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版本說明（一）

關于《暗算》，我一直欠讀者一個“版本說明”。有些債欠久了就不想還，也許是不好意思還了。但這種狀態有時又會戛然而止，好像屋檐上的一片瓦，有一天會突然受地心引力作用，砸碎在地上。此刻的我，似乎就是這片瓦。

《暗算》是我繼《解密》后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寫的時候，我不認為它將成為我的一部重要作品，其中一個原因是它來得容易。我是說，相比于《解密》，它寫得很容易。我多次說過，《解密》我寫了11年，被退稿17次。這過程已有限接近西西弗神話：血水消失在墨水里，苦痛像女人的經痛，呈魚鱗狀連接、綿延。我有理由相信，這過程也深度打造了我，我像一片刀，被時間和墨水（也是血水）幾近瘋狂的錘打和磨礪后，變得極其慘白，堅硬、鋒利是它應有的歸宿。說實話，寫《暗算》時，我有削鐵如泥的感覺，只寫了七個月（甚至沒有《解密》耗在郵路上的時間長），感覺像在路邊采了一把野花。

一般說野花成不了大器，但也不一定。2003年7月，《暗算》初版面世，出版社名頭小：世界知識出版社。這也是“野花”應有的待遇，出身卑微，難嫁名門啊（卑微是卑微者的墓志銘）。出版半年余，用現今時髦的話講，出現了絲逆襲的苗頭：有影視公司找上門要拍電視劇。有個附加條件，須我親自操刀，擔綱編劇。我想，這有什么難的。當時我在成都電視臺電視劇部當專職編劇，這是我的飯碗。我毫不猶豫答應下來，說干就干，干了將近一年，寫出三十集劇本。

2005年底，《暗算》電視劇悄無聲息地播出，卻砰砰作響地一路躥紅，正式拉開絲逆襲的劇幕。從此，《暗算》逐漸又逐漸地成了我的“大器”，前行的步履，構成了一個為我追名逐利的復雜迷宮。相比，《解密》遜色如一個小媳婦，一位窮親戚。正如有人說，一本書像一個人，有命運，而命運經常出錯牌。“鳥初叫，花貴了”，主人變得很忙碌，稿約不斷，卻碌碌無為。據說，只有鷹才能凝視太陽。我不是鷹，太陽使我眼盲。是的，迅速躥紅的《暗算》把我烤得眼冒金星，暈頭轉向。我像只困獸，在燈光雪亮的房間里找不到門。我不甘困死，只好翻窗。我是說，我就這樣開始重寫《暗算》（小說，準確說，是其中一章）。這在業內有個專用詞，叫“炒冷飯”，暗示作家情薄才盡；但有時也不盡然。我自以為，我不屬于前者。

話說回來，在編寫《暗算》電視劇本時，我其實只用了小說前面兩章，即《聽風者：瞎子阿炳》和《看風者之1：有問題的天使》。前者故事完整，人物飽滿，情節曲折，職業性強，改編難度不大，多是一個“注水”工作。但后者似乎只有人物，情節缺乏張力；更要命的是，作為一個破譯家，主人公黃依依只有對密碼的認知，缺少破譯的過程。用個別評論家的話說，這個人物只有“心跳聲”，沒有“腳步聲”。

這對改劇是一大軟肋。我不得不重新搜羅資料。搜集的資料比預想的多，可由于電視劇錯綜復雜的審查機器，能用的材料又比想象的少之又少。大量金屬般發亮的素材，只能當廢銅爛鐵束之高閣，灰塵越積越厚，成了我心里老被蚊叮鼠啃的一個掛念。在一定的時間里，所有懸掛的東西都將落地。

2006年底一天，有人替我摘下這個掛念。他是一位真正的破譯家，也是《暗算》電視劇的忠實擁躉。別指望我介紹他，對他我只能說：他是個慷慨的人，正是在他不遺余力的幫助下，指教下，我把用在電視劇里的一些素材拎出來，又把一堆束之高閣、蒙塵已久的資料翻出來，開始重寫“黃依依的故事”。

