晉沒有聽見孟祈的回答,和許晉一起來的小丫頭見許晉愣了神,扯了扯他,喚了一聲“先生”。
許晉回過神來,叫小丫頭離開了,他自己則推門走了進去。孟祈和阿虎想必也聽見了小丫頭的那一聲叫喚,已經停止了交談,正看著他。
阿虎見他進來,十分識趣地便出去了。
許晉笑著問孟祈:“這次回來得這么早,可有收獲?”
“許公子不是一向覺得打劫這種事情有失禮教?如今難不成改了主意,想和我一起做這犯法的勾當了?”
許晉皺了皺眉:“非也非也,許某依舊覺得君子愛財當取之有道。”我只是擔心你……這后半句許晉猶豫了半晌,最終沒有說出口。
孟祈沒有問他方才是否聽到了什么,反而自言自語道:“已經臨近三月了,桃花也該開了吧。”
許晉眼神復雜地看著她,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肆 "絕不相負
“許先生,許先生!小姐受傷了!”
許晉正在練字,聽到青果的話,筆尖一顫,帶翻了硯臺,濃墨暈染了整個紙張,看不清原來他正在寫些什么。
他趕到的時候,阿虎正和一群手下守在門外,每個人都焦急地走來走去,看著許晉來了,猶如找著主心骨一般,一下子全都圍著許晉。
“許先生,你知識淵博,可得想辦法救救小姐。”阿虎顯然著急了,說著竟要給許晉跪下。
許晉趕緊扶著他:“到底發生了何事?”
“今日來了一隊官兵,押著不少東西,本來事情很順利,卻不想收貨的時候,一個兵朝我們放了冷箭,都是我疏忽了,沒護好小姐,都怪我,那些兵我都押回來了,若是小姐出了什么事情,我就先宰了那些人,再去地下向小姐謝罪!”
“先別說這些事,寨子里可有會醫術的人?”
“沒有,但有些金創藥。”阿虎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
許晉接過瓶子,毫不猶豫地推開房門走了進去,門內有幾名女子在伺候著,但都是手足無措,只能幫孟祈擦擦冷汗。
孟祈趴在床上,一只箭正插在她的后背上,她一如既往地穿著大紅的衣服,但此刻許晉卻覺得這紅色是如此刺目,也不知這紅如此妖艷,是不是因為被孟祈的血浸透了。
他上前握住孟祈的手,輕輕喚她:“阿祈,阿祈,可能聽見我說話?”
孟祈吃力地睜開眼,她的嘴唇已經失去了血色,再沒有往日那般意氣風發的模樣,許晉看得心頭一緊。
“阿祈,聽著,原本男女授受不親,我本該依圣人的話,非禮勿視,但此刻這箭再不拔,你只怕會失血過多而亡,待你好了,我自會負責,若你不愿,我許晉便以死求你寬恕冒犯之罪,絕不傷你名節。”
許晉不知孟祈是否聽到了他的話,他擰了一條帕子讓孟祈咬著,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剪開了孟祈后背的衣服,露出了她中箭的地方。他看了看孟祈,下定了決心,猛地一拔。
孟祈狠狠地咬緊了帕子,終是抵不過疼痛,暈了過去。而許晉此刻也沒法顧及那么多了,箭拔出來的一瞬,血也噴涌而出,若是止不住,孟祈這條命也就沒了。
決不能,孟祈決不能死!
許晉在孟祈房里不知待了幾個時辰,待他出來時,天色都已經暗了。
阿虎幾個人依舊守在門外,見他出來,立馬圍了上來。
“許先生,小姐怎么樣了?”
“已經無礙。”許晉按按眉心,有些疲憊,若不是他平日里看了一些醫書,若不是孟祈這傷并不是很重,那么孟祈今日可能真的就活不了了。
許晉想到這個可能,莫名地有些心悸,他垂下眼簾,孟祈啊孟祈,我該如何?
伍 "無果桃花
孟祈是在第三日醒來的,這幾天許晉一直候在她身旁,沒有挪動半步。
孟祈醒來,就看見許晉近在咫尺的睡顏。許晉是一位很清秀的男子,眉梢細長,一雙桃花眼微微顫動著,顯然睡得很不安穩,她緩慢地抬起手,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手伸到中途便頓下了。
她苦笑一聲,就要放下手,卻不想被許晉一把握住了。
許晉抬起頭:“你可是愿意醒來了?”
