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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動了賊心

2015-04-29 00:00:00洛桑卓瑪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5年8期

誰是小偷?甲洛洛想得頭皮都發麻了。

煙頭隨著他的抽吸,映紅了他兩片薄薄的嘴唇和蒜頭鼻下兩個不規則的鼻孔,煙頭亮開時看得很清楚,那嘴唇上豎著一排“1”字形的皺紋,三根鼻毛很鬧心地探出鼻孔。

整整一宿,甲洛洛就這樣在黑暗中吸著煙,用從娘胎里就一直收集的經驗和智慧想找出小偷的蛛絲馬跡。

也不知什么時候,他感到有些不對勁,又想了好一會兒,好像身體的某個地方出了狀況,再仔細回味,才感受到煙屁股在指頭間燙起來,他突然一甩手,把煙屁股狠狠地丟到角落里,煙屁股撞在墻上,散成幾粒火星子,瞬間熄滅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沒煙作伴,甲洛洛窸窸窣窣地縮到被窩里,燙傷的指頭鉆心的疼。睡下沒幾分鐘,他又窸窸窣窣地鉆出被窩,摸出電筒,把灼疼的指頭靠近燈光,那灰色的眼珠子看到一個水靈靈的泡。

他拖著膠鞋,啪噠啪噠走向外屋,又摸索著抓起幾粒鹽,把指頭伸到嘴里,用上個月才安的門牙咬破水泡,在傷口撒上鹽。他的整張臉痛得糾在一起,兩根手指緊緊捏著那根受傷的指頭。疼痛慢慢消減了,他又爬到床上,關掉電筒。

黑暗中,依然聽見他憤憤不平:老子就是把塔公村掀翻,也要揪出你個狗娘養的!

他雖已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可心里清醒得跟大白天似的,他又一遍遍分析這其中的玄機。

這失竊真他媽不是人干的:

一、沒撬門、撬鎖。就是那木瓜腦袋鄧所長能查出指紋,估計那把鐵鎖,那扇木門上,也就只有我這個倒霉蛋的指紋。就是查不出指紋,讓莽子聞氣味,除開那些要么自己美餐一頓,要么成全花貓美餐一頓的亡命耗子們,也就我身上帶點油煙味。其他人?哼!

二、在大家根本找不到的地方挖了墻根,打了洞?部里的一群人沒能耐干這些,他們的膽識比在倉庫里頂風作案的耗子們小多了,而下貨的那幾個,估計他們腦袋想的我的屁股都會想到。

三、沒破壞倉庫的任何一處,連窗戶上的蛛絲也沒碰一下,沒留下任何腳印,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而倉庫里的東西又明明丟了,進貨我守著,出貨我點著,到底是鬼還是神鉆了空子?難道真如大家說的,這塔公村里居住更多的菩薩和鬼怪,真是菩薩和鬼怪淪到要干這下賤的活?哎!再怎么說,我都不會相信這世上真有什么鬼神,即使有,那也投胎在人心里。

可又有誰這么大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走這么多東西?這營業部四周有高達3米的圍墻,上面還插了很多玻璃碎片,別說人,就是在院壩里尋食的黑眼麻雀都要抬高了腦袋才能飛過去。其次這倉庫大門對著不到五米就是我家,再怎么說我不可能一點聲響都聽不到,就算我老了耳朵不中用,但正值壯年的藏獒莽子,絕對不會聽不到,平時,除了營業部里的人,沒幾個人敢在莽子前出現。就算是那幾個下貨物的人認識莽子,可他們怎么可能會有倉庫的鑰匙,這倉庫的鑰匙只有我和丁主任有,而丁主任怎么可能干這監守自盜的事,難道……難道?別人以為是我干的?

甲洛洛嘴上的條條皺紋擠在一起,后背冒出汗,他翻了個身,整個身子縮成一團,再度沉入思慮:我雖然只是一個守倉庫的,但在營業部里我的年歲最大,人緣也不錯,不管別人當面怎么說也好,背面怎么說也好,管我叫甲洛洛(漢人坨子)也行,但我還是笑臉相迎,從沒得罪過任何人啊。就算所有人管我叫甲洛洛,可部里無論遇到打架斗毆的,還是小偷小摸的,都是我去息事寧人,大家雖然表面不說,可暗地里還是對我有幾許佩服的,更別說小瞧了我。

再說家里的三個兒子齊刷刷地長高了,當個老爸還真得有老爸的樣,不僅有老爸的樣,還得要讓他們知道老爸我是個值得敬重的人,這可是我一輩子毫不含糊的目標,而且這大半輩子還做得不錯。這不是自我吹噓,回家時,老婆給我倒茶時從單手變成了雙手,說話時,老婆從順帶做一些針線活到停下手里的活恭恭敬敬地聆聽,這些變化都是在我幾十年的為人處世中改變的,而且我知道自己會做得越來越好,直到贏得大家由衷的敬佩。

這種敬佩就是早已過世的父親在村里獲得過的那種,走到哪里都有人搓掉手上的泥土,掏出一根煙,恭恭敬敬地為他點上火;就是那種村婦們抹著眼淚跑到家里,像對自己的長輩一樣哭訴男人酗酒鬧事了或孩子要離家出走等大事。父親每次都有辦法解決這些事情,而且讓大家都心服口服。慢慢地,父親成了整個村子的法官,而他家小小的屋子也經常成為悲喜交集的法庭,村里任何一件需要評判的事,只要得到父親的一句話,大家也就一致認同了,仿佛那是上帝的裁決。因此,父親這種能決斷他人家事的權力深深地折服了小小的甲洛洛,特別是他在十歲時,父親成功規勸了楊駝子交還了田寡婦的鋤頭后,田寡婦那悲喜交集或者比這豐富得多的一眸,望著父親時不小心落到了他的眼里后,就堅定了他一輩子的奮斗目標就是變成一個像父親一樣受人敬重的人,就像每一個塔公村的人都渴望自己成佛一樣。

甲洛洛想著父親時,窗外亮開了,他又翻了個身,平躺在床上,舒展四肢,嘴上的皺紋一條條消散開去。

甲洛洛和老婆本瑪雖然是沒褲子的遇見了賣布的,兩個湊巧組了個家,把家安在了里塔公村,可這藏族女人不簡單,她表面上總是對甲洛洛言聽計從,可暗地里還是考量著塔公洛洛的能耐,這在甲洛洛把工資交給她時,從她那有意無意地對甲洛洛的打量中感覺得出來。

甲洛洛很高興她這樣打量自己,有時,還從她的眼神中窺見當初田寡婦望著父親時的眼眸,本瑪眼里的東西自然比田寡婦的淡多了,也輕多了,可他還是很滿足。

在他安家的塔公村里,有很多比他長得高大的,比他長得上眼的男人,可那些男人每天穿著打了補丁的衣褲,一早扛著鋤頭去地里勞作,而自己穿得干干凈凈,雖然這身的確良中山裝兩只胳膊肘下都打了補丁,可還是用同一種顏色的布料補上去的,哪像那些男人,整個身子就裝在一個五花八門的大補丁里。還有那些男人的臉色跟頭拱土的豬沒兩樣,那睫毛和胡須上都可以抖出一捧塵土來,而自己,哼哼!僅憑一張白白凈凈的臉,就可以讓這些男人甘拜下風,更別說公家給的工資,雖然只是個守倉庫的,但在村的農民們,哪分得清什么守倉庫的和當主任的,只要他一回到村里,大家都會羞怯而敬佩地望著他。

想到這里,甲洛洛渾身發熱,喉結攪動著一股難以下咽的燥氣,他使勁吞咽了一下,喉管火辣辣地燙。他再次坐起,披上衣服,借著黎明前朦朧的微光,拿起茶一飲而盡:我可怎么洗清自己的嫌疑啊,如果報案,最大的嫌疑在我身上,營業部里的人會怎么看我?本瑪會相信我嗎?孩子們會誤解我嗎?還有那個大屁股西西會不會永遠不理我?不報案,那么多的東西誰會賠?誰賠得起?憑什么賠?

甲洛洛邁著一夜之間衰老了十年的腳步,來到倉庫門前的陽光下,他感覺天靈蓋上杵著一秤砣,陰冷、沉重、壓抑,整個腦袋瓜子都要撐破了。

陽光從倉庫大門的鐵鎖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甲洛洛用背擋住這刺眼的光芒,瞇縫起眼,看著昨天丁主任交給他的失物清單:

1、茶葉2條

2、紅糖10斤

3、臘肉27斤

4、茶壺2個

5、膠鞋3雙

6、白布1卷50尺

這么多東西,這個該死的家伙,到底怎么偷的?上個月盤存什么都沒少,估計是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下的手。

這幾天盤存下來,丁主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后看著這個少了這么多東西的清單,臉上幾乎揪得出水來,他臉色凝重地對著大家,其實甲洛洛感覺是只針對他一個人說的:大家回去想想是怎么回事吧,如果明天早上上班前還想不出來,我們就只有報案了。

甲洛洛感覺丁主任說了這話后,嘎絨的眼神馬上不對勁了,而且收工回家時,嘎絨的嘴角很明顯地掛著一個讓人無法釋懷的冷笑,甲洛洛隱隱感到危險正一步步逼近自己。

丁主任離開時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再次讓甲洛洛很不好受,到底是什么意思:你還是如實坦白吧?你的行為太讓我失望了?你怎么會是這種人!

