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養的代價

一

1976年國慶后的一天，學校語文組的段老師對我說：“我老公工業局下屬的機械廠有個工人胡某，他愛人的舅侄，因其母生他時，流血過多，難產離世，孩子父親在農村，家境貧寒，無法撫養，無奈之下，父親將孩子送到其姑母家。目前有五個月了，孩子是五月五日出生。姑父胡某已有兩個孩子，家庭也很困難，無能力撫養，因此，胡某委托我老公替孩子找個好人家，給孩子一條生路。我想萬老師你目前沒孩子，人也好，做點好事，收下這個孩子，對人對你都好?！?/p>

我沉默了一會兒，對段老師說：“孩子的處境我很同情，待我寫信回家同妻子商量后再作答復。我謝謝你對我的關心?！?/p>

第二天，我寫了封信寄給我妻子，三天后，妻子從黃陂趕到了大悟一中，我將實情告訴了她，我倆決定，第二天同孩子的姑父胡某去他家看看孩子，然后再作定論。

1976年10月中旬的一天，我和妻子帶著段老師早為我們準備好的幾件小孩衣服同胡某一起到縣汽車站乘車到大新店，下車后，我們走了兩里山路才到他家，還未進門，胡某的愛人迎上來接待我們，對我們說：“孩子是1976年5月5日出生，爸爸姓何，雙橋鎮何家灣人，孩子上有一哥一姐，他排行第三，他母親去世后，他爸爸抱到我這里已有五個月了，我有兩個孩子，家里也困難，實在照顧不過來，我求求你們做做好事，收養孩子，長大后，孩子定會報答你們的?！甭牶⒆庸媚傅囊欢卧捄?，我和妻子走近搖窩旁，定神細看：只見孩子面黃肌瘦，胳膊細細的，全身瘦成皮包骨，有氣無力地躺在搖窩里，只見兩只小圓眼不停地望著我們?？磥硎挚蓱z，我想這可能是營養不足造成的。我們決定收養這個可憐的孩子。我們就把帶去的小孩衣服給孩子換上，走前，他姑母還為孩子洗洗臉，揩揩小手。出門后，灣里的老婆婆們都趕來為孩子送行，有的接過去抱一抱，看一眼后，都說：“這孩子真有福氣啊，找到了好人家！”隨后，我們和孩子的姑父母、鄉親們告別，乘汽車返回大悟縣城，回到了學校。第二天，又陪妻子把孩子送回黃陂家里。

一進門，我父母都高興地迎上來看孩子，母親說：“孩子太瘦弱了！”父親笑著說：“人家丟包袱，你去撿包袱，”又說：“孩子真可憐，可要好好撫養，不能馬虎啊！”街鄰好友聞訊后也都趕來關心。一個姓沈的大姐說：“孩子怎么這瘦，是不是有??？快把孩子送醫院檢查一下。”于是沈大姐和我妻子一起到附近城關醫院進行檢查，結果什么病都沒有，這時大家才放心，全家都高興。

孩子抱回后，如何喂養、護理？這個棘手的問題現實地擺在我和妻子的面前。妻子王桂英，在黃陂生活公司做炊事員，是個臨時工，收入不定，每個月只20多元錢，我每月也只有34.5元的工資，鑒于這種情況，我妻倆人決定盡量節約，保證孩子的生活，每月的工資除兩人生活外，幾乎全給孩子買煉乳和奶粉。那時物資很緊張，買包奶粉都很難。只有想方設法，向人說好話。妻子是個勤勞善良的女性，對孩子照顧周到，關愛細心。那時我給孩子取名叫萬紅。

回大悟后，我總惦記著黃陂，思念著那個瘦弱的精靈。妻子能不能料理？家里還有哪些困難？這些問題整天在我的腦海里盤旋。于是我申請要求調回黃陂，學校不同意，教育局也挽留。1977年3月，我父親病逝，我再次請求，教育局反復斟酌，最后同意了。

從大悟調回黃陂后，就可以更好地照顧家庭，照顧孩子。在我們的精心護理下，孩子長得很好，身體健康，活潑可愛。到三歲上幼兒園時，有人當面對他說：“你是個野伢，是撿回來的，你知道不？”孩子聽后哭著回來對我們講。社會上有部分人對抱養的孩子存在偏見、欺視的態度。我扶困救人幫助孩子，有的人不同情他，還嘲笑他，這哪有道理？我只有忍氣吞聲、默默無言。

