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霾

過去40年里，在空氣污染、土地退化、去森林化和生物多樣性喪失的協同作用下，印度的糧食減產一半。據世界銀行統計，每年環境退化給這個南亞最大國家增加的發展成本是800億美元，相當于其一年GDP的5.7%。

與其他一些遭遇環境危機的國家一樣，印度之霾主要癥結也在于能源。

空氣污染是人類工業化過程中無法避免的問題，在南亞次大陸、人口眾多的印度，太多家庭想要實現富裕，提升生活水平，如此巨大的國家在工業化進程中當然會遇到“霾”。有多嚴重？他們又有什么解決辦法？

今年1月，就在奧巴馬訪問印度之前幾天，美國駐印度大使館發布了新德里的空氣污染指數：222。按照美國環境保護署（Environm ental Pro-tectionAgency）的標準來解釋，這個數字是“極為不健康”，已經接近“危害”。事實上，因為新德里空氣污染問題嚴重，美國總統到訪之前，大使館特意從瑞士訂購了1800臺空氣過濾器。

沉重的環境債務

奧巴馬訪印前一年，新德里剛剛成為“全球空氣污染最嚴重城市”。總體來說，在空氣質量項目上，印度落后于其他“金磚國家”。全球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中，印度有13個；在居民暴露于空氣中PM 2.5微粒的指標上，印度亦處于“領先”地位。這些微粒因為又小又重，被認為易于沉積在肺部深處，成為肺癌隱患。根據2010年印度中央污染控制局（Central PollutionControl Board）公布的數據，印度有180個城市空氣中PM 2.5致癌微粒數量高于世界衛生組織的健康標準。

在印度，空氣污染同樣造成嚴重的公共健康危機。在世界范圍內，印度因長期呼吸道疾病和哮喘死亡人數最多，全印度門診就醫人數中超過一半是因為呼吸道疾病。2015年，根據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家、能源政策研究所主任邁克爾·格林斯通（Michael Greenstone）所做的調查，在印度空氣污染最嚴重的城市里生活著6.6億人，他們因為呼吸有害氣體平均每人損失3.2年壽命，總體減壽21億年！空氣污染只是印度諸多環境問題之一，此外還有普遍空氣質量較差、地下水污染、河流污染、采礦污染、去森林化嚴重等等，這些都對國民公共健康造成嚴重傷害。在工業發展過程中，印度背負了沉重的環境債務，如果整體趨勢不改變，未來這個國家將不可避免面臨環境災難。

環境危機不僅危害到人民健康，同樣制約經濟發展，尤其是目前印度經濟對農業的依賴度還很高。過去40年里，在空氣污染、土地退化、去森林化和生物多樣性喪失的協同作用下，印度的糧食減產一半。據世界銀行統計，每年環境退化給這個南亞最大國家增加的發展成本是800億美元，相當于其一年GDP的5.7%。

與其他一些遭遇環境危機的國家一樣，印度之霾主要癥結也在于能源。

印度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源是煤燃燒，燃煤滿足這個國家63%的電力需求。世界范圍內，印度的發電廠排放標準最糟。政府長期不愿加強關于碳排放的立法管制，按照這個速度，在2020年和2040年之間，二氧化碳的排放還會在現有基礎上增加60%。不僅如此，印度執政黨人民黨還進一步取消已有的環保法律，先后廢除了《森林權利法案》和《森林保護法案》，讓煤礦企業和其他工業企業更便于伐林清地。根據印度能源部的說法，在未來5年，印度最大國有煤礦企業“煤礦印度有限公司”（Coal IndiaLimited）的目標產能是翻倍，達到年產10億噸以上。

政府民間均不重視

環保在印度根本不是重點整治議題，政府不予重視，自然不會大力宣傳，人民自然也無知。不久前，德里剛剛舉行地方選舉，新當選的首席部長曾列出18項優先事項，其中沒有提及空氣污染；印度環境部長由于受到廣泛批評，說是延誤了重大工業項目，被迫辭職；更令人吃驚的是，接任的新環境部長居然是原石油部長，他一上任就幾乎立刻批準了幾個可能會大幅增加排放污染的項目。對于政府首腦莫迪來說，環境問題也不是新問題。當選總理之前，他曾在印度西部的古吉拉特邦擔任首席部長長達15年時間，根據印度中央污染控制局的數據，那期間古吉拉特邦一直被評為“印度污染最嚴重的地區”，所排放的危險垃圾曾占全國排放總量的29%，全國污染最嚴重的前三條河流全部在該邦。