甲洛洛想狠狠地吐一口唾沫,可舌尖干干的,一滴唾沫星子都沒有,他便沮喪地對著倉庫的大門蹲著,再次拿起那個爛熟于心的清單。

8點了,營業部里的人陸續來上班了,大家都像往常一樣打著招呼,可大家都覺得彼此的眼神和話語里好像多了些內容,到底是什么內容,大家都不好說,也不能說。

丁主任來到了甲洛洛身邊,也跟著看甲洛洛手里的清單,他的臉色一如昨天:張大爺,你昨晚想出什么沒有?甲洛洛胃部翻滾著一股無名火,可這小丁是自己的主任,他只能哀嘆一聲:哎——我想了一宿還是沒想明白。甲洛洛被自己陌生而蒼老的聲音嚇了一跳,好像借著另外一個人的嘴在說話,丁主任定定地看著甲洛洛:張大爺,你沒事吧?甲洛洛默然不語。丁主任等不到回應,口氣加重了:這倉庫的鑰匙只有我和你才有,而我不可能監守自盜,我相信你也不會,可我們兩個總要說清楚這件事吧?丁主任說著,再次深深地看著甲洛洛,甲洛洛很堅定地迎上主任的目光:你說我們這里誰會干這缺德的事啊?這不輕不重的話一下把主任給噎住了,主任把目光轉向遠方,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也不敢說是誰干的,看來我只有選擇報案了。他頓了一下,補上一句:這對我們都不是什么好事!甲洛洛的目光依然落在丁主任的臉上:看來我們只有這個辦法了,我作為倉庫保管員,需要承擔的責任我承擔,但我一定要抓到那個小偷。丁主任又把目光收到甲洛洛布滿血絲的眼睛上:我們都希望能早點抓到那個不知死活的家伙。

丁主任悻悻然離開了,甲洛洛一直看著丁主任瘦長的背影消失在圍墻的拐角處,心里不由升起一絲憐憫:不知他家的那頭老母豬又怎么責罵他了。

中午,營業部關門了,公安局的老鄧挺著大肚子,背著雙手,像只打鳴的公雞一樣踱到營業部,只要細看,他那黑浸浸的臉上明顯地掩飾著幸災樂禍。跟在他身后的小李斜跨著一綠色的挎包,一身公安制服穿得整整潔潔,平常亂糟糟的頭發,今天從中間分成兩瓣,像兩片瓦一樣搭在兩只精神煥發的眼睛上,那發梢還掛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丁主任帶著一班子人恭候他們,當看到他們這幅模樣,丁主任心里很不是滋味,換著平時,為了多分半斤肉,一斤白糖,這老鄧在哪里見了他都是點頭哈腰的,那有這般神氣,這人啊,只要抓住點實權就變了。

突然,莽子毫不客氣地從角落里撲過去,老鄧趕忙四處尋找石頭,小李一躍身躲在老鄧身后。甲洛洛趕緊上前抓住莽子。本來營業部里來了陌生人,甲洛洛第一個反應就是拴住莽子,今天他只顧著想心思,忘了莽子。

莽子狂吠著,丁主任卻笑開了,伸出手迎上去:不好意思,這惡狗真把您嚇著了。老鄧嘿嘿地干笑了幾聲,臉上閃過一絲不快:有這么惡的狗,還丟東西?丁主任的笑一下消失了:真難為你們了。

老鄧是個老公安,在塔公的時間算是他的半個人生,整個青春,如果他那黑不溜秋的臉上也有青春光顧過的話。大家都不記得他什么時候來的塔公,辦過多少案子,只記得他是個酒鬼,喝醉了酒經常打她那個穿著藏服,帶著異鄉口音的老婆。

營業部的人都到齊了,老鄧開始煞有介事地一一盤問,小李在一旁干勁十足地做著記錄。

首先問到的是甲洛洛,甲洛洛回答得很認真:

姓名:張富貴。

性別:男。

年齡:52歲。

從事的工作:倉庫保管員,兼做一些打掃大院衛生等雜事。

是否能進入倉庫:能。

為什么進入倉庫:盤存。

什么時候進入倉庫的:每月底盤存的時候。

什么時候離開倉庫的:盤存完了離開倉庫的。

有誰證明你離開了:我們營業部所有的人啊!

有沒有倉庫的鑰匙:有。因為我是保管員。大門的鑰匙也有。

甲洛洛回答完,看了看大家,大家死沉著臉,他盤算了一會兒,最后暗自摸出一根煙,獨自吞吐起來。大家看出他今天抽煙的樣子極不自在,但也不確定什么地方不對勁,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燙傷的中指無法夾煙,他也正郁悶,今天這煙怎么拿都不自在。嗯!不發煙的決定是正確的,不然好像自己心虛了,再說也沒必要在這樣的場合里凸顯自己啊。

接下來是售貨員梨花:

姓名:楊梨花。

性別:女。

年齡:26歲。

從事的工作:售貨員。

是否能進入倉庫:能。

為什么進入倉庫:盤存。

什么時候進入倉庫的:每月底盤存的時候。

什么時候離開倉庫的:盤存完了離開倉庫的。

有誰證明你離開了:我們營業部所有的人。

有沒有倉庫的鑰匙:沒有。除了盤存我從來不到倉庫去。

梨花的聲音怯怯的,好像是誰家的童養媳,小李的眼神卻有些熱,輕聲對著梨花:別有什么顧慮,這只是走個過場而已。梨花對著小李點了點頭,臉色依然沉重。老鄧狠狠地瞪了小李一眼:什么過場,這是很嚴肅的事情,是需要人坐牢的大事。小李對梨花伸了伸舌頭,再次溫和地笑笑。

潘美麗那始終帶著怒火的聲音拉得老長:老鄧啊,你們這還做不做筆錄啊,是不是只記那些臭不要臉的?她說著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梨花,梨花的頭埋得很低。老鄧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家嚇了一跳,潘美麗下意識地用雙手捂住頭。

丁主任的臉一下紅了,給老鄧陪笑臉:對不起,對不起,你看我管教得不好。潘美麗塌陷的鼻子哼了幾聲。

老鄧瞪著潘美麗,你說,現在就你說:

姓名:潘美麗。

性別:女。

年齡:43歲。

從事的工作:收銀員。

是否能進入倉庫:不能。

為什么不能進入倉庫:跟我沒關系!

有沒有倉庫的鑰匙:我沒有,我男人有,但他摸都不讓我摸一下。

小李暗笑了幾聲,丁主任接住話:我的確有,而且營業部所有人里,就我和張大爺才有這倉庫和大門的鑰匙,所以我和張大爺好像給大家添麻煩了。

潘美麗扭著短粗的脖子,剜了丁主任一眼:你是給我老爸添麻煩。丁主任的臉更紅了,甲洛洛趕忙轉移視線:都是我的責任,不關丁主任的事,但我一定會查清楚,請大家放心。

老鄧嚯嚯地笑:你會查清楚?難道說你們請我們來是分臘肉的,還是分白糖的?甲洛洛怔怔地看著老鄧,半天說不出話來。丁主任趕緊圓場:這個肯定會照顧你們,你們工作那么辛苦,我們怎么可能不體諒你們呢!老鄧哈哈大笑: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你們可千萬別當真。氣氛一下緩和多了,后面依次問到嘎絨和西西的時候,老鄧一直溫和地笑,溫和地點頭,有時還溫和地接上一句:這樣好!這是應該的!

老鄧為了慎重起見,最后把卸貨的米九,措姆和登子都喊了過來。這三人一頭霧水,大家都覺得太多余了,這些人除了把貨物背到倉庫里外,什么都不可能干,也什么都干不了,因為他們的整個卸貨過程有甲洛洛和丁主任監督,而且還不能帶任何有包的東西進出倉庫。

下午筆錄結束后老鄧和小李回家了,丁主任把他們送到門口,并拿了幾根臘肉和幾斤白糖,并再三請求他們保密,畢竟村里其他人知道了臉上也掛不住,如果沒向上級匯報之前能破獲此案就太好了,丁主任暗自思索著,他再也不想給潘家打任何交道了,更不想低聲下氣,這么多年,真是受夠她們一家人了。

這個丁主任,甲洛洛其實一直都是同情他的,那么溫順,那么帥氣的一小伙,居然就落在了潘美麗這只老母豬手里,也不知道這個丁主任是怎么想的,真的是大家傳的為了找個工作嗎?甲洛洛覺得不是,在他心里,丁主任絕不是個利欲熏心的人,而且有些時候,他還會對他苦惱:哎,這日子真不好過。甲洛洛相信丁主任說的是心里話,因為他沒有必要撒謊,更沒有必要對他撒謊。他也堅信在潘美麗的手下是沒好日子過的,每次想到和這樣的一個女人睡在同一張床上,甲洛洛渾身都起一層雞皮疙瘩,更何況那么帥氣的丁主任。哎!就怪潘美麗的父親是商業局局長,丁主任再怎么跳,還不是孫悟空落在了如來佛的手上。他又想到自己家里那個有幾分風趣的女人,被三個兒子折磨成滿臉的皺紋,便對丁主任長嘆一聲:主任,別想多了,這日子是熬出來的。

這段時間里,老鄧頻繁地來現場勘查。當然,他每次都會開玩笑,要么是一瓶酒,要么是一斤糖或幾斤鹽。剛開始是丁主任主動送的,后來成了老鄧主動要,而且每次都毫不含糊,好像根本沒看見丁主任越來越哭喪的臉。

那段時間,大家好像遺忘了老鄧這么多年的無能和冷清,居然每一天都盼著從他那從不務實的工作中得到一些務實的消息。當然大家的期望也并非完全盲目,如果說曾經的二十幾年里老鄧把主要的精力花費在了一斤9角8分的江津白酒上,那么從接到這件案子后,他的職責再次從酒精中復蘇過來。

大家對老鄧刮目相看,特別是嘎絨,每天早上當著西西的面,對著甲洛洛嘀咕:這案子估計明天就破了!甲洛洛好像被蒼蠅踹了一下,但臉上看不出一絲不快,他揣摩著嘎絨的伎倆:他就是希望西西和他站在一邊,一起肯定我是小偷,只要老鄧的一個證據,我便會鋃鐺入獄,他獨霸西西的美夢也就成真了。嘎絨是一頭獅子,可不得不防時時處處都盯著你美餐的一只野狗啊!因此,不管甲洛洛是不是小偷,能讓老鄧把矛頭指向甲洛洛,是嘎絨早晚都向菩薩祈禱的,雖然嘎絨也不怎么確定菩薩是否會幫人干壞事,但相信比起一個外來的漢人,菩薩還是會向著他的,畢竟,大家在一個村子里混,抬頭不見低頭見,還是要相互顧及一些顏面的。

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家發現老鄧的嘴里得不到半點消息,而且他的出現比小偷更令營業部損失慘重,他每次不是要走幾斤臘肉,幾斤鹽巴,就是一瓶江津白酒,而且日復一日,沒半點消停的意思。剛開始他還到倉庫里轉悠轉悠,向甲洛洛詢問一些倉庫貨物的存儲情況,后來把這道手續也減免了,干脆徑自去找丁主任,拿完東西就走人。

最后,主任在甲洛洛的提議下,只得請莽子出面,老鄧才停下查案的腳步。丁主任沒事,下午再也不敢到柜臺前幫著忙活了。

嘎絨不時在甲洛洛面前抱怨:這個老酒鬼,居然吐不出一句話,還拿走那么多臘肉,那么多酒,我哪天撬開他的嘴,看他到底居心何在。甲洛洛心里滑過一絲快意,驚奇地盯著嘎絨:撬開他的嘴?!你的收獲可大了,可以看見被酒精泡爛的舌根冒出的氣泡。嘎絨苦笑一聲,靠近甲洛洛低語:昨天西西讓我帶一首情歌給你——心儀檀香之木,長在高山之巔;厭惡尖嘴糍粑,長在門梯之間。甲洛洛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又想起嘎絨上次給他的情歌——不是漢地的哈巴狗,不是藏地雪山獒,你這雜交的小毛狗,在此狂妄有何意?甲洛洛對著嘎絨暗笑:看來你還沒把西西搞到手。

大家慢慢對誰是小偷不關心了,但對甲洛洛來說,可不能不上心,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父親一樣贏得大家的敬重,如今倒好,落得過如此不明不白的冤枉,說不清道不明,在這還沒學會走路的塔公村里,到底是誰學會了偷呢?

