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7月9日 - 8月22日
地點:北京,佩斯北京
包豪斯留給中國最大的遺產,就是798。早年那些巨大的廠房如今是北京最著名的旅游目的地之一,也是中國當代藝術最重要的無聲見證人。走入那幾個尚未被改造的包豪斯風格的廠房,例如佩斯北京,你會不由自主地受驚,仿佛突然“踏空”—那空蕩蕩的四壁和彼此遠拒的立柱,更不要說如波浪般傾倒的扇形天花板,都會讓你意識到自身的渺小。
那些空間的原意并不是為了藝術,也并不在于讓人感覺舒服,而就在這種讓人“進退失據”的語境中,隋建國的“觸手可及”出現了。
假如某天你步入798創意廣場,然后幾步跨過佩斯北京淺池上的板橋,開門左拐,踱過一段白墻和傾斜的玻璃窗,那么,到了—你的右手邊就是隋建國那個巨大的“引力場”。據說那件作品動用了一群與藝術這個行當毫無關系的工人,花了三個星期,一層一層地澆筑了25噸的石膏和聚氨酯(那是一種廣泛應用于家具和家用電器以及建筑物內外墻上的材料,發泡容易,卻極難控制),再摻進25噸的水,讓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聚氨酯膨脹發泡,又緩慢地從頂部順流而下,形成凹凸不平的表面,腳手架立在這個黑乎乎的龐大之物四周,你偷偷戳戳它—軟的。
《錐》 《回》 《條》,依形狀命名的三件小作品遠遠地放在《引力場》的一側,在另一側房間里,《春》《夏》《秋》《冬》和《夜》(分“子丑寅卯”四條幅)掛在白墻上,裝裱好的鏡面反射著包豪斯的天光。與看不出個名堂的《錐》 《回》 《條》相比,同樣是聚氨酯材料制作、因而同樣顯得黑乎乎的的“雕塑畫”們看起來有意思多了—至少值得花一點時間認真端詳,而你同時還可以照照鏡子。
我當然可以用相當詩意的語言來描述隋建國的這次展覽,例如“黑色自天降臨,光給予它力量”;又或者“當你走進佩斯北京那個空曠因而連腳步聲都蕩起回響的空間,引力場無疑讓你感到震驚,因其無法一覽無遺,你只能想象發生在其內部的緩慢巨變:石膏、聚氨酯和水發生過的微秒的化學反應,如今聚氨酯仍在無聲流淌,它魯莽、粗暴而又不為人所動,有其自在的意志,你看見它的表面,卻猜不透其內在的時間,它就是生命的漸漸”……
我還可以使用更多華麗的語言,或者借用展覽前言和其他評論人的話(例如“這些更樸素也更不可控的材料帶來了新的可能性,而這也許正透露了藝術家的心境變化” “28年后,隋建國滌去了浪漫主義與精致感,只保留了力量與神秘感。黑色巨大的混沌之物,與粗糲的腳手架糾纏在一起,令觀者難以迅速消化”)來表述,但我感覺:這是不對的。
生于1956年的隋建國是一位受人尊重的雕塑家和當代藝術家,但就這個展覽而已,對不起,它沒有打動我。
雖然,“打動”或“感動”是一件見仁見智的事,但至少我的觀感是,不管是與眾人一起參觀,還是一個人靜靜地體驗,“觸手可及”都是一個偽命題。《春》《夏》《秋》《冬》和“子丑寅卯”也許勉強算是別出心裁的“雕塑”,它們制造了一點小誤解,因此具有一點趣味,但大的《引力場》、小的《錐》《回》《條》既不能與包豪斯的歷史空間構成足夠具張力的關系,在材料上也無更多的創見—除了說明“在這里,‘廉價’突出了‘完美’的無聊與平庸”,石膏和聚氨酯的可控或不可控,說明了什么問題嗎?沒有。更不用說,這些作品在形態上也毫無美感—當然,“當代藝術”本來就不是讓你好看的,相反的,它似乎應該是深刻的,或解構的,或無意義的,或干脆—你們認為是什么,它就是什么的。
