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無邊際的草原,無窮無盡的山谷,層巒疊嶂的雪山,徒步在曠野之中,背影融在自然之中,讓身體迎受極限的挑戰,調動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既然山頂不會塌下來,那我就登頂去。 ”文明社會,天地之間,那個小小的我,用身體丈量出世界之大。
對于從此地到彼地到底有多遠這個問題,科學家們為我們提供了一套量綱:米、千米,直到光年,但這實際上常常沒有多大意義。從上海回川北老家與從成都回川北老家相比,或許公里數的區別很大,但實際交通差異可能很小。據說,特斯拉老板馬斯克構想的膠囊高鐵,從北京到紐約只需要2個小時,這比從北京東郊的通州到北京西郊的門頭溝還快,如果以時間作量綱,可以說,北京大過半個地球。
子曰“父母在,不遠游”。然而什么是“遠”,如何丈量遠近,用科學家提供的量綱可能意味著蒙蔽或錯覺,最真實的量綱,來自自己的身體。而身心,也在丈量的運動中得以升華。
向最遠目標發動攻擊
當我的腦海萌生這些念頭的時候,正一個人行走在內蒙古的大草原上。這天早上,我從帳篷里鉆出來,胡吃了一點早餐,帶上兩瓶水,朝著正西方開走。沒有目的,也沒有時間計劃,手機不再有信號。滿天的云朵,滿眼的綠色,天地間偶爾能遙遠地看見一群群牛羊。當我距離營地漸行漸遠的時候,似乎脫離了整個文明社會,天、地和我,目力所及之處便是整個世界。
在一個突起的草坡上,在視力極限處的地平線上,我選擇了一個金字塔一樣的正三角形的山丘,作為行走的終點。我不知道那里有多遠,但我認為,在晚上8點徹底天黑下來以前,我應該能夠回來,我有富足的11個小時。
這是我第一次走在如此廣袤的蒙古大草原上,天地如此之大,讓我有點不真實感。 在過去2000年里,不同時代的草原民族,在北半球的草原走廊上呼嘯著來往馳騁數萬里,他們成就世界上最龐大帝國的沖動,恐怕是一步一腳的點滴誘惑聚砂成塔而來?反過來說,那些山谷縱橫的高山族群,挪一步都艱難,可能就會偏安一隅,收斂起走到天邊看個究竟的沖動,與世界絕交了。
《鋼鐵、槍炮與病菌》的作者戴蒙德在他這本著名的書里,確實如此分析了新幾內亞的奇特。今天的新幾內亞,是古生物學家、古人類學家們和文化學者不容錯過的研究對象, 因為那里的動植物和人類族群,盡可能多地保留著歷史的痕跡。甚至,過去幾百年大殖民時代,西方人把無數的土著文化群納入了全球一體化,而且他們當然也踏足了新幾內亞,但這片地區最核心的部分,依然頑強地保留著千百年的文化繼承,而沒有被全球化抹去。戴蒙德從新幾內亞開始,分析了遠為復雜的人類文明史,而對新幾內亞這個微小樣本的分析,其實與我在草原上徒步的感觸同源—這地方的土著先民們生活在溝壑縱橫的深山中,實在沒有一步一步前行的點滴誘惑。
所以,世界有多大,蒙古人和新幾內亞人對相同公里數的感覺不會相同;而從上?;虺啥蓟乩霞业母惺懿顒e卻可能越來越小。
抵達這個金字塔型的小山尖,我總共用了4個多小時,手機計程超過15公里,當我站在山尖上,俯視草原,它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高爾夫球場,從山腳下開始,向各個方向延伸著下一個15公里。從這里往南,最遠可以抵達越南,往西最遠接近維也納城下—這是幾百年前,一大群蒙古人,靠著每人五六匹馬、揮舞著一柄彎刀,從草原出發所能攻擊到的最遠目標。
15公里,這可以視作晴朗天氣下對目力所達的極限距離的一次徒步測量。
與野驢一起奔跑
2010年我有一次坐大巴丈量土地的極限記錄。在此之前,我坐大巴最漫長的經歷大約是十幾個小時,還是因為塞車。而此番我是有意選擇了一條深度體驗式線路:從阿里出發,沿西藏小北線返回拉薩,而且,乘坐最地道的交通工具—臥鋪大巴。挑選這么個艱苦卓絕的線路,完全是因為不忍錯過北線曠野無人區風光,又不想復制包車 這么昂貴腐敗的方式。
這條線路全程1700公里。上車之前,車老板說:“如果一切正常48小時”。事實證明,在西藏想“一切正?!笔且环N奢侈的小概率事件,無人區的搓板路早就把所有的車輛顛成了病車,所以,這一趟行程最終花去73個小時—是的,三天三夜還多一個小時。除了方便、加油和修車外,吃喝睡覺都在車上。
