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糖醇男孩

1

大學畢業后，我在沒有他的那個城市里流浪、找工作、租房子。那年好像全世界學的都是新聞專業一樣，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一聲聲嘆息夾雜著漫天飛雪，帶來一陣陣寒氣。

對于那個城市，我是一個失敗者。趁著過年，帶著滿身風雨回到了家鄉，不敢有夢，不敢期望。第二年在家鄉一個小小的媒體單位做了一名再普通不過的記者。

我活得非常懶散，寫不出出色的新聞稿，也不喜歡結交朋友，不相信緣分也不相信奇跡……我漸漸模糊了自己的路，每晚走在昏暗的燈光下，想到自己的人生不會就這么暗淡無光吧。

一次媒體酒會上，我仍是懶散的坐在角落里，不喜歡說話，不喜歡調侃。突然一個熟悉的背影從我面前穿梭過去，他背著相機，端著酒杯……是他，和上學的時候一樣，反而更添了幾分男人魅力。

我隨手拿起一杯酒跟在他身后，拍他的肩膀，他轉身，看到是我很詫異。我笑著說，學長好久不見。他才緩過神來稱贊道，一兩年不見，小女孩變成大姑娘了，漂亮得我都認不出來了。我們聊了幾句，才知道他現在是報社的記者。他見到我也很高興，說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代，一定要找個時間和我好好聊聊。那天我異常興奮，比中了五百萬彩票還高興，和身邊的每個人敬酒，我一直重復著很高興遇見你，喝到結束。

晚上他開車送我回去，我坐在副駕駛上，看著他的側臉，和四年前在教室里的他一樣。我閉上眼睛，趁著醉意，說這車要一直開下去該有多好。

一向坐車暈車的我，第一次那么陶醉的坐在車里。

我閉上眼睛把臉掩埋在長發里，行車聲劃破夜的寧靜，我微微睜開眼睛，還沒到，再睜開眼睛，還沒到。

后來醒了，不一會兒便到了，十分鐘的路程，我們卻走了一個多小時。他說看我睡著了，沒好意思叫醒我。我想他載著閉著眼睛的我，在深夜圍著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靜靜的轉了一圈又一圈，只怕吵醒我的眼睛。他說，再見到你真高興，不過以后在別人的車上可不能這樣，被人拐去賣了怎么辦。他不知道，我早已給他閉上眼睛捂起耳朵的信任，即便是帶我去跳懸崖，我也會不睜眼的跳下去。

他說，你住的地方真浪漫啊，你看路燈像一個個小太陽。我抬起頭，這個被我詛咒了千萬遍的灰暗燈光，我第一次看它那么柔和。

第二天我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開始熱衷于跑新聞，熱衷于生活，甚至熱衷于結交朋友。我想成為媒體圈里的活躍分子，即使我不在他身邊，我也能聽到他的消息。

我開始和媒體圈的朋友聚會，當和別人談及他時，又緊張，又佯裝。別人提到他時我繃緊了神經，生怕漏掉了一個關于他的字眼。我們不曾遇見的這兩年，他過得怎樣，經歷了什么。而我又怕人看出端倪，強忍著，遮掩著，說著不熟，裝著不知。

晚上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他曾說的，一排排小太陽，他說浪漫，我就感覺這街道真的很美，而比這道路還美的，是邂逅。

我開始查媒體活動，查媒體單位，但凡他會去的新聞現場我都盡可能的爭取。雖然不再是校園，但我卻有了更多的機會出現在他的面前，說一句學長你也在這里。

2

一次采訪結束后，他帶我去水庫，那是我畢業后第一次和他單獨談話。坐在高高的大壩上，兩罐啤酒，還有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愁。我們聊著大學生活，聊著學校里那些風云人物，他突然問我還在寫東西嗎？我說從畢業后就沒提筆了，他說你天生就是個寫文章的人，要好好寫啊，我一直都很羨慕會寫文章的人。

我聽后問他，是得不到的最好，還是已擁有的最好。他想想說，得不到卻想要的東西最好吧。

是啊，得不到卻想要的東西最好，就像他。

他笑著問我沒經歷過，為什么能寫出那些小說來，我說用眼睛啊。他看著我，我看著他，在靜謐的夜里，他不知道，那些故事都在我的眼睛里，而我的眼睛里全是他。

突然一串手機鈴聲打破了夜的寧靜。

他接了電話，那邊開始起了爭吵，他一步一步離我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不久，他又順著那條路走了過來，和我說，你學姐打來的電話，我們回去吧。

那一刻，我才想起他已經有了家室，有了責任。對于他，我永遠是個局外人，永遠是個第三者，我們看著距離近了，但其實更加遠了。

開車的時候，他叫著小老婆我們回家了。他向我解釋道，家里有個大老婆，車是他的小老婆。我問他為什么選白色的車，他說白色是最單純的色調。然后他開玩笑的說，你和我的車還挺搭的嘛。我不好意思的低頭扯白裙子的下擺……他看著尷尬，忙問我最近有沒有寫作的題材。我說，想寫宮廷劇啊。他笑著說，《甄嬛傳》看多了吧。他說真不知道你有天會不會寫起我，而你筆下的我又是什么樣子。

