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路
海岸線越長越流連。
福建省居中國東南沿海,是全國海岸線第二長的省。它在地緣上背山面海、氣象宏闊,又在文化上吐納萬物、兼容并蓄。省會福州自然是占盡了福建的優勢,雍容端坐于閩江下游。
城市像平日那樣繁忙。喧囂的街道,滾滾的車流,次第變閃的交通燈,還有行色匆匆的人們。如果從高空看去,它是個有序運作的機器,所有部分各就其位毫無違和感,有序得甚至讓人感到疲憊和窒悶了。
沒有人會在意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孩子,有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笑的樣子,似乎讓人看到了星星的光輝。
“周天意,女,一歲六個月,2014年2月4日在福州被拐。媽媽蘇琴,爸爸周小安。如果發現線索請馬上與孩子爸爸聯系,1390590XXXX,必有重謝。”
——漂亮大眼睛的小女孩,被幾行字做了最冰冷無情的注解。可惜城市絲毫不理會,把照片送上了“你每轉發一次,都有可能帶給她一份希望”的慣性傳送帶,繼續自己冰冷的有序和繁忙。
蘇琴,走失小女孩的媽媽,舉著照片向街上每一個遇到的人詢問:
“您看到一個這樣的孩子嗎?”
“麻煩問下,您看到過照片上的小孩嗎?”
“您好,請問有沒有見過這個小孩?”
……
她穿著得體,卻渾身散發著凌亂的氣場,逮誰問誰,倒是把路人都嚇得走開。有的遠遠看到,連忙躲避,也有的不看照片便急忙搖頭離去。蘇琴頓了頓,咬住干裂的下唇,努力克制自己的眼淚,因為她必須看清楚女兒的照片,看清楚各個方向來的人,看清楚前面可能的路。
“天意!天意!我的孩子……你快回來啊天意——”
城市的上空并沒有飄揚出絕望母親的呼喊,因為母親內心的呼喊已經打破世界所有的平衡。她聽不見車水馬龍的熱鬧,聽不見汽車喇叭的噪音,她的耳朵像被高音刺破得只剩一陣耳鳴,鳴響著女兒稚嫩的聲音“媽媽——”;她也看不見周遭的人,情侶拉著手在奔跑,滑板車少年在定格,她的視野全是錯亂,唯有女兒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沖著她笑……
哽著嗓子的蘇琴,對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懇求著:“謝謝您,我孩子叫周天意,您看到了幫忙報警!”
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媽,一邊唉聲嘆氣,一邊接過女人手里的尋人啟事。
人走了,蘇琴還對著大媽的背影感激地鞠躬,一不小心撞上了身后的一個中年男人,她立馬掉轉頭鞠躬,雙手遞上孩子照片:“對不起!謝謝您,我孩子叫周天意,她走丟了,如果您看到……”
“連孩子都能丟,你說你怎么不好好看著她呢?!”中年男人并不怪蘇琴撞著自己,卻隨口抱怨起她身為母親的責任。這句話,像一把銼刀,重重地磨在蘇琴的心上。
尋人啟事的紙片飄落地上。
蘇琴蹲在地上,默默拾起紙片,小心地把照片上的灰用手拂去。
偌大的城市里,女人張皇失措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淚水在腮邊凝結,無聲墜落。
交警大樹“啪”一個立正,把蘇琴的魂兒拉回來了。她擠不出笑,只歉疚地點頭,大樹抿著嘴深深地嘆氣。
“這兒車來車往的,真不安全。”交警語氣不那么嚴厲。
“我……我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孩子的消息。”蘇琴說。
“給我一些吧!”大樹扶了一扶帽檐。
“啊?哦!好!”蘇琴從包包里翻出一沓尋人啟事,臉上寫滿了感激之情。
大樹接過那一沓紙,擺手讓蘇琴回去,自己頭也不回地走了。他不想回頭——每次出勤,都能看到女人絕望地守在馬路街邊。每年每月每日都有走失的孩子,他看得多了,但能做的太少,他不想回頭看女人絕望的眼睛里,面對警察時一閃而過的希望。
作為港口城市的福州,每天都有大量的貨物集散。長途貨車走104國道把貨物運往北方,一個月跑幾次車,光物流就能掙上十幾萬。跑長途辛苦,為了節約成本,司機總是盡可能地多運貨;這一行當的人們能吃苦,貨車也跟著人們吃苦,似乎永遠超載,永遠能裝下。
長途貨運的司機滿載著喜悅,大開著車載收音機,兒歌聲聲飄向車外:“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爸爸的媽媽叫什么?爸爸的媽媽叫奶奶……”
大樹的巡邏摩托往路口一停,沖大車揮揮手。卡車司機連忙調小了音量,一蹦而下:“警察同志……”
“拉的什么呀?”
