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城之春》
時間:10月20日 –10月21日
地點:上海,上戲劇院
最近很多人都在聊侯孝賢導演的電影《刺客聶隱娘》,說這是一部具有詩意的電影,只是現在很多習慣快節奏欣賞電影的人,不太能接受這種細致、有意境的電影了。而中國電影一百多年來,最為重要的電影之一,由被人稱為“詩人導演”的費穆先生于1948年拍攝的《小城之春》便是詩意電影的代表之作。電影在上映的時候,引起了很大的爭議。
同是詩意,《刺客聶隱娘》的和《小城之春》的就有些不同。在我看來,如果說《刺客聶隱娘》是枯藤老樹昏鴉,那《小城之春》就是小橋流水人家。各有各的詩意,各有各的韻味。
今年年初,受香港康文署之邀,北京導演李六乙和他的團隊聯同數位北京人藝和國家話劇院的優秀演員們,一起將這部經典電影搬上了舞臺。這部戲的藝術顧問,是費穆先生的女兒費明儀女士。本作在舞臺上重新詮釋了電影的故事,劇情上改動并不大,但是卻因為運用了李六乙特有的舞臺形式來呈現,也和電影一樣,遭遇到了不少爭議。有人沉迷于經典電影無法自拔,有人則無法接受導演的舞臺形式。而我覺得,只要抱著用劇場的特點來重新感受這個故事的心情,以及去熟悉李六乙的導演手法的話,看這樣一部作品,是要去細細品味,好好享受的。
故事講述二戰后中國南方的一個小城里,鄉紳戴禮言和他的一家:太太玉紋,妹妹戴秀,還有老仆,四個人面對戰后家宅破敗的環境。太太玉紋覺得兩人的情感已淡,生活也無聊,并且與丈夫分床而居。妹妹剛剛長大,一心想要去城里。作為家中支柱的戴禮言則體弱多病,無力振興家業。此時老友章志忱從上海來訪,發現已為人妻的玉紋正是自己戰前的情人。故事于是微妙地展開,忠信仁義與愛,錯綜之間又摻入妹妹戴秀對章志忱的鐘情,剪不斷,理還亂。仿佛一切事情就要爆發,而最終卻什么都沒有發生,一切照常進行,太陽照常升起。
舞臺版的《小城之春》和電影一樣,恰到好處地處理了幾個人物之間的感情—所有的情感幾乎都是暗流涌動的,能感受到角色內心的澎湃,也能看到他們的克制。男女間的情感產生了些許火花,但之后的一切又都“發乎情,止于禮”。能看到風在吹,也能看到心在動,但就是看不到火在燒。這未必是觀眾所期待的,但卻是創作者所希望表達的。
在電影中,玉紋用旁白口述故事及心境讓人印象很深。在舞臺劇版中,這一特點不但被保留下來,還做了強化—戲曲世家出身的話劇導演李六乙將整部戲的風格滲入了布萊希特以及中國戲曲的表演美學,劇中幾位主要角色會在不同的時段出來口述旁白,演員們在角色中跳進跳出,讓觀眾有了更多的思考空間,而各個角色也變得更為立體。
除了口述的旁白,劇中還多了一位閱讀者的角色,這個角色在戲的不同環節中出現,讀誦了《九歌》《史記》《大學》《中庸》《紅樓夢》《金瓶梅》《心經》《琵琶行》《永遇樂·明月如霜》等中國古典文獻的名篇,而這些被誦讀的段落正好對應了劇中人所處的情境與心情。這樣的處理將劇中人物在情感面前的各種“欲語還休”化作舞臺上的“弦外之音”,使得看似有禮有節的人物關系變得復雜曖昧,可見得劇中人物內心的蕩漾,這種含蓄的春意,讓整部戲都顯得詩意盎然。
其實《小城之春》確實很適合改編成舞臺劇:劇中的世界是封閉的。戴家因為家道中落,和鎮上其他人家不太接觸,在小城里面,這家人就是孤立的,也就是這份孤立讓整個作品的環境更為沉寂,這非常適合舞臺空間的設置。
舞臺上,是八年抗戰后破敗的江南小鎮,高墻與磚瓦堆積而成的舞臺讓人非常直接地感受到戰爭所帶來的創傷,而極為巧妙的是,舞臺上的所有磚塊,都是用書本所堆砌而成的。電影中讓人印象深刻的城墻,在舞臺上也出現了,依然是用書本堆砌出來的。這些書籍暗喻了數千年來綿延不絕的中國文化,在戰爭之后卻顯得破敗不堪,這與劇中人物之間的關系也有相似之處。受數千年來禮教的影響,中國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都因為文化和知識的原因,筑起了一座墻,遭遇沖擊已經破敗,但依然佇立著。
書這個道具,在舞臺上被用到了極致。和電影一樣,戲中也有幾位主角一起喝酒猜拳的橋段,導演讓猜輸的角色喝酒,每喝一口酒,角色就會從長桌上抓起一本書,飛甩出去,形成一個漂亮的弧線。每一杯酒,似乎都能讓劇中角色可以擺脫一點詩書所帶來的束縛,或者是思想的束縛,離自己真實的內心更近一些。
不論是舞臺還是劇情,這所有的糾結,所有的隱忍,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觀眾,臺上演出的是一個中國古典的愛情故事。大家彼此相愛,卻又因為傳統的束縛而無法走出那一步。回到當下,舞臺上所呈現出來的那個世界,早就已經不復存在了,又還有多少人會如劇中人物那樣,在內心泛起情潮時,可以做到發乎情止于禮的呢?
應該不得而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