若我能安排故事，安排接下來的人生，我多么希望我們都在古代，多么希望他為帝，我為妃……那樣便可以毫無保留的去愛，把愛他當做我一生的事業，沒有畏畏縮縮，沒有不合常理，我肯定是最盡職的妃子，最賣力的戲子。

到小區門口的時候，他說，其實有時候感覺你不食人間煙火，和你的文字一樣，倒像個古代的人。我不知這是褒是貶，笑著回去了。

回去后，我開始收羅白色的衣服，在大街上觀察白色的車。我想這個城市這么小，或許有天我可以在街上撞見他，一襲白衣，然后我們彼此再一次相信緣分。

我不敢再打電話給他，無聊時我就蹲在街角。我又開始吃木糖醇，邊嚼邊看風景，看一輛輛經過的白車，看累了便拎起包回家。我感覺我比交警還要認真，去檢閱每一輛車，可為什么還是有他這個漏網之魚呢？我感覺我比上牌照的都認真，快要記住了這個城市所有的車牌號，卻沒有偶遇到他的那串數字。

3

后來我還是碰到他了，不知道是偶然還是必然，臨時突發事件的采訪，卻在單位門口遇見他，他說路過，也要去那里，送你吧。

我上了他的車，他說道，你學姐知道你回來了，還邀請你去家里坐坐，最近有空么？

我不敢見學姐，我說最近比較忙，不太方便，他便說不去也罷，家里亂。那個時候我感覺我像是一個小偷，偷日光偷月光，還要偷別人的春光，我是真的感覺自己在一步步往懸崖里跌了。

我其實很想把每一次見面都當做永別，可就是狠不下心。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車上仍舊放著一盒木糖醇，我裝作平靜的說這個我可以順手牽羊拿走嗎？他笑著說，這是你學姐昨天剛給我買的，不過你若真想要，就拿去，我再重新買個一樣的。

我聽后丟下那盒木糖醇離開了，眼淚啪啦啪啦的往下流。原來我習慣的，一直是他愛的那個人的習慣。

我刪了他的號碼，遞了辭職信，換了單位。我不知道，我們這場相遇，難道是為了終將別離？我說天涯海角，各自安好，可是我一點都不好，想他的日日夜夜，我去踏一座又一座橋。我不想做那看風景的人，也不想做那風景，寧愿做那橋，千人踩萬人踏，只為等他經過。

沒有新聞的世界靜悄悄的，沒有人再聯系我，沒有人再問起我。這個世界上太多的關系是強加上去的，相遇沒有太多牽強，離開也沒有什么不可割舍。

我在那個秋天不停的走路，踩在滿地落葉上，我真的感覺，秋天是個讓人思念的季節。那落葉上暴起的靜脈，任我流干眼淚，也喚不起他們的生命……有些東西死了就是死了，過了就是過了，哪還有什么起死回生之術呢？

家里打電話問我天氣漸冷，有沒有可以御寒的衣服，我說買了買了，一件白色的大衣，一件白色的毛衣，一件白色的羽絨服，一頂白色的帽子……媽媽馬上打斷我的話，你曾經不是最喜歡五顏六色的衣服嗎，怎么現在都是白色，洗的干凈嗎？買了也是浪費。我轉念一想，是呀，像我這樣懶散的人，好像什么都不會做，曾經愛極了賣萌、扮嫩，可是現如今，彩色的床單被撤下，花裙子皮夾克壓在了衣柜的最底層，一個色彩過完春夏秋冬。可是自己卻又不是那安分的人，一件白裙子在應酬的時候被打翻的紅酒染了顏色，一條白色褲子被樹枝刮破，一件白裙子被……一件件被毀掉，又一件件的去買，只不過，是想單純的愛著他的春夏秋冬。

我站在窗前，冬天來了，不久皚皚白雪一定很美，動物都冬眠了，如果我的愛情也能冬眠該有多好。

閉上眼睛，我在期待一場雪，讓我的眼淚有個伴。

4

在今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串陌生而又熟悉的號碼，我不敢接，任他響，可最后還是接聽了。他問我最近怎么都沒有出去，我說我換了工作，他說幾個好朋友來，讓我作陪。我拒絕了，他厲言道，是鍛煉你又不是無聊的應酬，我不過是希望你更成熟些。

他的言語容不得推辭，我還是去了，不為那積累人脈，不為那變得成熟，只是想去看他一眼。

我披上一件紅色的外套，撐起紅傘，便沖進了風雪里。他在門口等我，見我來了，馬上把我引進屋子，向每個人介紹我，而我只是低眉點頭。

我坐在那里，沒有和任何人搭訕的意思。我知道他就在我旁邊坐著，但我連用余光打量他的勇氣都沒有。我像一個碉堡一樣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沒有什么新聞敏感性，沒有什么交際能力，又似一本書，等人來翻閱。我不停的喝水，來打發我的孤單，隱藏我的緊張。我想，一個女人如果不停的喝水，她不是渴，她只是有了心事。