這種“將權力交還給觀眾”的立場看似偉大,看似剝離和磨滅藝術家的小的“自我”,實則毫無意義,因為,如果評論家根據紙面上的說明就可以闡釋作品的深刻意義的話,那作品的實際存在又有什么必要呢?如果藝術的目的,是為了制造一個“無意義”,那世界上有一萬種事情會比藝術顯得更加“無意義”,更容易實現“無意義”—你拔掉一棵剛發芽的草,在山上撿起一塊可能存在了千萬年的石頭又放下,又或者用手遮擋一下炫目的陽光,諸如此類,有什么“意義”嗎?沒有,但這些事情可能比在美術館看一場“無意義”的展覽顯得有意思多了。
倒是隋建國的其他某些作品讓我觸動和感佩。例如早年的《殛》《地》《盲人肖像》《運動的張力》和打算花一輩子去完成的《時間的形狀》—最后這一件真真是杰作:2006年12月底的某天,他用一根細鋼絲蘸了一下油漆,從此每天重復這一動作。油漆從一滴變成光滑的圓球,光滑的球面又因為越來越大而不再光滑,對于雕塑而言,空間、時間都自然顯現了,更關鍵的是,這個時空并不無端地存在,而是與創作者休戚相關,它是關于創作者的另一種形式的生命記錄,因此,它既是可以被闡釋的,也是可以被感受的。
另一個可以被拿來做案例的是《運動的張力》,那是2009年隋建國在今日美術館所做的個展作品。他組裝了兩個直徑分別為3.6米和2.3米的鐵球,鐵球內裝上馬達,因此可以緩慢地運動。在腳手架圍繞下的空間里,兩個鐵球毫無目的地滾動和碰撞著,腳手架的鋼管內置運動小鐵球發出巨響,人置身其中,不得不放棄思考,同時又不自覺地感知“我”的存在:你無法像往常觀賞架上繪畫那樣置身度外,相反,你必須選擇,是要躲在腳手架的安全范圍內,還是靠近鐵球,觸摸它們,對抗它們,或躲閃它們,換而言之,是它們在命令你感受、行動,然后在事后回想這一冒險般的視聽體驗時思考:在那游戲和互動背后,到底還存在著什么。
《運動的張力》是體量巨大的,但其魅力遠勝同樣體量巨大的“衣缽” “中國制造”系列以及這次個展的《引力場》。在杜尚殺死藝術之后,我們已經無法苛責當代藝術家追求“大”的執念—畢竟,似乎只有極致的大(或極致的小)才能刺激現代人麻木的神經,讓他們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里脫離日常的語境,擺脫一個正常的自我,然而,即便是在求大這一路徑上,作品仍然會分出高下—固然,《引力場》和其他幾個小雕塑都蘊含時空的要素,然而,大而化之地講,這個世界上又有什么東西不關乎時空呢?如果一個藝術家制造了某一樣東西,然后又說這種制造是沒有“我”的參與、因而是超然物外,那么,除了說藝術家都是悖論愛好者之外,我實在想不到應如何為他辯護。
因此,隋建國的《觸手可及》也許會在藝術史上留名,也在自身的藝術旅途上交了一個新的作業以供評論家們解讀和打分,但對于藝術的門外漢(假如存在這么一個人群的話)而言,它無疑是失敗的。
我倒是在想象—如果非要為上述的批評做一點辯護的話,其實大可以把那幾幅“雕塑畫”移出美術館,將它們放在森林里、原野中、荒漠上,或“春夏秋冬” “子丑寅卯”并列,或兩兩“對鏡”,在那陌生的人跡罕至之處,它們佇立著、烏黑著,像《2001太空漫游》里那塊黑色石碑,不言語,不聲張,只待來人發現、驚覺、凝視,然后離去—與爾同銷萬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