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一個名字初顯的『藝二代』,蔡文悠非常清楚,自己仍然仰賴著父親蔡國強的成就與名聲,她所做過的一切都難以擺脫父親的影響。
蔡文悠 藝術家蔡國強之女,生于東京長于紐約。自小隨父母游遍世界各大美術館及博物館,卻從未想過做藝術。在成長歲月,她只是無所事事地待在美術館,以免打擾正在工作的大人。為打發時間,她也幫著父親布展,后來發揮特長,拍攝父親的各種布展工作成了常規。因為對于到處旅行、勘察場地感到無聊,她開始用文字記錄她的成長經歷。著有《可不可以不藝術》一書。
關于《可不可以不藝術》這本書,有意思的其實是它的英文名:When You Make No Art—“當你不做藝術的時候”,或者說,“當你做的不是藝術的時候”—而有意思的點就在于,作者蔡文悠的名字Wen You與When You諧音,所以書名也就有了一語雙關的意味。
這種一語雙關只在很少數的語境下才能生效,例如:當蔡文悠的爸爸是蔡國強的時候。
7月18日,身穿黃色連衣裙的蔡文悠在北京單向街書店舉辦《可不可以不藝術》的新書發布會,在沙龍上與她對談的,就是她那個大名鼎鼎的藝術家父親。一大早,老蔡先生就專程從澳大利亞趕來,這恰恰是多年以來父女關系的反轉—從小蔡記事開始,老蔡便要求她出席自己幾乎所有的展覽開幕,他說那里面藏著他的私心:“她們(蔡的兩個女兒)會問我,為什么開幕式需要她們來,我說,看到你們我會感到溫暖。我以后會死掉,但我希望你們可以記住我的一些事。”為了實現這個“自私”的想法,他甚至會做一點手腳,把開幕式放在孩子們可以請假來的時候。如今,輪到老蔡破天荒地為他女兒“站臺”了,穿著隆重的他坐飛機的時候還特地在手機上寫下了發言稿。
蔡文悠說,自己想做的,是“可不可以不像我爸爸那種的藝術”,蔡國強則說,那不光是女兒要面對的人生課題,“可不可以不藝術”也是自己的一個課題。“我總是在專業和業余之間徘徊,尋找新的可能。其實藝術是可以去跨越和無視的,當你去跨越和無視,就像我在美術館跟人家開會,就說我是來破壞美術館的,如果可以這樣,出發點就有高度,就輕松了。”
秘密玩火
在資本時代,明星藝術家其實是面目模糊的,他們的履歷看似清楚,百轉千折的人生故事也早已被一再復述流傳,但因為是“明星”,所以總是多了一層隔膜;因此,由最親近的人去述說,也就顯得格外難得和親切。《可不可以不藝術》是蔡文悠尋找自我的自傳,但也是別人無法替代的蔡國強的傳記。
蔡國強1986年赴日留學并旅居,在日本生活了九年。“小時候,我們住在日本的城外,那里有大片的草地,是沒有被開發的地方,不上學的周末,爸爸媽媽就帶我去那些沒有人的草地做一點爆破的作品—秘密地。”蔡文悠說。因為日本對煙火管制嚴格,所以他們經常在黃昏的時候行動,父母把火藥裝在空的膠卷罐里,拿上日本特有的米紙,拉著女兒上山下山,經過湖泊或池塘,池塘里甚至還有鱷魚—當然,這完全可能是兒童眼中被放大了的世界,“也可能只走了十幾分鐘而已”,但不管怎么樣,那種秘密玩火的游戲讓蔡文悠記憶猶新。
蔡文悠1989年生于日本,六歲之前算是一個十足的日本女孩,即便在冬天也被幼兒園老師要求穿著短袖衫和短褲,在學校的時候要用腳踩著抹布拖地。那時候她和姑姑及日本姑丈住在一起,對煙火并不陌生,因為每年夏天,日本都有盛大的煙火晚會,孩子們也都手拿小煙花出去放。但持續一個多小時的煙火對蔡文悠來說并沒有太多意思,“所以我記得我跟媽媽說,我們還是回去自己放煙火吧”。
在《可不可以不藝術》一書中,有兩張頗有意思的對照:一張是蔡文悠拍攝的蔡國強的背影,后者站在一個小矮梯上,面對著世貿中心雙子塔還“健在”的曼哈頓高樓群,放了一響煙火;另一張則是蔡文悠在同樣背景下的失焦的自拍,照片下寫著歪歪斜斜的英文:This is Daddy, This is me. 時間是1996年。