時尚掌門人

好幾年前，我因為在準備修改《時裝史》、并且擴大改寫為《時尚品牌史》，而主動接觸時尚界，特別是時尚評論界。具有一言九鼎地位把握世界時尚品牌的掌門人就四個女人：《國際先驅論壇報》的蘇茲·門克斯（Suzy Menkes）、《Vogue》巴黎版主編卡琳·洛瓦菲爾德（Carine Roitfeld）、《Vogue》意大利文版主編法蘭卡·索扎尼（Franca Sozzani）和《Vogue》紐約版主編安娜·溫托（Anna Wintour）。這四個女人從1980年代以來把握時尚評論，左右時尚潮流，興風作浪，權傾一時，在任何時尚場所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說媒體讓她們三分并不恰當，因為她們自己就是媒體。四個人早不見晚見，因為知道是協同做大事，雖然有意見分歧還不至于公開對立，但是從來不是朋友，在公開場所也不親昵。

這四個人中間，最霸道的是溫托，據說她到《Vogue》紐約總部上班的時候，只要她走進電梯，里面已經上去的人都會說聲對不起而退出去，避免和她同梯，省得節外生枝。她說一不二、行事獨斷專行、目中無人，但是對時尚敏感極高，能夠揣摩發展方向，又能夠把控設計師、攝影師、廣告人、模特兒，特別能夠把控時尚集團的董事們，因此在江湖行走多年基本沒有翻過船。

2001年紐約一個時裝發布會，時裝表演結束后，這四個女人回到后臺祝賀設計師，會見媒體。朋友給我弄了塊記者牌，那一天我把問題壓縮到非常簡單，就針對門克斯和溫托兩人。問門克斯的問題是“《國際先驅論壇報》在亞洲影響大不如歐美，有沒有考慮開辟亞洲主流媒體的評論平臺”，對溫托的問題更簡單，“你認為《穿普拉達的魔鬼》里，梅里·斯特里普的飾演準確嗎”。平心而論，我真是一個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什么大場面都不緊張，那一天卻有點奇怪，因為知道這四個人頤指氣使的惡名，有點怕給她們嘲弄，故而生出些緊張來。

傍晚，設計師、模特、化妝師、舞臺指導、經紀人都齊聚后臺，忙得不亦樂乎。半個小時之后，時尚界大佬的車隊到達，四女也隨即到達，大搖大擺、目不斜視地進入會場，在頭排入座，時裝表演立即開始。她們多是冷酷地看，面無表情，門克斯會做筆記，其他三位就憑腦記。時裝表演快結束的時候，朋友叫我早點去后臺，我拿著筆記本就走。后臺好像個戰場，模特出出進進，化妝師、服裝師忙得昏天黑地直到終場，設計師出臺，后臺一下子就松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大佬和評論家們就來祝賀，媒體也涌過來了。人太多，每個人就幾句話。

我擠過去，見到胖胖矮矮的門克斯，問了那個問題，她本來很流暢地在回答其他人的問題，有點被我的問題問住了，回答“亞洲地區是我們時尚新興的大市場，我想精英們還是會看《國際先驅論壇報》的”。她不很確定，反問我：“你看什么媒體多呢？”我說，“要看國家了，在中國是看不到《國際先驅論壇報》的”。她沒有再說什么，略有所思，轉過身去。溫托是超級人物，連接近她都很困難。我好不容易找到她，提出那個問題，她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比梅里演的那個角色要兇得多，要不你來總部看看？”

時尚評論圈是所有評論界中最具有權勢的一個，圈子小、權力大，除非這幾個人退休，否則就是刀槍不入的堅固。2007年，庫特勒（R.J. Cutler）拍攝了四女中的卡琳·洛瓦菲爾德主持編輯這一年《Vogue》九月號地紀錄片《九月號》（the September Issue），片子在美國、西方國家票房非常好，這部紀錄片淋漓盡致地描寫了溫托的風格和為人。而卡琳·洛瓦菲爾德則在2012年轉到了《芭莎》擔任全球時尚總監。

