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鳴西應記》
編者:王鼎鈞
出版社:南京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7月
王鼎鈞 1925年生于山東省蘭陵,曾親歷流亡求學、抗日戰爭、國共內戰;1949年到臺灣,曾任廣播公司節目制作組長、電視公司節目編審組長、多家報社副刊主編、大學講師。1979年移居美國,之后定居紐約至今。著有“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云》 《怒目少年》 《關山奪路》 《文學江湖》)。曾獲中山文藝創作獎、優良圖書著作金鼎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推薦獎、第五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歷史嘉年華“歷史書寫致敬獎”。
解讀 王鼎鈞的“回憶錄四部曲” “人生四書” “作文四書”等作品在內地出版以后,受到學界的關注,也受到很多讀者的喜愛,尤其是對中國現當代歷史、傳記作品感興趣的讀者的喜愛。
《東鳴西應記》是王鼎鈞的訪談集,由其親自整理編排而成。訪談者為資深媒體人、學者、作家等,海內外皆有。這些訪談提問角度眾多,話題涉及面廣,深淺錯落,從文學創作、人生經歷、歷史變遷至宗教信仰、人情世故;而王鼎鈞的回答則深入內心,娓娓道來,懇切圓融,盡顯耄耋長者的智慧和豁達。
常:您在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后,不止一次地為文推崇他,您認為他的意托(寓意)技法很高明,可以舉例仔細說明嗎?
王:且說莫言的《生死疲勞》,這四個字原是佛經里的一句話,莫言寫成55萬字的小說。他把有限的材料擴張為豐富復雜的情節,中國當代作家沒有人可以相比。中國有一觀念,人活著有許多痛苦,死后就解脫了,“大哉死乎,君子息焉”。莫言用55萬字詮釋生死疲勞,死也不得休息,死不是結束,是流轉,死后麻煩也許更多。
《生死疲勞》說當年土改的時候,有一個地主不能過關,被槍斃了,他到了陰曹地府喊冤,閻王就教他再世輪回。從1950年到2000年,50年間他一世為驢,二世為牛,三世為豬,四世為狗,五世為猴,六世好不容易再得人身,偏偏又不是健康人,而是一個大頭嬰兒,帶著不治之癥。這50年正是中國變動最大、災難最多的時代,小說中的驢牛豬狗猴,都用動物的眼睛觀察了他經歷的大躍進、大饑荒以及“文化大革命”。
《生死疲勞》布置一個魔幻境界,他沒說出來的是什么呢?答案不止一個,普遍的共識是,他述說中國人的苦難,講述50年鄉村史。不可說,不可說,但是莫言就有辦法說出來,不過這是讀者的領會,莫言并沒有直接褒貶,你也無法證明他說的確實是這個,這就是藝術。
常:您欣賞莫言,與他在限制較多的環境中設法找出安全空隙創作,堅持信念有很大關系,是否其中投射了您自己的影子?
王:我當然見賢思齊,這是我的習慣。我得補充,西賢說“藝術最大的奧秘在隱藏”,藝術品本來不該張口見喉,一清到底,并非僅僅為了應付不自由的環境。我佩服“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佩服“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也佩服“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并不僅僅佩服對現實體制的反抗。就風格而論,莫言不是我的偶像,他太重濁,泛濫而無節制。若是我可以比附前賢,我選擇卡夫卡。
常:這些年,文學書刊的銷路減少,作家的知名度、影響力遠不如從前,都說文學是“夕陽工業”了。您看呢?
王:現在文學并不能直接影響大眾、改變社會,而且據研究表明,過去那些關于文學對社會有巨大影響的說法都是夸大的。比如說,林肯解放黑奴是受到一本書的影響,實際上,林肯只是在演講里面提到某一本書,并不是因為讀了這本書才去解放黑奴。再比如《少年維特之煩惱》出版后,青年的自殺率忽然提高,因為維特是自殺而死的。這個說法也不真實。法國大革命也不是唱《馬賽曲》唱起來的,大革命發生后, 《馬賽曲》才流行。
現在文學作品更難產生轟動的社會效應,因此有些寫文章的朋友灰心了,甚至宣布文學死亡,這也太過分了。佛家有個說法,我們的言語造作都是“業”,“業果”永不消失,胡適有一篇《社會的不朽論》,就是申說這個主張。現在又有所謂蝴蝶效應,南美洲亞馬孫河上的一只飛蝶,翅膀扇動空氣,經過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反應,最后形成太平洋上的颶風。我對文學仍然有信心,我寫回憶錄就是要做一只蝴蝶。文學的發展會有流變,但是不會消亡。文學有旺季,有淡季,作家在旺季中傲慢,在淡季中消沉,才是文學致命的不幸。我對文學的遠景仍然看好,這些年我給遠方的朋友寫信,常用“但愿人長久,萬里共文學”代替傳統的祝福,我也仿照佛家的四弘誓愿,寫出“文心無語誓愿通,文路無盡誓愿行,文境無上誓愿登,文運無常誓愿興”,廣贈同文。
常:您近年花了不少心力在海外薪傳中文,特別是讀文學經典。說說您的想法?對華人教育第二代人學中文,您有何建議?
王:我不明白為什么要十歲八歲的孩子讀文言古典,尤其是在美國出生、將來要在美國立足的孩子,他將來要憑英文跟人家競爭,除非天資特別高,他應該在高中畢業以前全心全力主攻英文。中國孩子應該認識中國文化,沒錯,但是我懷疑十歲八歲的孩子背誦“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可以認識中國文化。中國孩子應該有能力與中國人溝通,但背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治其國”,對他跟中國人溝通有什么幫助?
要十歲八歲的中國孩子認識中國文化,應該給他英語制作的視聽教材。即使他長大了,進了大學,除非主修的科目必需,他也該學習白話文,能讀中文報紙,能聽華語廣播,能用中文寫信問候父母,能跟“中國朋友”談談天,說個故事。至于說批公文、簽合同,那真是望子成龍了。即使有這樣的長程目標,童年讀經也并非最好的教學計劃。
我在美國有編寫中文教材的經驗。那時找來的參考樣本都是從《詩經》選起,以后《論語》、孟子、唐詩、宋詞等等,最后是冰心。我認為這樣的課本不利于學習,主張把課文的順序顛倒過來,由“燕子去了,還有再來的時候”開始,最后才是“關關雎鳩”。白話文也是中國文化。有人說,教孩子學中文要趁他還小,長大了,有了自主的能力,他就不肯學了。這想法近似“虎媽”,爭議就更多了。(節選自《東鳴西應記》中《虛實相生攀高峰》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