孟祈看著許晉有些愣神,他憔悴了許多,面色比起她這個病人也好不了多少。
她微微扯了扯嘴角:“整個寨子的人都等著我,我又怎敢不起來。”
許晉深深地看著她,雙手把她的手裹在手心。
“只有寨子里的人等著你嗎?孟祈,你可記得我說過的話?”
孟祈沉默了,手心傳來許晉的溫度,但她卻覺得那么不真實。
“許晉,我是匪徒,而且是他們的頭兒,你不介意嗎?”
“我是很反對你們搶,讀書人當恪守禮節,為國獻力,可若是為了你,就是讓我拿了刀去殺人,我也是肯的。君子一言,當重如九鼎,絕計是不可反悔的。孟祈,你信我。”
孟祈看著許晉堅定的眼神,沉默了很久,她低低地笑了一聲 :“可真是個迂腐的書生。”
許晉看著孟祈的眼神逐漸變得柔和起來:“待你好了,我們便成婚吧,從此我許晉當為你遮擋風雨,生死相依不離不棄,此生此世,絕不負你。”
許晉一字一句地說著自己的承諾,是說給孟祈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孟祈想點頭,卻不小心扯到了后背的傷口,她看著許晉著急的模樣,他就在她伸手就能觸及的地方,可她卻覺得心悸……
那株桃花開花了,滿滿的都是,開得比任何一年都要繁華。孟祈站在桃花樹下,輕輕撫摸著樹干,一陣風吹過來,桃花圍繞著孟祈打著轉,此情此景,也不知瞇了誰的眼,亂了誰的心。
而許晉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告訴孟祈,他要離開,他說出來幾月無音信,怕家中母親擔憂,他說他要回去安頓好他的母親,待他回來,他便和孟祈成婚。
他說會在桃樹結果之前回來。
孟祈笑著說好,盡管這桃樹從未結過果……
陸 "灼灼其華
許晉最終還是下山了,孟祈叫人送他下了山。
許晉離開后,孟祈空閑時的大部分時間就是站在桃花樹下,一站就是幾個時辰,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在看什么。
阿虎有些看不下去:“小姐,你這么擔心許先生,要不,我派人去找找他。”
孟祈緩緩搖搖頭,她依舊是那個冷艷的紅衣女匪,對待敵人依舊雷厲果斷,就像那些傷她的士兵,她在許晉離開的第二天就將他們全部殺死了,但她總覺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變了,大約是因為許晉吧。
“阿虎……叫你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有了,有了。”阿虎掏出一封信,“小姐,你要問的都在里面。”
孟祈接過信的手有些顫抖,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穩了穩自己的心神,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就要拆信封,但是很快她又住了手,把信撕成了碎片。
阿虎看著孟祈的行為,很是疑惑:“小姐,為什么你叫我去打聽這些事情,又為什么要撕了信呢?”
孟祈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說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阿虎,叫人把寨子里的女人和孩子都偷偷送下山吧。”
“小姐,為什么?可是朝廷又要來攻山了?”阿虎有些著急。
“不是,我們搶的東西夠多了,應該找個地方安穩地過日子,這樣日日擔驚受怕的日子應該要結束了。”孟祈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情緒。
阿虎想了一下,憨憨地笑了聲:“小姐是不是因為要和許先生成婚了,所以想過許先生說的那種……那種相夫教子的生活了?”
“既然知道,怎么不去盡快辦好這件事情?”
