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解歷史，建構(gòu)人性

摘 要：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末的新歷史小說是以格林布萊特提出的“新歷史主義”為主要的歷史觀，以“政治批評、重建歷史、自我塑造”為主要的書寫主題，突出表現(xiàn)文學與政治、文學與歷史、文學與個人之間的一種相互影響的關(guān)系。作為先鋒派作家的余華，他的部分作品遵從新歷史小說的敘事方法，通過對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做深入而細致的描繪，進而對傳統(tǒng)歷史話語進行質(zhì)疑與消解，并以最真實的民間生活展現(xiàn)人性與歷史，正如莫言所說：“我們不是站在‘紅色經(jīng)典’的基礎(chǔ)上粉飾歷史，而是力圖恢復歷史的真實。”{1}

關(guān)鍵詞：歷史 人性 政治 余華 新歷史小說

20世紀80年代的英美文學界，在經(jīng)過解構(gòu)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文學思潮后，重新將文學與歷史的關(guān)系問題提上討論日程。“歷史主義的危機是歐洲人喪失精神本源和價值關(guān)懷后非歷史和反歷史的必然結(jié)果。”{2}僅僅對歷史做規(guī)范化的描述與評價已經(jīng)不能滿足新歷史主義對文學的要求，他們更傾向于將文本置于特定的歷史背景之下，結(jié)合作者自己的見解和作品存在的社會語境、政治環(huán)境、經(jīng)濟形勢對文學做出整體的評價。

中國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末的新歷史小說正是借鑒了新歷史主義關(guān)于文學與歷史、政治、人性關(guān)系的論述，運用全新的視角重寫歷史，與革命歷史小說中對歷史題材的超真實的敘述方式形成對立之勢。例如，陳忠實的《白鹿原》以儒家文化興亡影射歷史，蘇童的《妻妾成群》以女人之間的斗爭來揭示封建夫權(quán)的丑惡，余華的《一個地主的死》則重塑了地主在歷史長河中的群像。在新歷史小說的作家看來，歷史不僅僅成為被記載在書本上的文字，還應該為文學服務，歷史和文本相互融合才能展現(xiàn)文學的本質(zhì)、更真實地表達作者的寫作意圖。

一、政治淡化——新歷史小說敘事的批評性

對于出生在60年代的余華來說，“文化大革命”的記憶是沉重但不可回避的，這一浩劫貫穿了他的童年與少年時期，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注定他不能像革命歷史小說的作家一般，忠于歷史，忠于革命的潮流，通過對歷史的真實記錄肯定革命的正確性。但事實證明，對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片面的肯定與擁護只會使文學成為一種毫無意義的工具，失去其觀賞性。余華將歷史與文本結(jié)合起來，既使文學成了一種文化詩學，更使文本成為反映歷史丑惡面貌的一面鏡子。

《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都是以“文革”為背景的，但余華卻將“文革”這件大事放置在一個更加宏觀的背景之下。“文革”十年在富貴的一生僅占了一小部分，但富貴在這段歷史中卻承受了許多的苦難，最后只剩下他和一只老牛相依為命。雖然作品中并沒有大力渲染文革這一歷史性的災難，但我們卻看到作為勞動者的富貴還是被這種全國性的政治運動所波及，導致他的悲慘人生。作者通過敘述富貴的生存經(jīng)歷來對歷史、對錯誤的政治決定進行控訴。

許三觀一家人經(jīng)歷了人民公社化運動、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文化大革命”，如此多的政治災難在許三觀的生活中卻如家常便飯，無數(shù)個許三觀們?yōu)樯嫳疾ǎ瑸樯賱冢恢挥X地將歷史的錯誤與痛苦化解在自己的生活當中。在這部小說中，政治是被擱置起來的，生活在歷史洪流中的底層人民有意無意地淡忘了歷史。“這一天，毛主席坐在書房的沙發(fā)上說：身邊只留一個。于是三樂留在了父母身邊。”{3}這是余華小說中慣常使用的敘述歷史的方式，這種敘述是缺乏客觀性的，是對在平淡書寫中的歷史原貌的一種消解。反對大歷史，對英雄人物歌功頌德的贊揚，將宏偉敘事轉(zhuǎn)化在個人的生活當中，將上山下鄉(xiāng)的運動僅僅放在許三觀的三個兒子身上，這是屬于平凡人的歷史，個體的生存狀況遠比國家的政治運動要重要。《活著》中，富貴被國軍抓去拉大炮，后在解放軍的幫助下終于能夠回家。“想想解放軍對我好，我要報恩。可我實在怕打仗，怕見不到家里人。為了家珍她們，我對自己說：我就不報恩了，我記得解放軍的好。”{4}富貴沒有堅定的政治立場，沒有民族意識，他是游離在政治之外的，即使不小心卷進來，也會掙扎著逃脫，這才是底層中國最真實的歷史圖景。脫離重大歷史事件，懸置各類政治運動，塑造不同于紅色經(jīng)典中英雄人物的普通人，余華作品中的歷史或許才是最深刻、最真實的。

二、重建歷史——新歷史小說敘事的個人化

余華說：“只要當現(xiàn)實處于遙遠的狀態(tài)時，他們作品中的現(xiàn)實才會閃閃發(fā)光，應該看到這過去的現(xiàn)實雖然充滿魅力，可已蒙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那里塞滿了個人想象和個人理解。”{5}新歷史主義在重建歷史的過程中，總會不自覺地加入作者對歷史的理解與編碼。所有在文本中出現(xiàn)的人與事，作者都擁有絕對的解釋權(quán)，作品中的主人公與歷史事件，作為被重新構(gòu)建的歷史客體，完全符合作者心中的邏輯與秩序。革命歷史小說的作家們總是力圖再現(xiàn)歷史的真實場景，通過對歷史記載的精確研究，來保證革命與歷史的正確性。而新歷史小說的敘事方式卻以作家的個人意識為主，故事中的任務凝聚著作者對人性的向往、對歷史的反思。

