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戲堂子里看見那棵樹的。
就長在舞臺上,舞臺的左前方。它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頭天晚上,我就在戲堂子玩,在戲堂子里跑來跑去的同時,我抽空望過舞臺,那棵樹不在那里。
我是縣川劇團的孩子。我的爸爸媽媽都是縣川劇團的演員。每天晚上,當他們演出時,我被獨自留在與戲堂子一墻之隔的平房里。當戲堂子里傳來第三遍鈴聲,或者干脆就響起了鑼鼓聲嗩吶聲,我便跟著我的腳往外走,鉆進戲堂子,站在與我一般高的椅子旁。那些椅子手牽著手,沒完沒了地排著長隊,生怕我插隊似的。我掉進了椅子和人頭匯成的海洋里,人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人,只看見一排排腦袋像割掉身子的韭菜那樣黑壓壓立著,波浪一般起伏。為了浮出水面,也為了顯示我的存在,我跑去戲堂子的最前端,順著左側或者右側的木樓梯爬上去,伏在舞臺的邊上,這樣我就有了一個很好的視角,既可以眼巴巴地望舞臺,又可以調轉身子,恃無忌憚地觀望戲堂子里看戲的人。
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個位置。就像我的寶座。就像媽媽的膝蓋。遺憾的是我總是被戲堂子里執勤的叔叔趕下來。叔叔的手上沒有槍或者棍棒什么的,叔叔的臉上也沒有這類人常有的那種厭煩和兇狠的表情,他們頂多有一把手電筒。他們把手電筒夾去胳肢窩或者就立在舞臺邊上,伸出一雙大手,就像摘一只蘋果那樣把我抱下來。然后他們跟我說,去,下去耍,找個空位置坐著,莫鬧!
就像被叔叔提醒,我沒有去找空位置,而是站去了戲堂子中央的走廊上。戲堂子中央的走廊,尤如兩條從深山里淌出來的小溪,平直而清亮。光碎在上面,人影投在上面,點點滴滴如水面上浮著的花瓣草葉。我站在走廊,尤如一條剛逃回溪里的魚。后來我就不想做魚了,想做飛機,我伸開兩臂,像要沖入云霄那樣瘋跑起來,嘴里發出嗚嗚的鳴叫。
結果可想而知,我被再一次驅趕。被叔叔用那只手電筒趕出了戲堂子。
再回來,我悄悄地溜至戲堂子的前排,找一個靠邊的空位坐下。
那棵樹就是在那時候掉進了我的眼睛里。
二
那棵樹是一棵老槐樹,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那天晚上隨后的時間,我沒在戲堂子里亂跑。我不是怕執勤的叔叔我是被那棵樹迷住了。就一個晚上的時間,舞臺上怎么能長出這樣一棵大樹?那棵樹的樹干已經斑駁,樹皮黝黑,蒼老,結著厚厚的堅甲;而舞臺的天空就是那些樹冠了——正是槐花盛開的時節,一束束一串串銀白色的小花夾著翠綠的葉片往下垂,仿佛天上正下著珍珠雨。要緊的不是這些。要緊的是,我在那棵樹下看見了陶爺爺。陶爺爺正蹲在樹下,手里端著一只大碗,嘩啦啦正大口吃著一種槐花樣的東西。
那是掛面。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長大之后我曾無數次想,當時的我究竟是被那碗掛面吸引,還是被那棵大樹吸引,還是被陶爺爺吸引?但我給不出答案。我只能聽從我的本能驅使,全然不知我是被整個立體的世界所迷惑,被一種俗世生活不加修飾的表演所恫嚇,被舞臺上的真實所驚駭。我的家鄉盛產掛面,這是連我這樣的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實。大人們說得玄乎,說是只有這條江的水加上這方土地上長出來的人和麥子,才能掛出這樣的手工掛面。這種面銀絲般細致,白而中空,對著光可以從針尖般的孔中看見對面的太陽。這樣的面條在那段缺吃少穿的年月,幾乎不是用來吃的,幾乎只存在于神話中,幾乎僅僅是一種象征——所以我們這些孩子即使就生長在這塊土地上,我們所獲得的特權也僅僅是一種渴望,一種想吃而不得的煎熬。因此這時候,當我看著陶爺爺吃掛面,我的嘴里立刻就有了反應:那是一種小河漲水般的急劇反應,誰也不知道那些水從哪里來你就已經被淹沒,我只好張大了嘴,任那些唾液越過牙齒和嘴唇的河床流淌而出……
跟著我就有了另一個擔心:陶爺爺會把那碗掛面吃完嗎?如果吃完了,那誰給他付錢?如果他不用自己付,而是由劇團付,那他演這個角色不是白占了便宜?以后長大了,我也去演這個角色。
三
從舞臺上長出那棵樹的那個夜晚開始,我再也沒在戲堂子里搗蛋了。每晚戲開始時,我溜出家門,溜進戲堂子,找一個最前端的空位坐下,望著那棵大樹,等著陶爺爺出來。陶爺爺出來了,手里端著那只大碗,口里說著臺詞:真是個艷陽天啊!我就說嘛,這太陽肯定要出來,這連續幾天的雨,這不就出來了嗎?……然后他蹲下去,大口地吃起掛面來。看的過程中我發現,陶爺爺并沒把那碗掛面吃完,總是還剩下一大半時,人來了,他擱下碗去忙別的事。這時候我便從戲堂子里溜出來,溜去后臺的一側,站在舞臺通往內臺的入口,等著陶爺爺從舞臺上下場。