時尚評論圈，一個奇怪的小圈子。

宋朝的病

作為時間的親人，我的朋友龐晃，幾乎在昆明的每一座廢墟中晃蕩過、迷失過。世界一直在前行，他卻一直在往后跑。用他的話說，他是在跟世界拔河，結果總是被世界手中的那根粗麻繩拖著跑，開始時拖在地上，激起漫漫灰塵，后來，就被拖得飛了起來，變成了世界手中的風箏。龐晃迷戀一切舊的東西，舊窗子，舊門，舊凳，舊桌，舊柜，舊石墩如果誰能幫他把一堵舊墻搬回他的家，他也一定會笑得發抖。不幸的是，他是一個窮人，只能像做賊一樣，在轟天炸地的舊墻倒塌聲里，在蘑菇云一樣的塵土中，鬼鬼祟祟地去尋找他想要的一切。而且，他得來的東西一概不賣，精品放在家中，一般的就堆在租來的一間民房里。印象中，個子矮小的龐晃，只有在給學生上課的時候是干凈的，平常時間，不管在哪兒，他都滿身灰塵，雙手黑漆漆的，指甲殼內，更是被黑色的煙塵填得滿滿的。偶爾，他也會拖著傷腿，滿臉是疤或脖掛打著石膏的手臂來到我們中間，笑嘻嘻的。當然，大家也倦于再問他為什么傷了，因為誰都知道，又是跟拆城的民工或者類似他那樣的人，展開了一場奪寶戰，戰場上滿地的磚頭、椽子，掄起來就打，總有人要傷著。

有一段日子，昆明的正義路拆得熱火朝天，龐晃也就適時地消失了。照我們的想法，他一定又在各個院落之間疾疾奔走，或匍匐在某堵墻下，等黑夜一來，工人收工，他便像箭一樣射出去，抱起早已相準的東西，一轉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那一段時間，龐晃不得不中止了他一生的尋寶記，而是充滿茫然與恐懼地徘徊在昆明的每所醫院的皮膚科。他的妻子在跟一個朋友打電話時，不小心泄露了秘密：龐晃的脖子和臉，先是長出了一種奇怪的紅點，繼而瘋狂地浮腫。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昆明這么多穿白大褂的人，有著數不勝數的精密儀器，卻沒有誰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有人嚇他：“老龐，你這癥狀，我看是艾滋。”龐晃趕忙腳下生風，到醫院驗血；又有人壓低嗓門，嘴唇貼著他耳朵：“老龐，聽說泰國那邊最近又出了一種新病，很多性產業工作者，先是臉紅腫，最后全身變成水”聽得龐晃就像蹲在冰箱中。事情傳出來，龐晃也就不再遮遮掩掩，開始重新回到我們的生活中來，又粗又紅的大脖子，又紅又大的臉，而朋友們也樂于向他獻偏方或替他遍訪民間高人。其間，他喝下太多的糊涂藥，也領教了太多的神神鬼鬼的世外高人的非常手段，苦不堪言啊。

轉機來得很偶然。一天，一個很少說話的朋友，突然開口了：“龐晃，我有一個舅舅，快九十歲了，是個中醫，想不想讓他看一下。”龐晃去看老中醫的那天中午，滿頭銀發的老中醫正在郊區的一個小院里，秋天的梧桐樹下，品著一壺號稱是“龍馬同慶”的普洱茶。沉默的人說：“舅舅，這是”話未說完，老中醫抬眼掃了一下龐晃，本來還被百年普洱弄得不著邊際的眼神，瞬間就精光斂集，無形劍一樣暴伸出來，繼而，手撫長須，仰天哈哈大笑。他的笑聲中，梧桐樹葉又多落了幾張：“天意啊，天意，老夫等了一生，終于等來了第一個想醫的病人。”老中醫告訴龐晃，龐晃得的是一種宋朝的病，傳染病，可這病在朱元璋稱帝那年就絕跡了，而且再也沒有出現過。老中醫還告訴龐晃，他從青年時代就開始研究這種病，一直以為自己練的是屠龍術，沒想到世間還真的有一條龍。龐晃服了老中醫的三服藥，病很快就好了。龐晃一再堅持要付老中醫一萬元錢，老中醫鶴發倒立，一再地把龐晃掃地出門。每次，龐晃出了小院，都聽院中的老人喃喃自語：“天意啊，天意”