阿虎開開心心地應了一聲,立馬就去安排。
孟祈淡淡地看著那些女人收拾東西,她們的臉上都帶著喜氣,她有些內疚,在離合山落草為寇始終不是一件很安全的事情,她或許早就該這樣做了。
她是他們的頭兒,他們跟著她出生入死這么些年,她應該還他們一個安定的生活,而她自己,她想到許晉,她應該也會不必再過這種打打殺殺的日子了吧……
桃樹上的花快要落盡了,孟祈接過一片桃花,細細地用手指捻著。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世人只知桃花散盡極美,卻不知人面映桃花,花又怎能及人。”
孟祈回過頭,許晉就站在不遠的地方,依舊是那一身錦白色的長袍,孟祈仿佛就看見了他們的初見。
許晉頂著一頭翠綠的葉子,長途跋涉的風餐露宿讓他的面目有些憔悴,但他那般溫柔地和她說“小生許晉”。
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許晉就成了她孟祈一生的劫。
柒 "離合悲歡
那一日,離合山上掛起了紅綢,大紅的顏色在風中飄蕩,不知晃了多少人的眼,過往的行人或知或不知,離合山上的女匪孟祈要成親了。
青果早在幾日前便為她定了婚服,是大紅的錦緞,她從未穿過絲錦做的裙襖,這會兒穿著,竟多出了些許女人味來。
青果替她綰了一個發髻,她平日里束發都是簡單地用一根帶子,從未如此正式地綰過發髻。
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有些恍惚,她要嫁人了,要嫁給許晉了,從此有人護有人疼,有人遮風擋雨。
“青果,我好看嗎?”孟祈茫然地問著青果。
“那是自然,誰能比小姐好看?”
“比起咱們擄來的那些女子呢?”
青果嗤了一聲:“那些女子如何能和小姐比,她們除了哭,還有別的本事嗎?怎能和小姐比。”
“是嗎?”孟祈喃喃道。
“哎,姑爺,你怎么能進來呢?”青果驚呼一聲。
孟祈側過頭,許晉同樣穿著一身大紅的衣衫,孟祈看著就失了神,這是她的夫君,她馬上便要和他過舉案齊眉的生活,從此歲月靜好……
孟祈輕笑了一聲,喚了許晉一聲:“阿晉,你來了。”
青果捂住嘴悄悄地笑了,識趣地退了出去,還幫他們帶上了房門。
許晉走到孟祈身后,拿起黛筆替她畫眉,許晉的俊顏就在離她一尺的地方,她用眼光細細地描著許晉的眉眼,眼中有著濃濃的眷戀。
許晉的眼神溫柔得不像話,他說:“阿祈,你真美。”
孟祈握住許晉的手覆在自己的臉上,她閉上眼睛細細摩擦,許晉的手心有一層厚厚的繭子,卻異常溫暖,但她此刻卻察覺不出一絲暖意。
她怎么就沒發現,許晉不知不覺間已經褪去了起先那濃濃的書卷氣,甚至多了幾分凌厲的氣勢。
“是嗎?阿晉,那若是比起公主,是誰更美一點兒呢?”
許晉的手一僵,還沒褪去的笑顏凝固在了臉上,孟祈看到他的眼中帶著震驚。
“怎么了呢?阿晉,你在驚訝什么?”孟祈看著許晉的眼神清澈得可怕,沒有慌亂,沒有震驚,像極了一位平常的妻子在關心她的丈夫,他們之間沒有欺騙,沒有利用,有的只是歲月積淀下的溫和。
然而許晉的心卻一點兒一點兒沉了下去,他的眸子恢復了平靜。
“孟祈,你知道了?”
捌 "永生永世
許晉沒有用疑問的語氣,他只是用一種極其平靜的口吻說著——你知道了。
孟祈點點頭:“知道了,我的夫君許晉,當朝新晉的武狀元,有多少人知道,你的文采、你的演技也如同你的武功一樣出色呢?”
許晉復雜地看著她,不發一言。
孟祈自顧自地說著,眼底帶著她從未有過的溫柔:“我孟祈從小立志要嫁一位最出色的夫君,果然我的眼光是最好的,阿晉,皇上是怎么承諾你的呢?是不是只要攻下離合山,你便能立馬迎娶那位被我無意擄來的公主,從此步步高升,仕途平坦?”
“阿祈……”
“你是為什么上山的?”孟祈說著變得極為平靜。
許晉復雜地看了孟祈一眼,艱難地開了口:“我參加了今年的武試,沒有辜負我母親的期望,光耀了門楣。離合山是皇上的一塊心病,皇上有心提拔我,而我必須做出點兒功績來,你想必已經知道了,那日公主貪玩偷跑出了皇城,卻不巧被人販子擄了去,經過離合山的時候被你一起帶了上來,若是直言讓你交出公主你定然是不肯的,所以……”
“所以你便假扮書生讓我帶你上山,騙我放下戒心好救出皇室公主,順道滅了我離合?這個計謀是你一手策劃的?”