這些天,除了嘎絨含沙射影,丁主任暗暗懷疑外,也沒人說過我是小偷,可不是我又是誰呢?難道是丁主任?有誰會信是丁主任?就連我自己都不信。甲洛洛一直琢磨著這件事,怎么也放不下。

這件事上報后,上級克扣了丁主任和甲洛洛兩個月的工資。這個懲罰很輕,甲洛洛知道自己罩在丁主任的光里。懲罰歸懲罰,更重要的是名聲,那可不能就此不了了之啊,小偷這名號,甲洛洛是無論如何都消受不起的,如果落這一惡名,那他大半輩子人生所樹起來的光輝形象就會一下全毀了。甲洛洛想到這些,一陣陣寒意從后背襲來,在心口一層層摺疊,他不由走出屋子,坐在門口的木樁上,長長地吐氣。

經過三個晝夜的苦思冥想,甲洛洛把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他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自己去偵查誰是小偷,并根據以下情況列了排序:

一、這件事從發生的狀況來看,一定是內部人干的。

二、內部人里最有可能的就是自己和丁主任,而自己排除,就只有丁主任了。

三、先查清丁主任再定下一步計劃,萬一是丁主任,那也就不用花心思在其他人身上了。

甲洛洛主意已定,便開始抽出所有時間跟蹤丁主任。

丁主任早上7點起床,拖著深藍色的膠拖鞋,端著圓木蓋的白色痰盂,吧唧吧唧地上廁所。廁所離甲洛洛家門不到五米,因此,甲洛洛只需在門外把漱口的時間拖得夠長,或不出家門守在窗邊即可觀察到他。甲洛洛還是喜歡前者,躲在窗邊,始終覺得不夠磊落。

有時丁主任上廁所時碰見嘎絨,他便點點頭,說兩句話,有時碰見梨花,也點點頭,說兩句話。觀察久了,甲洛洛發現他有些時候會把一塊白石放在男女廁所的隔墻上,第二天又不見了。

甲洛洛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丁主任的一個習慣還是有所目的?如果說習慣,這只是偶爾出現,如果說有所目的,又是什么?

早上8點,丁主任出門了,這高原的陽光對他卻格外開恩,他的臉白白生生的,一點高原紅都不曾暈染,那下巴也剃得光溜溜的,好像那里從沒冒出過胡須,那軍綠色的上裝一根皺褶都沒有,看來睡覺時從不會當枕頭。

見到甲洛洛,他笑吟吟地打招呼:張大爺,但愿我們的倉庫里再也不要進小偷了。甲洛洛聽著感覺怪怪的,好像在警示他,又好像和他一樣發自內心,他不想計較,也不敢計較,畢竟嘴再大,還在鼻子底下,想到自己正跟蹤調查他,心里也就舒坦多了,便跟著笑呵呵地回應:這神仙在哪里施法,小偷在哪里行竊可不好說了,但愿我們能抓到那個神偷。

丁主任依然笑吟吟地走了,大半天的站在柜臺邊,看誰忙碌就幫誰做事。丁主任算準了,早上老鄧一定不會在柜臺邊出現,那是他睡覺的最好時機,雷打不動。

12點丁主任開始回家做飯了,在家里進進出出,潘美麗坐在家門口的一截木樁上,懶洋洋地曬太陽。丁主任喚一聲吃飯了,潘美麗伸個懶腰,扭著肥肥的屁股回去。

下午丁主任再也不敢到柜臺前站了,他總是在他老婆坐的木樁上看報紙,看書,有時,看到梨花出來解手,也打聲招呼,可看到后面鬼鬼祟祟地跟著潘美麗,便埋頭看自己手里的東西,頭都不抬。潘美麗走過去,一把拿下他手里的東西:你的眼水還不錯哈!丁主任笑笑,看著遠方:去上班吧。潘美麗等著梨花走遠了才在丁主任頭上一拍,身后丟下一句:別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

有時丁主任看他一直守在倉庫邊,很惋惜地說:都怪那小偷,要不然你也可以回家看看老婆孩子。甲洛洛心里熱熱的:謝謝主任,還是把小偷抓到再說吧。丁主任笑笑:你還奢望老鄧給你抓小偷?甲洛洛張了張嘴,把話咽了下去。

通過這么些天的觀察,甲洛洛實在觀察不出丁主任有任何異常行為。如果說有,也就是那廁所隔墻上的白石頭。但那也代表不了什么啊,主任給誰傳達信息?傳達什么信息?

甲洛洛突然從床上彈起來,難道……難道……丁主任在給小偷留信息,讓他在放石頭或沒放石頭的晚上行動?

甲洛洛再也沒了睡意,他悄悄爬起來,守在窗邊,守著倉庫的門。整個晚上,丁主任什么動靜也沒有,倉庫的門也毫無響動。夜半,有只野貓叫了四五聲,莽子起來撒了一次尿。

第二天一大早甲洛洛沖進廁所,廁所的隔墻上什么也沒有。甲洛洛心里空落落的,莫非自己猜錯了?也許,也許說的是放石子的夜晚才行動?也沒關系,再等等放石頭的夜晚吧。

甲洛洛很慶幸地等到了丁主任又把白石子放在廁所隔墻上,整整一天,他激動地等待著天黑。當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像第一次跟本瑪上床時一樣微微顫抖,鼻尖冒汗。

月亮躲進云層里,夜更黑了,甲洛洛長長地打了個呵欠,眼睛很澀,他便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突然睡在倉庫門口的莽子站了起來,豎起耳朵,警惕地望著暗處。甲洛洛一下擦亮了眼睛,取下煙,隨著莽子的視線望過去——天啦!有個黑影出現在黑暗里,那黑影低低地吼了一聲莽子,投過去一根骨頭,莽子聽出是丁主任的聲音,便叼起骨頭回窩了。

丁主任悄悄地走向倉庫,打開門,甲洛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怎么辦?我該怎么辦?他心里一個勁地搜尋著答案,不敢讓視線離開丁主任半步。丁主任打開門并沒進去,他又退回到廁所隔墻的黑暗里,蹲了下來。

甲洛洛犯糊涂了,這丁主任到底要干嘛?既然倉庫門都打開了,為什么不進去?難道他有同伙?

甲洛洛的心叮叮咚咚地亂跳,尋思著自己劈柴的斧頭放在什么地方了,到什么地方呼救才能讓大家都聽到。

暗夜中又冒出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徑直走向黑暗中的丁主任。莽子只抬頭看了一眼這人,便把視線移到了眼前的骨頭上。丁主任和這人一前一后走進了倉庫。

甲洛洛坐不住了,今天必須要給自己一個交代,要給那些把自己當小偷的人一個交代,哼哼,小丁,小丁主任,今天可對不起你了,誰讓你給我不明不白地背一個小偷的名聲,我甲洛洛何曾會干這偷雞摸狗的丟臉事。甲洛洛又尋思著怎樣抓住這小偷才最好?

一、出去直接把倉庫門鎖上,再去叫人,這樣大家都知道小偷是丁主任而不是我,那么,哈哈——我的嫌疑洗清了,但是……但是……丁主任的前途也就毀了,說不定還成了階下囚。如若這樣,我是不是太狠毒了,我可是長輩,不能不顧及孩子的將來,而且這孩子平時待自己也不薄啊,他前幾天都不是說了嗎,如不是小偷,讓我回去看看老婆孩子。

二、悄悄走過去,獨自把丁主任抓個現行,給他警告,讓他改過自新。這樣也好,丁主任的工作和地位保住了,名聲也保住了,我都一大把歲數了,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背個名聲也就算啦,再說也沒什么人指名道姓地說小偷就是我。哎!還是多擔待點吧,小丁走到現在也不易。

甲洛洛思量再三,還是覺得第二個辦法可行,唯一的擔心就是那個丁主任的同伙會不會狗急跳墻,殺我滅口,可那瘦瘦小小的身板,看了也不是什么有能耐的家伙,再說自己手里提著斧頭,也不怕他們赤手空拳。

甲洛洛主意已定,便右手提著斧頭,左手拿著手電筒,躡手躡腳地往倉庫走去。斧頭前幾天砍柴時磨過,手電筒剛換了新電池。

走到門口,悄悄推開門,門被什么東西壓著,但東西不重,沒用多大勁就推開了。他壓低聲音喚了一聲:丁主任,你出來吧,我看見你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角落里傳來。甲洛洛打開電筒,照亮了丁主任凌亂的發絲和驚恐的眼眸。他下意識的把一個人藏在身后。

甲洛洛靠近丁主任,晃了晃手里的斧頭:別藏了,我都看見你們了,你們還是自己承認吧。丁主任一骨碌爬到甲洛洛腳邊:張大爺,你放過我們吧,求求你放過我們吧。在丁主任身后,那個瘦瘦小小的身影正忙亂地整理著敞開的衣裳。

甲洛洛怔怔地看著這個瘦小的身影,半天才有氣無力地吐出:梨花——原來你們……你們……丁主任哽咽著:張大爺,求求您別說出去,求求您救救我們,我們再也不敢了,我們再也不敢了。梨花也撲通一聲跪在甲洛洛腳邊,默默地流著淚。

甲洛洛好半天才開口,口氣緩和了許多:丁主任,你們還是小心點吧,如果你家的潘美麗知道,那你們的死期就到了。丁主任跌坐在地上:我再也不想和潘美麗過了,我再也受不了了。他說著抱著頭嗚嗚地哭起來。梨花抱著丁主任的頭,也跟著嗚嗚地哭。甲洛洛難為情地把電筒光移開,悄聲嘟噥:但你也不能這樣啊,你這不是把所有人都害了嗎?

丁主任擦了擦眼淚,對著甲洛洛:張大爺,你是知道我的,當初為了救我父親的命,我不得不接受她家的幫助,可她家從來都只把我當成一條狗,一條供潘美麗驅使的狗。甲洛洛嘆息了一聲:過不下去就別過了,人生一輩子,苦點累點可以扛著,但一個大男人不能活得沒了尊嚴。丁主任感激地看著甲洛洛:張大爺,今后就叫我小丁吧,這院壩里,我最敬重的就是你,也就你最了解我,最可憐我了,我心里一直記著呢!