陶爺爺下場了。他仍然端著那碗掛面。即使他讓管服裝的阿姨給他脫去戲裝,他也仍然端著,只從左手遞到右手,再從右手遞回左手。那雙筷子就那樣橫在碗上,就像小河上的一座橋。無論他如何動蕩,那雙筷子都絲毫不動,就像固鎖在看不見的橋墩上。陶爺爺做這些時,我就像一條尾巴那樣跟著他,一聲不吭。直到他脫完了戲裝,我才站去跟前,一聲不吭,望著頭頂的那只大碗。陶爺爺就像沒看見我,就像我只是他的一只不會說話的小狗,眼巴巴望他就是我的職責。后來陶爺爺開始走路,我從跟前轉去他身后,仍然跟著。一路上我只有一種擔心,別讓我的爸爸或媽媽發現我。那樣的話我就不光要承受私自溜出家門的責罰,還會被認定是個向人討嘴的壞孩子。老實說,我確實想吃那碗掛面。哪怕是陶爺爺吃剩下的。不光因為饞,因為貪吃,還因為好奇,我是真想嘗嘗那碗舞臺上的掛面究竟是啥味道。
還好我的運氣不錯。直到我從后臺跟到了休息廳,我的爸爸和媽媽一直沒有出現。再往前就是兼做食堂飯廳的一個大走廊了。根據我的理解,那碗面是舞臺上吃的,帶有某種表演性質,帶有某種亦真亦幻的迷惑色彩,一旦它進入食堂成了真實的食物,它的魅力也就大打折扣,變成了一碗不好玩的填肚子的東西。
但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跟在陶爺爺后面,悄悄在心里沮喪。從后臺到休息廳要越過幾級粗糙而陡峭的木樓梯。陶爺爺三步兩步就下去了,我則要手足并用,翻轉身子,手扶著樓梯慢慢下。等我轉過身來,陶爺爺正站在樓梯口,為了與我平視,他又蹲下了身子。
但他并沒有跟我說話,而是像打量一只剛從煙囪里爬出來的小貓那樣打量著我,讓我伸出手來。
我看著自己的一雙小黑手,又去抬眼看他。
陶爺爺說,你看你,你看你的手,像不像一只小花貓?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是低下頭。
陶爺爺又說,想吃掛面是不是?
我說,想。
陶爺爺又說,小肚子餓了是不是?饞了?說著就用手去摸我的肚子。我下意識一退,說,餓。
陶爺爺站了起來,說,那好,想吃掛面,就先把你這雙小黑手洗干凈,還有你這張花貓臉。
陶爺爺拽著我的手臂往水管去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東張西望,要找到那只裝掛面的碗。但我找不見。我擔心就在我埋頭下樓梯的時候,陶爺爺把那碗掛面吃完了,連碗也藏了起來。我的眼里開始漲水,眼看就要洶涌起來。但我使勁忍著,手臂在陶爺爺的手里擰成了麻花。到了水管邊,陶爺爺放開我,用手舀水,直接將水灑到了我的臉上。
冰冷的水順著腮幫流進了我的脖子,我咬住嘴唇,不讓自己有半點反應。當他洗干凈我的兩手,又讓我攤開,用兩只掃帚般的大手拍打我的小手時,我真的生氣了。我收回兩手,背去身后,又轉過身,背對著他。
然后我就聽見了敲碗的聲音。是用筷子敲碗。我轉過身來,那只碗又回到了陶爺爺手上。我顛起腳尖,要看看那些掛面還在不在碗里。陶爺爺抬高碗,只把筷子舉起來,筷子上就掛滿了面條——那些又白又細如銀絲樣的面條,在筷子上晃晃悠悠,如微風吹動下的潔白的云朵。
我張大了嘴去接那些掛面。為了把嘴張得夠大,我閉上了眼睛。我感覺陶爺爺手里的掛面就像一把掃帚,少部分掉進了我的嘴里,大部分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
那之后的每一個夜晚,我都是這樣度過的。我都是這樣經過了長長的等待和跟隨,從戲堂子到后臺再到休息廳,最終把那碗剩下的掛面討進了嘴里。
四
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上午。當我從自己的玩具堆里醒過來時,爸爸媽媽已不知去向。我走向門口,打開門,門外的陽光像一個龐然大物撞在我的身上。我傻站在那片陽光里,就像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跟著我就發現了一樣特別的事物:戲堂子的門開著——而那扇門,只有在夜晚才開的。大白天里它開著,簡直就像一個魔窟,就像一張大嘴先要把你變成食物,再把你連人帶骨頭吞掉。我下意識踩著陽光的音符走向它,瞬間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等我稍微適應,恢復了視力,另一個更奇怪的事物出現了:舞臺上的幕布居然開著。舞臺之上,那道火紅色的金絲絨幕布,我早已習慣了與它相遇。無論我的目光何時碰上它,都帶給我溫暖和驚訝。它就像一只熱被窩,泡酥酥軟綿綿地將我埋藏,再將我的心捂熱。只是捂得久了,我會有淡淡的厭倦——怎么還不開演啊?
