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羊窩的秋天一直是我內心的秘藏之一。在我的記憶中,它只跟雷林陽和黃代堂連在一起。雷林陽是我的堂弟,他的父親是我的父親的二哥;黃代堂是我高中好友黃代本的弟弟。他們兩人都從昭通城的學校畢業(yè),然后被分配到大羊窩的學校。在被很多人視為生命禁區(qū)的地方,他們兩人卻活得如魚得水。我去看他們,雷林陽贈我一顆羊頭骨,黃代堂陪我喝白酒、吃跳墩河水庫中最肥的魚,然后,就帶我去看秋天。秋天是用來看的,用來端詳的,用來下酒的,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讓我與他們保持著非同一般的關系。看的過程中,有幾個詞條需要單列出來,并作出相應的解釋,它們分別是:蕎秸垛、燕麥、草場、天空和牛欄江。
(1)蕎秸垛:人煙很少的山上,百分之百的紅土,收割后的蕎秸垛,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分別堆放。遠看,它們像歇腳的云團;近看,它們紅色的軀干很像一大堆血管。有放羊的人斜靠著它們,它們是抵御冷風的庇護所。
(2)燕麥:人煙很少的山上,百分之百的紅土,沒有收割的燕麥,密密麻麻地鋪張,罕見的純白色,像超市中來自澳大利亞的羊皮褥子,幾萬張拼在一起形成一片,幾萬張拼在一起形成另一片。一片與另一片和與另外無數片,互相隔開,凸出帶狀的紅土。遠看,它們像行為藝術中包扎山峰的綢子;近看,它們是天生的野合者的舞臺。傳說中一種會飛的魚,飛到它們上空,常把它們當海洋,歇進去,便再也飛不起,因此,收割燕麥的人,經常會在地里發(fā)現很多魚的骨架。
(3)草場:人煙很少的山上,百分之百的紅土,羊群肚皮下的草場,它們的一根根莖和葉,在風的鼓勵下,一遍接一遍地撫摸著碩大的羊奶。遠看,它們是羊群做夢的草窩窩;近看,它們的脈絡連著羊子的乳腺。有數不清的各種鳥禽在上面啄籽為生,人類眼中的草籽不值分文,卻是鳥禽的物質基礎。細小的生命和卑賤的植物之間,有著最親密的生死關聯。
(4)天空:人煙很少的山上,百分之百的紅土,一片藍得催人淚下的天空高高懸浮。沒有云作陪襯,也沒有飛鳥帶動空氣并引發(fā)它的波動,只在它的下沿,鑲嵌著一串山的牙齒。遠看,它仿佛是誰立起的一面大鏡子,但里面空無一物;近看,它是一面弧形的大鏡子,只有我、雷林陽和黃代堂一人提著一支烤熟了的羊腿。它的作用,顯然不是用來包容和明鑒什么,在沒有“什么”的大羊窩,它更像一汪壁立的海水。
(5)牛欄江:人煙很少的山上,百分之百的紅土,牛欄江破地而來,逐山而去,留下一截粉碎和新生的擦痕。海拔近4000米的高原地帶,它伸展身體的地方卻生長著油桐、枧子樹、榕樹、甘蔗、香蕉和仙人掌,水溫50度,身體里仿佛藏著幾十萬個火盆。以它為底線的大峽谷,地質學上以幾百公里計算長短,以幾十公里計算高度。我們通常說的“雄鷹在天空里飛翔”,其實是在峽谷里飛翔。很多人不知道大霧產生和集合的地方,其實大霧就產生于峽谷并在峽谷中升起又落下,虛擬的大紗布就像牛欄江舉著的一面旗幟,當然,也可以把它當成眾神亮相前拉開的巨型帷幕。遠看,牛欄江像一根白色的細線;近看,牛欄江跑起來像一支孕婦的隊伍。曾看見魯甸縣的農民從峽谷爬上昭通市的地盤,他們開始是空氣,然后是螞蟻,然后是瓢蟲,接下來像蜘蛛,再接下來是麻雀,巖羊,小孩,然后才是背一筐土豆來趕集的壯年人,破了的鞋子上,裸露在外的大拇趾,有汗,有血。
之后,我還跟顧澤旭、陳頌、瞿金忠等人步行去過大羊窩。在狀如乳房的山巒上賽跑,瞿金忠第一;在跳墩河旁邊的草甸上與牧羊女對山歌,我是第一。大羊窩的黑頸鶴名聲大噪之后,我再沒有去過。有過幾次機會重返,但因為時間不是秋天,我都婉言拒絕了。再說,去大羊窩,我也不想當向導,乍乎乎地去,怕破壞了那兒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