大巴搖搖晃晃地奔馳在藏北的曠野上,身后揚起幾十米長的灰塵,就像戰斗機翼尖揚起的渦流。這些灰土從大開的車窗里卷進來,與車上當地人噴出的嗆人煙草味、身上的那種特殊的西藏酥油茶味混合在一起……這滿車的人有在藏區謀生的內地漢人,也有當地藏人,以及極少的幾個驢友。和他們雜處了三天,雖然沒有什么交流,但長時間封閉于一個車廂中,使得我們成了一個有默契的小族群似的共同體,一起對窗外的野生動物指指點點,一起詢問司機下一站還有多久,一起下車在無遮無擋的天空下找個雖然足夠遠卻互相能看見的地方蹲下方便。這輛破舊的巴士行駛之處,很多地方其實并沒有路,就像我走在內蒙古的草原上,只要方向對,只管走吧。
至今好些年過去了,我和我太太回想起來這趟行程,覺得最有趣的記憶,其實不是藍天下的曠野以及在曠野上奔跑的藏野驢們,而是這趟長達73小時的行程本身。據說舒服與有趣總是不可兼得,確實,這一趟并不舒服,卻是一趟有趣的行程。這個“73個小時”,不僅凝聚了2010年西藏小北線的交通水平、人文和景觀,而且,由于經過此番顛簸之后,屁股已近乎八瓣,所以這個距離可以視作屁股能忍耐的地理的極限—遠比那個1700公里具有定格的意義。
地球在我們的腳下變小
亞歷山大大帝從西方攻到恒河,蒙古人從漠北打到歐洲,這些來來往往縱橫幾萬里的故事,基本都發生在從海平面到海拔三千米之間,與地球的尺寸比起來,人類的這個活動空間就像輕輕覆蓋在地球表面的一層薄薄的膜。借助現代的科技成就,每個人都能體會到什么叫做“地球變小了”,但很少有人能體會到“地球變薄了”,除非你是一位高海拔登山者。
2006年秋天,在滇西北的碧羅雪山腳下,一個個頭不高卻很敦實的驢友,雙手合圍,氣喘吁吁地將一個半人高的巨大背包挪上汽車。我問他這背包有多重,他說七十多斤,而且,很巧,他計劃與我們同樣的時間翻越碧羅雪山,但與我們不同的是,他準備自己背負這個背包翻過去,而不是像通常的那樣請當地人作背夫。
我覺得他這個設想不可思議。負重七十多斤登山三天,這在低海拔處都是超級牛人,而高海拔地區更不可同日而語,雖然碧羅雪山海拔并不太高,但好歹也要翻越4300米的埡口,他怎么可能憑一己之力背過去呢? 我雖然口頭上夸他是牛人,但內心卻很好奇。在開始翻越碧羅前的幾天,我們大約在怒江州接近3000米的秋那桶地區徒步。這個海拔不算高,但已經與低海拔地區不一樣了,很多人會產生明顯的高反。
有一天我們在一處休息的時候,后面上來幾個人。我瞅見那熟悉的巨大的背包,被另一個人背負著,這個牛人卻不見了蹤影。一打聽,原來這牛人實在是走不動了,同路的驢友們輪流幫他背包,他一身輕松,卻還遠遠地落在后面。我猜測,這位“牛人”膽敢放言背這么重一個包翻越碧羅雪山,肯定是平時很厲害,但缺乏高海拔經驗。偏偏,高海拔地區的經驗與低海拔不能同日而語。當人類突破了地球表面那個“薄薄的膜”的時候,以米為計量單位的量綱再次失去了原有的意義。無論是深度潛水,還是高海拔登山,高度或深度這個概念,取決于身體對缺氧的忍耐度。在低海拔地區,我一個人輕裝的登山速度,每小時能夠往上登600米;但我在拉薩登4300米的色拉山,一個小時只能登300米;從5000米營地出發沖頂雪隆包、哈巴和半脊峰,大約一小時平均只能登100米。
與那些超高海拔的登山者相比,我只能算是入門級的菜鳥,但足夠我體會如果力圖突破那層“薄膜”意味著什么。亞歷山大大帝有句名言:“既然大山不會向我走來,那么我就向大山走去?!边@是平面橫向的思維,如果向高度攀登,這話可以改改:“既然山頂不會塌下來,那我就登頂去?!?/p>
如果有一天你被問到,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究竟有多大?你可以用科學家的標準答案回答:繞地球一圈4萬公里。這個答案沒錯,但實際上地球究竟有多大,取決于你拿什么丈量,或者丈量哪里。同樣100公里,對一個蒙古人和對于一個新幾內亞人來說,肯定意味著不同的距離。
而我,有幸用雙腳、用視力、用肺活量,甚至用屁股丈量過這個星球的很多有趣的地方:有時候覺得世界越來越小,有時候覺得地球越來越薄。
陳樂 天則經濟研究所中國企業家中心研究員,美國國務院IVLP(國際訪問者領導項目)2010年訪問學者。
插入語:亞歷山大大帝從西方攻到恒河,蒙古人從漠北打到歐洲,這些來來往往縱橫幾萬里的故事,基本都發生在從海平面到海拔三千米之間,與地球的尺寸比起來,人類的這個活動空間就像輕輕覆蓋在地球表面的一層薄薄的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