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 善于戳穿

生活中低調，一旦進入寫作，東西愿做戳穿謊言的勇者。他慣于以冷幽默去解構俗世的荒誕，『不用隱瞞自己，不會顧忌，盡量地敞開自己的心靈去寫。 』

6月15日上午10點30分，NBA總決賽直播，勇士坐鎮主場迎戰騎士。作家東西正在廣州一家賓館獨自觀戰。他不是那種輕易爽約的人，否則早就推掉眼前的采訪。“現在看球賽就像讀書，你看的是怎么上籃，怎么攻擊，怎么配合，不希望旁邊有人，有時我連解說員的聲音也想關掉。”這個被評論家譽為“文壇劍客”的作家，亦是籃球場上的“刀鋒”，每周必有兩至三場籃球活動，“看到直播中好的動作，就想在球場上模仿”。

看NBA直播，在東西眼里，確乎是作家的福利，“因為作家一般是下午和晚上寫作，上午就休息，而NBA直播正好就在上午。激烈而高水平的對抗，看得人激情澎湃，可以刺激寫作。”這個自言看出NBA門道的作家，將單項非常強、 譬如特長是出手快投得準的勇士隊庫里的打法，比喻為中短篇小說的創作，將“勒布朗·詹姆斯（被譽為NBA有史以來最具才華、最強大、最完美的籃球手）的打法比喻為長篇小說的創作，因為他既要考慮自己突破得分，又要為本隊球員助攻。他帶著一個殘兵敗將的團隊沖進了總決賽，靠的是他的領袖能力、統籌能力”。

而今，東西以三年之力，勇蠻地將自己的新長篇《篡改的命》帶入了“總決賽”—這部有點殘酷、有點天真的小說，書寫了城市化背景下各色人等的命運之變，他期待新長篇能繼前兩部長篇小說《耳光響亮》《后悔錄》后，再

次沖擊人們的心靈，“就算沒有傳世的野心或能力，但至少讓人讀后產生化學反應。沒有這種追求，寫作就是一種文字的堆砌。”

東西的作品不只是在文壇形成撞擊，在影視界亦備受關注。他的長篇小說《耳光響亮》被改編成20集電視連續劇《響亮》和電影《姐姐詞典》；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被改編成電影《天上的戀人》和同名20集電視連續劇；中篇小說《猜到盡頭》被改編成電影《猜猜猜》；根據東西長篇小說《后悔錄》改編的44集電視連續劇《愛你一生》今年4月和5月分別在上海等地面頻道和湖北衛視開播。……

控制節奏

與欣賞NBA快節奏形成反差的是，東西對寫作，尤其是長篇小說的寫作，追求的是慢的美學。“我的寫作很慢，我第一部長篇小說《耳光響亮》1996年發表，2005年發表第二部長篇小說《后悔錄》，2015年的當下，我的第三部長篇《篡改的命》就出來了，實際上每九到十年我才寫一部長篇小說。”

《耳光響亮》發表后，引起文壇重視，這亦給東西不小的寫作自信。他也不想急吼吼地用作品的數量去搶占陣地，贏得他人關注。按最初的預期，他打算在一年之內寫完《后悔錄》，“但由于構思占去了半年時間，再加上不停地自我否定，小說的進展比較緩慢。光開頭我就寫了六次，最多的一次有兩萬多字，但是這六次開頭我都放棄了，直到第七次，才覺得找對了路子，那就是找到了后悔的關鍵詞—如果，所以小說一開頭便是：‘如果你沒意見，那我就開始講了。’”

寫作《篡改的命》兩年期間，東西說他“除了寫一部話劇，主要精力全都放在這個小說上”。“其實寫作就像城市建設，有時像起一棟樓，幾天規劃出來，起不好就砸掉，但慢的好處就是，論證過程長一點，寫作更精細一點，寫作細節更強悍一點，構思更絕一點，情感更投入一點。讓這些東西進去就會慢，慢也是對自己的嚴格要求。”東西說，他之所以強調三部長篇小說的創作周期，“是因為對白發漸多的恐懼，是想說明我是一個笨人，不具備幾個月寫出一個長篇的才能，同時，我還想表達一下‘慢工出細活’的觀點。寫了幾十年的小說和劇本，我深感創作最終拼的都是毅力和耐性。”

對于自己的寫作現狀，他依然以打球比喻，“開始沒有負擔的時候，靠的是力氣；當真的會打的時候，就會周密考慮什么時候用力什么時候不用力，需要控制節奏了。”

1998年，東西的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之后，朋友們發現東西身上發生了三個明顯的變化：“一是開始捏著鼻子灌自個喝牛奶；二是戒掉熬夜習慣并開始睡午覺；三是每天跑步鍛煉身體，即便有時實在起不來，也堅持躺在床上用意念去跑。”東西說，就是從那個時期起，突然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不愛惜身體了。過去，他曾有寫小說寫得急性腸胃炎發作，半夜被送到醫院去吊針的遭遇。