“橘子。”
“超載了吧?”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駕照。”
司機遞過駕照的同時,遞了一根煙。大樹斜了一眼司機,把煙推開,說:“到哪兒啊?”
“山東啊!”
大樹把駕照還給司機,做了個放行的手勢。司機點頭哈腰,看著大樹往他的巡邏摩托走去,才跳上了車,剛關上車門,卻見警察又走了過來。司機心里一哆嗦,沒想警察一手扶帽檐一手遞過一沓紙,透過車窗,緩緩地說:“老孫啊,我就不罰你了……麻煩你把這孩子的照片給往遠了帶,能帶多遠帶多遠,想著給散出去!”
司機接過尋人啟事的一沓紙,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沉沉地吐出一口氣,透過彌漫的煙圈,他看著照片上孩子黑亮的眼睛,一言不發地點著頭。
警察大樹的巡邏摩托一溜煙遠去了,貨運卡車車內,稚嫩的《家族歌》音量又大了起來:“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爸爸的媽媽叫什么?爸爸的媽媽叫奶奶……”
現實就是像警察大樹所知道的那樣,每年、每月、每天,都在發生著拐賣、走失兒童的事件。
現實其實比警察大樹所知道的還要殘酷:不僅福州,全國各地都發生過、正在發生著拐賣、走失兒童的事件。
中年男人雷澤寬,只是這類事件受害者的其中一位。
安徽省霍山縣佛子嶺鎮,果園一派忙碌景象,雷家村一個男人用鐵鍬給樹苗蓋上最后一抔土,剛毅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女人拿毛巾擦擦丈夫額上的汗水,男人還沒來得及說謝,目光掠過妻子的頭頂,看到了顛著腳、慌張而來的母親。
“媽,怎么了?”
“小達子,小達子不見了!”奶奶臉色蒼白。
妻子神色驟變,往果園外跑去,邊跑邊喊:“雷達——雷達——”
男人跟著妻子往村里跑。鐵鍬“乓”的一下插進剛蓋上的松軟土地,由于重力,又倒向一邊,“挖”倒了新栽的樹苗。
老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從此,雷澤寬就開始了尋子之路。
兒子雷達走失時只有兩歲,雷澤寬把兩歲兒子的照片放大,做成一面旗,旗子上還寫了姓名、地址、聯系方式。雷澤寬賣了果園,買了當時最好的摩托車,把尋子旗插在摩托車后座。
安徽、河南、江蘇、湖北、湖南、浙江、福建……能找的地方,他都去過。只要有一點兒兒子的消息,他就上路去尋,沒有兒子的消息,他也上路——至少要把消息傳播得更廣啊。
摩托車的馬達聲響徹鄉村公路,初春田野一片綠色,若不是心里的信念支撐著雷澤寬,他怕也沒機會走出來,而若不是心里的信念壓著雷澤寬,他怎能不停下來欣賞著萬物蓬勃的美好?
信念,就是找兒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一天找不到兒子,一天也不會停止腳步。
“十五年了,只有在路上,我才感覺我是一個父親。”兒子雷達丟了十五年了,雷澤寬崩潰過,失落過,痛苦過,彷徨過,但最終他決定上路。這一上路,就是十五年,找兒子,是他存在的方式,更是他活著的希望。
鄉野的小路很安靜,安靜得像一幅畫。假如雷澤寬沒有騎著摩托穿過,仿佛世界都被這幅畫定位了安詳。而不僅是摩托車聲,還有摩托車后尋子旗帶風的呼呼聲,更是刺眼又刺耳地打破了這一切。
綠地無垠,長路無盡,延伸到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一派盎然;雷澤寬內心的路,也延伸得很漫長,只可惜心路的方向,跟眼下世界一切的美好都南轅北轍。
他的內心,殘破得太厲害了。
尋子旗風吹日曬暴露于外,歷經十五年,能完好如初么?
