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少華
著名文學翻譯家、學者,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翻譯《挪威的森林》《雪國》等日本名家之作逾七十部。近著有《為了靈魂的自由》《鄉愁與良知》《高墻與雞蛋》《微“搏”天下》 ,最新譯作為村上春樹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
在林少華看來,翻譯的最高境界是神似,而中文就如同一套戲服。經他筆下演繹過的村上春樹,哪怕謝幕之后脫下這套戲服,也自然有了錯位,無論再怎么盡力還原,也不再是原本那個百分之百的村上春樹。
《挪威的森林》被譯成中文在國內出版后,迅速成為了一代青年男女的愛情圣經,而“村上春樹”則成為在中國流行了近20年的日本當代文學符號。每當提及村上春樹,“林少華”這個名字便如影隨形,成為村上春樹迷們的另一個談資。
據統計,林少華一共翻譯了四十多部村上春樹的作品,是中國內地翻譯村上作品最多的翻譯家。因此,林少華也被許多中國讀者稱為村上春樹“背后的男人”,甚至有讀者認為,沒有林少華的翻譯,村上春樹也許無法擁有如今那么多的中國粉絲。
2014年4月,村上春樹在日本出版了他最新的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小說圍繞著各種即將失去或者正在失去女人的男人的處境而展開。實際上,《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也是海明威于1927年發表的短篇小說集的名稱,村上春樹以此向這位大師致敬。
一年后,這本書的中文譯本在中國出版,林少華又一次成為了村上“背后的男人”。對于自己在譯作中呈現的村上春樹,林少華坦言:“譯者認為自己傳達的翻譯是100%的村上春樹。當然,如果沒有這份自信,翻譯就無以成立,但客觀上并不可能翻譯出100%的村上春樹。”
追求自由和尊嚴的靈魂
在中國,村上春樹的每一本書幾乎都能掀起讀者們的閱讀熱潮。然而,村上春樹打動中國讀者的到底是什么呢?這是很多人的疑問。
“好的文學作品是看完后三天五天緩不過勁來,比如《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讀罷都像一個人掉進夜幕下無邊無際的大海。整個人被徹底掏空,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林少華開門見山,“以人的靈魂為對象的學科,一是文學,一是宗教。村上的小說之所以讓人看完后久久緩不過勁,最主要原因是因為他觸動了我們的靈魂,或者讓我們的靈魂瞬間出竅,更多時候是讓我們感到自己的靈魂仿佛同宇宙某個神秘信息發生溝通。他筆下的故事,彈跳著追求自由和尊嚴的靈魂。”
整個春夏,為了宣傳村上春樹的作品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作為譯者之一的林少華往返于青島及全國各地舉辦講座,講述村上春樹和他作品中的“孤絕”。
雖然與村上春樹有多番文字上的“神交”,但林少華與村上春樹實際上只見過兩次面。2003年初,他第一次見到村上春樹。這次見面是在村上春樹位于東京港區南青山的事務所。“沒有堂堂的儀表,沒有挺拔的身材,沒有灑脫的舉止,沒有風趣的談吐,衣著也十分隨便。”時隔多年,林少華依然能回憶起當初見面的細節。
那次見面,村上春樹和林少華推心置腹地聊及了自己的文學創作經歷。村上春樹告訴林少華:“我已經寫了二十多年了,寫的時候始終有一個自由的念頭。在社會上都是不自由的,背負種種樣樣的責任和義務,受這個必須那個不許等各種限制。同時,又想法設法爭取各種自由。即使身體自由不了,靈魂也要獲得自由,這是貫穿我整個寫作的念頭。”
