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了海面上的一點冰渣,為了樹叢后的一撮豹尾尖,我們著實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畫了好多豹子,有時難免自問是否必要,然而想到將來的自己也許會感激,便也不覺得是在做白工了。
《行云紀》
作者:謝海盟
出版社:廣西師大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8月
謝海盟 作家朱西寧之孫,作家唐諾與朱天心之女。1986年生于臺北,2009年畢業于臺灣政治大學民族學系,現職電影編劇與自由寫作。大學畢業后不久即加入電影《刺客聶隱娘》的編劇工作,此后跟隨攝制組輾轉各地拍攝,完整記錄下電影從編劇構思到拍攝殺青的全過程。曾寫作數百萬字作品,鮮少示人,謂以“自娛”。2015年,以《舒蘭河上》入圍臺北文學獎年金計劃。
解讀 籌備期超過十年,劇本寫作和拍攝歷時五年,電影大師侯孝賢的首部武俠片《刺客聶隱娘》終于現出真面目,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作為初出茅廬的新人,作者謝海盟參與了電影從劇本討論到拍攝殺青的全過程:編劇之間互相角力,劇本“織了拆、拆了織”,攝制組輾轉京都、湖北、內蒙古、臺灣各地,狀況不斷,侯導還要不停給自己出難題作者試圖以人類學的視角和生動筆觸,還原現場,記錄一部電影從無到有的誕生過程。
從文字到影像的轉譯過程,猶如在海中筑籬養魚,框內影像只是少許,框外真實世界才是影片魅力所在。作者以編劇身份,講述侯孝賢如何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界限出一方景框,也試圖詮釋侯孝賢構建人物的冰山理論、獨此一家的創作方式及電影觀。
緣起
二○一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刺客聶隱娘》劇組在臺北中影文化城舉行開鏡儀式,侯導帶領全體工作人員祭拜神明,祈求拍攝工作一切順利,兩岸各大媒體皆有記者到場,熱熱鬧鬧一場過后,驀然回首,不免感嘆,我們都是怎么給湊到一塊的?
起頭的當然是侯導,侯導自幼就愛筆記小說、武俠小說,想拍聶隱娘,大概是八○年代當導演以來就有的夢想,然而始終擱置著,除了早年種種技術問題尚待克服外,最重要的是,侯導始終沒遇到他的“聶隱娘”,如此直到舒淇的出現。
舒淇直率爽朗,強悍,狂放與晦澀兼具的表演能力,用侯導夸贊人的高級用語形容“氣很足”,而且“她瘋起來可以非常瘋,但要專注時又很專注”,讓侯導終于找到了他心目中的聶隱娘,而舒淇在聽過侯導的敘述后,也非常喜歡這個故事,兩人可說是一拍即合,在合作過《千禧曼波》后,侯導的武俠夢想算是終于有影了。
然而《刺客聶隱娘》并未在《千禧曼波》之后就能展開籌備,其故事的展開,又有賴于另一位重要人物—飾演磨鏡少年的妻夫木聰。聶隱娘的性格幽暗曲折,要何等樣的人物能引出她埋藏的性格,那封存了她童年純真的另一面?侯導的答案是,要一個笑容燦如陽光、能讓觀者也想與之同笑的人,這個人,就我們所知,只有妻夫木聰,侯導不只一次表示過,聶隱娘的故事“就是在看到妻夫木聰的笑容起開始構思的”。于是,由舒淇起的頭,妻夫木聰展開的故事,終于促成了《刺客聶隱娘》的誕生。
侯導外務多,《咖啡時光》《紅氣球之旅》皆是受委托拍攝的,《最好的時光》算是趕鴨子上架,這一忙幾乎又一個十年過去。千禧后的第一個十年尾聲,侯導終于能進行他真正想望的拍攝工作了,首先是在自家閉關一年,研讀各唐代史冊,擷取少少的記錄(新舊《唐書》《資治通鑒》中有關嘉誠公主、魏博田家、元誼一家的記載,往往就短短一行而已),從各史實年代中,卡出一個足夠放入《刺客聶隱娘》故事結構的空間,即西元八○九年,唐憲宗元和年間的魏博藩鎮。
這是侯導埋頭苦干的死功夫,整整一年的單人作業,到天文與我加入編劇工作,已是二○○九年(正好距離《刺客聶隱娘》一千兩百年!)的夏天,那時我大學剛畢業,閑在家里蹲,正如所有大專畢業生有求職問題。而天文一如過去與侯導合作劇本,卻大感精力不如從前,似乎無法再身兼小說與編劇工作,急著要找個接班人。于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仗自己有幾分唐代知識背景,帶著一股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蠻勁,就這么入伙了,一路跌跌撞撞地邊做邊學,從一問三不知到如今竟也能滿口電影術語,慶幸沒鬧出大岔子來。
當我們三人的編劇工作開始,另一頭,早按侯導吩咐讀過種種資料的舒淇老神在在,各片約照接不誤,因為她很清楚,離開拍可早得很!