甲洛洛攙扶著小丁起身:孩子,你也對我好啊,這塔公壩子大家都叫我甲洛洛,就只有你一直叫我張大爺。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是萬般不易,你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地步的。小丁看到甲洛洛眼里也有淚花在閃。

整個夜晚,甲洛洛都同情著丁主任,感動著丁主任對自己說的話,覺得自己的份量一下加重了,心口也熱烘烘的,他想著老婆本瑪對自己敬重的眼神,不由得呵呵地笑著:甲洛洛,你可真是個老好人啊!

等甲洛洛激動的心情漸漸平復,他又想起自己肩負的使命,既然小丁不是小偷,那小偷一定另有其人,可又是誰呢?他又開始從頭整理思緒:

一、我們營業部里的男人只有三個,除了我和小丁,就只有嘎絨了,他是塔公本地人,四十好幾,正是有膽識和計謀干壞事的年歲,而且他還時時惦記著別家的女人,估計不是什么好東西。

二、嘎絨雖然看著一副憨厚像,可誰又知道他的內心,就像小丁和梨花。哎,這人千萬不能看表象。而且他平時對莽子的照顧,說不定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甲洛洛又有了新的目標,精神頭又提起來了。他現在除了守住倉庫,更多的心思花在了抓小偷上。也別說,這事做起來還挺有成就感的,那丁主任不就變成小丁了,那梨花不是見了自己,眼神里滿滿的不是感激嗎。說不定嘎絨……嘿嘿,看他今后還敢不敢叫我甲洛洛。

甲洛洛主意已定,便開始有事沒事往柜臺前跑。雖不敢站在前臺,但也可以在后門邊晃蕩,只要小丁不說,誰也沒權利支開他。

嘎絨每天早上8點來到營業部,有些時候還早一些,從來不遲到。他來早了,便守在后門邊和莽子說話:你一定看見小偷了,快給我說說是誰?看到甲洛洛走近,嘎絨笑笑,也學會了用漢人的方式打招呼:吃飯了嗎?甲洛洛沒好氣地回應:一天只知道吃,又不是豬。嘎絨壞笑:我們的生活比豬有趣多了。這時西西來了,穿著從不離身的黑藏服,圍著暗紅圍巾。還沒等她走近,嘎絨便讓出自己屁股下的木樁。西西正眼也沒看他們,盯著莽子:昨晚冷了嗎?嘎絨搶著回答:昨晚的確有點冷。甲洛洛張開的嘴還沒出聲,西西扭頭:我在問莽子。甲洛洛趕緊把嘴閉上,嘎絨的臉上浮起一層紅。

沒過一會兒,大家都來了,小丁打開門,大家走進商店,男人們開始卸下門和窗戶上的木板,女人們開始灑水,掃地。

甲洛洛看著很多人擠在柜臺前,等待著西西稱鹽和白糖,西西忙得不可開交,小丁在邊上幫著忙活。有幾次西西艱難地搬動著兩百斤的鹽袋,他想上前幫幫忙,可這念頭還沒理清是否可行,嘎絨就出現了,出現得那么及時,好像他的工作就是西西需要幫助時搭上一手。

甲洛洛就這樣以守著嘎絨的理由守著西西。

西西和很多女人不一樣,她三十七八歲,微微發胖,卻又不是令人厭惡的潘美麗的那種肥,而是那種睡上去像棉花一樣柔軟的胖,特別是彎下腰在口袋里取鹽或白糖時,那圓溜溜的屁股直直地對著甲洛洛,讓他那閑置多年的小兄弟蘇醒過來,抖擻起來。但甲洛洛心里很清楚,這女人不簡單,雖然是個寡婦,也上了年紀,可像個修女一樣遠離著男人,哪怕一個帶點小色情的玩笑,她都會撕下臉面,怒目相向。而她的這種堅守,讓很多男人們更加想入非非。

中午飯由甲洛洛做,大家都在部食堂里吃,有一葷一素兩道菜。小丁和潘美麗不來,因為潘美麗覺得甲洛洛做的飯菜又臟又難吃。

甲洛洛每次添飯時都會悄悄地在西西碗里藏一坨肉,可西西每次都好像沒看見,連正眼都沒看過他。有次還不小心給嘎絨端走了西西的碗,發現了這小小的隱私。嘎絨當著大家的面調侃了甲洛洛很多天,最后西西警告了他才罷休。甲洛洛很清楚,西西并不是為他解圍才警告嘎絨的,而是擔心有人把閑話傳到村子里,毀了她這么多年的清譽。

下午六點大家下班了,嘎絨總是背著大家,撿拾裝東西的空紙箱和空麻布袋。甲洛洛猜想:他是不是偷了東西沒地方裝?

甲洛洛跟蹤嘎絨第一個晚上,天還沒黑盡月亮就明晃晃的出來了,他守在嘎絨院壩外的墻角邊,冷颼颼地下決心:今晚,我就揪出那個真正的小偷。

說也奇怪,自從甲洛洛跟蹤小丁后,這跟蹤人的事已經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一個重要的部分,而且,因為這項工作,他的腰疼徹底好了,晚上也是,只要睡著了,再也不會三番五次地醒來,再也不用三番五次地起床小便了。

正當甲洛洛細算著這件事的利弊時,嘎絨家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甲洛洛睜大眼睛,有個人鬼鬼祟祟地出門了,這個人把帽子拉得很低,蓋住了大半張臉,嘴又藏在藏袍的袖子里,那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也就只夠看清腳下的路。這人手里還拿著一根鋼鉗,莫非,倉庫的門被人撬過?甲洛洛的心口發燙。

甲洛洛正琢磨這小偷到底是不是嘎絨時,這人低低地咳了兩聲,沒錯,就是嘎絨,甲洛洛一陣狂喜,悄悄地跟上。可奇怪的是嘎絨并沒往營業部的方向走,而是剛好相反,往寺廟的方向走去。當走近寺廟,嘎絨繞道去了寺廟的左邊。甲洛洛心里咯噔一下,那邊住的不是西西嗎?難道他們也有奸情,難道西西是表演給我看的?甲洛洛的心口有些疼,剛才的那身燥熱瞬間透涼透涼的在脊椎骨上散開。

嘎絨真的走近了西西家的房子,他用鋼鉗悄無聲息地把門撬開后鉆進了西西家。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西西家里靜悄悄的,甲洛洛的心口重重的,又透不過氣來,他不由把拳頭捏得緊緊的,細細盤算:我該怎么辦?闖進去,我又算她什么人,有什么權力干涉她的私生活?如果不去,嘎絨一定已經撩開了她的被窩,而她也許就半推半就地從了這個畜生,可人家西西平時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我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甲洛洛暗自苦笑了幾聲,把目光從西西的窗口移向廣袤的天空,薄薄云層后一牙月亮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他自說自話:老張啊老張,你以為你還十七八歲啊?你以為人家睡的是你老婆啊?甲洛洛又尋思,如果真能調換,他還是想和嘎絨調換調換,他真的很想和西西睡一覺,那滋味,一定比吃足了一頓臘肉還過癮!

沒過一會兒,只聽到噼噼啪啪的一陣聲響,嘎絨跑了出來,他雙手捂著頭,悻悻然離開了,嘴里狠狠地嘀咕著:又不是金屁股!又不是銀屁股!

當嘎絨走遠,西西讓孩子提著煤油燈出現在門口,她一邊裝著門板,一邊詛咒著:老天爺啊,讓雷把他劈死吧!

當確定西西已安然入睡時,甲洛洛返回了自己的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聽見自己一路笑著。

這個夜晚對甲洛洛來說太不尋常了,他幾度大起大落,幾度悲喜交集,最后幾乎找到了四十年前單相思的那種無法制控的激情和絕望。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當晨光映亮窗戶上那一朵褪色的大牡丹時,他終于想透了:其實年歲只能左右身體,根本把控不到情感,如果有誰覺著年老而無法涉足情愛,那一定是這個人的身子活著,而心死了。

這天一早,他候在營業部門口,愉快地等待著一場好戲。

沒過多久,西西來了,臉色紅艷艷的,小嘴也紅艷艷的,眼里卻帶著不可侵犯的威嚴。甲洛洛只是微微點頭笑了笑,心里想著:你多么像一只可愛的小刺猬啊,小心我哪天拔了你的刺,讓你露出胖乎乎的小身子!西西看了眼甲洛洛,沒說話,徑自走向莽子:昨晚受驚了嗎?甲洛洛嚇出一身汗。

小丁來了,打開門,大家各自回到崗位上。只有嘎絨遲到了,這是唯一的一次遲到,他額上纏著布,用那頹毛的狐皮帽蓋著額頭。

甲洛洛倚靠在后門上,大聲驚叫:嘎絨,你額上怎么了?大家的目光一下聚到嘎絨身上,嘎絨把帽子往額前拉了拉,聲音有些發澀:門框上碰的。小丁過去揭下帽子:沒什么大礙吧,怎么這么不小心。甲洛洛馬上接嘴:總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的。嘎絨的臉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子,他怔怔地看著甲洛洛:你什么意思?甲洛洛瞇起眼睛,微微笑著:幸好沒碰著眼睛,不然今后就走不了夜路了。甲洛洛說著,偷偷觀察西西,西西自顧自地忙活著手里的事,可他們每一次說話,西西都停住了手里的東西。

這件事后,甲洛洛對跟蹤嘎絨更有興致了。如果說曾經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現在卻有一種竊喜,那是一種深埋在骨子里的,探知別人隱私的快感,他現在不再那么渴望能早點抓到小偷了。

每當夜幕降臨,他又如期來到嘎絨家門口的拐角處。

又是一個月明的夜晚,天空湛藍,有幾朵云沒心沒肺地飄著。嘎絨家的老黃狗吠叫了兩聲,嘎絨低低吼住了狗。甲洛洛的血液一下子沸騰起來。

嘎絨又把那頂頹毛的狐皮帽扣在眼睛上,懷里裝著什么東西,脹鼓鼓的。

他這次真往營業部的方向走去,而且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甲洛洛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當走到一處草皮壘砌的低矮房屋時,嘎絨徑直走向這間房子,只輕輕敲了幾下門,就有人打開了門,一切輕車熟路。

