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年間,九次進出,云游在印度這片直指生命的圣土上,黃志群終于找到了心靈的故鄉。
泰戈爾的《吉檀迦利》中有一句詩:“旅客要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人要在外面到處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這句話大概是我二十年間九次進出印度的最佳注釋了。
活在當下
年輕時,我去過很多地方,像危地馬拉的蒂卡爾、捷克的布拉格、法國的巴黎,還有非洲馬拉維的蒼茫荒原、約旦的沙漠等等,都是些奇風異景之地。
第一次去印度,實屬偶然。當時我正好旅行到西藏和新疆,在這兩個地方,我遇到了很多剛剛從印度旅行歸來的旅人。我沒有去過印度,就問他們印度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他們的表情都是一樣的:先搖搖頭,擺出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然后告訴我,“你只有親自去一次,才能領略她的精彩之處”。
這激發了我的好奇心。于是,在和云門舞集的合約結束之后,我給了自己一個月的時間,只身一人前往印度,開始了第一次的印度之行。
第一次到印度,自然會去一些觀光客喜歡去的地方。我先是到了印度的圣城瓦拉納西。一天,我在一個背包客住的小旅館樓下的餐廳吃飯,里頭滿滿的都是人,我隨意地找了個空位置坐下來,和背包客們聊天。言談當中,我們談到了印度的旅行、文化、宗教、哲學、神話等等,當談及印度的宗教和修行時,我提到了兩個印度大師的名字—奧修和克里希那穆提。
聽到我的話,席間一位長者突然問我,對印度佛法了解多少,平時有沒有打坐過。我回答他,自己從十二歲開始練拳,每次練完都會靜坐一會兒。長者又問,“那你對打坐有什么見解?”我想了又想,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解答,于是就告訴他,每次打坐完,我會感覺身體很暖和,眼睛看出去的世界會變得非常安靜。
長者聽了,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指著桌子上的一罐糖說,“那只是你的外殼在打坐。就像這罐糖,你只是在糖罐外面打轉。”然后他又抓起一把糖說,“里面的糖,你沒吃到。”
這句話給了我一記當頭棒喝。我突然發現,打坐似乎不是腦子空空地靜靜坐著而已,背后也許蘊含著更深的大道理,雖然我并不知道這背后的道理究竟是什么。這位長者還告訴我,他接下來要去佛陀悟道的小鎮菩提伽耶,并問我要不要一同前往,去那里學習打坐修行。
我一口應允。當天晚上,我回到房間,久久不能入睡。于是我試著起來打坐。打坐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心中千頭萬緒、萬念紛飛,絲毫不受我控制,止都止不住。
而這位長者便是我后來的師父,我管他叫“云游師父”。跟著云游師父來到菩提伽耶之后,他召集了我和一些門徒,在一棵樹下開始打坐傳法。打坐之前,他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說,“打坐,就是二十四小時活在當下”。
這句話給了我很深的感悟— “當下”到底是什么,就是沒有過去現在未來,只與此刻的事物相處。就像一個早晨,我在樹下打坐,體悟到的不是其他虛無縹緲的幻想,而是如實的狀態—太陽如此溫暖,樹上傳來鳥叫,葉子在陽光下顯得越發青翠。這就是活在當下。
