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暉：車庫里的痛與愛

十三年相守，有多少日子，就有多少道溝坎。命運百般擠兌，她總咬緊牙關(guān)。寒風帶著雪花，圍攻最北方的一角。這小小的車庫，是冬天里最溫暖的宮殿。她病中的老父親，是那幸福的王。她是朱曉暉，為給父親治病，她辭掉報社的工作，欠下一身債務(wù)，周末還給“債主”的孩子補習。

黑龍江綏芬河市，永福街居民樓院里有一間車庫。這間車庫，是朱曉暉和父親居住了13年的家，18平方米的狹小空間，既是臥室也是廚房，靠窗的墻角，拉上一個布簾便是衛(wèi)生間。室內(nèi)光線昏暗，未經(jīng)粉飾的水泥墻上打著“補丁”，空氣中有些許刺鼻的氣味。

靠“拉太陽”熬過寒冬

13年前的春天，如果不是父親突發(fā)彌漫性腦梗，癱瘓在床，朱曉暉也許還過著從前那種衣食無憂的日子。那時，她住在一棟建筑面積110平方米的樓房里，是當?shù)匾患覉笊绲奶丶s通訊員，月薪兩千多元，用她自己的話說“雖然不是大富大貴，至少花錢不費勁”。和很多文藝女青年一樣，她經(jīng)常從書店成捆地往家里搬書，喜歡打扮，夏天穿的裙子必須是純白色的。

父親患病的第一年，她花了20多萬醫(yī)藥費，不僅掏空了所有積蓄，還賣掉了房子，帶著父親住進永福街的這間車庫。

這個冬季室溫只有十七八度的車庫里，只有一小組暖氣片，它有一扇朝南的窗子，只有臨近中午時，陽光才會吝嗇地從樓群的縫隙里，跳上父親的病床。盡管生活如此艱難，可她還是從中找到了樂趣，在陽光停留在病床上的一個多小時里，她和父親每天饒有興致地玩一種名叫“拉太陽”的游戲。朱曉暉用哄孩子的柔和語調(diào)，哄著父親：“有一個生產(chǎn)繩子的廠家啊，正在測量咱家到太陽的距離呢，他們以后會生產(chǎn)出一根長長的繩子，到時候，咱倆一起用繩子把太陽拽到咱家窗戶上，那樣屋里就能一直暖和了……”

和白巖松有個約定

在“感動中國”頒獎典禮上，白巖松跟朱曉暉有了一個約定：咱倆說好了，以后誰都不染發(fā)，就要這樣不加掩飾地生活下去。

今年43歲的朱曉暉，如今頭發(fā)幾乎白了三分之二。她曾經(jīng)染過頭發(fā)，但白發(fā)根本遮不住。她的父親患病沒多久，由于缺少醫(yī)藥費，她前額的一小撮頭發(fā)，一夜之間急白了。此后十幾年，白發(fā)像發(fā)了狂似的，在她頭上肆意瘋長，理由幾乎是一樣的：為錢愁的。

為了照顧臥床的父親，朱曉暉辭掉了報社的工作，最初只得靠借債過活。近五年，父親雖然每個月有一千多元的養(yǎng)老金，但與根治疾病的巨大開銷相比，這點兒錢實在微不足道。父親患病后的第二到五年，朱曉暉度過了自己生命中最難熬的一段日子，“那幾年，每天晚上，我都去菜市場的垃圾堆里扒拉一遍，撿回來菜葉做給父親吃……”

而她自己，經(jīng)常連菜葉都吃不上，只吃咸菜配米飯。五毛錢一斤的芥菜纓子，她足足腌了三大缸，實在吃膩了，就用咸鹽拌飯吃，如今回憶起那段最苦的日子，朱曉暉忍不住嘆了口氣，“那會兒，就連醬油拌飯，對我來說都太奢侈了”。

由于長期營養(yǎng)不良，朱曉暉的身體開始“抗議”了。有一次，她花3塊錢買了一小塊肉給父親改善伙食，父親剩了一點兒，她吃完后腿上竟然出現(xiàn)了大面積紅斑。一個同學領(lǐng)她去醫(yī)院檢查，診斷結(jié)果為動物蛋白嚴重過敏，醫(yī)生叮囑朱曉暉：“以后再也別吃肉了。”她默默點頭，沒告訴醫(yī)生，自己多數(shù)時候根本買不起肉……

對朱曉暉而言，生活在“谷底”的那段日子，不只是一團漆黑。后來她去菜市場撿菜時，經(jīng)常能看到垃圾堆旁有一小袋干凈的菜葉。有一個冬夜，塑料袋里甚至還有半棵白菜，她樂顛顛地捧回家，煮給父親吃。

“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給我留菜的究竟是誰，但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祝福著那個好心人。”朱曉暉一臉感激，用手捂住心口。