甲洛洛想,也許嘎絨是和這家人一起實施的偷盜,嘎絨在里面偷,這個人在外面接應,嗯!很可能。沒過多久,屋里的燈光熄滅了,甲洛洛等待著嘎絨和這個人出門。

等了許久,屋里靜悄悄的,沒一個人出門,也聽不到一點聲響。甲洛洛開始吸煙,一根、兩根、三根……當抽到第七根的時候,嘎絨出門了,后面一個人也沒有,懷里的東西也不見了。

甲洛洛不遠不近地跟在嘎絨后,想也許嘎絨這就會往營業部走,可嘎絨沿著原路返回了自己家,直到天邊微微發白都再沒出門。

回去后,甲洛洛一覺睡到了中午做飯時,依然覺得還沒睡夠,這對于甲洛洛來說,近幾十年來從沒有過的事,原來早上五點就醒了,再怎么閉眼也睡不著,最后硬是熬到六點才起床的。現在可好,作息時間變了,心性也跟著變了,變得好像年輕了二三十歲,有睡不完的瞌睡。

中午飯時,他仔細觀察了嘎絨,好像除了眼角多了兩條不顯眼的皺紋,神情有些疲憊外沒任何異常。他便有話沒話地跟嘎絨聊天:最近夜里不冷了。嘎絨的視線一直在一盤土豆絲上,頭都沒抬:好像暖和多了。甲洛洛又說:夜晚街上沒有一條野狗。嘎絨抬頭,驚奇地看著甲洛洛:你夜晚在街上走?甲洛洛若無其事:有些時候無法入睡,就圍著寺廟轉轉。西西的臉突然紅了,用吧嗒吧嗒的吃飯聲掩飾著尷尬。嘎絨看出西西的反常,臉一下拉了下來:有些時候大鵬和禿鷲是很難區分的,可豹子和貓應該分得清,除非是眼珠子被灰塵蒙了。甲洛洛知道嘎絨誤會了,心里很痛快:不好說啊,有些時候老虎病了還不如貓。西西一下把碗重重地放到桌子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吃完飯大家都散了,甲洛洛想想西西突然變紅的臉,心里暖暖的,看到西西那淺綠的瓷碗里還剩小半碗飯,他便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她的胸脯肯定很大,那么厚的衣服都挺得起來,還有那屁股,軟軟的、滑滑的……哎!多么笨的女人,錯過了多少美好的事!

幾個夜晚過后,甲洛洛又等到嘎絨往那間低矮的草皮房走去,走進后依然很久沒出來。甲洛洛點上煙,他已經有經驗了。可沒過一會兒,木門打開了,里面出來一個披著藏袍的人,那人走向院壩,走向甲洛洛藏身的地方,甲洛洛趕忙滅掉煙頭,屏住呼吸。

那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蹲下了,開始撒尿。一縷月光斜斜地照亮了這個人的半邊臉,嘴角上有顆大大的黑痣。啊——甲洛洛幾乎叫出了聲,原來,原來這個嘎絨是偷人。

甲洛洛很清楚這個撒尿的女人,她叫澤仁姆,是五個孩子的母親,至于孩子的父親是誰,大家都不知道,或許她自己清楚吧。村里也有傳言,說她的第四個女兒那黑森森的眼睛跟嘎絨的眼睛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可嘎絨總會笑著說:所有眼睛長得黑森森的都是我的孩子,那我可以在村里組建一個隊伍了。

有些時候,甲洛洛上街碰到澤仁姆,便開玩笑:澤仁姆,哪天晚上我們還是喝瓶酒吧?澤仁姆總是很開朗:你那小小的身板,有多大的酒量啊?甲洛洛笑開了:你不能只說看得見的地方,看不見的地方大著呢!澤仁姆哈哈大笑:那可要見識見識你的能耐了。

自從澤仁姆說了這句話后,很多個無眠的夜晚,甲洛洛都想去會會她,但思量再三,還是生生地把這念頭給葬在了心底。有幾次他實在熬不住了,便翻身起床拉開電燈,當亮晃晃的燈光照亮那一屋子的鍋碗瓢盆時,他那不安的心一下子又回到了現實,他便點上一支煙,對著黑夜無盡地吞吐。

跟蹤嘎絨了將近兩個月,一無所獲,也不是一無所獲,可除了知曉嘎絨不為人知的一些隱私外,對倉庫被盜的事扯不上一點關系,而甲洛洛最需要探明的是誰是小偷。

甲洛洛又開始琢磨營業部里的其他人。現在只有懷疑卸貨的人了,而卸貨的總共三個人,米九、措姆和登子。甲洛洛分析如下:

一、這三個人中措姆是女人,不可能干這偷盜的事。

二、登子是個鐵匠,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難,可平時跟我關系不錯,而且還時不時幫著我到老鄧那里打探有沒有抓到小偷。估計他不會這樣干。

剩下的就只有米九了,米九都四十好幾的人,可一直沒處對象。這米九長得不難看,平時心眼也挺好的,為什么一直沒成家,村里的說法很多,說的最多的是他干不了男人的事,但大家也奇怪,從沒聽說他跟任何女人有關系,為什么大家就知道他干不了男人的事?也有缺德的人跟他開玩笑:米九,你這輩子算男人還是女人啊,或者什么都不算?米九也不生氣,笑著回答:我可不像你們,只要有個母的都可以。那些人便笑:就是母的,也得有公的伺候啊。米九嘆口氣:你們根本都不知道什么是愛。

米九也曾給他出過主意:應該把營業部的所有人帶到寺廟里去,對著釋迦牟尼佛賭咒發誓沒有偷盜。當時他也不是沒想過,可營業部里好幾個都是漢族,而且自己雖然娶了個藏族老婆,可對賭咒發誓的事也不大相信。他后來還跟登子提過此事,登子也和他一個觀點,覺得誰也不會在佛主前承認自己偷了東西。

再怎么說,這個米九也是有嫌疑的,甲洛洛新的目標又鎖定了。

等了一個星期,總公司送來了一大卡車貨物。米九,措姆和登子開始一趟趟地背貨物。

自從丟了東西后,他和小丁更加認真地監督這些卸貨的人了,而且每次離開,都開始檢查這些人的衣物。每次登子都很積極,而且笑著給兩個伙伴解釋:營業部丟了東西,這么檢查也是應該的。可米九有些不快,冷笑著看甲洛洛:阿媽造孽,媳婦受罪!甲洛洛心里很不舒服,可跟一個鄉巴佬計較,也沒什么意思,便悻悻然走開,對小丁嘀咕:這個米九看來不想干了。

小丁自從上次在倉庫被逮事件后,對甲洛洛更客氣,更關照了,而且很多時候,有事沒事跑到甲洛洛處坐坐,有時還偷偷在懷里藏一瓶江津白酒或幾包紅芙蓉煙,放到甲洛洛床頭。甲洛洛很欣慰,總是對小丁:孩子,別給我拿東西了,我們之間沒必要這么客套。有時看著小丁唉聲嘆氣,甲洛洛又不忍心:過不下去就別糟踐自己了。

今天,甲洛洛這么對小丁一說,下午領工錢時小丁就開口了:你們誰不愿意來卸貨都可以,這年頭想干這事的人多著呢!米九狠狠地瞪了甲洛洛一眼,甲洛洛假裝看貨物沒有理會,可心里還是有些發毛:可別招惹上了這個窮光蛋。他趕忙走過去,對小丁笑笑:丁主任,他們三個卸貨還是很認真的。小丁哦了一聲,有些不明就里。米九的眼睛卻笑了,看著甲洛洛,甲洛洛心里暗暗罵著:老子找到你是小偷的證據,看你還得意不得意。嘴上卻笑開了:今天大家辛苦了。

甲洛洛開始認認真真地偵查米九。

米九每次卸貨的時候和措姆、登子一起進營業部大院。有幾次休息時,甲洛洛看到米九正用手指頭沾塵土中掉落的幾粒白糖吃,有些時候給他一個裝豆瓣的竹條籠子,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一路舔著竹條上的豆瓣走回家。可甲洛洛不敢肯定他看到的這些是否是真的,因為這么多年的經驗告訴他:表象是最不可靠的。

甲洛洛蹲在離米九家不遠的一個角落里。第九個夜晚,米九出現了,他披著氈衣,手里緊握著一小袋東西,在雨夜中匆匆趕路。

走到一間石砌的小屋前,他沒去推門,而是走向窗戶,嗒嗒嗒地敲起來。窗子沒打開,只聽見里面有個女人的聲音:你又來了,今天不是下雨嗎。米九輕聲回答:我披著氈衣呢,你就放心吧。

甲洛洛聽出來了,那是卸貨的措姆的聲音。他正奇怪這米九怎么就安心地坐在了窗前時,措姆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米九哥,你還是找個女人,好好過你的日子吧,別為我耽誤了一輩子。米九的聲音有些急促:姆姆,我說過這輩子守著你的,你就把我當成哥哥吧,我只想看你活得好好的。措姆黯然了許久,才窸窸窣窣把窗戶打開一小半,從里遞出一個碗:你喝點熱茶吧,外面冷。米九一伸手,才發現自己手上的東西,趕忙一只手接過碗,一只手把那包東西遞進去:姆姆,這是前些天卸貨時甲洛洛給我的,我把竹條上粘的所有豆瓣都刮下來了,是下糌粑的好料。措姆推了出來:你連糌粑都吃不飽,還把吃食往我這里拿,你讓我忍心嗎?米九嘿嘿笑:我是大男人,餓點,累點沒關系,可不能讓你受苦了。措姆頓了很久:你從小就這么慣著我,疼著我,而我,卻嫁給了那個負心的男人。

米九伸了伸腿,換了一下坐姿:那也不怪你,你一直把我當成親人,而我卻把你當成愛人了。措姆苦笑:為什么菩薩會這樣安排,我這輩子再也沒有愛人,只有親人了。米九安慰:姆姆,別傷心,你離開他是好事。措姆的聲音低低的:不是我離開他,是他嫌我不能生孩子,把我趕出了家門。米九交叉雙手,緊緊地擁抱著自己,他一定是想緊緊地擁抱措姆:姆姆,你不是就生不了孩子嗎,他自己才是頭耕牛,種不下崽子。措姆長長地嘆了口氣:我這輩子就只愛他啊,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我就沒再想過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我生這個孩子也只是給他證明我不是不潔的女人,更不是不祥的女人。米九一下坐直了身體:所以你讓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孩子是誰的,所以你生完孩子就把頭發剃了,斷了所有人對你的念想。

