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去工地,說起疊山,工頭問,方案呢?慚愧,還是兩手空空。自上次方案認同又擱淺,天氣漸冷,室外將要停工,有點不知這座山該如何再開始,如何用力了。翻閱資料、試著做方案都有了一段時間,有從圖像到文字上的少許積累,現(xiàn)在也許是時候做一個小結,溫故知新。
慢慢的,一個小房子進展到建筑層面之外,到要為自然和心靈服務的時候,我們好像迎來了最有趣、最接近心臟的部分。再一次,我們向園林求助,追問園子里時間的秘密,無法用幾何框定的神性一一是的,就是神性,別不好意思說這個詞。幾何、唯物、邏輯已無法接近那個領域,所以每一次捉襟見肘,我都去問園林。
很自然,這其中透出的,正是我們從設計之初就擔心面對、也一直回避的問題。建筑之余的院子空間該怎么做?也許,這一次努力地想象山,是朝向這個問題的一點積累。
1、文字里的山
從去年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一直在讀關于疊山的書,做一些準備。從一開始的理論著作,童寯先生的《江南園林志》,劉敦楨先生的《蘇州古典園林》,《童寯文集》里關于假山的內容,陳從周先生的《蘇州園林》和《揚州園林》,顧凱的《明代江南園林研究》,了解園林里山石概貌。再到研究疊山技法或是匠人著述,如韓良順的《山石韓疊山技藝》、王勁韜的《中國皇家園林疊山理論與技法》,收入汪星伯先生《假山》一文的《蘇州假山》,了解假山堆疊的大概審美和技術。隨后在準備期,讀到更具體的假山施工類教材書目《疊山工程》等,得知了一些匠人的技術細節(jié),石頭選擇的講究、對石料的珍惜、種種工具、種種技巧。譬如關鍵的打剎石技術,譬如疊山時要求所有石頭都是同一類的石頭,單獨石是外形變化,當石與石拼疊時,山石外輪廓的拼疊接形吻合又成了山石內在紋理脈絡。論及假山的理法,有三遠的空間深度要求,也要具有峰、巖崖、洞府、谷、石坡、石磯、山道的豐富。有趣的是這些技法反過來也都是山的審美標準。
學術著作多是側重歷史沿革,不同時代的文人審美風尚的梳理,以及文人審美的理論和同時代明清園林實物的對照。最有趣的,是從書中尋找到獨到的園林整體空間審美。匠人營造的書籍,或是學者撰寫的包含實踐的著作,更有趣也更見功力的,是字里行間的匠人看假山的目光,透過他們的直接的目光,可以體會如何具體地看,如何陰陽向背地看,如何分解成山谷山坳梯級亭山軒山或深或淺地看。
審美之余,假山堆疊的技術要求,更讓人覺得抽象而遙遠,也許沒有工匠的幫助,疊一座山是難以想象的。
2.真實的假山
讀假山,還需對照真山。陸續(xù)去看或近或遠的山,頤和園的山,萬壽寺的山,北海瓊華島的山,蘇州和杭州幾個園林里的山。似乎傳統(tǒng)藝術里,萬物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從了解山的意愿開始,便無休止地放大著自己的貪婪,看山看得混淆了真山和假山,畫中的山和現(xiàn)實的山,小可以小到案頭的擺件,大可以大到頤和園的大假山。疊山匠人提及的仿擬真山,又是無窮盡的看不完、積累不盡的片斷。搜盡奇峰打草稿,石濤氣魄可以想像。
我們和甲方從設計之初,逐漸明確一個想法,既然在北京,應就地采石,這也合乎明代計成在《園冶》里的主張。但材料和審美應互相能夠支撐。多去看北京的假山,琢磨山意,也是一項要務了。
春天時便常去北海公園的“濠濮間”,第一眼好像望見一個小桃花源。走進山里,雖然石頭疊的頗雜亂,但似乎也有觀看角度的緣故。湖水沉在山石圍合的谷底,折橋跨湖,岸上有人站在樹蔭下,像是石頭上的影子。我想這一處疊山小園究竟不讓人覺得太差,原因就在山石縫隙里擠出的挺拔松樹和柏樹吧。這大概是北方園林和南方園林之間最大的差異。換句話說,如果疊石能再好些,再多些以小見大的功力,這一處石頭中生出高大挺拔樹冠如云嫻雅的松樹的清幽之地,就像北宋山水畫中截取的片段,這也可以是北方園林的傳神之處。山勢的起伏帶來建筑游廊坡度的劇烈變化,這一種十足的“野趣”,也是南方園林里較少見到的。
另一處印象深刻的山,是在頤和園的“畫中游”景區(qū),院子里一角,巖石疊成類似峭壁山,疊石如大斧劈皴,山頂傾下一株矮杏。生機點染地杏樹腳下的石頭都生動復活起來。從這一角蕩開去,石塊有著方整的棱角,高低錯落,三五一堆,一個臺階,再跌下去一層,至中間甬道高起,再往東三三兩兩的聚合、蔓延,直至一棵松樹后,以三塊巨石停止。真像馬遠夏圭的大斧劈皴。中午低頭看腳下的巨石,已像是生出一層樹影的織錦。