在文字中抬起頭來

寒冷、貧困、疾病、屈辱，把朱曉暉逼得狼狽不堪，但她堅持閱讀、堅持寫詩，努力讓自己在文字里抬起頭來。

在朱曉暉居住的車庫里，有一個小閣樓。閣樓里的樓梯非常陡，往上走時腳下顫顫巍巍，下來時只能連滾帶爬。13年來的很多個夜晚，朱曉暉盤腿坐在這間閣樓里，在膝蓋上墊個枕頭寫詩。她自嘲這種創(chuàng)作是“膝蓋文學”，經(jīng)常會為“這樣是不是太不尊重文字了”而懊惱，但有時候，她又感到欣慰，覺得這樣也挺好，“只要拿起筆，就能抓住稍縱即逝的靈感”。

在父親生病前，她寫的詩總是風花雪月。這些年，靈感則來源于生活的細節(jié)，有時是水壺里一道波紋，有時甚至是傍晚讀書時，從土墻掉落在書頁上的一粒塵土。

父親睡覺時，朱曉暉有時會去附近的書店看書，每次站一兩個小時。她還愛看報紙，五毛錢的價格不貴，但她舍不得買。她經(jīng)常去報攤轉(zhuǎn)悠，如果有人在看《生活報》，她就站在人家身后偷瞄。為了看《黑龍江日報》的副刊版，她偶爾會到一些機關(guān)單位的辦公室里“蹭報紙”，每次有人問“你是來辦事的嗎？”她就打馬虎眼，表情尷尬地道歉：“同志，對不起啊，我走錯地方了……”

偶爾，有人允許她把一些過期的報紙帶回家，她便把那些“舊聞”一字一句讀給父親聽。父女倆曾在報上讀到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他倆也想“趕潮流”，讀讀莫言的書，但因為買書太奢侈了，這個愿望至今沒能實現(xiàn)。

憑近300萬票入選“感動中國”

在“感動中國”之前，朱曉暉先感動了綏芬河的自由攝影人李廣慶。這是偶然，但或許，也是冥冥中早就注定好的。

“根本沒想過會有這么大反響，因為平時喜歡紀實攝影，我就去拍了這組片子。”去年2月，在一次飯局上，李廣慶得知了朱曉暉的故事。于是他提著相機來到這間車庫，可是沒等按下快門，取景窗后面的那雙眼睛幾度模糊……

拍完照片，朱曉暉請求李廣慶，“能給我洗出來幾張嗎？我想給我爸留個紀念。”他們誰也沒料到，后來，這組名為《住在車庫里的父女》的照片，竟然演變?yōu)橐粓鲂侣勈录Ｔ跀z影網(wǎng)站、新浪和鳳凰網(wǎng)上相繼發(fā)表，上百萬的網(wǎng)友爭相轉(zhuǎn)發(fā)、贊嘆，并受到了央視編導的關(guān)注……

最終，“感動中國”候選人進行網(wǎng)絡(luò)票選時，朱曉暉憑借近300萬的票數(shù)名列前十。大年初九，當“2014感動中國年度人物”節(jié)目播出時，66歲的馬洪圖坐在電視機前，看完了朱曉暉的事跡。他沒像其他人那樣感動落淚，而是急得直轉(zhuǎn)圈，“才播了十幾分鐘，太短了，咋不多演一點兒呢？”

作為朱曉暉13年的老鄰居，他對這對父女的故事太了解了，因為楷模一直生活在他身邊。馬洪圖的家住在車庫對面的三樓，他經(jīng)常在自家陽臺上觀察，“天氣好的時候，曉暉會推著輪椅，帶父親出來曬太陽，倆人總是有說有笑的……”

在這個退休老教師眼里，朱曉暉是他這輩子最佩服的一個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回我算是見到孝女了！”馬洪圖對記者說，曉暉父親臥床13年，從來沒得過褥瘡。“要是沒有曉暉這么悉心照顧，老朱可能早就沒了，這孩子真是當今孝道的楷模啊！”

邊城里的“小小光輝”

至今，朱曉暉的身上仍背負著三十多萬元的外債，但這個不輕易示弱的女子一度拒絕陌生人的援助。她在孔子學堂和綏芬河作家基地做義工時，從不向外人提起自己的家境。

而朱曉暉的父親，時而糊涂，時而清醒。家里沒有電視，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兒上過央視，成為了全國的孝道楷模。在起程去北京錄節(jié)目那天，朱曉暉貼在父親耳畔說：“爸，我這回是去外面學習，我會考個好成績給你。”父親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43年前，朱曉暉這個名字，是父親給她取的，期待她以后能發(fā)出小小的光輝，過上安居樂業(yè)的生活。43年后的今天，誰也沒想到，這北國邊城里的“小小光輝”，竟然釋放出一股巨大的能量，溫暖了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