措姆嗚嗚地哭著,米九不停地揉搓著雙手,措姆的聲音又帶著濃重的鼻音:我本來想生個孩子證明了自己,他會讓我回去的,可萬萬沒想到,他在我隆起大肚子時,娶了個更年輕,更漂亮的,讓我徹底沒了回家的路。米九低低地嘆氣:姆姆,人生還很漫長,說不定他老了就后悔了,他就會把你接回家。措姆幽幽地:他都娶第三個老婆了,我還有什么盼頭?米九還是努力著讓措姆開心:也說不準,他前些天還給我打探你的消息呢!措姆哀怨:你就騙我吧,每次你都這樣說,可他看到我時躲得遠遠的,根本都不想見我。

米九還想說什么,措姆卻接著說:哥,你回去吧,我要睡覺了,今晚夜半就要起床去撿牛糞呢。米九的眉頭皺在一起:姆姆,你別太累了,牛糞哥哥會幫你撿的,你有任何困難哥哥都會站在你前面的。措姆暗暗嘀咕:我知道,哥,我都知道。下輩子我再還你的情吧。米九也好像在自說自話:我從沒想過讓你還我什么,我只想看到你活得好好的。

米九窸窸窣窣地抖落一身的雨水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措姆家靜悄悄的。

甲洛洛回到家里,全身都濕透了,他暖暖地泡了腳,上床休息。今夜的發現讓他有些悲哀,哎——這個米九是個情種,但愿有一天他能等到措姆。這世上的女人們啊,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前實實在在的幸福不要,卻始終想著不著邊際的幻影。

自從那夜過后,甲洛洛總是找一些借口,給米九一些打碎的罐頭,裝東西的口袋和盒子。米九很奇怪,這甲洛洛怎么突然對我這么好了,但從此,他對甲洛洛特別客氣,特別恭敬。甲洛洛也特別開心,覺得自己和米九就是同一類人,既然是同一類人,就不可能干這偷盜的勾當,剩下的就只有登子了。

甲洛洛很希望能抓到兇手,但也很不情愿去懷疑登子,因為登子平時是個三棒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人,而且只要有需要,他總是默默地幫他打磨斧頭,修理門窗,打制鎖門和拴狗的鏈子,不僅不收一分錢,還時常給他陪著笑臉,人前人后也從不叫他甲洛洛。

這樣一個好人不會是小偷的,可再怎么,這案子必須得查下去,不然前功盡棄了,而且這不僅是自己的名聲問題,現在更是興趣使然。

甲洛洛不得不跟蹤登子了。

登子總是第一個到達卸貨的卡車邊。他總是挑最重的東西背,總是比米九和措姆跑得勤。有些時候,汗水嗒嗒地直往下滴,只有要流到眼里時他才用胳膊肘擦一下,等一卡車的貨下完,登子的腰半天都打不直。當他拿到七、八角的卸貨費時,那眼里的神情,恨不得匍匐在這錢腳下。

畢竟和登子是朋友,甲洛洛不想在夜晚跟蹤他,還是大白天以串門的形式去更好一些。

又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登子卸完貨準備回家時,甲洛洛手里拿了一斤鹽巴,跟著登子:咱們兄弟這么多年,我還沒到過你家呢!登子的臉剎那紅到了耳根,他一下定住了往前的腳步:張大爺,您別去了,那不是人住的地方。甲洛洛爽朗地笑:這些年月,大家的日子都一樣,你見外了吧?登子還是定在原地:大爺,如果有個下腳的地方,我早就邀請你去了。甲洛洛拍拍登子肩上的灰塵:看來你是把我當外人了。登子思量了許久:要不,大爺你明天來,我今天回去把家里收拾收拾。甲洛洛徑直往前走:你把我當領導是吧,我可是個守倉庫的。登子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地跟在甲洛洛身后。

轉過大道的拐角,登子家黑黑的房子緊挨著河邊,房子四周用草皮壘著低矮的圍墻,圍墻上砌著幾層牛糞。當登子出現在院壩門口時,一群孩子掀起一陣灰塵,跑向登子:阿爸來了——阿爸來了——登子張開雙臂,只有倆個孩子在他懷里,還有兩個不停地拉扯著在他懷里的孩子:阿爸,我餓!阿爸,我餓!登子大聲叫喚:孩子們,今天張爺爺到我們家來了,你們一定要聽話,一、不許打架。二、不許吵鬧。三、不許爬到房頂上去。孩子們還是叫喚著拉扯登子:阿爸,給我們糌粑,我們餓了。登子惡狠狠地大吼:我剛才說的聽到沒有,不許吵鬧!孩子們驚恐地看著登子,閉上嘴巴。甲洛洛看到院壩的一角還坐著一個小孩。

登子離開孩子們,搖頭嘆息:張大爺,讓你見笑話了,我家里真的沒什么地方可見人。甲洛洛的心口緊緊的,不知道自己這樣硬闖進登子的家里是否妥當,但事已至此,他只有硬著頭皮笑:我們家也和你家一樣,你就別難為情了。

登子家高高的門檻被牛啃得七拱八翹,那扇門也搖搖欲墜,為了不散架,那幾張門板用鐵條釘在了一起,走進一條狹小的過道,黑得幾乎看不見前面的路,甲洛洛不由伸長了雙手。

登子走在前面:大爺,你可小心了走,這里到處都是打屁蟲。甲洛洛還沒反應怎么回事,只聽得腳下咔嚓一聲,登子笑笑:大爺,你踩到打屁蟲了。甲洛洛有些不好意思:你看我這眼睛,上了年紀就不行了。登子苦笑:這怎么能怪眼睛,是這屋子太黑,打屁蟲都以為天黑了才出來的。

走進屋子,有個土灶在靠墻處,上面放著一口黑黑的鍋,鍋里的茶正滾開。有個女的蜷縮在灶邊,看到他們進來,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著登子,登子抱來一節木樁,放到灶邊,用胳膊肘揩了又揩:大爺,你請坐。他笑著指指女人:大爺,這是我老婆央青,你看,這又生了個崽子。本來一只腳就瘸了,現在連走動都困難了。這女人黑紅黑紅的臉,眼里閃亮著灶里的火光。她對甲洛洛笑笑,那牙齒又小又白,漂亮極了。懷里的孩子正吸吮著她的乳頭,那乳房空空的,孩子時不時放開乳頭愔愔嗚嗚地埋怨。

登子說開了:央青很小的時候跟著母親來到了塔公,可沒過幾年母親死了,她在這里無親無故,是靠大家的施舍長大的。

登子開始忙活著晚飯,甲洛洛坐在那里烤火。突然屋頂啼啼嗒嗒地一陣響動,房梁間的灰塵簌簌的直往下落,甲洛洛趕緊用手蓋住茶碗。登子大吼一聲沖出家門:是那頭小牛跑到了屋頂?幾個小孩大聲回應著:是扎巴和扎洛!是扎巴和扎洛!沒過一會兒只聽到兩個孩子的哭聲震天。

登子返回家時,臉色有些難看:大爺,孩子多了不聽話啊,真不知道拿這些崽子怎么辦。甲洛洛笑笑:等長大了就好了,孩子小的時候都一樣。登子從一張掉在半空中的木板上取下一個木條編織的籠子,打開,里面有一小坨酥油,他捏了一大塊,放到甲洛洛碗里:大爺,只有委屈你吃糌粑了。甲洛洛有些不好意思:我回去吃晚飯,我回去吃晚飯。登子笑著:就吃個糌粑,大爺,你就不要客氣了。甲洛洛便開始挼糌粑:把孩子們也喊進來一起吃吧。登子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們不餓,我們吃得很晚,你先吃吧。甲洛洛留意到登子用眼神向央青制止了什么,他便當著沒看見,自顧自地吃糌粑。

甲洛洛本想吃完馬上離開,可留意到登子剛才的眼神,便留了下來。

沒過一會兒,天黑盡了,孩子們叮叮咚咚地敲門:阿媽,讓我們進來!我們餓了。有幾個孩子哭了起來。甲洛洛很奇怪:你們怎么把孩子們關在外面?登子趕忙起身去開門:嚯嚯,原來天都黑了!

孩子們一陣風地涌進來,看著灶上的鍋,有個高半個頭的孩子嗤嗤地吸著鼻子,突然驚叫:阿媽吃酥油了,阿媽吃酥油了。孩子們齊刷刷地盯著央青,央青臉紅了,趕忙呵斥:扎巴,你瘋了,家里哪里去找什么酥油。扎巴還是不肯罷休:就是吃了,就是吃了,我們也要吃酥油。

在扎巴的鼓動下,孩子們開始哭鬧著要吃酥油。登子又一巴掌打在扎巴臉上:你這個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其他的孩子們一下被唬住了,都睜大眼睛看著扎巴越來越紅的臉。

等孩子們安靜下來,登子又跑到外面抱進來一個三四歲的孩子。這個孩子細細的脖子幾乎支撐不起大大的頭,還有那雙細腿,好像也支撐不起脹大的肚子。他把這個孩子放在央青邊上,這個孩子便把頭靠在央青身上,只有轉動的眼珠才看得出這個生命還沒死去。

甲洛洛心里難受極了,覺得自己給這一家人帶來了太多的麻煩,他趕忙把扎巴拉到身邊:扎巴,別哭,爺爺明天給你們吃糖。孩子們的眼睛一下亮起來,圍著甲洛洛:爺爺,你說的是真的?甲洛洛把身邊最小的一個孩子抱到懷里:爺爺騙你們是小牛。抱在懷里的那個孩子在甲洛洛臉上親了一口,鼻涕粘在甲洛洛臉上。登子一把拉下這孩子放在地上:你看把爺爺的衣服都弄臟了。央青趕忙把小孩拉到身邊,卷起圍腰帕,給孩子揩鼻涕。

這小孩的臉上蒙了很厚的一層灰,只有那雙大大的眼睛是亮的。甲洛洛笑笑:是男孩還是女孩?幾歲了?叫什么名字。登子回應:是男孩,好像兩三歲了吧,叫小阿布。小阿布又悄悄地擠到甲洛洛身邊,握著甲洛洛的手指。甲洛洛很喜歡這個孩子,看著登子:你下次卸貨的時候把他帶上。登子看著小阿布:怎么好呢,那是做事的地方。甲洛洛摸著小阿布的頭:我喜歡這個孩子,你卸貨的時候我幫你帶著。

登子在一個盆子里挼了一大坨糌粑,再把糌粑小坨小坨地分給孩子們。孩子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小阿布的幾粒糌粑掉在衣服上,扎巴趕緊用指頭粘起,送到自己嘴里。

等孩子們吃完糌粑,登子一聲令下,五個孩子一排排地躺到了墻邊的一推干草上,登子把一件皮襖和一件破衣服蓋在孩子們身上。擠在孩子們邊上的還有兩頭小牛和三只小狗。

甲洛洛準備走了,登子拿著煤油燈送,剛才進門的過道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打屁蟲,少說也有幾百只,甲洛洛心里有些發毛,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登子笑著:我們家借宿的太多了。甲洛洛也呵呵地笑:是啊,你也夠辛苦的,養這么大一家子。

登子堅持要把甲洛洛送回家。兩個人走在空蕩蕩的街上,月亮只有一小半,遠遠地掛在宏日山頭,月光下有幾只野狗餓著肚子無法入睡,茫然地看著他們走過。

甲洛洛找話:怎么生這么多孩子啊?登子苦笑:我們也不想要啊,可我這個老婆,像頭母豬,怎么都擋不住。甲洛洛:醫院里不是有藥買的嗎?登子任然苦笑:填飽肚子都難,還買什么藥啊。甲洛洛更加擔心:你這么生下去,估計塔公村都裝不下了?

