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8點,帕特里克·穆萬加(Patrick Mwanga)與我(本文第一人稱是指作者Elijah Wolfson,下同)在肯尼亞首都內羅畢市中心的瑟瑞那酒店見面,共進早餐。我們來到酒店的餐廳,在一張鋪著白色亞麻布的桌子前坐下,旁邊是一個大得幾乎看不到邊的游泳池,視線的盡頭是一排藍花楹樹,把這片精心打理的地方與城市的其他部分隔離開來,在樹叢的另一邊,是臭氣熏天、吵鬧喧囂的內羅畢。
在內羅畢出生和成長的穆萬加,如今是世界銀行水和環境衛生事務專員,也是該市索韋托貧民窟“Jisomee Mita水發展項目”背后的推動力。“這個項目花了我3年時間。”穆萬加一邊說著一邊把丹麥黃油涂在裸麥面包上。這時,身著白色制服的服務生手持金屬水壺來為我續杯。
早餐后,穆萬加把一名“內羅畢城市供水和污水處理公司”(NCWSC,該市最大的自來水公司)的公關代表介紹給我。我們一行人乘坐一輛印有NCWSC標志的皮卡車,駛離內羅畢的市中心,前往8英里外的索韋托貧民窟。這是一個面積很小的貧民窟,占地僅約1平方英里,但卻居住著10萬到20萬人。索韋托貧民窟形成于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當時政府實施搬遷計劃,給每戶搬到索韋托貧民窟的家庭一套小小的安置房,但是政府卻并未給這片安置房鋪設供水和排水系統。居住在此的家庭面臨嚴峻挑戰:每天努力灌滿自己的黃色塑料桶,這種簡便油桶在內羅畢幾乎無處不在。
解決自來水的社會問題
在美國的大部分地區,我們想喝水就大口地喝,也不會有人去思考僅5分鐘的淋浴就會浪費12.5加侖的水——是世界衛生組織界定的每日最低需求量的兩倍。但是在索韋托貧民窟沒有任何一滴水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在這片土地上,婦女和兒童們每天都要在公共水亭排起長龍。這些水亭表面由自來水公司的雇員或分包商管理,但實際上是由貧民窟中的黑幫控制。這些幫派分子接管了水亭,控制了關鍵位置的水管,截留了自來水,再高價出售,遠高于自來水廠的正常價格。
因為自來水公司無法收取這部分供水的費用,因此也就不會回應居民們的投訴,例如有人違反規定、水有臭味或水龍頭不出水了。這樣的水危機有時在索韋托貧民窟會持續數周。
那幾周(或是沒錢付給黑幫的日子)是當地最不穩定的時候。因為不能再去被黑幫把控的公共水龍頭接水,婦女和兒童們不得不去恩貢河(Ngong River)取水,那真是災難性的,恩貢河污染嚴重,浮著垃圾和糞便,惡臭難聞。
根據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的報告,恩貢河是肯尼亞污染最嚴重的河流,其上游是內羅畢的工業區,多家工廠把充滿了石化廢料和金屬等的工業污水排入該河。而且,由于貧民窟沒有排污的下水管道系統,使用的戶外廁所也只是放置了幾個金屬盆,所以,恩貢河實際上也充當了貧民窟的排污系統,所有的生活污水、廁所糞便都直接倒入該河。窮人們就是喝這種混湯,為了生存他們別無選擇。
水源性疾病(如霍亂、痢疾、甲型肝炎、傷寒)在內羅畢的貧困社區猖獗,對幼童的影響尤其嚴重。其實,在世界各地類似地方都是如此。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每年有約340萬人死于和水相關的疾病,這成為世界上疾病致死的首要原因。2010年,肯尼亞政府批準了一部新憲法,指出水的獲取是人的基本權利。內羅畢市的三大自來水公司如今有義務證明他們正在采取措施以確保全市所有居民——包括貧民窟中的人——能夠獲得潔凈的水。“我們必須重新規劃,以找出我們如何為這些人服務的方法。”內羅畢城市供水和污水處理公司的員工維基·梅奧,最近在接受公共國際廣播電臺采訪時說。
索韋托貧民窟“Jisomee Mita水發展項目”由世界銀行非洲地區團隊推出,旨在解決貧民窟居民的用水安全問題,將把水龍頭裝進每一戶家庭,讓所有居民都不需要再向黑幫購買高價水,也不需要被迫去喝被污染的河水。但是,盡管獲得了政府授權,盡管從黑幫團伙那里收回被霸占的管道能夠為公司帶來潛在財務收益,內羅畢城市供水和污水處理公司還是對投資這樣的基礎設施感到擔憂。“每個人都告訴我,沒有窮人將會付錢。”穆萬加說。畢竟,索韋托貧民窟的大多數居民連個收賬單的郵箱都沒有。
讀你的水表
穆萬加的解決辦法是“Jisomee Mita”,斯瓦希里語(肯尼亞國家官方語言之一)里“讀你的水表”的意思,是一種簡單的技術工具,能夠讓索韋托貧民窟的居民更容易付款。其工作原理很簡單:就是每戶家庭自己去讀自家的水表,然后用短信發送讀數到#2618。幾分鐘后,賬單就會以短信的形式發送給用戶。然后人們就能夠利用肯尼亞最流行的、幾乎無處不在的移動支付系統M-Pesa來支付賬單了。
這種隨時可支付,每次想付多少就付多少(想買幾立方水就買幾立方水)的方式比較適合索韋托貧民窟居民的支付能力,因為其中的很多人沒有固定的工作、固定的收入,也就不太能夠一次性支付整個月的賬單。