星巴克
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現在電影中的冰山一角要足夠精確,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隱而不見的大部分。為了海面上的一點冰渣,為了樹叢后的一撮豹尾尖,我們著實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畫了好多豹子。
我們的第一站,是萬芳醫院附屬的星巴克。
醫院一隅臨著車道的星巴克,向外幾步就是興隆路上的車水馬龍,然而大片明凈落地窗外,恰是停車場入口的一小片樹林,幾株美人樹綠蔭著,不開花時的美人樹活脫脫就是木棉樹,然入秋后一樹淡淡紫紅花,讓不大的店面多了點與世隔絕感。
編劇會議的桌面很簡單,三杯飲料(多為可用紅利點免費兌換的拿鐵),或一份或兩份公推星巴克最美味的雙火腿起司巧巴達,一疊唐代史料,隨著討論進行,數日后會加入兩三份打印妥的劇本初稿(或二稿、三稿、四稿N稿),幾支異色原子筆以便涂涂改改。天文的筆記總寫在作廢的傳真紙背面,長長一卷紙頁尾垂地,仿佛占星學者寫著羊皮紙卷軸;侯導數十年如一日,以封面印著“”(漢語注音符號,音為b、p、m)圖案的小學生作業簿為筆記本。
各版劇本與史料繁多,基于環保而多打印在公司的廢紙背面,劇本翻過來往往是全不相干的文案,然一整天泡在劇本里的疲憊下,休息時間翻過劇本瞧瞧各種文案,倒也有幾分趣味。侯導與天文都有年紀了,劇本拿在手中很難看清楚,兩人常一副老花鏡爭奪不休,或斜斜捧遠了紙頁觀看,模樣頗有關圣架勢。
一下午的編劇會議下來,侯導的電力是有限的,電力用完了,若不識相點就此打?。ā皩а?,我們弄完這段再休息吧?!保?,便見侯導的言行顛三倒四起來,一揮手把小半杯涼了的抹茶拿鐵打到腿上,侯導愛穿白褲白鞋,潔白濺上點點綠汁活脫脫成了綠斑的大麥町。
“人老了,電池變得很小,三小時差不多了,年輕時劇本一討論就是一整天,哪里知道累!”侯導搔頭感嘆畢,目光一凜掃過來,“別笑!等你到我這年紀就知道了!”