當選總理后，莫迪提出了“印度制造”口號，希望印度能成為繼中國之后下一個全球工廠，從農耕國家轉型為世界的制造中心，這無疑會加劇環境壓力。這種轉型已經發生在古吉拉特邦的中等城市Vapi，因為工業垃圾和化學垃圾太多，它成為全球污染最嚴重城市之一，其地下水中汞含量比世界衛生組織提出的安全標準高出96倍！

或許和很多發展中國家一樣，環境代價是發展過程中無法避免的成本。在全球空氣污染最嚴重的10個城市中，印度占了6個，巴基斯坦也有3個，可巴基斯坦的經濟發展水平遠遠不如印度，這樣看來，印度的污染還是相對“劃算”的。印度作家、地緣政治學家切拉尼（Brahma Chellaney）認為，環境破壞是印度經濟發展和轉型必須承受的代價，就像二戰之后日本及很多西歐國家也經歷過類似的局面。

印度的優勢似乎在于，此前有很多前車之鑒，有不少經驗教訓可以學習——從日本、從歐洲。在努力保護環境可持續性發展的同時，這個國家依舊有機會大幅提高居民生活水平。但印度的劣勢在于，至少是目前，從政府到民間，對空氣質量和其他污染問題并不重視。

2014年的一天，在新德里，空氣污染檢測器錄到的PM 2.5濃度超過了每立方米350微克，這是當日在亞洲錄得的最高數據。但是那一天，在新德里，人們照常生活，沒有絲毫異常，幾乎沒人注意到空氣的污濁，意識到污染和健康關聯的人更加少。極少有人佩戴口罩，即便是非常富裕的家庭，擁有空氣凈化器的也寥寥無幾。

在去年舉行的大選中，印度主流政治家們很少提及國內的空氣污染問題。據了解，曾經在新德里美國大使館舉行的一次聚會中，一些美國外交官提出印度首都的空氣污染太嚴重，已到了“危險的程度”，在場的印度高官對此說法“表示驚訝”。其中一位客人是馬拉松運動員，她說自己每天在新德里的街道上跑步，從未注意到任何和空氣污染有關的問題。相對于其他國家的一些做法——對周邊污染企業進行改造和搬遷，在空氣質量糟糕時關閉主要公路，平日限制機動車數量，官方對PM 2.5數據非常敏感，數據的公開也能做到及時和透明，在大型會議和國際活動期間，空氣質量成為政府主要保證的目標——印度政府面對空氣污染，顯得漠然和緩慢，新德里甚至還不曾承受完善數據公開的壓力。

2008年到2013年期間，世界衛生組織對91個國家將近1600個城市的污染程度進行考察，發現新德里的全年平均PM 2.5濃度是153，而北京的平均值是59，也就是說從這個指標看，新德里的空氣污染程度幾乎是北京的3倍。

在新德里之后，印度還有連續數個城市登上“污染榜”，且平均PM 2.5濃度全面超越北京。2015年1月，《紐約時報》刊登了一篇文章，保守地提出新德里的空氣污染水平至少是北京的兩倍，結果空氣污染問題在之后的一個月時間里持續登上印度最大報紙的頭條，引起民間討論。只是政府官員對此予以強烈否認，官方機構“空氣質量與天氣預報研究系統”（System of A ir Q ualityW eather ForecastingandResearch）的官員公開指責“世界衛生組織提供的數據是錯誤的、是沒有根據的”。

相比多數亞洲人非常關心空氣污染背后的健康風險，印度官方的冷漠恐怕比肺癌更危險，這尤其值得深思。

北京已經強烈意識到空氣質量關系到一個城市的國際形象，尤其作為首都，更關系到國家的國際形象。而且在中國，空氣污染和政府推進制造業產能直接掛鉤，對這一點，從上至下的態度也是一致的。世界組織指出，印度在污染了空氣之后，工業成就卻不突出，全國經濟狀況堪憂，規模本來就不大的制造業甚至出現萎縮，修建道路、露天煤礦和金屬礦的行業也因為腐敗嚴重進展緩慢，相比之下，用污染換取的成果較小。