孩子無辜，受到傷害，在幼小的心靈打上了烙印，走到哪里，孩子只有默默無聲，低頭做人。孩子受到的傷害，給我們在對孩子的教育上帶來了阻力，孩子懷疑我們是不是他的父母親，開始對我們不信任，讀高中時，他就想遠走高飛，我非常擔心。孩子小不懂事，我不愿意將孩子的身世明告于他，害怕他承受不起，更加傷心，走到遠處，更怕他出問題。1994年他硬要隨同職高學生一道去深圳就業，去后三天，我和老伴放心不下，我只身一人，冒著危險，千里迢迢去東莞把他接回黃陂。直到后來他思想才安定下來。

1998年我退休后，養子萬紅也順利地讀完高中，后來頂替母親工作在黃陂生活商場上班。1998年下半年，單位因效益不好，萬紅下崗，我倆幫助他在三街老屋自辦起了一家商店。我給他投資五千多元，做副食賣些小商品。孩子才二十多歲，不會做生意，我們幫助他慢慢經營，我老伴替他進貨，我為他做飯，送飯，不久，他同鄰居一個有理發手藝的姑娘王某談戀愛，一年后，我們在黃陂一家酒店為他倆舉行結婚典禮。我請來了所有親朋好友，那段時間，是我們夫婦倆人生中最欣慰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二

好景不長，2001年8月25日，一場飛來的橫禍，打破了原本幸福的生活。兒子商店對面的一個八歲男孩，經常拿石頭往萬紅店里扔，有時來店搶東西吃，那天晚上八時，萬紅孤身一人到孩子家同他父親理論，兩人爭執后，萬紅轉身回店。不料那人尾隨進店，將備好的殺豬刀刺向萬紅的頭部。萬紅立即倒在地上，血流滿地，人已昏迷，刀還插在他的頭部。有人聽到響聲，走近一看，忙喊道：“有人殺人啰！”萬紅的妻子馬上請了街坊幾個青年將萬紅送到縣中醫院搶救。

接到電話后，我倆老都驚呆了，我趕緊準備了家里僅有的一千元錢，直奔中醫院。中醫院經過緊急處置后，迅速轉至漢口一六一醫院進行搶救，經過六個小時的開顱手術，才把刺入腦內的殺豬刀取出來，人仍處于昏迷狀態。

第二天，醫院要我暫交兩萬元住院費，天啦！我哪有兩萬？買房，裝修，孩子結婚花去了不少錢，當時我每月工資不到800元，老伴每月280元，還欠債。這時，兒媳說：“爸，我回家想辦法?！钡诙欤瑑合睅韮扇f元交給了醫院，這才解了燃眉之急。

2001年8月30日《武漢晚報》對養子萬紅突遭傷害的情況進行了報道。

第三天，老伴和兒媳在醫院守護，我趕緊回黃陂籌集醫療費用時。一到家，許多老師都來家詢問孩子受傷情況，有的老師立即去銀行取錢借給我，第二天后，學校領導、老師及我們的親人、朋友、老伴單位的同事、街鄰近百人聞訊后，都從四面八方趕到醫院看望。有的捐款，有的贈物。區公安局巡警隊隊長姚某是我早年的學生，因工作忙，他不能前來，派兩人專程到一六一醫院看望，并送來他200元錢。我看到領導、同事及親友們的善舉和愛心，真是激動萬分，熱淚盈眶，不知說什么好。

一個星期過去了，孩子仍沒醒，又轉到空軍醫院做了一個多月的高壓氧，43天后孩子才蘇醒。一醒來就說：“爸爸，媽媽，我好苦啊！”我和老伴都流下了眼淚。在這期間，兒媳還是回家做生意，周六在家燉湯送到醫院，有時我胞弟和弟媳也送湯來，我和老伴一直守在醫院，日夜陪護他。在空軍醫院，我和老伴每天都要用板車將孩子送去做高壓氧，我因為有高血壓，所以老伴陪著進艙，半小時出來后，我們請人幫忙抬到板車上才能送回病房，回病房后，孩子他大汗淋漓，我們用熱水替他擦洗，每天如此。他躺在床上，全身癱瘓，手腳毫無感覺，他醒過來前，完全靠輸液維持生命，蘇醒后，每天只能從食管中注入稀食，兩個月后才開始慢慢給他喂稀飯。

一天，主治醫生請我到辦公室，對我說：“通過檢査，你孩子可能終生癱瘓。你要有所準備。”我非常痛苦，沉思好久，于是我請了法醫對萬紅的病情進行鑒定。經鑒定后，結果為一級傷殘。我想待今后兇手落網后，賠償有個證據。

