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把車窗關上,”一個女人說,“要不,你會弄得滿頭都是煤灰的。”
小女孩想把窗子關上,可是車窗銹住了,怎么也拽不動。
她們是這節簡陋的三等車廂里僅有的兩名乘客。機車的煤煙不停地吹進窗子來。小姑娘換了個座位。她把她們隨身帶的東西——一個塑料食品袋和一束用報紙裹著的鮮花——放在靠窗口的座位上。她離開車窗,坐到對面的位子上,和媽媽正好臉對臉。母女二人都穿著襤褸的喪服。
小姑娘十二歲,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那位婦女眼皮上青筋暴露,身材矮小孱弱,身上沒有一點兒線條,穿的衣服像件法袍。要說她是小姑娘的媽媽,她顯得太老了一些。在整個旅途中,她一直是直挺挺地背靠著椅子,兩手按著膝蓋上的一個漆皮剝落的皮包。她臉上露出那種安貧若素的人慣有的鎮定安詳的神情。
那位婦女低著頭,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小姑娘脫掉鞋子,然后到衛生間去,把那束枯萎的鮮花浸在水里。
“把鞋穿上!”她對小女孩說。
小姑娘向窗外張望了一下。映入她眼簾的還是那片荒涼的曠野。從這里起,火車又開始加快速度。她把剩下的餅干塞進袋子里,連忙穿上鞋。媽媽遞給她一把梳子。
“梳梳頭!”媽媽說。
小姑娘正在梳頭的時候,火車的汽笛響了。那個女人擦干脖子上的汗水,又用手抹去臉上的油污。小姑娘剛梳完頭,火車已經開進一個鎮子。這個鎮子比前面幾個要大一些,然而也更凄涼。
“你要是還有什么事,現在趕快做好!”女人說。“往后就是渴死了,你也別喝水。尤其不許哭。”
小女孩用濕漉漉的報紙把鮮花包好,稍微離開窗子遠一些,目不轉睛地瞅著母親。她母親也用慈祥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汽笛響過后,火車降低了速度。不一會兒就停了下來。
母女倆沿著杏樹蔭悄悄地走進小鎮,盡量不去擾別人的午睡。她們徑直朝神父家走去。母親用手指甲敲了敲紗門,等了一會兒又去叫門。……
“我要找神父。”她說。
“神父在睡覺呢!”
“我有急事。”婦女固執地說。
她的聲調很平靜,又很執拗。
大門悄悄地打開了一條縫,一個又矮又胖的中年婦女探身出來。她膚色蒼白,頭發是鐵青色的,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眼睛顯得特別小。
“請進來吧!”她一面說著,一面把門打開。
“他叫你們三點鐘以后再來,”她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說。“他才躺下五分鐘。”
“火車三點半就要開了。”母親說。
她的回答很簡短,口氣很堅決,不過聲音還是習B么溫和,流露出各種各樣的復雜感情。開門的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好吧!”她說。
房間深處的門開了。神父用手帕揩拭著眼鏡,從里面走出來。他一戴上眼鏡,馬上可以看出他是那位開門的婦女的哥哥。
“你有什么事?”他問。
“我要借用一下公墓的鑰匙。”女人說。
女孩子坐在那里,把那束鮮花放在膝蓋上,兩只腳交叉著伸在椅子底下。神父瞅了女孩一眼,又看了看那個女人,然后又透過紗窗望了望萬里無云的明朗的天空。
“天太熱了,”他說,“你們可以等到太陽落山嘛!”
女人默默地搖了搖頭。神父從欄桿里面走出來,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皮面筆記本、一支蘸水鋼筆和一瓶墨水,然后坐在桌子旁邊。他的頭已經謝頂了,兩手卻是毛茸茸的。
“你們想去看哪一座墓?”他問道。
“卡絡斯·森特諾的墓。”女人回答說。
“誰?”