回憶至此,林少華仍有諸多感慨。他認為村上的作品,無論長篇還是短篇,很少用現實主義筆法對主人公的環境進行詳細描述,總是追索和逼視現代都市夜空中來回彷徨的靈魂取得自由的可能性。“他讓每一個人認識并且確信自身靈魂的珍貴和無可替代性。說白了,就是讓你把自己當個‘玩意’,尤其是別人不把你當個‘玩意’的時候。”
將時光拉回到1988年,林少華第一次在日本看到村上春樹的 《挪威的森林》。那本書擺在書店里最醒目位置上,紅綠色封面的上下冊。那時的林少華是一名中日古典詩歌比較方向的研究生,在日本留學。這樣的書沒有讓他“一見鐘情”。回國后,日本文學老前輩李德純向他再度推薦這本書,鼓勵他將其翻譯成中文,林少華才認真審視起這位日本作家,并與之結緣。
2008年10月,去日本參加“東亞和村上春樹研討會”的林少華和村上春樹第二次見面。地點還是在東京的村上事務所,仍是那個衣著休閑的村上春樹:深藍色對襟長袖衫,里面是藍色T恤,藍牛仔褲。距離第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五六年,但村上春樹就外表上卻似乎并沒有多大的改變—“依然是‘小男孩’的發型,依然那副不無拘謹的沉思表情,說話時眼睛依然略往下看,嘴角時而露出淺淺的笑意,語聲低沉而有速度感。”
他們的談話從寫作開始,然后聊到運動和馬拉松,聊到東西方讀者對村上春樹作品觀感的差異,甚至還聊到了村上春樹對于魯迅的看法這一回,林少華眼前的村上春樹似乎更加全面而真實,“真的就跟他的文字中傳達出的感覺差不太多,尤其是說話的語氣”。
“他的文學除了一些雜學以外,后來開始寫一些大道理,我想這也是他的優勢所在。一個人只有這樣,才能不斷寫出自己的內心。”而對于這個靈魂最為重要的,是自由。“他的文學是關于自由魂的故事。這也是文學的力量所在。能撫慰靈魂的,不是權威、體制、鈔票、別墅和美女,很多時候是藝術,尤其是文學的語言藝術。”林少華說。
另一種形式的心靈雞湯
“我猜測,村上作品中對于周圍環境、對于社會、對于體制的違和感、游離感、錯位感,隨著年齡的增加,以及感受和認識的加深,漸漸變成了一種近乎‘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悲涼感,絕望感。”林少華說。
第一次和村上春樹見面,林少華就曾問及孤獨和溝通之間的關系。而這個話題作為村上春樹在文學作品中的核心主題,一直延續到了他今天的創作之中。
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林少華最喜歡的一句話是:每個人都在表演。在他看來,每個人展示出來的都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真實的自己,即使你想展示,依然是過濾了的部分,僅僅是程度不同。比如每個人有若干副面孔,面對領導、部下,面對公眾面對親人的面孔各不相同。表演也意味著在作假,但并不完全是貶義的說法。
“現實社會中,我們很少有不在表演的時候。夜深人靜時,獨自面對自己心靈的時候,問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村上春樹作品中的主人公在做重大決定時,往往遲疑不決。因此,林少華表示,自我認同本身就是一件很苦難的事,自我認同都沒實現,展示出來的自我多少帶有不真實的成分。
村上春樹在這部小說的主題發言中認為,是年齡造成了這種狀態。而在林少華眼中,不管怎么說,村上春樹也好,普通人也好,與自己周圍環境,社會之間的距離感,每個階段都不一樣。他的不適應感變成了悲涼感、絕望感,所以用“孤絕”這兩個字表達,也是這部小說的主題。