我未能確定是否為同一個場景,但1995年赴美、并受MoMA PS1美術館邀請入住藝術家工作室一年的蔡國強的確在紐約曼哈頓的對面手持火藥放過一響煙火,作品的名字就叫做《有蘑菇云的世紀》。更有名的另一件是《有蘑菇云的世紀:為二十世紀作的計劃》—同樣在1996年,蔡國強向美國聯邦調查局、國防部、能源部申請并獲批進入內華達核試驗基地,成為第一個持中國護照進入該地的人。他曾經在給《藝術界》雜志的一封通信中回憶此事:
“我帶著助理,在拉斯維加斯賭場的飯店,偷偷把從中國城買來的鞭炮藥和傳真機紙管作的發射筒,組裝成小小的手持‘炸彈’。軍方派車到飯店,把我們一路送進原子彈基地,并緊密跟隨。我趁他們不注意,手持紙管一點火,‘嘭’的一聲,手上出現一朵小小蘑菇云,趕緊拍了下來!我們很快被控制住,基地把電話打到華盛頓, 總部立刻派來悍馬車,風塵仆仆開過來,檢視我用的爆炸物。我的鞭炮藥,在他們這些搞核武器、生化武器的專家看來,簡直是開國際玩笑,所以也果真一笑了之。”
那件影射冷戰、抨擊超級大國霸權,同時也調侃大地藝術的作品后來成為戰后藝術史書的封面照片,但在那之前,想必蔡文悠已經見過或參與過父親那些爆破行為的多次預演。在當日的新書發布會上,海報上的那張照片即是明證:在PS1美術館的工作室里,蔡國強和蔡文悠相對而立,地上的黑色管子剛好爆破出一朵蘑菇云似的輕煙。在工作室的白熾燈下,蔡文悠的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
藝術童年
最有意思的故事其實關于賭場。蔡文悠一直盼望著自己長大到21歲,因為那樣就可以合法地進賭場。“我從六歲起就盼著這一天。”她在《可不可以不藝術》中寫道,“自從我們搬來美國生活,去賭場就成了爸爸的一件正經事,每年至少要做一次。他一直迷戀那里無休無止的縱樂之聲,那些鬧鈴的轟鳴,那些夢幻般的老虎機吐錢的清脆聲音,回蕩在被閃爍的‘777’照亮的陰暗房間。每當他進入賭場,像是踏上異國的土地,他愿意一次次地重訪,樂此不疲。”
“幾乎沒有哪個國家能像賭場一樣對他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從阿姆斯特丹到澳門,甚至朝鮮,滿世界的老虎機都接納過他投入的硬幣。每當有朋友或親戚從中國來訪,爸爸都會帶他們去賭場,以歡迎他們光臨美國。我曾問他為何如此鐘愛賭場,他對我說因為賭博在‘共產中國’是非法的,因此,我想,大概是賭場使他融入了這個新國家的文化。”她繼續寫道。
賭場是成人的游樂場。“爸媽想去他們的游樂場,卻要我與他們同往。”蔡文悠寫道,“他們總是平等待我,覺得一件事如果我們不能一起去做就不好玩了。”所以,在蔡文悠四歲那年,她的父母帶著她逛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她日后清楚記得那些紅燈閃爍的玻璃房里的裸體女人。“許多年后,我向爸媽說起這事,試圖從他們那里得到一聲道歉,他們卻只是被我的好記性深深折服。對他們來說,去賭場或逛紅燈區是好玩的‘小冒險’,我長到他們的年紀就能明白其中妙處。”
所以,成長在一個著名藝術家的家庭里,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蔡文悠將父親當成英雄和偶像,總是過于把父親說的話當真,例如七八歲的時候父親告訴她,進餐前要用溫水潤喉,要不然容易被食物卡住喉嚨窒息;還有一次,父親告訴她,人們根本不必在早晨刷牙,因為沒什么可刷的,所以,從初中到高中她從不在早晨刷牙,只以漱口水漱口,直到多年之后父親又告訴她,即便晚上什么也不吃,口腔里仍然會滋生許多細菌。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習慣了這些出爾反爾的意見和零零碎碎的建議,我的信念體系和知識基礎都來自過去數年中爸爸告訴我的一切。”
“對許多人來說,藝術欣賞是從童年培養起來的,但對我來說,藝術就是我的童年。”蔡文悠的童年在美術館中度過,成年之后也依然無法避開父親的影子—世界各大美術館往往藏有蔡國強的作品,例如在斯德哥爾摩的現代藝術美術館,她在白色墻體、木質地板和所有的作品中流連,那些空空的怪響喚起她 “太過熟悉的深邃與空曠的感覺”。