有電池,就有充電座,侯導的充電座就在繁花紫紅的美人樹林里。
遇到瓶頸了、電力用光了,侯導會出去抽煙閑晃。隔著大落地窗,見侯導白帽白褲的背影在樹下閑晃,時時仰天做思索狀。這時室內的我倆總是趁機偷閑,或跑廁所,或逛逛星巴克商品,在下一段工作開始前稍歇一會兒。
因為當侯導去樹林里抽完煙回來,第一句話總是:“我想通了,我感覺剛剛那段我們應該如何如何”
好幾次大關卡都是靠著侯導樹下抽煙迎刃而解,沒有關卡,也能讓侯導三小時容量的電池再多個一小時半小時,因此我們笑說,侯導的充電座一定藏在那片樹林中。侯導也笑,笑笑不否認,也許真有充電座一事也說不定。
侯導自稱這是他拍電影,編劇工作最嚴謹的一次。過去侯導的電影都是時裝片,缺了什么要補什么都很容易,要補鏡頭,場景在偌大的城市里隨便找,缺了道具上五金行雜貨店買去,衣服也能靠成衣店解決。故此狀況下,劇本只是參考,拿來應付投資者的成分居多,真正要拍的東西藏在侯導的腦袋里,且侯導喜歡拍感覺,感覺某事某物過癮而臨時拍攝的狀況很多;劇本里有,卻是一拍就曉得拍不出來的東西也不少,故電影最終呈現出來的,往往跟劇本完全不一樣?!稇賾亠L塵》一書中,便有他這么一句話:“我喜歡保留一半給現場的時候應變,如果事先什么都知道了,就沒勁拍了?!?/p>
然而這次不能這么搞,古裝片,所有需要的東西都要事先籌備,不籌備就是沒有,很難在拍片現場臨時變出來,連應變的余地都無法。我們得準備可能比實際需求還多的東西,盡管多有浪費,也總好過拍攝工作被一兩樣小道具卡住而無法進行的窘況。
同為古裝劇的《海上花》亦如此,不同之處在,《海上花》已有太豐厚的文本,幾乎是拿著書來籌備即可,連寫劇本這一道都省了。《刺客聶隱娘》盡管也有文本,寥寥一千字只能算是個構想,一個起頭,我們的《刺客聶隱娘》早就是個與唐代裴原著迥異的故事,算是原創劇本而非改編劇本,整個劇本得從頭寫起,寫得完整、寫得巨細靡遺滴水不漏。
編劇工作斷斷續續,侯導外務不斷,時間一延再延,光是星巴克這一待,就是三年,初時我與片中的聶隱娘同齡,都是二十三歲,在涓滴似的工作狀態下,我一歲歲地長過了隱娘,及至離開星巴克,又歷經漫漫的拍攝過程,殺青時我二十八歲,倒成了與田季安同歲。
造一座冰山
編劇的工作,說穿了是假定好劇情,接著便不斷提問: “誰誰誰(皆劇中人)在這樣的狀況下,會怎么反應?”“誰誰誰在這時候會做什么?”也不時穿插侯導口頭禪式的發言:“我感覺,這時候誰誰誰應該做某某某事。”畢竟拍電影,最核心的還是“人”,人的性格對了、對事件的反應對了,劇情自然就開展。
觀眾可以不理解角色,不曉得角色舉措背后的意義,但導演不能。導演一定要完全清楚角色編碼,情節可以一波三折,然而角色編碼不能翻轉。當角色性格夠合理、編碼夠完整,角色便“活”起來,這時候還要編造出違反其性格的劇情,壓根不可能,一看就是突兀的假東西,甚至驀然會有此人精神分裂的錯愕感。
《聶隱娘》本出裴所著《傳奇》,然幾經改造,已是全新的故事了,可憐的原著男一號,陳許節度使劉昌裔,在電影里連出場的機會都沒有。劇中人物當然得從頭塑造起,塑造一個人物,我們稱“造一座冰山”(典出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現在電影中的部分,是冰山露在海面的一小角,然而這一小角要足夠精確,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隱而不見的大部分,這一大部分,具洞察力的觀眾是能夠體悟出來的。