“卡絡斯·森特諾。”女人重復了一遍。
神父還是聽不明白。
“就是上禮拜在這兒被人打死的那個小偷,”女人不動聲色地說,“我是他母親。”
神父打量了她一眼。那個女人忍住悲痛,兩眼直直地盯住神父。神父的臉刷地一下子紅了。他低下頭,準備填一張表。一邊填表一邊詢問那個女人的姓名、住址等情況,她毫不遲疑地、詳盡準確地做了回答,仿佛是在念一份寫好的材料。
“這么說他叫卡絡斯·森特諾。”神父填完表,嘴里咕咕噥噥地說。
“卡絡斯·森特諾,”那個女人說,“是我的獨生子。”
女人把皮包夾在腋下,胡亂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小姑娘拿起鮮花,趿拉著鞋走到欄桿前,兩眼凝視著媽媽。
神父吁了一口氣。
“您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引上正道嗎?”
女人簽字回答說:
“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
神父看看那個女人,又看看那個孩子。看到她們根本沒有要哭的意思,感到頗為驚異。那個女人還是神色自如地繼續說:
“我告訴過他不要偷人家的東西吃,他很聽我的話。過去他當拳擊手,有時候叫人打得三天起不來床。”
“他沒有辦法,把牙全部拔掉了。”女孩子插嘴說。
“是的,”母親證實說,“那時候,我每吃一口飯,都好像看到禮拜六晚上她們打我兒子時的那個樣子。”
他睡意蒙眬地指點母女倆怎樣才能找到卡絡斯·森特諾的墓地。還說回來的時候不要叫門,把鑰匙從門縫下塞進來就行了。要是對教堂有什么施舍,也放在那里。那個女人注意地諦聽著神父的講話,然后向他道了謝,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
“人們都知道了。”神父的妹妹喃喃地說。
“那最好還是從院子的門出去。”神父說。
“那也一樣,”他妹妹說,“窗子外面凈是人!”
直到這個時候,那個女人好像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透過紗門朝大街上看了看,然后從小女孩的手里把鮮花奪過去,就向大門走去。女孩子跟在她的后面。
“等到太陽落山再去吧!”神父說。
“會把你們曬壞的,”神父的妹妹在客廳深處一動也不動地說,“等一等,我借給你們一把陽傘。”
“謝謝!”那個婦女回答說,“我們這樣很好。”
她挽著小姑娘的手朝大街走去。
鑒賞:
加西亞·馬爾克斯,哥倫比亞人,是拉美文學當之不愧的代表人物和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霍亂時期的愛情》、《百年孤獨》等長篇名著讓他享譽世界。雖生長于千里之外的拉丁美洲,馬爾克斯的文風卻有一絲東方韻味,含蓄,克制,豐富深刻的感情如同暗涌,只能從四處散落的細節中找到縫隙,噴薄而出。
《禮拜二午睡時刻》一文開篇的很長之后都讓人有些迷惑,作者好似只是在以強迫癥一般對細節的關注來描寫一對母女在一個尋常下午的出行。炎熱的天氣,母女倆襤褸的衣衫,報紙包裹的一束鮮花,母親讓女兒梳頭、喝水,堅持要見神父,每一個動作和眼神都被拆分開來,聲音卻靜默,太多瑣碎的細節堆砌成完整的畫面,讀者似乎也迷失在馬爾克斯細膩的筆觸中,直到趨近文章的尾聲,讀者了解到母女出行的原因,之前讀到的細節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給人以恍然大悟之感,也讓人不得唏噓母愛寬廣深沉。
母親在文中的聲音顯得內斂,并不響亮,但她對孩子的愛意卻在不動聲色中蔓延,她給女兒慈祥的眼神,給兒子千里迢迢帶一束鮮花,她拒絕遮陽傘,都在大聲訴說著愛與悲痛。街坊鄰居紛紛來圍觀她,她卻堅定地從大門走出,墓地里埋著她唯一的兒子,他有自己的名字,她不以兒子為恥,亦不畏懼世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