躺在床上,甲洛洛想著登子一家子,覺得再也沒什么心思跟蹤這個可憐的朋友了。

他又想到自己肩負的使命,如果再不跟蹤登子,這個案子到這里就停止了,沒頭沒尾,而今后那么多個漫長的夜晚和白天到底干什么,想什么,又回到以前那種昏昏噩噩,過一天算一天的日子?那時,說不定什么舊病都復發了,就是對西西,說不定也就不會有現在這般心思了,還有自己的名聲,說不定到死都背著這個鬧心的黑鍋,就是回到家里,也說不準保不住現在的地位。哎——還是繼續跟蹤吧,不管結果如何,得對自己有個交代。

每次來送貨卡車時,登子一早守候在營業部大門邊,小阿布硬是跟著來了。甲洛洛每次把小阿布帶在身邊,給他一些自己收藏給兒子們的糖果,有時也帶回家里,把剩菜剩飯熱一下,讓小阿布吃個飽。慢慢的,登子不到營業部卸貨,小阿布也守在營業部大門邊,只要看到甲洛洛出來,便歡叫著撲進甲洛洛懷里:爺爺,我肚子餓!

甲洛洛空閑了,便帶著小阿布四處轉轉,有時給小阿布買幾顆糖,有時給他買一把瓜子。小阿布便牽著甲洛洛的手,四處炫耀:這是我爺爺!這是我爺爺!其他的小朋友們看著小阿布牽著甲洛洛的手走進營業部,眼里滿是羨慕。

有了和小阿布的親情后,甲洛洛更關注登子,可對登子幾乎沒什么跟蹤價值,他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就開始在門口一間用幾張木板搭的小房子里叮叮當當地敲打著做一些割草的鐮刀,拴狗的鏈子,挖地的鋤頭。而且一整天除了吃一坨糌粑,上、下午在院壩的一個角落里去撒尿外,不去任何地方。三五天有個人找上門去買一些這些東西,但大多是用糌粑換的,而且他從來不給人家討價還價。

有天天色有些暗了,甲洛洛想去看看登子,便跟著放牧歸來的牛群慢悠悠地來到登子家。還沒到門口,小阿布嚷開了:我爺爺來了,我爺爺來了。登子停下手里的鐵錘,汗水在臉上流下彎彎曲曲的黑印,左手大拇指烏黑烏黑的,腫得像個蘿卜。甲洛洛的手按在登子肩上:忙你的吧,我坐坐就走。登子憨憨地:我的兒子多虧你照著,不然都不知餓成啥樣了。甲洛洛望著土坑里紅艷艷的火:我也幫不上什么忙。登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手里使勁扳著一根鐵絲:我有兩個孩子都餓死了,一個兩歲時死了,一個四歲時死了,看著孩子一把骨頭的離開人世,我的心啊,就像放在這鐵錘下砸碎了。前幾個月老三又不行了,我都不敢走出這匠房去面對孩子們,怕孩子又對著我喊:阿爸,我餓!阿爸,我餓!甲洛洛的臉被火光映得紅紅的,眼里有淚光:你就別再要孩子了,不然越生越窮,將來還不知道苦成啥樣。甲洛洛說著從衣兜里拿出幾片藥:這是避孕藥,讓你老婆吃。記著,別再要孩子了。登子低下頭,把藥裝進口袋里:我現在再沒跟老婆在一起了,養不起。

他們正說著,扎洛回來了,他一進家門就高興地叫開了:阿爸——我抓到三只青蛙了。登子的臉呼地紅了,趕忙喝住扎洛:你沒看到張爺爺來了嗎?扎洛趕忙把破衣服里包的青蛙藏在身后,青蛙窸窸窣窣地跳著。扎洛只穿了件紅色的秋衣,兩邊的袖口都撕到了胳膊肘,右手大拇指上有個繭疤裂開了,血凍在傷口上,肥肥的褲腳上打了四五層補丁,膠鞋的鞋幫和鞋底幾乎一分為二,大半個腳掌露在外面。甲洛洛趕忙拉過孩子:快過來烤烤火。登子的臉一下暗了下來:小牛犢,快回去找你阿媽去。扎洛一溜煙跑了,甲洛洛看到孩子眼窩里有淚。

甲洛洛等孩子走進家門,嚴厲地對登子:你怎么能給孩子們吃這個!拔桑農場守地的那個老頭吃了這個,最后得了麻風病,頭發和眉毛都掉光了死的。登子把頭埋得很低:是我和央青吃,沒敢給孩子們吃。甲洛洛長嘆了幾聲,起身走了,聽到身后登子又叮叮當當地敲起來。

甲洛洛回到家里,想著自己家里,老婆帶著三個兒子,也是飽一頓餓一頓,但還好,自己每個月有個十三塊錢的工資。平時在食堂里節約好午飯,早飯和晚飯也就基本夠吃了,可近來由于小阿布,自己也得捏緊褲袋。

有天下了大雪,甲洛洛吃完午飯才出門,剛到營業部大門口,小阿布快活地跑過來,在甲洛洛臉上親了一口,甲洛洛抱起小阿布:這么冷的天,還跑出來。小阿布裝得很神秘:爺爺,我想給你一個禮物。甲洛洛一下笑開了:喔!我的小阿布到底要給爺爺什么禮物?小阿布在懷里摸索了很久,才拿出一小塊紅糖。紅糖上粘滿了羊毛,估計在嘴里含了一會兒才裝進了懷里。

小阿布不由分說,把糖放進甲洛洛嘴里:爺爺好吃嗎?甲洛洛心里甜滋滋的,他把糖吐出來,清干凈羊毛,裝進小阿布嘴里:爺爺老了,咬不動了。小阿布細細端詳著甲洛洛嘴里的牙齒:爺爺,你的一顆牙齒沒了。小阿布說著嚓嚓嚓地把糖咬碎了,用舌尖把糖送進甲洛洛嘴里,甲洛洛趕忙用嘴接住:這孩子,想得出來。

甲洛洛便抱著小阿布坐在營業部門口的木樁上,他今天特別開心:小阿布,你的糖是從哪兒來的啊,是不是爺爺給你的留著沒舍得吃。小阿布認真起來:這是阿爸給害病的哥哥吃的,讓我看見了,阿爸才給了我一小點,讓我吃完才準出門,還不許我告訴任何人家里有糖,不然餓鬼會把我吃掉。我想到爺爺,就悄悄的把糖藏了一半。

夜晚,甲洛洛躺在床上,想著今天小阿布的舉動,心里依然甜滋滋的:是阿爸給的糖還專門為我這個爺爺留著。嘿嘿,還說不定老了這個孩子還真養我呢!哎!小阿布說什么,什么阿爸讓我吃完了才準出門,還不許告訴任何人家里有糖?

甲洛洛一下從床上坐起來,額上冒出汗,難道……難道……甲洛洛再也睡不下去了,他打開燈,一根接一根的抽煙,心底冒出絲絲寒氣。

實在無法相信但又不得不懷疑,甲洛洛悄悄地蹲守在登子家的院壩外。

夜半,登子真的出門了,背著個孩子。他急匆匆地走過封凍的河面,繞過山腳下的墓地,來到河灘邊的一處低洼地,他升起火開始燒東西,甲洛洛聞到一股臘肉的香氣。

聽到登子低低地對孩子嘀咕著:快點吃,快點吃,再不吃就和你死去的哥哥姐姐一樣。那孩子低低地問著:阿爸,為什么要在這里吃啊,拿到家里吃不好嗎?登子低低地吼道:小孩家懂什么,如果鬼知道我們有肉吃,那會把我們一起吃掉的,所以千萬別給任何人說你吃過肉。孩子帶著哭腔:阿爸,我不會說的,我真的不會說的。

沒過一會兒,登子背著孩子回家了,甲洛洛回到那個洼地里,什么東西都沒有,仔細摸索了半天,才看清有個地方挖了一個洞,估計東西就埋在里面。

甲洛洛想了想,也不好獨自把東西打開,萬一登子不承認,那我不就把自己籠進去了嗎!

甲洛洛一個晚上都沒睡好,想想自己對登子多好,而登子竟如此的恩將仇報,我還有什么理由再為他著想。如果我不發現這個秘密,那么小偷這個黑鍋將壓我一輩子,我死能瞑目嗎?哎!人算不如天算,好心總有好報,看來老天根本不是個糊涂蟲,明天我又是個清清白白,干干凈凈的人了。想到這里,黑暗中傳來甲洛洛低沉幽黯的笑聲。一股劣質的煙草味從門縫中絲絲縷縷地向外飛去。

第二天一早,甲洛洛就找到了老鄧,把昨夜的情況一五一十的給老鄧做了交代。老鄧是在床上聽甲洛洛匯報的,讓老鄧最滿意的就是讓他不要說出是誰給他提供的消息。

沒過一個月,老鄧在河邊等到了登子,登子被戴著手銬,關在了一間黑黑的屋子里。

老鄧又春風得意地來到了營業部,只是提前打了招呼,讓把莽子拴好。小丁又殷勤地為他端茶倒水。

老鄧一副居功自傲的表情讓甲洛洛心里很不爽,即使看著甲洛洛,老鄧那眼神里也沒有一絲感謝或羞愧。

在別人看來,老鄧有權利炫耀一下自己,這是他這輩子從警以來破獲的最大一樁案子。這么離奇的案子,老鄧居然能破獲,這是大家意料之外的事,大家對他的看法有了明顯的改變,或許老鄧這是大智若愚,只是我們小瞧了他的能耐。

老鄧追繳回來的臘肉和紅糖都發霉了,膠鞋腐爛了,白布也只有中間的部分還可以用,外面的幾層一戳就是一個洞。

甲洛洛關心的不是這些,他急著問老鄧:他到底是怎么偷的?老鄧吸了一口煙,半天才把煙霧慢吞吞地吐出來,又喝了一口茶,緩緩地咽下,才抬起下巴看著大家:他啊,手段高,卸貨時你們把鑰匙和鎖都掛在倉庫的門上了,難道你們不知道他是個鐵匠?小丁急了:他不可能把鑰匙藏起來啊?老鄧把眼睛瞪得老大:就是啊,人家懷里揣了個肥皂,把鑰匙印在上邊不就行了。甲洛洛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才緩過一口氣:那怎么連個腳印都沒有?小李笑著搶答:人家腳上纏了厚厚一層布,你說還有腳印嗎?潘美麗的鼻音很重:那莽子都成全了小偷?老鄧瞟了一眼潘美麗:人家早就把蘸著口水的糌粑喂給莽子了,再加上他們經常在這院壩里走動,怎么可能還會認生呢?