秋天在萬壽寺邂逅的小院子里的山,夕陽下的金色銀杏樹旁,一座“巨山”上坐落著觀音殿、普賢殿、文殊殿,山間散布形如瀑布的水意,盤桓而上的山梯級,山頂平臺參天的白皮松。房子愈樸素,山石愈精彩。不是太湖石堆疊而成,但并不比南方園林里藏匿建筑的山氣勢弱。
強烈的陽光下硬朗的輪廓,加之凸顯輪廓的濃重的陰影,這大概是北京所見假山顯著的特點之一吧。
回憶曾在南方看園林的時候,陰影和陽光,對園子里的景色有影響嗎?或許有,但卻是讓柔和更柔和。想到這里,也還是覺得頗為可嘆,其實即便是北宋的畫家,郭熙、王就、趙大年、喬仲常、李公麟,細察也有非常不同的畫意,各自的語言,各自的山。
循著一邊看書里的山,一邊看真的假山的過程里,慢慢生出些旁逸斜出的問題和想法,比如,獨石審美與山水畫審美的區(qū)別?“瘦透漏皺”是不是和獨石審美關系更大?米家山水的形式和米芾的“瘦透秀皺”評價標準差別很大,米家山水形貌是三角山體,淡墨點點,云山墨戲,平淡天真。那么園林里疊石的依據(jù),是否選取太湖石之后,受到一個有限的標準約束了呢。
3、從草圖到否定的方案
設計山的時候,開始畫草圖,畫到一半感覺不夠,再回過頭去看山的繪畫,看山的照片。從宋畫里描山的形態(tài),越描越覺得要疊山,一定要了解畫意,畫意里包含了山的走勢和皴紋。但是單靠把握一種筆畫的、筆墨的皴紋,還不能把握真實的疊山的結構、走勢和實現(xiàn)。親自疊過山的余仁水先生建議我,用計成的“截溪斷谷”法,假裝主景在外,對角線布置山脈。我們來做設計,可以請一位有經驗的疊山工人指導施工。
再后來,草圖畫了許多,挑出幾種有勢氣的,做電腦模型。設計時候最大的擔憂是,因為去年年底一眼沒盯到,施工隊把原本應當混凝土現(xiàn)澆的院子外墻換成了紅磚砌筑的外墻。很擔心疊山不能通過植筋懸掛在墻上,而是要一塊壓一塊,垂直地將重量落在混凝土地基上。
越遠離開實踐,越有無邊的想象,而一旦開始勞作,方向將變得趨于確定。咫尺小院長7100米,進深1700米.高5200米,這里既是峭壁山,又是一線天,如峽谷,需一池泉水,在山腳底部靜靜映出天空,也需容納植物,隱藏山的邊界。山脈由東南角升至西北角,主峰設在地下一層,次峰應在主臥處。假山的內部藏好支架,以各以后放置花盆。一、二層室內不同的角落可以望見、體驗這座山。所謂“截溪斷谷”,恰是兩側立面擁著這一座山。又如一本書里評述環(huán)秀山莊所說的,雖是截溪斷谷,但也按著一座山的面貌去構筑的,具體而微。
經過幾輪討論,甲方覺得還是沒有好且可實施的方案,問題之一是用石量太多,問題之二是考慮有限的人力物力財力,不能做到置石一塊,余韻萬千。好吧,那就暫且放下,等來年再做。接下來試驗的目標是找到大塊的石頭,通過加工,希望在小院子里還能有大石塊的觀感。
4、何謂空靈,何謂山居在一次討論里,甲方提到“空靈”,不希望山做的太傳統(tǒng)。創(chuàng)造一座峭壁山的愿望,在一座現(xiàn)代住宅里,應該成為什么呢?如果落入固定想法束縛的窠臼,又缺乏實際的知識,難做出好的設計來。我們都不會認同將古建直接移植到現(xiàn)代建筑里的做法,而現(xiàn)在缺乏足以支撐想象一座山的技術、知識、勇氣和積累。
甲方總是提,像真山沖進了院子里一樣;我總是想,像郭熙馬遠夏圭漸江一樣。甲方覺得最撼動他的也許是哪一日路過山崖邊的時間凝固的巨石;我一直試圖尋找傳統(tǒng)繪畫里的山給我的撼動,試圖從皴法、從畫意、從文人筆記、從園林里尋找那種意境。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一幅畫。傳為北宋李成作的《寒林圖》,類似松石小景,山間溪水從樹間躍出,樹叢深遠處是彌漫的霧氣,畫面近處的水聲讓這處小景更靜謐、更深,你的注意力不再依附在樹或水,而是透過這些霧氣和水聲對畫里空間的遐思,也許這就是空靈吧。也許真得離開符號試試,從傳統(tǒng)里跳出來,站的稍遠些,回到真實的現(xiàn)場里,直接體會,沉浸在一個真實的審美環(huán)境里,但也希望這是帶來亙古記憶的山,是和傳統(tǒng)的感情融合在一起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