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剛剛過去的2014年,貧困縣的扶貧模式經歷了大幅改革。最顯著的一項變化是,貧困縣縣委書記、縣長不像以往緊盯上面跑項目、要資金帶動地方產業發展,而是埋頭研究當地貧困村、貧困戶致貧原因,逐一琢磨扶貧脫貧方法。此前的扶貧模式存在哪些問題?國務院扶貧辦主任劉永富在“兩會”期間接受記者采訪,從政策設計的層面對“精準扶貧”進行深度解讀。
中央政府以往一直將國家級貧困縣作為扶貧單位,中央的專項資金下到地方后,貧困縣為了提高當地GDP指標、啟動地方“造血”,大量資金被用作扶持產業、龍頭企業,從統計數字上來看,貧困縣企業老板收入的提高“拉高”了當地農民收入水平。媒體報道也顯示,不少貧困縣還將大量資金投向機場、新城等直接拉動GDP 、容易出政績的“形象工程”。
另一方面,國家級貧困縣享受中央專項資金、項目、優惠政策,不少地方甚至“搶”戴貧困帽、騙取扶貧資金,將貧困縣作為一塊貪腐肥肉。
這樣的扶貧模式,對真正處于貧困線之下的“真貧困者”無益。2014年,被比喻作“變大水漫灌為精準滴灌”的精準扶貧,對此前低效的扶貧模式做出改革。
所謂“精準扶貧”,是針對不同貧困區域環境、不同貧困農戶狀況,運用科學有效程序對扶貧對象實施精確識別、精確幫扶、精確管理的扶貧方式。與以往最大的不同是,精準扶貧強調扶貧資金和力量要用到真正的貧困村、貧困戶。
在這一思路指導下,2014年初,國務院扶貧辦把“找到真正的窮人”、給貧困戶建檔立卡作為一號工程。全國共識別出貧困村12.8萬個,貧困人口8800多萬。在此基礎上,各地派出12.5萬個工作隊,派駐干部43萬人,對貧困村、貧困戶進行“一對一”幫扶,駐村干部逐村逐戶分析致貧原因,尋找脫貧致富的辦法。
與改革相匹配,2014年中央也先后出臺《關于改進貧困縣黨政領導班子和領導干部經濟社會發展實績考核工作的意見》,調整考核“指揮棒”,扭轉貧困縣以GDP論英雄的局面,明確貧困縣主要考核扶貧工作;出臺《關于改革財政專項扶貧資金管理機制的意見》,將項目審批權下放到縣,讓扶貧救窮的錢能花在刀刃上,明確對減貧成效明顯的貧困地區資金分配予以傾斜。在《關于建立貧困縣約束機制的通知》中,進一步明令禁止貧困縣興建豪華辦公樓等“窮縣富衙”行為,對貧困縣必須作為、提倡作為的事項也進行明確。
扶貧模式改革后,“真的窮人”問題能否解決?按照十八大提出“2020年實現全面小康”的目標,屆時將面臨一場效果檢驗。
對話劉永富:2020年貧困縣都應脫貧摘帽
記者:總理在今年《政府工作報告》中再次提到要打貧困攻堅戰,說“難度再大,也要再減少農村貧困人口一千萬以上”,中國現在的貧困底數有多大?
劉永富:十八大以來,中央提出“精準扶貧”,首先就是要把真正的窮人找出來,這項工作現在已基本結束。通過貧困識別和建檔立卡,我國有14個連片特殊困難地區、還有592個貧困縣,這兩部分有交叉,合起來是832個縣。
記者::怎樣把“真正的窮人”找出來?劉永富:去年我們按照“一高一低一沒有一公示一公告”的標準和程序,對貧困村進行識別?!案摺笔秦毨Оl生率高于本省一倍;“低”是指這個村平均收入低于本省農民人均純收入的60%;“沒有”集體經濟。
具體程序是,村委會提出申請,經村民大會、村民代表研究后向鄉里申報,鄉里審核后在全鄉范圍內公示,沒有意見后報縣里審核后回到鄉里公告,這就算認可了,去年全國共認定了12.8萬個貧困村。
記者::是精準識別到村一級嗎?
劉永富:還要進一步精準到貧困人口。按照2010年確定的年人均收入2300元的農村扶貧標準,低于這個就是貧困家庭。很多農民沒有記賬,收入難算準確,也就很難十足精準。所以我們把2300元作為主要標準,同時參考家庭成員身體健康等方面情況。哪家最窮,村里最清楚,我們也設計了村民申請、村里評議公示、鄉里審核再公示、縣里審核最后公告的程序。目前,經過精準識別和建檔立卡的全國有8962.5萬貧困人口。
記者::此前在低保人群、保障房用戶認定中都暴露出一些問題,這一輪貧困人口認定中怎樣保證準確公平?
劉永富:(貧困識別的)程序設計比較完善,去年也基本做到了。但國家這么大,操作中肯定有做得不是很規范的,沒有關系,接下來哪里沒有這么做,我們會督促整改,追究村委會、鄉政府的責任,以及縣里的督察責任。
記者::找到了“真的窮人”之后,怎么辦?
劉永富:知道“要扶誰的貧”,然后解決“怎樣扶貧”?,F在是“精準扶貧”、“精準脫貧”。這么多貧困戶,每戶都有不同的致貧原因,我們就要逐一分析致貧原因,制定扶貧辦法。比如對有勞動力、缺資金的,去年我們就聯合銀行等部門,出臺了免擔保低息貸款的政策,銀行出免擔保、低息的貸款資金,中央和省里的扶貧資金用于貼息,縣里再成立風險基金,由縣里幫助這樣的貧困戶選擇創業方向,這樣就是把各級各部門的力量都調動發揮起來,貧困戶也要靠自己的勞動致富。
記者::沒有勞動力的貧困人口呢?