如何選擇取決于自身

2015年12月，世界將在巴黎召開氣候會議，在《京都議定書》于2020年到期之前抓緊時間形成新的氣候協議，這是幾十年來第一次，人們普遍覺得有希望，因為中美剛剛達成聯合減排協議。根據這份協議，中國要在2030年開始實現碳排放減少，美國則要在2025年的時候實現碳排放比2005年的水平減少26%，為此兩個國家都將進一步限制火電。現在唯一威脅《后京都氣候協議》的就是全球溫室氣體第三大排放國印度，下一個全球氣候協議要想成為真正意義的全球協議，新德里必須起到領導作用。

2013年印度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又增加了5%，預計到2019年將超過整個歐盟的排放量，如果印度不配合，全球的減排努力注定會失敗。可是印度環境部長表示，印度發展水平很低，人均碳排放量遠遠低于全球平均，因此在未來30年不會考慮減排。相比印度政府的不情愿，中國政府早在10年前已經鋪設全國性太陽能產業，今天中國成為全球領先的可再生能源生產國。北京已明確意識到，政治上和經濟上轉向低碳方式的確能帶來很多效益，尤其是長期效益。中國政府已經在7個省份和地區執行碳稅政策，今后還會擴張。

印度對能源的需求以每年3%的速度增長，現在全國還有1/4人口，大約3億人缺乏電力供應；在城市，電力供應不穩定和經常性停電制約著商業和工業發展。在普及電力和減少排放之間，政治家肯定會選擇前者，犧牲后者。火電是印度的支柱能源形式，印度已經是全球第三大煤炭生產國，未來對煤炭的需求將以每年7%的速度高速增長。

在這樣的現實下，新德里的天空難以清亮，政治家們也自然對空氣質量問題避而不談，莫迪更公開說：“氣候變化還是不確定的，但人的生活一定要改變。”

如何才能引誘印度政府接下來執行嚴格的減排政策？根據世界銀行的一項研究，短期來看，低排放策略的成本很高，但是從長期來看，具有明顯優勢。如果減少危險顆粒的排放30%，可能會讓年均GDP增長下降0.04%，但同時也能減少二氧化碳排放量30%到60%，僅因此減少的公民健康開支就有470億到1050億美元。

在城市，印度各級政府長期不重視綠化，城市交通壓力也非常大，1998年印度最高法院下令新德里出租車、三輪車和公交車改用壓縮天然氣，但空氣質量只是短暫改善，因為道路上的車流量猛增。20世紀70年代，新德里大約有80萬輛機動車，現在則有750萬輛，而且在以每天1400輛的速度增加。城市內現在還沒有建成環保的、全面的公共交通系統、更不要說強制執行車輛排放上限這個最有效控制廢氣污染的政策。在鄉村，大量家庭燃燒動物糞便或用樹枝煮飯是排放煙塵的主要原因。在直面這些問題之前，開發太陽能和風能等清潔能源都只是輕描淡寫。

除了控制空氣污染，印度還需要開發綜合政策提高城市的衛生水平和垃圾處理方法。聯邦政府最近剛剛提出新的《全國城市衛生政策》，希望促進創新的、低成本的城市垃圾管理辦法。只是，聰明的政策出臺了，必須保證能執行到位。印度聯邦政府也在出臺環保政策，但是到了地方，執行這些政策并非地方官員的優先考慮。在印度，環保只有自下而上才有希望，想通過自上而下的滲透是沒有希望的。無論是大城市還是鄉村，公共環境的臟亂差一直是印度的標簽，從廁所之罕見就能想象得到。但是居民必須逐漸培養這樣的意識，那就是公共環境干凈了，每個人的長期健康水平都能提高，而在政府層面，總體的醫療開支會減少。環保專家和政策研究專家早就下了結論，現在阻止環境退化比將來“打掃垃圾”的成本低得多。

可是在印度，最大的污染物可能是腐敗。2011年聯邦開始對燃煤征稅，這部分收入原本是投入“國家能源基金”為開發綠色能源和技術提供資金，可是幾年來雖然收到了64億美元的資金，卻只有25萬美元花了出去，一位政府官員在2014年6月接受《經濟時報》的采訪時說，政府部門之間缺乏合作導致資金使用的延誤。

最終，新德里上空的空氣質量將取決于莫迪，這位印度的新一代領導人，一個強烈渴望經濟增長的領導人。經濟的發展是否一定要以環境污染和公共健康為代價？在幾代人之后，污染的進程還是否有機會逆轉？這是政府高層必須面對的選擇。印度有一個巨大優勢，那就是它較晚進入世界制造業，能從別國身上學到很多經驗，問題只在于莫迪及其政府是否愿意參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