“我是從小學就開始打籃球，打得非常專注，我的問題是個子不高，所以沒有打下去。”隨著工作與生活環境的變動，東西發現，城市越大，組織活動就越難，運動就越個人化，“要在城市里組織打一場籃球，不知要花多少時間和精力，所以就只能跑步了。”前幾年東西搬住廣西民族大學，“有了場地，有幾個年齡相仿熱愛打籃球的老師，我又重新打了起來。”

經常性的體育鍛煉，讓東西的身心煥發出同齡作家難以想象的活力。他沒有發福的肚腩，沒有遲緩的腳步。在攝影棚，他可以隨手抓過一頂禮帽，擺出各種POSE。東西將拍攝花絮發于朋友圈，很快就有朋友笑問：這是要進時尚圈的節奏？

篡改與被篡改

東西生活過的村莊，周圍都是森林草叢，“冬天有金黃的青林，夏天有滿山的野花。草莓、茶泡、涼粉果、楊梅、野枇杷等等，都曾是我口中之物。”東西的回憶充滿快樂，要不是因為父母的工分經常被會計算錯，“也許我就沉醉這片樹林，埋頭這座草山，不會那么用勁地讀書上學”。家里母親掌事，她不想吃沒文化的虧，所以千方百計地供兒子上學。母親在46歲那年生下東西，她曾痛失一個孩子，“因而對我加倍呵護，好像雙手捧著一盞燈苗，生怕有半點閃失。”不管是上山砍柴或是下田插秧，母親身上總有兒子。“挖溝的時候我在她的背上，背石頭的時候我在她的胸口。”

工作后的東西，永遠記住母親的剛強和堅忍。在他眼里，母親的話就是文件，“她指到哪里我奔到哪里”。母親說村里缺水，旱情嚴重的時候要到兩公里以外的山下挑。那時東西剛工作，拿不出更多的錢來解決全村人的吃水問題，就向縣里反映情況，縣里撥款修了一個方圓幾十里最大的水柜。母親說老家公路不通，山貨背不動了，掙錢越來越難。東西找有關部門反映，撥款下來了，公路直通村口。母親她說村里某某困難，你能不能送點錢給他們買油鹽？東西立即掏出幾張鈔票遞過去。

東西把《篡改的命》闡釋為“講的是好人向壞人投降，農村向城市投降的故事”。而之所以寫這部小說，東西有一個很長的思考期。在他看來，中國有寫城市景象的作家，有關注鄉土的作家，但他覺得還有一個空白，就是很少有作家寫從鄉村到城市的跨程。“對這兩方面的熟悉程度，還是我比較有把握，因為我出生于鄉村，每年都會回去。現在農村的凋敝、農民工進城的艱難，以及城鄉之間的巨大差距，我都是看得見的。”

這是他寫作《篡改的命》的大背景。東西一直反感現在的文藝和影視作品對鄉村和農民工的符號化，“這種符號化就是，我們認為他們就是這樣的人。我們的生活受媒體左右或者受偏見左右。這樣是不正確的，每一個生命都不一樣。”所以他就想寫一個沖突，一個想要改變命運的人是怎樣改變不成而又突發奇想、出人意料地改變，這是一個在兩極穿梭的小說，就像在冰與火之間穿梭。

東西找到了一個“篡改”的角度，來展示這個穿越的故事，“我們在改變命運過程中，我們的路在行進的過程中，無意中或有意中都會被篡改，也無意或有意地篡改了別人的路。”

以幽默解構荒誕

“‘尿我喝了，你也該兌現你的諾言了。’汪長尺說。

“林家柏忽然回過神來，說老弟，你把我感動了，今天我必須好好請你。鑒于以往跟林家柏打交道的經驗，汪長尺用杯子接了自己的半杯尿舉在手里。那尿又黑又臊，和剛才林家柏的一對比立刻心生自卑。這是兩個世界的尿液，一個金黃透明，一個混濁偏黑；一個來自昂貴的環保的食物和天然飲用水，一個來自地溝油加激素加含氯量偏高。汪長尺把杯子往前一伸，說如果你說話不算數，那就把它喝下去……”

在小說《篡改的命》中，主人公農家子弟汪長尺命運多艱，高考上線，被人冒名頂替；為了兒子的前程，他將孩子送交富貴人家林家柏收養。為了不影響林家柏與兒子的關系，他選擇消失。

這種用不動聲色的語言，寫出極端世態的功力，是東西一向所追求的。“其實這三部長篇，《耳光響亮》就是一種叛逆。現實不停地給我們打耳光，我們對現實就是一種抵抗，一種抗爭，甚至是一種‘大鬧天宮’的感覺。那時候的語言很直接，很跳躍，甚至還有很多反諷和調侃。到了2005年寫《后悔錄》時，就更收斂一點了，是一種幽默，不光是反諷和調侃，可以說是一種內斂，不像《耳光響亮》那么沖動和叛逆。到了這部小說，人物的命運開始投降了，但是語言可能更雜糅了，集中了我所喜歡的語言元素在里面，比如網絡語言大量使用，農村人說城里話，昨天的人說今天的話。”東西說，小說有故事的穿越，有人物的穿越，但是沒有人用語言的穿越，“所以我就故意使用語言的穿越，達到一種陌生化的效果，幽默的效果，讓讀者看起來啞然失笑，或者感到心酸。”