至于龐晃是如何患上這種病的，照老中醫的分析，這種病一度在宋朝時的昆明城中流行過，某些細菌附在了舊宅的屋梁、椽子或其它什么舊的東西上，這次拆城，絕無僅有的細菌被龐晃撞上了。

識『警』事錄

鄉人劉君在紐約皇后區經營一處加油站，夜間的營業時段通常都是他本人打理，夜貓子的我時常會前往陪伴。加油站通常都有小賣店，深夜除了偶爾有過路車加油之外，警察和娼女是常客，買口熱食喝杯咖啡，順便聊會天。時間久了，他們和劉君熟識如友。

有次，見某位警友贈送給劉君一件舊防彈衣，我隨口就說“你們換新了”，不料那位警察卻認真地糾正我的用詞“不是換，是買”。他的舊防彈衣已經穿了五年，上面有好幾處彈洞破損，內部防彈材料還有些下墜，為安全著想不得不置換，給同樣需要保護的劉君還是可以繼續穿用的。他自己花了五百多美元，又已經買件新的換上了。好奇的我那天深夜問了好多，原來美國普通警察的裝備（包括服裝和武器）都是自己花錢買的（全套總價在四千多美元，入警新人先由警局墊付）。

紐約的警察，大概是世界上警力最充分的—因為紐約是世界上罪惡最為猖獗的都市。發生在曼哈頓中國城附近的警察誤殺平民案，緣由17歲西裔少年持仿真狙擊步槍隔街瞄視巡警。該案經兩年檢審，最終判涉案警察屬正當防衛而無罪，理由是處于高危公職特性的警察在履職過程中，不可能具備時間去判斷那把已經瞄準自己的槍械之真偽。

我也有過幾次目睹紐約警力現場：一次是下班途中搭輕軌出站，有個高大的黑人青年因與售票員發生糾紛，正大吼大叫地敲打著售票處窗柜，迅即，警車從輕軌站所在的街道兩端飛嘯而來，四五位警察跳下車，飛快上樓拔槍上膛，路人尚未明白之際，那位滋事人已經被幾把槍口指著，哆哆嗦嗦地舉著雙手趴在墻上，前后不出五分鐘。

有一次是周末，正在熱鬧地段行走，突然間從我身后竄出二人，餓虎撲食般跳起壓倒走在我前面的那位，隨即反銬押入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后的警車急駛而去，前后幾十秒。我至今記得那位嫌疑人瞬間側臉滿是污血，那是被突然重力壓倒時與地面磨擦傷皮所致。

還有一次我于半夜外出，去停車場取車途中巧遇警察抓捕毒販，街道兩端各兩輛警車同啟大光車燈向中間段慢行逼駛，低音喇叭不斷反復“別動、舉手、轉過身去”的警告用語，十多位警察則全副武裝持長短槍一觸即發架勢，見一個逮一個。原本并不見得有人的街面上，居然從各個暗影門道中抓出好多，個個貌似流浪漢的他們，面對警察顯得配合默契，唯獨我受驚犯懵。“Don’t move（不許動）”這句我是聽懂的，所以站著不動，面對諸如“Hands up”“Back to me”這些并非正常生活中常用的話，狀況外的我沒有半點感覺。好在警察在行動前見我只是路過，不僅沒有為難我，還把我送至停車場，目送我取車駛離。

之后才知道，事發地是低級毒販子的零售點，曼哈頓中城的癮君子們常常半夜前來此地買毒。之后才知道，警察把我帶離現場也是為了保護我，免得被毒販誤以為是線人。

在紐約，配合警察工作同樣危險，所以紐約的居民習慣在窗簾后面打電話報案。我曾經以車庫當畫室，由于沒有窗，時常是把卷簾門升離地面一尺方便透氣，有天半夜突然一聲槍響，我下意識于那一尺透氣空間看見了對街公寓樓下載有兇手逃離的面包車，以及已經中槍躺倒路邊的被害人。很快警察來了，作為唯一看見兇車的目擊者，我積極向警察描述那輛車況。沒想到，事發第二天我卻被房東嚴肅批評甚至警告，因為我的“正義之舉”不僅給自己帶來危險，還會殃及和我同住這所房子里的所有人，包括房東本人。