在來到菩提伽耶學習打坐修行之前,對我來說,世間的所有樹都是差不多的,所有蟲鳴鳥叫也都差不多,但“活在當下”的體悟,讓我變成了一個年幼的孩子,每天都能發現身邊新的事物,每天都有新的驚喜。每棵樹、每只鳥,都變得如此真實如此生動如此親近,它們有著與眾不同的美好,這要有活在當下的心才能發現。
你從哪里來
我跟著師父在菩提伽耶學了兩個多月的佛法,而神秘的印度仍在吸引著我。于是我拜別了師父,繼續自己的旅行。
旅程當中,我到了很多地方。有趣的是,每天都有二三十個人在問我同樣一個問題:Where are you come from(你從哪里來)?一開始我會很高興地回答他們,“我從臺灣來”或是“我從馬來西亞來”。然而,就這么過了兩個禮拜,當回答了這個問題過百次之后,面對一個印度小孩提出的同樣一個問題,我卻突然愣住,無法回答出來。這似乎不是一個國籍的問題了,它進化成一個關于生命的疑惑,變成一個哲學的命題—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我迫切地希望得到這個問題的解答,想要更了解我自己。于是,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回到了瓦拉納西,這個恒河流經的小鎮。
瓦拉納西,是印度教徒心目中的圣城,在他們的有生之年,都渴望來到這里朝圣、沐浴凈身、祈福和祈禱,死后則在恒河邊焚化,期望能超升到更好的另一個世界。
恒河是一條非常豐富的河流。在這樣一條河里,人們的生老病死俱現在目前。恒河的上游是很日常、很生活化的,人們都在那里洗衣服;而恒河的中游,則具有濃重的宗教色彩,很多印度教徒在那里沐浴凈身、祈禱祭祀,即將舉行婚禮的人也會來到恒河洗禮祈福;而恒河最讓人感覺震撼的,就是它下游的焚尸場,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不停歇地焚燒著尸體。每個路過的人,都可以停下來觀看。
那是一個非常殘酷的、血淋淋的畫面。一具具的尸體裹上彩布,抬入恒河中浸濕。待祭司念了經文和咒語,就把尸體放在木柴上,引火燃燒。兩個小時之后,尸體就這樣在熊熊火光中消失于無形。焚尸的畫面讓我頓覺生命消失得猝不及防,由此我也發想,也許有一天,恒河里燃燒的這具尸體就是我。
死亡很直接的進入了我的腦海。世間有許多不平等,有些人生來富貴,有些人生來貧賤,有人叱咤一世,有人賤微一生。只有死亡,對每個人都平等。無論你是乞丐還是皇帝,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這深深地觸動了我。我非常想要知道,生命的終極意義到底是什么?
于是我決定繼續留在印度。我找到了云游師父,向他訴說了一路上的所見所得,還有我對于生命的諸多疑問。他聽了,什么都沒有解答,只是讓我一個人到樹下去打坐。
接下來的六個月時間里,我沒有去任何地方,每天只是吃飯、走路、睡覺、打坐,照看自己。每天早上一坐下,我便開始對自己發問。當一個我提出自己內心的疑惑,另一個我便出來回答,第三個我聽了又再提出不同的意見,第四個我再沿著這些對話繼續往更深處發問……無數個我在每天的打坐間表達意見,溝通對話,然后探討博弈。
六個月下來,我一邊打坐,一邊把所有心頭的疑問都參透了。于是,我把在印度的修行的法門和經驗帶回了臺灣。這一段經歷讓我對表演有了更多的思考。表演和靜坐時的境界是一致的,都是“活在當下”。表演不是向外投射的力量,而是內在自我的探尋。
對“活在當下”的體悟,觸動了我的觀念與靈感,我將其融入了自己的日常生活與表演創作中,并由此奠定了優人神鼓的美學基礎:打坐、打拳、打鼓。
心靈的故鄉
印度是難以形容的一個國度—對我來說,印度是奇特的、矛盾的,又是和諧的,統一的。
到了印度,你會發現,那邊非常臟亂,交通非常無序。除了新德里、孟買等幾個大城市會有紅綠燈,其他城市基本都沒有交通指示。人力車、腳踏車、英式的舊款汽車、電動三輪車等,在擁擠的街道上擠來擠去,互相并不謙讓,飛速奔馳。奇怪的是,這樣的交通狀況下,卻少有車禍發生。