在余華的小說《一個地主的死》中，作者賦予地主煥然一新的面貌。地主王香火不再是被小說家反復書寫的惡貫滿盈的代表，而是為了民族大義，為了鄉(xiāng)親甘愿犧牲性命的偉大形象。《在細雨中呼喊》這部小說，作者弱化了“百善孝為先”的傳統(tǒng)美德。小說中提到的孫家是一個充滿罪惡與冷漠的家庭，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余華對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重接進行了解讀，用具有代表性的事件鑲嵌在提倡儒家文化的社會之中，書寫了被欲望與生存壓迫下的眾生相。《活著》中則以反復出現(xiàn)的死亡意象對歷史進行了顛覆，余華以富貴的苦難作為文章的主要線索，對貫穿富貴生命的那段歷史進行重新的書寫。《鮮血梅花》中，余華闡釋了對固有秩序的見解，阮進武作為武林高手，卻死在了兩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手中，而虛弱不堪、毫無戰(zhàn)斗力的阮海闊卻憑借運氣與巧合為自己的父親報了仇，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對歷史理性地提出質(zhì)疑，并以強者被殺、弱者完勝的結(jié)果展示現(xiàn)實生活的無序性。

余華小說中對現(xiàn)實的批判、對歷史的消解，都是以小人物的視角進行敘述。而小人物所經(jīng)歷的生存的苦難、看似荒謬的人生則是余華認為的最真實的歷史。

三、自我塑造——新歷史小說敘事的人性化

格林布萊特認為“自我”問題實際上就是人的主體性問題。在生活中，人會因為欲望與自身的統(tǒng)一而引發(fā)一系列的行為，這種行為就突出體現(xiàn)自我的意志。新歷史小說是以人與人性作為出發(fā)點的，無論是被認為是民族秘史的《白鹿原》還是以抗戰(zhàn)為背景的《紅高粱》皆是是以其中鮮明生動的人物為主要的書寫對象。通過人性與欲望的結(jié)合，突出人作為歷史的主體所承載的民族文化。

余華的《兄弟》中強調(diào)的是人對欲望的追求，李光頭在取得成功之后，以享樂為第一目的。他的生活是在欲望支配下的人生，而他的形象則是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人的一個縮影。富貴在敗掉家財之后，沒有選擇繼續(xù)墮落，而是自立自強，洗心革面。富貴身上有一種強烈的自我約束力，導致他自我塑造的成功。當他剛開始獲得一種生存的滿足感時，苦難開始降臨。隨著親人一個個的離世，富貴開始感到生存的困惑，但作為生存主體的他，在忍受一系列苦痛之后，依舊選擇堅強地生活下去。苦難與生存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個人對命運的主導性最終由富貴的一首歌謠真實的展現(xiàn)：“少年去游蕩，中年像掘藏，老年做和尚。”{6}

“人的主體性是在生命活動中力圖塑造自我而實現(xiàn)真正的善。”{7}許三觀一類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真實存在的，他們孜孜不倦地追求著所謂的平等，彰顯自己的價值。在生活中，他是庸俗的，甚至有點無賴，但在面對生死存亡的大事面前，他又恢復了大多數(shù)人所具有的人性善的品質(zhì)。他作為人生的主體，也是需要承受苦難的，不過他的苦難是以賣血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的，血成了一種生命力的象征，在許三觀的一生中，賣血的次數(shù)決定了他承受苦難的多少。

余華更關(guān)注的是個體的生命體驗，而歷史僅僅是作為一種人物活動的背景所出現(xiàn)。他將著眼點放在下層百姓的生活之上，將展現(xiàn)他們復雜的人性作為重心，正符合新歷史小說中的人與人性化書寫。

新歷史小說所表現(xiàn)的歷史，是關(guān)于中國人掙扎生存的歷史。余華小說中描寫的歷史何嘗不是當時那個社會最真實的寫照，從苦難到死亡，都是作為一個生命的主體必須要承受的經(jīng)歷。而這恰好是余華對冠冕堂皇的正史進行消解后，重新建構(gòu)的最真實的歷史圖景。

深入歷史的最深層、對人與人性的描寫也是余華小說最有特色的一點。余華敘事中以人與人性為衡量標準，著重渲染人的生存困境。“文革”對一批人的迫害、自然災難對人的毀滅、日本人對國人的踐踏，所有的這些都以人為主體，蕓蕓眾生都為活著而活著，即使活著要承受苦痛，也要努力救贖自己與家人。

余華將最具歷史真實性的文本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重新解釋了歷史與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而其中的政治淡化與人性解讀則成為最大亮點。不管新歷史小說以后會走向消亡還是會繼續(xù)以創(chuàng)新和獨立來反映現(xiàn)實，它對于文學與歷史的本質(zhì)關(guān)系的詮釋都會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寶貴財富。

① 莫言、王堯：《從紅高粱到檀香刑》，《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1期，第10頁。

②{7} 胡經(jīng)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69頁。

{3}{4}{6} 余華：《余華全集》，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520頁，第307頁，第358頁。

{5} 余華、余斌：《真實地活著——訪著名作家余華》，《青島日報》1999年6月28日。

作 者：張玉瓊，東北財經(jīng)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12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