那讓她想起來自己七歲那年,父親在丹麥的路易斯安那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辦他在西方的第一個個展,蔡文悠被迫逃了將近一個月的學,在館后的庫房、關閉的展廳和館中的兒童教育工作坊度日,他們則在忙著搭建展覽。“我從未因無聊至極而發過怨言,只是坐在一把椅子里,坐在被一條分隔帶從開放空間中劃分出來的布展空間。透過分隔帶的那些面板,我看到一個電視中放映著一段迷幻錄像作品,循環不已,其中有令人意亂情迷的民謠。”她回憶道,一連幾個小時,她枯坐著看那半遮半掩的錄像和為數不多的觀眾,直到父親母親結束一天的工作,帶她回到臨時住處吃晚飯。于是,當重游那些童年逗留過的美術館,蔡文悠不禁感嘆:“美術館是太過孤寂的地方。”
“我從日本到西方,再到美國,這個成長道路上的第一個觀察的主體,除了我太太以外,就是她。”蔡國強這樣評價自己的女兒,“那時候比較窮,我們沒雇保姆和廚師,文悠小時候只能跟著我們在美術館走。她是看著她爸爸怎么樣在一個個國家、一個個美術館跟人家‘下棋’,玩現代藝術的游戲。”
做對方的行為藝術
蔡國強從未想過要讓女兒成為一個藝術家,“她有她選擇的權利,有她人生的未來”。在新書發布的沙龍上,老蔡回憶說,“她小時候只要一生病,我們就會告訴她,你不要生病,你要知道你天生就是一個小‘留學生’—你知道留學生是不生病的,因為生病就麻煩了。”
“我們給她放在搖籃里,人家進去了,總是以為她是作品,看了半天說怎么這個作品還會動。”也許是從小耳濡目染,又或者是兒童有更誠實的直覺,因此蔡文悠從小就喜歡評論美術館里的作品,有時候她會說這個畫畫得很好,但不是當代藝術,還少了一點東西,“后來我見到我的朋友,我就跟他說,我女兒說你的作品還少了一點奇怪,還不夠當代藝術。”她也常常給父親提供展覽的創意,雖然大部分時候都不會被使用。五六歲的時候,她把氣球放在空調的上面,空調吹風,氣球就一直漂浮在空中,“每次美術館的策展人來家里開會,她就悄悄把氣球一放,人家就覺得這個小孩挺神的—她就會賣弄自己的作品”。還有一次,他們在美術館看到達明安·赫斯特(Damien Hirst)的作品,是一個球漂浮在一個玻璃盒子里,“她就說,他怎么可以偷我的創意”,結果看時間,赫斯特的作品創作于1992年,而蔡文悠的創意是在1995年,“她就很受打擊”。
蔡家的人常常開玩笑,說這對父女總是相互做著對方的行為藝術。蔡國強說,小時候吃飯的時候,女兒的腳一定要踩在自己的腳上,走在馬路上的時候,手一定要插在他的口袋里。后來女兒慢慢長大,受日本設計師三宅一生的影響想學服裝設計,平時擔任自己的“御用攝影師”,后來在北京奧運會上又擔任石岡瑛子的翻譯,最后去羅德島設計學院學雕塑,他開始發現女兒已經跟小時候不一樣了。
蔡國強說,自己一生中,“真正的爆破”就是一對女兒。作為一個名字初顯的“藝二代”,蔡文悠非常清楚,自己仍然仰賴著父親的成就與名聲,她所做過的一切都難以擺脫父親的影響,連去讀藝術學院,也只是為了能和他有話可談,甚至連“藝術”這兩個字發音成“義塾”,也都與父親毫無二致。“迄今為止,我的生命就是這樣無足輕重,有時,我的藝術就是這樣糟糕至極,有時,我就是感到那么疲倦無聊:這就是我作為‘藝二代’的生活。”
蔡文悠說,周末在家的父親是一個喜歡身穿長袖內衣、翻看堆積了幾個月的《紐約時報》的宅男,而蔡國強則回憶,女兒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跟他開玩笑:趁著自己剛洗完澡披著浴巾,蔡文悠會拿著紙走過來跟他說:蔡先生,請你給我簽個名、拍個照好嗎?到如今,女兒終于可以告別自己的一個小階段,總結自己的一小段人生,書出版后,她馬上要到倫敦讀創意產業管理,“離開紐約也算是離開爸爸,堅持不在紐約讀大學,也是為了要離開我,這個新書的發布會更算是一個對爸爸的離開吧?”
蔡國強突然有些感慨,轉頭對女兒溫柔地說:“我以后很希望跟在你的后面,遠遠地—‘文悠,也給我簽一下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