可是尋子旗仍舊呼呼作響,雷澤寬的心再破碎,也還有力量。
那力量,就是上路,上路尋子。
長江邊上有好多人家,洗了衣服就掛在碼頭邊。每家每戶一個小棚居,由晾曬衣服的繩子默認地劃分彼此的“領地”。一到天晴,女人們端著木桶去江邊洗衣服,洗完了隨手把衣服撩在晾衣繩上。一排排由南到北的繩子,扯出了千家萬戶的生活氣息,小媳婦、小嫂子們,戲稱為“萬國旗”,碼頭邊到棚居的這里,就是“萬國廣場”了。
江這頭的“萬國廣場”棚居便宜好租,江那頭的“新城區”工作繁多。長江劃破城市的臉,人們用晾衣繩縫補起來,照舊活得安樂。
這次,雷澤寬來到了湖北。
湖北是九省通衢之地,交通便利的地方,信息就通暢。雷澤寬一個月之前,聽說湖北某地破獲了一個人販子集團,他毫不猶豫地出發了。
放眼望去,晾衣繩像節日的小串燈,對過江的人夾道歡迎來著。擺渡船“嗚——”的一聲,靠岸了。
雷澤寬推著摩托跟眾人一起上了船。
船上各式各樣的民工,有的跟他一樣騎摩托,有的開小三輪,有的推自行車。看上去,雷澤寬跟民工沒什么不同,只是民工有生活、有停頓,雷澤寬的生活,只有上路。
他太累了,一上船,就趴在摩托車把上打起盹來。
與其說雷澤寬引人注意,倒不如說他的尋子旗太過招搖。船上有個無聊的中年男人,捏著旗子的角展開旗,一句一頓地念著上面的字:“雷達,男,安徽省霍山縣佛子嶺鎮雷家村人,于1999年9月21號下午,在雷家村被拐……”
旁邊有人說話:“叫雷達啊,雷達都能丟啊。”
一陣哄笑。雷澤寬這才迷迷糊糊地抬起頭。
“么昂(怎么)回事啊?”操著湖北口音的中年男人捅了捅雷澤寬的胳膊,“孩子丟哪克(去)了?你估計他到么事(什么)地方克了?”
雷澤寬看看湊上來的幾個人,又看看尋子旗,不知如何回答。
“丟幾多年了?”中年男人繼續問著,又打開尋子旗看了一眼,“十五年了!伙計,勒(這么)多年,你找了幾多地方了?”
雷澤寬剛要開口,另外有人插嘴:“你勒你么昂找啊!你應該克公安局,讓他們幫你找撒!”
中年男子搖著頭,一臉的世故:“說句不好聽的話,你莫生氣!我說,你家(您)莫找了算了。你勒個樣子,么昂找得到啊?你想哈子(一下)看,今年都十七歲了伙計,他認不認得你都是兩碼事!你還么必要找呢?……勒(這),你看人太多了,你曉不曉得……”
雷澤寬苦笑無語。他解釋不清,也不想解釋。面前的人,都沒有惡意,說的話句句屬實。可是,畢竟不是他們的兒子丟了啊,是我雷澤寬的兒子!我找我的兒子,這就是我的決定呀!
“嗚——”擺渡船靠岸了,甲板沿向岸邊鋪過去,好像一條新路等待雷澤寬去開拓。
閘門打開。汽車、摩托車、小三輪、自行車嘩啦啦地流向岸邊。
雷澤寬被裹挾在車流中,一步一搖地上了岸。
他的身后,長江滾滾,好似塵世。
萬事若不是有一個“巧”字,那就一定是相由心生、境由心造。十五年的路途,雷澤寬看到過無數“尋人啟事”,大都跟拐賣、走失兒童有關。也不知道是他格外注意,所以才像磁場一樣吸引著信息到來;還是因為他獨自上路,辛苦成習慣,對這類信息特別感同身受——他總是看到更多的孩子走失,更多的父母在尋找……
萬沒想到的是,雷澤寬看到了蘇琴女兒周天意的尋人啟事。
那天福州出發的老孫開著他的貨車來到湖北,一路上腦海里循環著《家族歌》,他膩了,煩了,倦了。翻包拿煙的時候,他看到了周天意的照片,小女兒黑亮的眼睛看著他,仿佛看穿他的人生。
“吱——”剎車,停在路邊。