住院的一切費用全是我兩老的工資，養子沒單位，兒媳是個體職業，全靠手藝維持生計。幾個月的住院費，花去了十多萬，我們實在承受不了。后來在醫生的建議下，我學習了針疚，回到家里后自己動手，給孩子做康復理療，這樣也可以節省開支。每天除服少量的藥外，我替他扎針灸、拔火灌、按摩。每天做兩次，每次一個多小時。我們還用繩子系住他的腳，兩老扶著他，提著繩子讓他走路，也是每天走兩次。每次下來，我們都累得滿頭大汗，精疲力竭，每天我們還要替他洗大澡，洗臉、洗口、洗手，經常替他理發、刮胡子、剪手腳指甲，衣服每天勤換勤洗，被子臥單一周一換，經常替他翻身，大小便隨叫隨到，每晚總要起來七八次。正因為護理周到，所以，多年來，他身上光光的，從未長什么肉瘡。我們讓他看電視，聽收音機，替他調換各個頻道，十多年的護理，我二老漸漸力不能支，孩子的病情卻無絲毫的改變，手不能伸，腳不能動，看到孩子那癱瘓的樣子，我心里難受極了。我甚至萌生了厭世的念頭。但我又想，我走后，老伴和孩子會更加痛苦，家庭會全面崩潰，那是不負責任。想來想去，我決心繼續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孩子癱瘓在床，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做父母的應該幫助、關心他，讓他過好每一天。

2003年，兒媳王某提出離婚，孩子不同意，我反復做孩子的思想工作，我對他說，你病成這個樣子，你又不能盡丈夫的責任，還是多為她著想才是，最后他同意了。那年九月的一天，我代替兒子和王某到法院去，經協商以后，決定離婚。后來法院派來幾個同志到我家里，問萬紅：“你愿意離婚嗎？”萬紅他斷斷續續地說：“我這個樣子，又不能給她幸福，不想連累她，我愿意離婚?！闭f罷，他大哭起來。這時，妻子王某也哭起來，法庭人員很感動地對王某說：“萬紅這樣關心你，今后你也應該多回來看看他，關心他，畢竟你們夫妻一場啊！”幾天后我去法院拿回了離婚協議，離婚后，孩子失去了精神支柱，思想上更加悲觀，他大哭過好幾次，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們也很痛心。

離婚后，王某逢年過節堅持回家看望我們，看萬紅，有時還幫萬紅洗澡，喂飯，每次來都帶些禮品，買些萬紅喜歡吃的。我們也熱情地接待她，同離婚前一樣。但時間長了，孩子的病也沒有好轉，見到前妻來，萬紅也就不那么高興。王某后來也很少來了。

三

2007年8月9日，《楚天都市報》一篇題為《被人抱走的小弟還好嗎？》的報道引人注目，我看到后，心情一直不能平靜。真沒想到，隔了幾十年，現在，萬紅的親人開始找他了。這是好消息，我卻顧慮重重：一方面，養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現在給他講，不知他是否接受；另一方面，養子已癱瘓多年，此時認親是否會給何家帶來麻煩。經過再三考慮，我覺得在我有生之年，應該對養子說清楚他的身世。孩子現在雖然癱瘓了，但還是我和老伴的寶貝，還是我們的親人。在前幾年家里最困難的時侯，我們都沒有向養子的親生父親求助過，現在，既然何家有尋親的意愿，我們也愿意他多幾個親人。想到這里，我撥通了報社電話。幾天后，報社記者上門采訪，我將實情告訴他們。8月19日《楚天都市報》第六版又登載了一篇“厚厚的病理日記，飽含養父母愛心”的專題報道。引起了湖北經視臺“情感大搜索”欄目的注意，他們也要求采訪我，我同意了。在湖北經視臺的安排下，何家準備來黃陂看望養子萬紅。

8月27日下午，這天是個難忘的日子。黃陂民政局、黃陂職校的領導都來到我家。

湖北經視臺派車到大悟縣將萬紅的兩個叔叔、哥哥、姐姐接到了黃陂我的家里。雖然見面前已有思想準備，此刻萬紅的叔叔、哥姐站在床前看著他，仍半天都不作聲，后來，我對他們簡單介紹了孩子受傷原因、搶救過程以及目前的病情后，他們都很難過。他叔叔開口說：“孩子，你要感謝你養父母救了你！”萬紅抬頭看一眼后沉默無語。沒有激動的眼淚，更沒有相見的喜悅，20分鐘后，何家人匆匆離開了孩子，離開了我家。

第二天，創維集團武漢分公司給我家送來了慰問金和彩電。湖北經視臺邀請我去同何家做一場專題訪談節目。我一進到錄像大廳，一位領導拉住我說：“萬老師，你真不容易呀！你撫養別人的孩子勝過親生，你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我說：我只是做了天下父親應做的事情。在現場，主持人問何家：“你們的親人癱瘓在床，萬師傅夫婦那大年紀，你們能不能幫助一下？”何家人為難地說：“我們只是來看一看，我們實在沒有力量幫助。”雖然我很失望，但我想他們也有難處吧……