應酬結束了，他載著我，沒好氣的說，你最近是怎么了，不見人倒也罷了，還這樣表現。

我不爭氣的眼淚都掉下來了，車窗外碎瓊亂玉，揚揚灑灑，他把車停在一邊，不說話。白茫茫的一片很快為車披上了嫁衣，遠處的燈火星星點點，橋在水中若隱若現。

萬籟俱寂，而他在其中。

我低頭說，每個離開你的日子，我都去看橋，想著什么時候能和你一起走過，我喜歡你，喜歡了五年。

他把頭扭向窗外，對我說，謝謝你。

這個我愛的人，對我這些愛，只能說謝謝，那這“謝謝”是包含了哪些情感？我說我一直追隨你，仰望你，你可曾，看見后面不斷奔跑的我？我不像你想的那么單純，我有意的接近你，我已經長大了，長大了的心滿滿都是你。他只是沉默，外面雪花落下，我奔出車門外。

我知道他是再也不會找我了。我已經把自己逼上了絕路，這段感情沒有回還，有些話說出來也許是把心意表了，可是人卻散了。

5

第二天傍晚接到他的電話，他說，我帶你去看橋吧。

我不知所措的問，什么時候，他說你到窗前來，就是現在，我看見他的車停在樓下，我拿著圍巾和帽子便跑了。

我是真的，真的感覺自己很幸福。我喜歡的人坐在我身邊，我什么也不用掩藏。靜靜的看著他在我身邊，我一直在夢里幻想著和他過橋的情形，沒想到，我真的等到了這一天。

我們去了遠離鬧市少有人走的一座橋。

我說，下來走走吧。

他說，別去了，下面冷。

我說，我不怕，這座橋我一直都沒舍得走過，我怕，這個美景，我來不及與你分享。

他說，遠遠看著，便是橋，走了，便成了路。

橋，遠觀，便是風景，經過，便是道路。沒有讓人留戀的道路，只有讓人難忘的風景。所以感情也一樣，有些人，適合喜歡，而不是愛上。愛是兩個人的經過，必有觸碰。而喜歡，是一個人的遠觀，如賞煙花。

我們終究沒有走上那座橋，遠觀，是我們最好的結局。

回來的路上，他問我有沒有看過一部小說？那是他見過寫得最好的小說，語言太出彩了。我說沒有，他說，瞧瞧，連這都沒讀過。

家門口有賣水果的小販，他說買點水果吧，我說嗓子痛，買梨吧。他不高興的說，你怎么喜歡梨，我不喜歡。我笑著說，我不能吃一輩子木糖醇吧。

他把梨遞給我，說天冷回去吧。我點頭知道他只能做到這了，也許愛情，就是美在它存在卻不能一直擁有吧。

我拎著梨，緩慢的走在雪地里，那晚的小太陽，散發著凄美的光芒將我縈繞。我知道，他在身后一直看著我，可是我沒有回頭，我怕他看見我滿臉的淚水。我想，在最后給他留一個最美的背影。

回去后我便去查了那部小說，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小說的語言確實美極了，可是我卻在乎的是內容，主人公心里一直住著一個文藝女孩。我想看看這個作者的其他作品，也想知道這個作者是在什么情況下寫出這篇作品的，我百般尋找，卻終究沒有找到這個作品的作者，小說下只有一個讓人無頭緒的網名。

橋是看了，是不是日子連盼頭都沒有了？我的心像被堵住了一樣，有時候想要窒息，日子像白開水，沒有味道。我偶爾會坐在窗前，在滿是霧氣的窗子上寫下他的名字。

有次在朦朧中看到窗下停著一輛白車，和他的一模一樣。我欣喜的跑下去，是啊，什么都一樣，就是錯了一個數字，就像我們，錯了時間。其實我早該知道，他是不會出現了。

6

又下雪了，我拿那些梨子煲湯喝，一刀一刀切，分梨，分梨……我突然愣住了，分離，分離，分離，才恍然明白，那日的任性，不過是為我們的分開，舉行了一場儀式。想著想著，一刀切在了我的手上，刀子掉在地上，我看著自己的手在流血，反而很釋然，痛得格外舒服。我突然明白，我不過是被青春溫柔的刺了一刀，而我卻分不清是溫柔的痛，還是痛的溫柔。我看著自己的手，孤傲的、淡然的、苦澀的笑，我突然想到那個小說里的文藝女孩，骨子里的堅持，活在云端 ，孤傲……原來我一直尋找的作者，不過就是他。

我用紗布包扎好傷口，握緊會痛，在乎會痛，就像愛情，傷的最深的永遠是那個不愿放手的人。只是我想這流淌過我身上的痛，也許曾經過他的心臟，只是沒人看見。

大雪覆蓋了一層又一層，春天來了，我的傷口已痊愈，不過留了道疤痕。我沒有離開這座城市，他也繼續著他的工作，只是我再也沒有在這個城市遇見他，也未曾聽人提及他。我終于明白，若兩個人沒有緣分，即使生活在一個城市，也不會相遇的。也許多年后，我還會翻過手背，被另一雙手牽起，只是，那留在手上的刀疤，永遠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