“我也就是個貨車司機而已,我家里還有老婆孩子要養,我又沒干違法的事兒,我也不知道你家孩子在哪兒……”老孫心里嘀咕著。一個平凡而奔波的人,承擔不起那份生命信息的重托。想起這一路自己逢人就給發尋人啟事,生意到底還要不要做下去了?“能散的地方,我也都散了,這非親非故的我圖什么啊?”老孫揚手把剩下的紙扔到了窗外。
大貨車呼嘯而去,灰塵飛揚,紙片飄落得到處都是。
一個騎自行車的高中生呸呸地吐著沙土,正想罵人,卻看到了飛落的紙張,定睛一看,周天意黑亮的眼睛帶著笑意。高中生撓撓頭,從自行車上下來,沿路把尋人啟事貼在電線桿上,貼得滿頭大汗。
貼完了尋人啟事的高中男孩,騎上自行車飛走了,一路歡呼,為自己做了一件不錯的事情。
自行車飛得太雀躍,雷澤寬差點兒撞上來了。中年男人減速停車,朝高中男孩大撒把飛車的身影喊了句:“小心點兒!”這一嗓子,喊餓了。
他習慣性地拿出泡面,撕開,拿出保溫桶,倒水。
他大口地吞著泡面,不似在進食,而是在果腹。
他吃完了“午飯”,拿著手上的垃圾往路邊的垃圾桶走去。
他把泡面盒子丟進垃圾桶,抬頭看到了電線桿子上的尋人啟事。
周天意黑亮的眼睛,看著中年男人。“你每轉發一次,都有可能帶給她一份希望”,雷澤寬劈手撕下了一張,看著照片,眼睛蒙上一層霧。
泡面吃得太快,現在感覺噎得難受。雷澤寬的喉結上下抖動著,他把尋人啟事折起來,放在口袋。
摩托車往城里去了。
與此同時,那個高中生,他還沉浸在一種情緒當中,而這個情緒的出口,就是網絡。馬上,網名“秀才”發布了最新的微博:“這是我在上學路上撿到的照片,多可愛的孩子,幫轉一下吧,她媽媽在等她回家!”并隨手@寶貝回家張寶艷@陳士渠,@了一堆同學的名字……
后來,摩托車又從城里出來了。
從城里出來的摩托車,后座插了兩面尋子旗,一個是兩歲的小男孩雷達,一個是兩歲的小女孩周天意。隔著十五年的光陰,隔著一個摩托車的寬度,照片上的兩個孩子互相笑著,仿佛在對話。
雷澤寬加大了油門往前開著上路,他不得不加大油門啊,因為兩面旗增大了阻力,只有跑起來,風才能把旗子都撐開。他能夠加大油門啊,因為現在是兩個孩子,兩份希望,他有更多力量上路!
這個質樸的男人,用他的蠻力和熱忱感動著自己奔向前方,并不知道另一種力量也在悄然生長:由于寶貝回家官方微博轉發了周天意的消息,一時間很多志愿者都開始積極關注,等在街上的人,坐在咖啡館的人,過人行天橋的人,湖北的人,安徽的人,福建的人。甚至那個交警大樹,也轉發了。
無數的網絡點名迅速傳播這個消息,就像風瞬間張滿了尋子旗……
我們懷抱著美好的希望,不為昨日的苦所累,不為明日的愁所傷。
我們奮力上路,找尋活著的意義,對抗日復一日虛無的磨蝕。
我們總有辦法抵達終點,完成自己的命運!
然而,現實也許永遠滯后于愿望。
在福州,蘇琴日復一日地站在十字路口,逮誰問誰。那里周天意丟了,母親蘇琴還要在那里等。
天漸漸暖起來了,南方的熱來得洶涌,太陽底下的蘇琴比之前更凌亂。智力上她是個正常人,情緒上她已經接近瘋子。以前她在街頭還會對路人輕聲詢問,現在完全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逼問:“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嗎?”
蘇琴顧不上禮貌,失去孩子的煎熬里,她被自己折磨得無所適從。
忙碌有序的街道出現這么一個人,那么格格不入。交警大樹趕過來了:“你好好回家去等著,聽見沒有?”