最近幾年,國內心靈雞湯書籍風行,有人說,村上春樹的書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心靈雞湯。聽到這個說法,林少華沉思了片刻,旋即說:“應該回歸到心靈雞湯這個詞的正面含義,回歸本位。誰的心靈都需要雞湯喂養,比如洗腦,誰的腦都需要洗,就像洗臉。”他解釋:“如果說是對豐富心靈有積極作用,這個意義上,村上春樹的作品也可以說是雞湯文學。有精神高度,對其他人的精神有啟示,有引導作用,這也是文學的本來功能。把這個嚴肅的功能戲謔化,是網絡上的一種病態。”
林家鋪子的村上春樹
“文學翻譯不同于其他翻譯。其他翻譯準確就行,精確是主要的;文學翻譯主要是得像那么回事,得翻譯出味道。哪怕語義語法語體再無懈可擊,閱讀起來覺得索然無味,其實是最大的不忠實和最大的不準確。”林少華有個看法,文學譯者可以分為三大類:一是工匠型翻譯,亦步亦趨,貌似忠實;二是學者型,中規中矩,刻意求工;三是才子型,惟妙惟肖,意在傳神。而神似,在他看來,才是翻譯的最高境界。
有人問林少華,“你翻譯的村上是不是百分之百的?”他的回答是,“當村上穿上中文這套戲服,演完,謝幕,下臺,脫下中文的戲服以后,和原來的村上必然有錯位。這是這個世界的法則。”
“這個世界上百分之百的、原汁原味的、絕對原裝的村上春樹,都不存在。文學是語言藝術。凡是藝術都必然有主觀能動性,有個人性,有創意參與其間。我所翻譯的村上春樹,說白了,我怎樣看待村上春樹的,我就會怎樣告訴你。我翻譯的村上春樹,始終是林家鋪子的村上春樹,而不是張家鋪子李家鋪子的村上春樹。”
有趣的是,這回村上春樹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并非林少華一個人所譯。出版本書的上海譯文出版社做出大膽嘗試,除了林少華之外,還邀來竺家榮、毛丹青、姜建強、岳遠坤、陸求實等五位譯者,一同翻譯書中的故事,以期呈現給讀者一個多面性的村上春樹。
“找了六個人翻譯這本書,目的就是在于讓大家看一看是不是有六個村上春樹,村上春樹本人肯定只有一個,但是翻譯這個東西,一個人翻譯一個樣,一百個人有一百個樣,現在是六個人,肯定有微妙的區別,或者甚至會出現比較明顯的區別。”
在林少華看來,自己提供了一種林氏文體,這是不同于任何人的文體。“文體這個東西就是藝術,在這個突飛猛進,急功近利的浮躁的時代,文體這個藝術已經被忽視很久,現在我們重拾,在今天具有很重要的意義。”
[對話林少華]
越是被誤讀的作品 越是好作品
記者:國人對村上春樹最大的誤讀是什么?
林少華:倒退七八年,村上春樹的作品被稱為“小資情調”,在日本本土,以及西方,讀者和評論家從來沒有用小資情調和小資讀物來評價村上春樹的作品。越是被誤讀的作品越是好作品,存在誤讀可能性的作品是豐富的作品,只有一種解讀的作品不是好作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閱讀理解和感受。
記者:在你看來,村上春樹審視的主題依然是孤獨嗎?
林少華:孤獨當然是書里的主題。孤獨盡管是村上春樹文學中一以貫之的主題,各個階段孤獨的表現方式和程度卻有所不同。這部短篇集里,孤獨演變成了拒絕撫摸、拒絕升華的孤獨。孤絕,孤獨到絕對,已經無法排遣,更無法升華了。再往前一步,有可能陷入自閉的狀態,與以往不同。年輕時的孤獨可以自我修復,可以挽回。到了一定年齡,孤獨變成了孤絕,是一種絕望。
記者:最近翻譯村上春樹作品時,遇到的最大困難來自哪里?
林少華:對我來說,翻譯中最大的困難,主要涉及西方流行音樂、樂隊、歌手名稱,字典上查不到,而我又基本是個樂盲。現在有了電腦、網絡還好些,倒退十幾二十年,我也弄出過一些笑話。二十年前,我周圍沒有懂那些音樂的人,書出版后,讀者給我來信,指出當中的錯誤。讀者里頭藏龍臥虎,所以我拿起筆來也是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