大家陷入了沉思,老鄧瞇著眼睛繼續抽煙。潘美麗突然開口:那個該死的登子,但愿他把牢底坐穿。甲洛洛心里一驚,趕忙接話: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教訓一下就可以了。老鄧的眼睛圓了:我們可是公安,怎么可能讓小偷逍遙法外,我已經向上級匯報了,明天就把小偷弄到康定去,估計沒個十年八年是出不來了喔!甲洛洛一下泄了氣:老鄧,你看這小偷家里一長串孩子,你還是考慮考慮吧?老鄧嚯嚯笑了兩聲,斜眼看著甲洛洛:沒看出來你們的交情還挺深的嘛!甲洛洛不敢再說話了。

老鄧興致勃勃地走出營業部大門,甲洛洛緊跟在他身后,看左右沒什么人,便趕忙上前,把兩瓶江津白酒送到老鄧手里:老鄧啊,你還是放了登子吧,他家里窮,估計他這一抓,孩子們都得餓死。老鄧接過甲洛洛手里的酒,沒半點猶豫:這不是你的功勞嗎?怎么,現在又后悔了。甲洛洛苦笑:我只是想洗清自己的嫌疑,并沒想把他丟到監獄里去啊。老鄧呵呵笑起來:你以為這國家法律是你定的嗎?

甲洛洛的一股怒氣直往上竄:你這輩子除了喝酒和打老婆還干過什么像樣的事,居然還來取笑我!甲洛洛心里疼快地罵著,臉上卻一副哀傷的模樣:老鄧,你可別折磨了登子,大家都是苦命人。甲洛洛說著停下腳步,看著老鄧挺著大肚子,手里一搖一晃著他的兩瓶酒,頭也不回的遠去了,甲洛洛在他身后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狗都不如!

第二天一早,甲洛洛煮了一碗面條來到公安局,他只小聲的對著老鄧那個病懨懨的老婆請求能不能看看登子,可那個女人打死都不敢去叫醒老鄧。

甲洛洛又去找小李,小李的門緊閉著,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去敲。沒敲兩下,小李就開門了。等甲洛洛說明來意,小李的眉頭皺在了一起:這嫌犯是不能見人的,你還是回去吧。甲洛洛應著笑臉:小李,這局里有些事還不是你說了算,只是你的工作年限短一點而已。小李細細打量了一下甲洛洛:你還想冒出點其他事?甲洛洛看得出小李說這話時有些口是心非,而那彎彎的眉頭向上挑了挑:你是他什么人啊,一早要來送吃的。甲洛洛看到一線希望:就是朋友,一般的朋友。小李笑笑:不會是你欠他什么吧?甲洛洛的眼神一下充滿了委屈:你看我這身板和年歲,跟他是一伙的嗎?小李一下放低了聲音:梨花處對象了沒有?甲洛洛心里一喜,這下完全有希望了:這就不好說了,不過……甲洛洛說著,看著手里的碗。小李轉身去了房間,拿出一把鑰匙,在手里把玩著:你看我在這里也有五年了,還是單身漢一個。他說著望著遠方,太陽還沒翻過山頭,光芒卻把天空映得很亮。甲洛洛馬上接話:我從來沒見過她和任何一個男人有來往。小李一下來了精神,懇求甲洛洛:你能幫我轉交一封信嗎?甲洛洛笑了笑,看著手里的面:我的面都成涼面了。小李往那間黑屋子的方向走:說不定我會挨罵呢!哎——甲洛洛馬上屁顛屁顛地跟上: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登子卷縮在角落里,看到小李打開門,睜大眼睛望著門口,看到身后的甲洛洛,他一下用雙手蒙住臉,整個人縮成一團。甲洛洛走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登子,你還是想開點吧,我理解你!登子依然把臉深深地埋在手掌里:我還有什么臉面見你。甲洛洛長嘆一口氣:你放心地去改造吧,孩子們不會餓死的。登子的臉依然埋在手掌里,甲洛洛把面放在地上,走出黑屋子。屋外太陽出來了,把院里的一輛吉普車照得特別刺眼。

甲洛洛走出公安局的大門,看到央青蓬頭垢面地往公安局趕去,她一瘸一拐的身后,一大串孩子愔愔嗚嗚地哭著。小阿布看到他,一下跑過來:爺爺——爺爺——甲洛洛牽著小阿布走回家。

登子被帶走了,判了八年。

從此后,甲洛洛開始認認真真地守著倉庫,幾乎不離開倉庫半步。可也奇怪,有些時候,大家發現鹽袋子上有個小洞,米袋子也少那么幾斤,有些時候連臘肉都少那么一兩根。

但我們都知道,那倉庫的鑰匙只有丁主任和甲洛洛有,只要丁主任不開口,其他的人也不好說,也沒必要管這閑事。而且這小偷明明抓走了,也不知還會有誰又冒這么大的風險。

有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潘美麗因鬧肚子上廁所時抓住了拿著一碗大米走出倉庫的甲洛洛。

第二天營業部關門了,大家再次召開緊急會議。

丁主任面色凝重地坐在辦公桌上的一張椅子上,潘美麗的臉比法官還嚴肅十倍,緊挨著丁主任坐下。甲洛洛的頭埋在胸口,坐在進門左邊的一張矮了一截的獨凳上。梨花更加戰戰兢兢,和西西坐在甲洛洛的背面,嘎絨坐在甲洛洛對面,緊緊地盯著甲洛洛埋下去的頭。

丁主任發話了,聲音很重,但一直壓著:一直以來我們倉庫里丟失的東西都是張大爺拿了。當說到張大爺時,他的聲音幾乎聽不見。潘美麗接過話,狠狠地:不是拿的,是偷的!呸——我男人差點就毀在你這個糟老頭子手上了。你們不僅偷人,還偷東西,臉上怎么沒長毛啊?丁主任拉了一下潘美麗,輕聲嘀咕:好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潘美麗一下扯過被丁主任拉著的胳膊肘,把臉拉得老長:等把自己饒到監獄里看你怎么辦!嘎絨暗笑著看西西,西西的臉色很不好,嘎絨立馬收起笑。

丁主任溫和的對著甲洛洛:張大爺,您說您作為一個大人,喔!不!作為一個老人,大家都那么敬重您,您怎么就干這個?丁主任說完,大家的目光落在甲洛洛身上。甲洛洛緊緊捏著的雙手放開了,插在衣兜里搜了半天,丁主任拿出一根煙,給他點上,自己也點上一支,把背靠在椅背上,目光一直沒離開甲洛洛。

甲洛洛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好半天才跟一聲長長的嘆息吐出煙霧:哎——都怪我多事,我愧對大家對我的敬重!潘美麗剜著甲洛洛:愧對管個屁用,那么多東西都拿哪兒去了?拿你的腦袋都賠不起。西西的語氣里明顯地帶著挑釁:什么東西比腦袋還管錢?我可從來沒見識過,你今天說來聽聽。這時大家才注意到西西臉色發紫,好像隨時都會撲上去咬一口。

丁主任的聲音提高了一倍,一下站起身:今天這會議是你們開還是我來開?西西閉上嘴巴,潘美麗狠狠跺了跺腳,嘎絨忙站起身拉住丁主任:你可是我們當家的,我們大家都不能不懂規矩啊。嘎絨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西西,西西把臉別向一邊。甲洛洛的眼里掠過一線驚喜,頭一下抬了起來:大家別為我爭了,我還是實話實說吧。大家一下靜了下來,再次把目光聚到甲洛洛身上。

甲洛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看著嘎絨的眼神有幾分得意。嘎絨氣惱地看著甲洛洛:俗話說裝著不會走路的是小偷,裝著不會吃飯的是吃貨,看來一點不假。甲洛洛眨巴幾下眼睛,目光避開咄咄逼人的嘎絨,定在丁主任中山裝的第二顆黑扣上:我是從登子被抓后開始偷倉庫里的東西的。周邊靜悄悄的,幾只蒼蠅落在辦公桌上的一根縫隙上,甲洛洛的聲音很沉重,叮叮當當地落在每個人心里:登子家八個孩子,有兩個早已餓死了,還有一個也快要死了,我不能見死不救,我更不能對不起朋友,對不起自己的良心。現在,我只能進監獄了,我也不知道還有沒顏面求大家,別讓登子的孩子們餓死。如果可以,我替登子謝謝你們了!甲洛洛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梨花一下扶著甲洛洛嗚嗚地哭起來,大家陷入厚厚的寂靜中,蒼蠅的嗡嗡聲更加響亮。

丁主任頓了半響,扶起甲洛洛:張大爺,雖然你拿了營業部的東西,但你也是為了救人,將功贖罪,應該不會被判刑。嘎絨有些疑惑地看著丁主任:主任,我們私了不行嗎?報案對誰都沒什么好處。西西一下坐直了身子,看看嘎絨,又看看丁主任:如果可以,營業部丟失的東西我們一起賠。梨花趕緊擦干眼淚:我所有的工資都可以抵賬。

丁主任看著潘美麗,潘美麗的臉依然拉得老長,甕聲甕氣地:最主要的是今后這些孩子怎么養啊?我的牛奶不喝了,給孩子們換茶葉鹽巴吧。

丁主任一下拉住了潘美麗的手:老婆,你真好!潘美麗一下甩開丁主任的手,臉上滿是紅暈:大家都看著呢!

從此,無論人前人后,再也沒人給張大爺喊甲洛洛了,倉庫里連顆釘子都沒丟過。大家中午的兩道菜變成了一道,每個人的工資也少了兩元,潘美麗的牛奶依然喝著,小丁替潘美麗多籌了三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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