但是,如果他們超過一個月沒有支付賬單,那么就會產生滯納金。這是因為,為了鋪設讓潔凈自來水進入每戶家庭的這些管道等基礎設施,內羅畢城市供水和污水處理公司不得不申請了大量貸款,而這些成本就會轉嫁給“Jisomee Mita水發展項目”的客戶。
這就有點令人不快了,甚至是可惡的。許多水資源以及其他資源權利倡導者發現,當地人,也就是那里的受益人,本質上就是被迫為了獲得水資源而貸款。世界銀行近幾年因此而被廣泛批評,因為世行正是利用這種方式使得發展中國家負債。
太平洋研究所(Pacific Institute)的主席、長期氣候和水務科學家彼得·格雷克(Peter Gleick)對這種情況感情復雜。“你想要人們為了用水付款,因為這會使得系統的財務狀況穩定,”他說道,“但你也要認識到極端貧困的現實,而且你不能阻止人們獲取水,水是一項基本人權。”非營利性組織“加拿大人理事會”(Council of Canadians)的一名國際水務社會運動人士米拉·卡朗娜娜森 (Meera Karunananthan)指出,索韋托貧民窟的模式也許“比那里之前的可怕系統要好一些”,因為人們終于能夠更有保障地獲取安全干凈的水了,但其仍然是遠遠不夠的。卡朗娜娜森認為該項目只是一個躲藏在公共事業表象之下的私有化努力:“世界銀行繼續推廣私有化,而完全不顧其自身的許多事例已經證明了在世界各地的多個社區中私有化失敗了。”
世界銀行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和本世紀初在發展中國家大規模推動水務私有化之后,過去十年遭遇了巨大的倒退。例如,去年在坦桑尼亞,激進分子要求該國政府不要償還向世界銀行借貸的6150萬美元供水和衛生項目貸款。根據世界銀行的說法,該項目“無法達成它的許多目標和義務”。
“我們不向任何人強推任何事物”
不過在索韋托貧民窟,穆萬加強調“我們不向任何人強推任何事物”。整套系統的設計引入了公眾和當地社區的參與。穆萬加以及其他人還指出,世界銀行對該項目的貢獻是免費的——唯一有關聯的方面就是內羅畢城市供水和污水處理公司必須在獲得那筆錢之前證明他們公司的交付和支付系統能夠良好運行。
有些人認為“Jisomee Mita水發展項目”整個系統運行非常好正是因為其有一個財務保障。公用事業公司通常忽略那些來自低收入地區的投訴,因為他們感覺自己在那些地區的作為就是施舍而已。但是現在的回應率不同了。穆萬加指出,因為“Jisomee Mita水發展項目”已經把窮人變成了付費用戶,因此他們一有聲音,公司就必須回應。為此內羅畢城市供水和污水處理公司推出了一個新的投訴和處理工具叫做“水之聲”,以方便客戶投訴。該公司表示迄今他們已經解決了70%的投訴問題。
而事實上,賬單也的確獲得支付。內羅畢城市供水和污水處理公司表示,自從“Jisomee Mita水發展項目”實施以來,他們在索韋托貧民窟每月收到的費用增長了近一倍。
為什么會這樣呢?格雷克提出了一個理論。他指出,之前人們沒有被(NCWSC公司)要求支付水費,相應地,NCWSC公司提供的服務也的確很少,幾乎不值得人們付錢;但是,如果人們對于自己獲得服務變得有信心,如果他們認為這些服務是值得的,那么他們就會為此支付費用。
水直接送到你自己家里似乎是這樣一件平淡無奇的事情(人們已經如此習慣自來水),但是對索韋托貧民窟的居民來說,卻是徹底改變了生活。孩子們終于可以去上學了,他們再也不需要從早到晚地找水源、排隊,他們可以把時間花在聽課和寫作業上。同樣地,婦女們也因為不需要終日排隊從黑幫手里購買高價水,因此可以開始找工作,甚至是自己開個小店鋪。每戶家庭的收入更多了,支出更少了(水費大減)。當地警察局長喬博·基萬杜(Job Kivundui)在接受當地報紙《星報》采訪時說,過去幾個月,距離索韋托貧民窟最近的警察分局接報的強奸案已經降至幾乎為零的水平。他指出,國內的強奸案件,此前有很多發生在大清早,因為婦女們每天要一大早出門去找水、排隊買水,而如今這種類型的案件已經明顯下降。當地的土地所有者們,有些已經開始拆除破舊的泥屋或鐵皮房,轉而開始建造結構良好的磚和混凝土建筑。基萬杜指出,在索韋托貧民窟旁邊,甚至還開始興起了封閉式的中產階級社區。
更重要的是,人們變得更健康了。這一點非常容易在索韋托貧民窟找到“Jisomee Mita水發展項目”參與者來證明。我隨意敲了一家的門,屋主穆圖斯·基托考伊(Mutus Kittokoi)在家,他住在一棟結構非常簡單的小型住宅里,每間泥地鐵皮房月租金大約12美元,大家共享一個公共廁所。以前,基托考伊和這里的其他租戶都是在附近的一口井內取水。“我們以前非常容易生病,”他通過翻譯告訴我,“有瘧疾、痢疾等等。”而如今,他支付得起清潔水費用了,疾病就不見了。
目前“Jisomee Mita水發展項目”仍存在赤字。不過穆萬加預計5年能還清整個貸款。要求參與該水務項目的居民需求還在不斷上升。目前大約有2000套水龍頭和水表系統接入索韋托貧民窟,內羅畢市其他地區的申請數也達1.6萬。在索韋托貧民窟,當地人興奮的是該項目還要擴大范圍,引入污水處理服務。如果能做到,那么恩貢河也許就有救了。而一條清潔的恩貢河將會帶來新的發展機遇,住宅、餐廳、商店、酒吧會在河畔出現,以滿足新興的中產階級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