2007年11月5日，何萬兩家的故事在湖北經視臺情感大搜索欄目播放。在二十五分鐘的短片里，我看到了自己愁眉不展的樣子，也看到了老伴力不能支的神情，更看到了孩子全身癱瘓、非常痛苦的情景，我一陣心酸，流了淚。我和老伴三十多年來含辛茹苦，培養人家的孩子，得到了社會的認可，得到了人民的贊揚和同情。我上街買菜時，人們都認出了我，圍住我說：“萬老師，你真是個大好人，真不容易呀！”

六年前，一場飛來的“橫禍”震驚武漢黃陂，六年后，一個尋親的新聞傳遍荊楚大地。內容不同，卻有聯系，影響之大，可謂驚奇。雖說時隔六年，但都發生在八月二十幾號，真是偶然巧合，不可思議。

多年來，我們嘔心瀝血，千方百計地為養子治病，耗費巨資，歷經千辛萬苦，但孩子病情改變不大。年復一年，我和老伴年過七十，漸漸力不能支，護理日益困難。親朋都勸我說：“你倆那大年紀，怎么受得了呢？還是將孩子送到福利院寄養，那里有人護理，雖說每月得1000多元錢，但對你對孩子都好。今后你還可以經常去看看他。”聽了鄉親們的話后，我和老伴商量，決定到福利院先去看看。第二天，我們去了福利院，那里是新建的樓房，上下三層，空氣新鮮，各方面條件都可以。回家后，我們首先做兒子的工作，讓他安心，并對他說，每周我們會去看他，帶些他喜歡吃的食品。2008年9月28日，這天，我們備好被子，日用品，叫了一輛的士把他送到福利院。

孩子送走后，事情少了，心里很不平靜。孩子全身癱瘓，在福利院他能不能適應，心里總放心不下。

三天剛過，福利院來電話，說孩子三天不吃不喝。聽后，我們立即趕到福利院。一進門，孩子就嚎啕大哭，說：“媽媽，我要回去，我三天沒吃沒喝，我在這里實在受不了?！甭牭胶⒆拥脑V說，看到孩子那痛苦的樣子，我們心里更是難受，噙著眼淚去找福利院院長，要求退錢回家，于是我們辦了退院手續，找了一輛的士接回到家里?；丶液螅液屠习樯塘?，今后，決不讓孩子離開家庭，盡管困難，我們也要克服，不離不棄，精心護理。從那以后，我二老很少外出。

四

十年前，2001年8月25日，兇手張立新傷我兒子萬紅后倉惶出逃，隱姓埋名，公安部門一直未抓到他。2011年7月6日，兇手趁人不備竄回老家，被我公安干警拘捕。我聞訊后，立即起訴，經法律程序，2012年1月17日，被告人張立新犯故意殺人罪，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3年4個月，賠償萬紅各項經濟損失人民幣701226.54元。蒼天有眼，十年冤案，昭示天下，兇手受到了法律的制裁。盡管經濟上的賠償目前是一張空文，但法律是公正的，還了原告人一個公道，給我們全家極大的安慰。

回想起來，早在兇手伏法前多年，社會各界早已給予了我們公道和援助。

2002年5月，我們和孩子從漢口醫院回到黃陂后，有的學生從《武漢晚報》得知我家發生的情況，都紛紛來家看望，還買來許多禮物送給我。2011年10月6日，有幾個幼師學生來到家里看我時，看到萬紅躺在床上的情景后，紛紛慷慨解囊，還說：“老師，對不起，我們來遲了，今后我們會常來看你，你要多保重??！”2011年12月17日職校九四級幼師二班的同學們，還邀請我參加了他們班的聚會。那天，他們為我獻鮮花、贈錦旗。那是我人生中最亮麗的一道風景，是我最燦爛最幸福的時刻。

社會對我的理解，親朋對我的幫助，學生對我的愛心，增添了我生活的勇氣，給我家庭帶來了歡樂，我、老伴和孩子都很高興。

我37歲時收養了孩子，今年孩子已經37歲了，我已成了74歲的老人。孩子今后怎么辦？我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世界，這是我最頭疼的問題。面對人生的坎坷，我考慮再三，今后還是要笑對人生。我死之后有社會，有政府，有善良的人們。不如不想今后想現在，想辦法克服目前種種困難。如今我在痛苦中體味幸福，護理時尋找樂趣，黑夜里盼望曙光，失望中渴求奇跡。我把護理當工作，把護理當樂趣。在長期的護理中。我摸索了一些護理的規律，掌握了一些護理的辦法，對孩子的康復開始有了信心。每天，我和老伴安排好生活日程，老伴每天是護理、健身、喂鳥、看報；我是護理、健身、寫作、彈琴；兒子是聽收音機、看電視，了解時事國情。這樣一來，全家人都忘記了苦痛，人人都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