女人甩開交警的手:“我孩子丟了,我回家去干什么?!”接著轉身走向人群,大喊著:“天意……我的天意啊……”
各種噪音充塞著焦頭爛額的警察,他無奈地看著女人匯入人群,似乎看見時間黑洞淹沒了光芒。
第二章擦肩而過
警局離三環線不遠,沒有在市區。要不是海風一陣陣蕩漾著院子里的樹,四周的肅穆得幾乎可以用冰冷來形容。院內只有三五輛警車,其他的警車出勤了,沒有任何別的車輛,不時有保安在院內走來走去,隨時盯著進出警局的人。
蘇琴莽撞地沖進大院,保安本能地抬頭看她。一見到這個女人,保安抿嘴嘆氣,不再用警惕盯著她了。蘇琴來了太多次,保安都知道了她的情況。緊跟著蘇琴的是她的丈夫周小安,還有周父周母。周小安左右各攙著一個,不好埋怨妻子把他們甩那么遠,只能憂心忡忡地嘆氣。
刑偵科內,刑警隊有專人小組,他們把周家四口人圍成了一個圈,周家人也圍成了一個圈。兩個圈形成同心圓,圓心是一臺電腦。
李姓刑警操作著鼠標,點擊播放,周家的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蘇琴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
畫面沒有聲音,只有人們繁忙而有序地走動,充當著城市流動血液的角色。
李刑警說:“事發兩小時內,人販子可能從六個路口逃竄……”
突然,蘇琴指著屏幕,語聲凄厲地喊:“那是天意!那是我的天意!”由于激動,她的聲音特別刺耳,內圍的同心圓被震了一下,不約而同地縮小半徑,往前湊了湊。
畫面上有個男人抱著一個小女孩,以高于周圍人群的步速橫穿馬路,迅速匯入更擁擠的人流中。雖然只有幾秒,但看得到孩子在男人懷里極度不適的掙扎和哭叫。
畫面錄像只有動態,沒有聲音,一如路人甲乙丙丁的冷漠。孩子張牙舞爪的樣子在畫面里尤其刺眼,男人的腳步逐漸加速,抱著孩子消失在人海。
李刑警把畫面倒回來,調慢了播放速度。周天意在人販子的胳膊下張著嘴哭喊的樣子就更清楚了,小女孩黑亮的大眼睛浸泡在淚水里,漂亮而絕望。
蘇琴瘋了:“攔住他!攔住他啊你們!為什么沒人攔住他!——”
女人的哭喊歇斯底里,險些撲到電腦上。周小安抱著她的肩膀:“你冷靜些,冷靜些……”
李刑警指了指靠墻的沙發,讓周小安扶蘇琴坐著。而此刻的蘇琴在哭號中,根本無視外界的任何動靜,她的心被撞破了,碾碎了,越是被丈夫往后扶住,越是想奮力往前抓住,她為了救回女兒愿意做一切狂熱的努力,哪怕是徒勞。
外圍圓周散開了,給他們留下一個通道。周小安硬生生抱著蘇琴的肩膀,把她安置在了沙發,蘇琴立刻像軟面條一樣癱了下去。
周父和周母顫顫巍巍地掏出紙巾擦眼淚,旁邊的警察想上前扶一下,沒料周母開口:“你這個人啊,你也是個當媽啊,早知道今天這樣,當初怎么看的孩子啊……”
周父咳嗽起來,頹然往沙發另一角一坐,連忙拉住老伴的衣角,不讓她再說下去。
警察紛紛往門口撤,離這家人略遠。
周母嗚咽著:“我的孫女啊,怎么就攤上這么個媽,就這么被弄丟了呀……”
蘇琴被婆婆如此指責,無力地倒向一邊,幸虧周小安一把扶住,不然她早從沙發上倒下了。周小安聽不下去母親的嘮叨,開口說:“媽!您還讓不讓她活!”周父哼著濃濃的鼻音幫腔:“都少說兩句吧,這是在人家警局里……”
李刑警搖搖頭,不置一詞;在場的幾個下屬,更是不言不語。
此時此刻,讓家人崩潰慌亂的周天意,正在安靜地睡著。
販賣團伙絕不是孤立的組織,他們有著“成熟”的運作系統和分工。在拐帶之前,有人搜集需要孩子的地區信息、嚴打信息和路線信息;在拐帶之后,女人們帶著孩子前去販賣;拐帶的人一旦把孩子弄到手,立即輾轉到不同的省區,把孩子交給“下一環節”的人,他們不直接參與賣孩子,是避免被認出。也有二道販子,從拐孩子的人那里買來孩子,帶到信息閉塞的鄉野,再賣給那些無知且不育的夫婦……
無論拐賣的過程如何,人販子跟“下家”交易,必須保證兩點:第一,孩子是活的;第二,拿錢走人,不透露任何信息。
江西境內,周天意被一個女人抱著,睡得很沉。小孩子的頭發已經被剃光,乍一看,還不太容易分辨出模樣,閉著的雙目,也讓人想象不出原本黑亮的眼睛有多可愛。周天意斜靠在女人販子肩膀上,半邊臉枕半邊臉露,小小的耳朵上,嬰孩淺淺的絨毛在逆光中泛著無助的暖色。
女人帶著孩子穿過樓群中的窄巷,孩子安靜的臉和人販子左顧右盼的神色對比鮮明,以至于女人的腳步顯得倉促而詭異。人販子七拐八繞地進了一個樓群,抬眼看到某戶人家。
樓上有個中年男人,一大早就像放哨一樣漫不經心卻刻意地注意著來往行人,直到看到周天意在女人販子肩膀上出現,再看到女人販子仰臉四顧,他的表情變得釋然了。擺擺手,讓女人上二樓來。
二樓走廊盡頭的小屋,女人抱著孩子進門,男人再進門,正常像是一家三口。
進了屋,女人把肩膀上的孩子挪下,抱在懷里。
男人掃了一眼,說:“孩子是你的嗎?”