小游神

甜海

走在街道有如甲板的哥倫尼亞[1] 城的半島部分，看得見兩側的海水，陽光使我想起海南島的三亞和從未到過的希臘。卵石小巷的白色或黃色墻壁上，一捧一捧九重葛花的藤蔓垂到地面，這種輕盈的、樸素的小花幾乎與葉子沒有區分，在我的故鄉福建也被養在花園或陽臺的精巧盆景中，一位居住在島上的女詩人曾詠唱過它們對太陽的堅貞。當我環繞一株庭院里的大樹打圈，一個本地人若無其事地告訴我它名叫樂園樹。詞語這種日常生活的第六元素在時間中快速溶解，就像蜜消失于苦澀的海水；我們稱為變化的東西或許與不變并無差別，《易經》之名的復義據說可以涵蓋萬物。拉普拉塔[2] ，一條不是河的河，在寬達四十五分鐘的渡船上，我用投擲三枚硬幣的方式消磨行程，得到的爻辭是：利涉大川。觀看了十幾幅十五、十六世紀葡萄牙人繪制的地圖，幾只巨型鸚鵡螺的化石（語言最終也要成為化石）之后，我登上了燈塔，終于能夠從那個高度上斷定對該水域的首次命名的正確和第二次命名的謬誤了。

星島

島嶼的形狀令人愉快。每座島嶼似乎都是一個荷馬，有森林的地方就有河流般源源不盡的神話，誰心里沒有一個像一顆綠星般的伊撒卡呢？太平洋水上民族的獨木舟在地球上這片最開闊的水域間游弋，他們的行跡卻沒有像特洛伊的英雄那樣被記錄下來，廣為所知的倒是野蠻的獵頭習俗，或許還有海盜、哥老會、柔佛王朝。鄭和那六十二艘三桅掛帆船組成的艦隊就是在天妃的保佑下穿越龍牙門、馬六甲海峽，“以每小時六海里的航速”晝夜星馳航往非洲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船隊則反向而來，然后是1819年登陸的萊弗士。我在島上住了四年，新加坡人也許不再意識到這座城市是鑲嵌在戒指一般小巧玲瓏的長腰嶼上面。河兩岸軒昂的摩天樓夾持著殖民時代從克拉碼頭一帶開始漫延開去的紅瓦房，早已覆蓋了島上大部分地區，富麗堂皇，光彩熠熠。大群鸚鵡從建筑物之間飛掠而過，誰也不去注意，熱帶闊葉植物的肥大妖嬈也沒人注意。要知道，僅僅在一百年前，叢林里的老虎還襲擊過海甘藍種植者，那些博爾赫斯常常夢見的“可怕的寶貝”甚至就走在武吉知馬路上。貿易風從赤道南北兩方向吹來，在椰子林和漆成鮮艷的橙、藍、玫瑰色的百頁窗格間輕拂。

庫斯科[3]

我在城中走著，我覺得我就是那個印第安人，一個錯誤的稱謂命名的人，滿足于對此一無所知。帝國的幅員、五角或十二角石頭的廟宇、四通八達的秘密道路上（北至厄瓜多爾，南至阿根廷和智利）頭插白色鳥羽的信使，雙腳像鐘擺一樣替換著，以口傳的方式遞送圣諭。我的城市像一只熟睡的美洲豹。我現在倚著的這根支撐阿爾瑪斯廣場拱廊的圓形石柱投下的影子，也就是它的影子。一個旅人向我走來，問我太陽神廟的入口，我告訴他，我在此已游逛了兩天了，那個門正是我要尋找的。光之門，我深信它在城中地下某處，身上還保留著三百年前太陽的熱量，或已然成為圣多明哥教堂的一部分，裝飾著本身被二度熔煉過的、暗淡的、基督教的黃金。凡是被太陽接觸過的東西，都要變成黃金，但這種稀有金屬的用途極為不同。在印加帝國，它毫不奢華并且只服務于美，金質的項鏈、杯子、衣裝、面具與脖頸、手、軀干、臉結合為一體，只為了顯示太陽的榮耀，而從未作為臭名昭著的錢幣流通。

[1] 哥倫尼亞：在烏拉圭

[2] 拉普拉塔：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

[3] 庫斯科：秘魯印加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