朋友胡紅一講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年秋天，中國電影界在南寧頒發“金雞獎”和“百花獎”，那時還沒有寫出《尋槍》和《理發師》的廣西作家凡一平溜進了電影節酒會現場，與偶像鞏俐握了手合了影。次日一早，東西還在床上睡懶覺，突然接到凡一平顯擺的電話，說東西呀，昨晚我跟鞏俐合影啦，相隔不過五厘米。這時東西沉默了幾秒鐘，說凡一平你要搞清楚，雖然只有五厘米，但是這一輩子你都沒辦法超越。

凡一平遭遇東西“黑手”之事，不止這樁。在一篇文章中，東西這樣戲說：“一天晚上，凡一平患重感冒，他夫人正好在醫院的婦產科值夜班，就把他叫到產科去打點滴，很快凡一平就躺在床上睡著了。深夜，醫院領導查房，凡夫人急中生計，用床單把凡一平蓋住。領導走到床前，指著隆起的床單問：‘快生了吧？’凡夫人怕露餡，趕緊把凡一平推進產房。接生的護士立即器械伺候，其中一人驚叫：‘哎呀，不好了，孩子的腿先出來了。’另一位護士掀開床單，搖頭感嘆：‘時代不同了，連剃光頭的都懷孕了。’被吵醒的凡一平忽地欠起身子，滿臉慚愧地說：對不起，我剛搞化療。’”

當然，生活中的東西也常被朋友調笑。有時，看到朋友編排自己的段子還不到位，東西不鬧不怒，有時會冷靜地補上一“刀”，“你們低估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我給補充點吧。”東西解釋，“我喜歡開玩笑。因為我有幽默的習慣，所以幽默可以信手拈來。幽默是一種自貶自嘲，是一種自我的修煉，同時也是化解焦慮、化解尷尬的方法。”

寫作就是戳穿謊言

“過去覺得只要讀書的人就是知識分子，不識字的就是文盲，現在我不這么認為了。父母口口相傳的禮義廉恥、做人的準則，都傳給我了。包括那種淳樸的對于文字的敬重。”東西回憶，“看到地上的紙片有鉛字，父親會撿起來。當時我就想，如果有一天，他彎腰撿起來的紙片上，是兒子的名字和作品，他會怎樣呢？”

1984年，東西的夢想成真了。他在當地的《河池日報》上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這首詩歌為他贏得了8元錢稿費，“拿著稿費單在路上，一路走一邊咳嗽，希望有人能注意到我。”

試圖以作品引起人們注意的東西，在現實生活中一直以低調著稱。“剛到南寧那兩年，東西顯得特別低調，掉片樹葉都怕砸了頭。一起進出報社時，他見了誰都點頭打招呼，脖子上像裝了轉軸似的。”朋友胡紅一這樣說。東西從小城轉到南寧，在一家報社工作，白天編版，晚上寫小說。

這些生活中的貌似怯懦，并沒有讓他放棄小說中的批判精神。有人說東西在追求卡夫卡式的荒誕，而東西認為，“我的小說并不是有意地追求荒誕，世界本身就是荒誕的，現代人的許多處事方式就很荒誕，大家明明知道不好，卻沒有人去捅破，我們缺乏的正是《皇帝的新裝》中那種敢于說出‘你沒穿衣服’的精神，而寫作就是戳穿謊言”。

納博科夫曾說過：“文學創作的目的是治愈和育人，是為了展示人的想象和創作，創造力的模擬。”東西承認小說的影響力確實是式微了，但對這句話，他還是有點不服的，他不想放棄小說對現實的批判價值。“我的每一部小說還是力求對表達現實的關注，處理好現實與我們的緊張關系。就《篡改的命》這部小說來說，隱含其間的批判性、尖銳性沒有減弱，反而是加強了。”

在采訪的當天，東西看到了這樣的一個新聞，一個農村的父親，為了給孩子治白血病，弄得傾家蕩產。父親說了一句話，假如父親跳樓，能治好孩子的病，他真的愿意跳樓。“這新聞真的佐證了《篡改的命》中父親的行為，父親愿意為了孩子而選擇消失，這種大愛，讓人痛心，也讓人無奈。”

總是以好脾氣示人的東西說，即使在生活中我不太愿意去張揚，但誰也不能保證不得罪人，有時候觀點不一致也會得罪人，“可能生活中會有表演和虛偽的成分，甚至為了照顧別人的情緒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但是寫小說就是面對自己的心靈，那是赤裸裸地戰斗和描寫，不用隱瞞自己，不會顧忌，盡量地敞開自己的心靈去寫。”

東西 原名田代琳，著名作家，供職于廣西民族大學。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根據該小說改編的電影《天上的戀人》獲第十五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長篇小說《耳光響亮》被改編成電影和20集電視連續劇《響亮》。主要作品有《篡改的命》《后悔錄》《耳光響亮》《沒有語言的生活》等。他的小說始終碰撞現實，卻能“穿透庸常的現實，展現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