女人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怯懦:“……我老公,跟別的女人跑了,我養不起這個孩子,我就要兩萬塊錢,我答應你,我以后永遠不再來看這個孩子。”
男人鼻孔一哼,“我要的是男孩。”
小屋的門打開了,周天意被女人販子抱了出來。女人販子熟練地把孩子扔到肩頭,孩子被一顛,仍沒有醒過來。而女人還得繼續扛著這個“累贅”。
同樣的命運降臨到不同的人身上,是有不同的反饋的。有的人選擇等,有的人選擇找。時間并不一定給出標準的答案,但時間會讓人遇見自己的內心。
在福州的蘇琴終究選擇守候在馬路中間,日漸憔悴。周遭的人有習慣的,也有看稀奇的。自那天看到女兒被拐的監控錄像之后,她在城市街頭的枯守更瘋狂了,不少人拍了她的視頻,發布在網上。
在路上的雷澤寬終究選擇了奔波千里,這天他到了江西南昌。火車站外圍的墻上,被雷澤寬貼了一排尋人啟事,尋人啟事是并排的兩個孩子的照片,雷達和周天意。
這個男人熟練地提著塑料桶,拿刷子蘸一把米漿,三兩下在墻上一涂,用嘴把刷子一叼,抽手把紙往墻上一貼,貼上之后不放心,展開粗大的手掌均勻地拍平。整個動作流暢而嫻熟,看上去,像個不錯的工匠,只是這工匠,打磨的不是墻壁裝飾,而是十五年尋子的希望。
“喂!干什么的你?”城管拿著喇叭喊起來。
雷澤寬機警一瞥,馬上收起刷子,扣上斜挎包,同時腳步快速移動起來。臨行還不忘再抹一抹剛貼上的一張尋人啟事。
“咳!干嗎呢?”城管的聲音近了。
雷澤寬轉身就跑。
“嘿!都是你干的啊?給我站住!”城管追了出去。
雷澤寬心里樂了,臉上顯出難得的笑。
跑,往前跑。
城管在后面笨拙地追著,襯托著雷澤寬的步伐格外矯健。
跑,往前跑。
雷澤寬跑了這么多年,跑了這么多路,跑過這么多人,他太熟悉這樣的“追捕”了。
十年前有一次被城管追上,年輕氣盛的他跟城管頂嘴最后動起了手;五年前有一次被城管碰到,一個老者偷偷地勸他天黑了再貼;三年前有一次被城管罰款,他交不起錢寧愿被關兩天,出來時遇到下班的城管小伙子,換上便裝在街頭發尋人啟事……
跑,往前跑。
人們活著都不容易,可是人生太短,來不及每次都解釋,顧不上每次都結識。“我不是故意要觸犯什么,只是火車站人最多,他們都看到孩子的消息,孩子的希望就多一分。”雷澤寬簡單地想著這個世界,簡單地跟這個世界握手言和。
男人的奔跑仿佛帶起了一陣風,輕輕掀動路上一排的紙張,雷達和周天意的笑臉唰唰輕響,那是老天為這個奔跑的男人加油吶喊!