或是我們自己用繪畫作的比喻,一只樹叢中的花豹,豹子露出樹叢的部分是人物在劇中的展現。我們在描繪這頭豹,力求豹的形體正確,甚至每一片豹斑的位置都要精準,得先畫出完整的豹(塑造完整人物、設定好嚴謹背景),再覆蓋上樹叢,決定這頭豹的哪些部分露出樹叢外(人物的哪些部分表現在電影中),如此即便移開樹叢,豹的形體乃至豹斑也能精準地再連結成一頭完整的豹。若是先畫好樹叢,再畫花豹,那么當樹叢移開,連結出來的很可能是頭殘破扭曲的豹,即便繪畫技巧(編劇技巧)高超,能大致掌握形體,也很難讓每一片豹斑都在正確位置。
故而,哪怕是只有一場戲一句對白的人物,我們也非得將之建構得清清楚楚。為了海面上的一點冰渣,為了樹叢后的一撮豹尾尖,我們著實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畫了好多豹子,有時難免自問是否必要,然而想到將來的自己也許會感激,便也不覺得是在做白工了。
打造冰山,準備遠遠超出會呈現在電影景框的東西,這是侯導拍電影不變的習慣。侯導自述這種創作習慣來自不得已,是臺灣電影拍攝環境使然,遇上差劣的拍攝環境,很多東西拍不到就是拍不到,拍攝時時刻刻都要調整,只有建構了完整合理的人物角色,才會在不斷的調整過程中有個幾近于直覺的判準,避免發生與其性格全然違背的精神分裂狀況。
如此創作方式,有時也會發生喧賓奪主之事,如《悲情城市》?!侗槌鞘小纷畛醯臉嬒肱c現在我們熟知的電影劇情幾無相同,或許已有人不解,《悲情城市》何來的“城市”?這“城市”是九份山下的基隆港,原始版本是發生于現在版本之后,彼時,少女阿雪已然成年并接掌男丁凋零殆盡的家族事業,成為基隆港在地的大姊頭,老《悲情城市》故事便是鋪展在大姊頭與來自香港的黑幫人物之間,這樣的設計,是為配合當時片商提出、由當紅的歌仔戲生角楊麗花與周潤發分飾兩人的構想。然而侯導照例建構大姊頭的背景,她的過去、她的成長經歷、她何以走到眼前這一步,卻對大姊頭的小叔產生興趣,這位只存在于她童年記憶中的小叔,沉默老實,與家族事業全無干系,是電力公司的小職員,每每臺風過后,會將修理工具與便當系上腰間,從山腳一路修電線桿修到山頂,幼年的阿雪也總愛跟著一起去。侯導追著這位小叔的設定,造就了今日我們看到的《悲情城市》。小叔和阿雪都還存在片中,惟叔侄倆主客易位,小叔便是梁朝偉飾演的林文清,職業由修電工轉為開設照相館;阿雪的角色也未消滅,轉為并不起眼卻目睹一切的沉默見證者?!侗槌鞘小窋⑹龅墓适率窃肌侗槌鞘小分写箧㈩^的童年回憶,兩部《悲情城市》互為前后傳。
我們問侯導,還打不打算拍原本的《悲情城市》?侯導詭笑了笑說不無可能噢,不過他現在比較想拍的是《刺客聶隱娘》續集(那時《刺客聶隱娘》都還未開拍?。?,故事的話,就是隱娘與磨鏡少年渡海倭國不成,在海上漂流、生一堆小孩嘍!惟話還沒說完,就讓天文吐槽喝止了。
這是我擅自的觀察,也許能補足侯導對冰山理論的堅持,并為之佐證。從籌備到拍攝《刺客聶隱娘》的期間,侯導外務不斷,其中接觸了包括金馬學院學員在內的年輕朋友們,侯導提點他們拍片,尤其是拍攝紀錄片時,萬萬不要有“夠了”的想法,無論創作或取材,別替自己設限認為“夠了”,在這個階段,永遠沒有“夠了”這回事,“看到就拍”,不要想東想西這個會用這個不會用等等,只有把東西先拍下來,將自己的冰山建構完整了,才決定露在水上的部分,則無論露出的是哪十分之一,脈絡與邏輯都能非常完整。
也許很難免的,講求“快、狠、準”拍攝方式的年輕一代,會對這般得花上十倍心力(和財力)的創作方式不耐且覺得浪費(拜托,底片多貴啊?。?,然而始終堅持如此創作,豈不就是侯孝賢之所以是侯孝賢的原因?(本文節選自謝海盟《行云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