除了交通工具,路上還有馬牛羊,和人爭道。特別是菩提伽耶,簡直就像一個動物園,穿梭街巷的除了有豬、牛、馬、羊,還有猴子、鳥,當然,還有人。行走在印度的街道上,你會發現人和動物是無隔的,似乎能得出眾生平等的概念。
實際上,去過印度的人,會有兩種極端的反應。第一種是“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去這個鬼地方了”。在印度旅行是非常不方便的,你會經歷被騙、被干擾、被騷擾,會遭遇因為不干凈的食物而患病……還有,搭火車也不方便—有時候火車明明是在第二月臺到站,但毫無原因的,在火車到站的前十分鐘,你看到一片人潮移動,原來是火車突然轉到了第三月臺,你要趕緊從原來的月臺翻過路橋到達另一個月臺。
另一種反應,就是“我肯定會再回來”。因為這里太豐富了,太有內涵了。我大概就是屬于第二種。印度對我來說,就是心靈的故鄉。印度最奇特之處,是專門“出產”圣人。最早的是佛陀,然后是瑪哈維拉,還有一些大成就者,比如蓮花生大士、阿底峽尊者等等。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就有了菩提達摩。因為菩提達摩的到來,影響了整個中國,還有日、韓、馬來西亞、新加坡的宗教文化。
即使現代印度趕不上現在的潮流,她的精神卻是當代的前衛糧食。從古,其思潮即流布中國、東南亞、歐洲,遠至印度尼西亞的婆羅浮屠、巴厘島,近則影響美國的嬉皮、披頭士……可見,印度文化的影響是向全世界輻射開去的。
印度人的思想也很特別。中國現在用的很多詞匯,實際上是印度傳過來的。中文里沒有一個詞匯可以去形容一個比秒還短、比電光火石還要快速的時間,“彈指”“剎那”都是從印度佛家語中音譯過來的,是印度的一個計時單位。還有“不可思議”“大千世界”,都是從印度傳過來的,是佛法中的語匯。
難以想象,這樣一個臟亂、失序、擾攘、貧窮的國度,卻產生出了這樣精致的藝術、高度的精神思維。二十年來,我前后九次進出印度,探索找尋自我。每一次重回這個心靈的故鄉,我都能汲取到新的養分。
2012年,我本來打算直奔菩提迦耶精進修法、憩養身心,但陰差陽錯地,我在德里沒有買到車票,只能幾番輾轉,從阿古拉經由瓦拉納西,再到達菩提伽耶。回到久違的瓦拉納西,我非常驚訝,眼前的景色人物恍如昨日般熟悉。
彼時,初次到瓦拉納西,我時常到恒河邊一個賣茶攤子喝茶。當時的我喜歡坐在賣茶人攤子的階梯上,喝一杯熱茶,抵御冷冽的寒風,等待一丸紅日從遠方樹叢穿過薄霧而出。沒想到的是,時隔二十年后重返瓦拉納西,那個賣茶人居然還在。
在印度,二十年不變的除了人,還有物。在現代社會,你要是離開一個熟悉的地方,大概三個月,那里就大變樣了:平地突然長出了大樓,原來的店鋪也倒掉了。但是瓦拉納西卻一點都沒有改變,恒河沒有變,印度也沒有變。
一個人一輩子都應該去一次印度。印度,是直指生命的圣土。你改變不了她,她卻會改變你。
黃志群 臺灣劇團“優人神鼓”的靈魂人物,身兼主角、音樂總監、武術與擊鼓指導數職,被人尊敬地稱為“阿襌師父”。阿襌師父6歲習鼓,10歲拜師學習中國武術和獅鼓,17歲到臺灣,最初習舞,經歷一場非預期的云游歲月,在印度找到生命的轉折點。
左至右
恒河上游的洗衣人。
恒河中游,印度教信徒早晨聚集圣河邊,凈身祈禱。
一名殘障的印度教苦行僧,在恒河邊行走化緣。
達蘭薩拉寺院的壁雕。
1 菩提迦耶,一名比丘尼在大覺寺面壁靜坐。
2 在恒河凈身祈禱后,坐在石階的朝圣者。
3 街頭的吹笛舞蛇人。
4 印度教苦行僧,嚴肅的神情,卻不經意透出幾許諧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