“是,但我沒有想要騙你,阿祈,我是真的想和你相伴一生,皇上遲早會派重兵踏平離合,到時候不管離合有多難攻都沒用,與其那時你被困死在離合上,不如……”
“不如你親手覆滅了離合對不對,或者你還想說,你可以護我周全?”孟祈的嫁衣紅得好比杜鵑泣下的血,許晉看著竟然有些無言。
孟祈慢慢地站起來,門外面沒了一絲動靜,她打開門,險些被刺目的血光晃了眼。
青果就躺在門外,脖上有一道血痕,早已經沒了氣息。
一群打著火把的士兵早已把這屋子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果然“喜慶”。
許晉隨后出來,他可能也被這場殺戮驚著了,良久,他大吼了一聲:“是誰準許你們殺人的?!”
那群士兵面面相覷,一個將領模樣的人站了出來:“回武狀元,皇上下令,一個不留!”
許晉失了神,以往那些鮮活的生命都沒了,他以為他可以護他們周全的,皇上曾開了金口,可以招降!
就在他們都失神的那一會兒,孟祈飛快地奪過一個火把,退到距離許晉兩米以外的地方。
許晉慌了:“阿祈,你要做什么?回來!”
許晉身后的那個將領大喊了一聲:“孟祈,你送出去的那些人都已經被我們抓回了,還不趕緊交出公主,束手就擒!”
許晉抽出那個將領的劍,架在他脖子上:“再多說一句,我殺了你!”
孟祈從未見過這般狠厲的許晉,他待自己約莫是有幾分真情的,只是終歸是太遲了,她孟祈不是傻子,許晉出現得太過蹊蹺,他那么聰穎的人如何可能糊涂得誤了考試?朝中新晉的武狀元這等人中之龍縱使皇帝封鎖了消息,鐵了心要打聽還是能打聽出蛛絲馬跡來的,她撕了京中暗探遞來的書信只不過是在騙自己罷了,她不是沒給他機會,但在許晉心里,遠遠有比她更重要的。
“許晉,若是你還念著這幾月的情分,就放了那些女人孩子。阿晉,我拿真心對你,縱使你不是存心滅我離合,但離合山我這些兄弟的死卻與你脫不了干系,我不能原諒你,只愿你剩下的時日枯萎在榮華富貴里,時時刻刻被良心譴責不得安寧。”她帶著嘲弄看了許晉一眼。
“只愿我永生永世不再見你!”
這是孟祈對許晉說的最后一句話,她拿著火把以飛蛾撲火的姿態沖進了火光之中,漫天的炙熱幾乎在一瞬間就將她吞噬了。
許晉從不知道孟祈的武功竟是這么好,連他的身手都拉不住她。
他想進去救她,身旁卻總有人攔著,他聽見有人說房子都被潑了火油,火勢已經沒辦法控制了。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昏過去的,只記得記憶中的最后一瞬,他看見了那棵桃花樹,被火光映照著,花已經焚燒殆盡,光禿禿的樹干上什么都沒有。
原來那棵桃樹不會結果……
這是許晉對離合最后的印象。
玖 "愿人歸去
離合山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天的摧殘,已經讓離合山滿目瘡痍,不復生機。
許晉最終沒有保住那些人,在他開口求情之前,皇上已經除了根。
那名被擄上離合的公主早就被孟祈送出去了,皇上說要賜婚,許晉拒絕了。
后來許晉才明白,聰穎如孟祈,如何就能輕易被他騙了,他找借口上山,后來回京部署一切她怕是都知道,不說不過是因為孟祈想給他個機會罷了,她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是他做錯了,也難怪孟祈死前只愿永生永世不再見他。
他上了離合,拾了一小袋的木灰,他不知道這里面是否有孟祈,他癡迷地盯著胸前的袋子,低聲呢喃著又哭又笑。
后來他站在離合山頂,仿佛又回到了她要他喝酒的那日,他睜著迷離的眼,孟祈倚在椅子上,她說她叫孟祈,那一刻,就俘獲了他許晉的心,從此一輩子,再也不能忘……
他終究是負了她……
尾聲
忘川河邊的孟婆,永生永世都在用忘川河水熬著湯,勸說著往生的男男女女放下塵世。
她永遠一襲紅衣,不驚不喜。
但誰知道,她不愿離開忘川,是為了這輩子再不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