劉永富:對這個群體也正準備制定相應的幫扶政策??傮w的思路是,進一步提高低保水平;對因病致貧的制定相應的幫扶政策、幫助他們治好病恢復勞動力;另外,對“一方水土養不活一方人”的就考慮移民扶貧。現在對貧困村、貧困戶,全國各地派出12.5萬個工作隊,派駐干部43萬人,基本上實現了扶貧村的全覆蓋,進行“一對一”幫扶。
記者::所以現在扶貧工作的重點,是在縣級以下的村、戶?
劉永富:對?,F在扶貧工作上層基本都是在制定政策,真正的落實主要在縣鄉村。所以我們要加大對縣一級以下的考核。去年,中央要求要給貧困縣配強、配好書記和縣長,還專門出臺了對貧困地區官員的考核意見,接下來具體的打分標準也將出臺。
記者::按照中央出臺的意見,對貧困地區官員考核不再以GDP論英雄,不考核GDP考核什么?
劉永富:按照老的考核辦法,有一個縣,考核分數一共1000分,財政收入200分、招商引資170分、扶貧脫貧只有50分,在貧困縣脫貧扶貧明顯沒位置。現在貴州省做了一些嘗試,對省內50個國家貧困縣,10個取消GDP考核,40個縣弱化GDP考核,80%以上的分數都與脫貧扶貧有直接間接的關系,這就加大了縣級領導班子的責任。
記者::難道對貧困縣來說,發展經濟不是最重要的任務嗎?
劉永富:既然是貧困縣,主要任務就是脫貧,發展GDP也是為了脫貧。以前縣里發現一個礦,經濟馬上就上去了,可老百姓還是窮?,F在并沒有說不要GDP、不要發展,發展還是硬道理,如果你追求GDP還是窮得叮當響,那這個GDP是沒有惠及到群眾的。
記者::以前媒體經常報道說一些貧困縣一邊拿著貧困縣的帽子一邊慶祝這是政績,你怎么看?
劉永富:這是舊聞了,最近這幾年已經沒有了,從2011年開始貧困縣只減不加,拿不著帽了?,F在我們是要求脫貧退出,不能年年扶年年窮。
記者::貧困縣、貧困村資金項目都有照顧,不愿意脫帽怎么辦?
劉永富:去年我們也明確了對貧困地區貧困縣的約束機制,不能一邊享受貧困縣政策一邊過富裕的日子,必須戴上金剛箍。比如說是貧困縣就得干扶貧的工作,那黨政機關就不能蓋大樓,縣城大修馬路,搞形象工程,參加所謂百強縣評比,這些都不能干。戴著貧困縣的帽子并不光榮,摘了帽子才光榮,才能不受這些約束,干部也能得到提拔。所有這些,都需要先把窮人挑出來、分類施策,加強考核這么一套的體系來完成。
記者::縣一級的考核加重了,但也有很多貧困地區認為現在的貧困資金不夠、統籌是個大難題。
劉永富:以前是不允許扶貧資金“打醬油的錢拿去買醋”,對貧困縣中央各個部門都會下撥各類專項資金,專項資金的用途是規定死的,但到了貧困村修水電路的資金原本就應該統籌著用,必須得各用各的就不太符合實際。對這一制度設計,去年我們也做了調整。把扶貧資金、項目的審批權,包括中央和省里的,都下放到縣,由縣里來統籌整合資源,讓貧困群眾都參與到項目資金的使用當中去,真正把扶貧救窮的錢花在刀刃上。去年已經下放了70%,今年可能還要更多一些。
記者::這樣改有什么好處?
劉永富:以前資金、項目由國家、省里定,就有點像撒胡椒面,大家都平均分一點,最后什么事也干不成。下放之后,就方便了縣里統籌,多少錢辦多少事、辦成一件是一件。
記者::縣里的管理水平、資金使用監督會不會成為一個新問題?
劉永富:縣里要搞信息披露,嚴格按照公告公示制度辦,讓貧困群眾知情、參與就是最好的監督,另外上面要加強指導和檢查,現在我們也在做這方面的工作。
記者::習近平總書記在太行山區探訪貧困村時曾對截留、挪用扶貧款項表示憤怒,2013年審計署也對扶貧專項資金進行了審查,結果怎樣?
劉永富:審計署審查了6個省的19個縣,發現了2.34億的違規資金。
記者::這是一個什么概念?
劉永富:2.34億大約占19個縣扶貧專項資金總數的百分之十幾。
記者::都是被貪污挪用嗎?
劉永富:絕大多數是“打醬油的錢買了醋”,其中還有1500萬是被浪費和貪污,這個量雖然占比小,但貪一分也不行。我們重點對這1500萬進行了追責,讓他吐出來。1:1根據責任來賠付。單位定的單位吐;單位吐不了財政還,屬于個人的自己掏錢賠,現在已經全部整改到位。
記者::按照“2020年全面實現小康”的計劃,到2020年還有多少貧困縣?
劉永富:還有縣這么大一塊的貧困還算小康嗎?(雙手比畫了一個大圈)貧困識別以后,我們就要想辦法讓這些縣、村、戶逐步退出,只減不增,到2020年貧困縣全面退出。
記者::那時候全國貧困村、貧困戶會是什么狀況?
劉永富:大山里邊的深村,幾年內改變比較難,但年人均收入低于2300元標準的絕對貧困不能有。
記者::2020年要實現這個目標,你覺得壓力大嗎?
劉永富:當然大,連習總書記都講“全面完成扶貧的任務很不容易”。這就需要各方面共同參與,比如媒體,不一定要出錢,讓窮人轉變觀念也是扶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