跑,往前跑。
只要跑,前面就有路,跑好像已經是唯一的目的。調度列車即將通過,車站鳴笛。雷澤寬毫不猶豫,飛快地穿過鐵路。
“嗚——”火車開過來,隔開了雷澤寬和城管。
雷澤寬松了一口氣,為又一次化險為夷而感到滿意。男人深知,自己的命,沒有多少僥幸,而是一步步跑出來的路,踏實。
世界再大,人總有自己存在的方式,路途再漫長,人也總有自己的行路的途徑。火車在鐵路上奔跑,汽車在高架上穿梭,雷澤寬的摩托,以不遜于任何交通工具的氣魄,同樣漸行漸遠地上路了。
天氣是一天暖過一天了,南方的熱慢慢蒸騰,讓高速公路上堵得更加令人窒悶。
開車的人不斷地罵著粗口,乘車的人唉聲嘆氣。可是所有的汽車,都是紋絲不動,愚鈍地堵在高速公路上。
跟堵車的人們心情截然不同的,是雷澤寬。他騎著摩托車,較為輕巧,可以在汽車之間穿行。他在這條阻滯的道路上,以緩慢的前行昭示著自己的優越,那優越便是有效地散播尋人啟事。
“這是什么?”客運大巴的人從窗子探出頭。
“幫幫忙,孩子丟了,要是看見麻煩您告訴一聲!謝謝,謝謝!”雷澤寬遞著照片。
“咦?這孩子長得挺漂亮啊,你的孩子?”
“我孩子叫雷達,還有別人家的孩子……麻煩您給傳一下……當爹媽的,都不容易……”男人語氣懇切。
這擁堵的一路,好多人被雷澤寬的行為吸引了注意力,開始議論起照片上的小孩。
前面有喇叭聲漸次響起,好像車動了,路通了。人們復又開始關注起交通來,“騎摩托的,小心些啊,路上都是車。”也有人好心告誡雷澤寬,但好心告誡只是因為他們自己的處境變好了。擁有俯視別人的優越,方有施舍同情的資本,那些尋人啟事,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前路通暢了。
車輛緩緩運行起來,雷澤寬也顧不得發尋人啟事了。雷澤寬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往前走,不管路有多難多險。道路是擁堵的,可他心里明鏡似的,亮堂堂的。往前走就對了,老實的男人一邊在心里想,一邊小心翼翼地從汽車之間的夾縫穿過。
誰也不會想到,這條出江西的路,暫時匯集了四面八方多少的車輛,而有一輛大巴車上的人販子抱著熟睡的周天意,朝車窗外吐一口瓜子殼,瓜子殼落在雷澤寬摩托車后,悄無聲息。
道路徹底通了,載著周天意的大巴車沿著大路直行,雷澤寬拐向了旁邊的岔路,兩輛車擦肩而過,駛向不同的方向。
雷澤寬的一天在擁堵中過了大半,晚上,他找了家網吧。
寶貝回家網站出現在電腦屏幕,男人照舊搜尋著關于兒子雷達的留言信息,干凈的頁面,讓男人不住嘆氣。他隨手翻著網頁,看到這幾天點擊率最高的“福州街頭女人痛失愛女至瘋癲”的視頻。
蘇琴在公交車站,周小安努力地拉著妻子。蘇琴掙扎著對拍攝手機說道:“不管您是誰,您在哪兒,要是您看見了我的孩子,麻煩您送她回家,您要什么都行,我都舍得,我都給!我只要我的孩子回家……”
蘇琴滿眼的血絲和哭噎的嗓音讓雷澤寬心下一緊。
雷澤寬走到網吧外,尋子旗偶爾飄一下,露出周天意黑亮的眼睛。他轉身走進網吧,再找到蘇琴消息的頁面,拿起手機撥打蘇琴的電話。
“喂?您好!請問是丟了孩子的女士嗎?”澤寬說。
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一高:“是是是!您見到我孩子了嗎?”
雷澤寬說:“我的孩子也丟了。我,我就想勸您一句,您一定得活下去!”
電話那端傳來蘇琴歇斯底里的哭聲:“您這是干什么啊!您沒有見到我孩子干嗎打電話問啊!這不是搗亂嗎?!”
忙音傳來,雷澤寬電話被掛斷了。他無奈地搖搖頭。
再次翻到自己兒子的信息帖,干凈的頁面,雷澤寬在心里疲憊地說:“兒子,爸爸又找了你一天……”
這樣的茫茫人海,這樣的大海撈針,他不知道還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