我的眼睛在若干次與金絲絨幕布的相遇中早已習以為常。我習慣了先碰上它,然后再看見舞臺上的內容。尤其是在大白天,戲堂子的門總是關著。偶爾我會爬上戲堂子的窗臺,手抓住窗欞往里探,幕布就像一雙巨大而美麗的眼睛緊閉著,長睫毛的陰影無風起浪般微微顫抖。這時候我的心底會生出一陣失之交臂的淡淡落寞,更多的則是怕驚人好夢的輕微和謹慎。
大白天里,幕布旁若無人地洞開,我是一次也沒有遇見過。
我一步一步走近舞臺。直到我攀上木樓梯,爬上舞臺,站在了那棵大槐樹下,我身邊的那個大人也沒有發現我。我想是因為我實在太驚奇了,驚奇得連呼吸也停止了,發不出任何聲音;我身上的所有膊動都因為我的緊張而停止了運轉,就像踩空了的雙腳,只等著一聲尖叫。
但我沒有叫。我忘記了叫喊像只笨牛似的圍著那棵大樹團團轉著。你怎么也想不到,就算你想到了我怎么也沒想到,那棵樹居然是假的。那棵像天空一般龐大的樹,竟如紙片一般,竟是由一塊紙板做成!
我不知道當時的我除了驚訝之外,究竟還有沒有一種受騙般的失望和憤怒。我很快就被另一件事物吸引了。那個我身邊的人,我認識他,他就住在我們家隔壁,媽媽讓我叫他蔣叔叔。蔣叔叔從沒有演過戲卻長得比演戲的人都高大。有幾次,我們在食堂吃飯,我看見蔣叔叔那只拿筷子的手放下筷子,手像發抖一般在空中胡亂顫動,既像抽筋又像在畫著什么。
媽媽說,蔣叔叔是美工。
我問媽媽,什么是美工啊?
媽媽說,美工就是畫布景的。
我便知道了蔣叔叔是畫畫的。但我從沒有想到蔣叔叔還能畫這么大一棵大樹。而且能畫得跟真樹一模一樣。
此時的蔣叔叔,左手拿著一只盤子,右手握筆,在樹的主干前立著。他的目光收進去,再射出來,端端地盯著樹干,仿佛巖洞里吐出的蛇信子。看準了時機,再抬起那只握筆的手,上前一步,狠狠地涂上一筆。這棵昨晚在我的眼里還活鮮鮮有生命會呼吸的大樹,此時在蔣叔叔的糟蹋之下,只如一堆壓扁了的糕點糖屑,灰色黑色醬紫色,糊涂地混雜在一起,令我有種心碎的感覺。但我很快開心起來。那些大大小小的灰暗色塊,在我的長久注視下有了生命,它們嘰嘰喳喳推推攘攘,尤如小朋友們在操場上排隊,又如雷雨前喧鬧的天空,呈現出一種神奇的就要爆發的力量。我仿佛看見了面紗之下天空的真面目,尤如看見了大森林里豹子的眼睛,我沒有害怕只有抑制不住的新奇和顫栗。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蔣叔叔搬來一架巨大的高蹺木梯,爬上去,把頭鉆進了樹冠里。他的左手仍然端著顏料盤,右手握著那支畫筆。我把頭揚至極處,后腦勺已經觸到了我的肋骨,仍然看不清他要干啥。我的腳帶著我去找最佳的位置。不知不覺,我已滑下木梯,退去了戲堂子里。隔著距離,那塊薄紙片又變成了一棵樹,一棵巨大而真實的樹。我看見蔣叔叔身子貼在樹干上,右手舉過頭頂,正在樹冠的頂部顫抖著。那只手在綠色的葉片和白色的如街燈般閃爍的花束之中,如一只鳥巢一般渾圓而晶瑩,里面孕育著無數可能,無數的生命或奇跡。果真,奇跡在我極力調整的焦距之下產生了,蔣叔叔在樹的頂端,在白云和樹的銜接處,有如在大教堂的塔尖的部位,畫上了一只鳥。那是一只會鳴啾的小鳥,有著晶瑩的黑色羽毛和澄藍的花紋,眼睛如一團烈火,咕咕的叫聲將舞臺角落里的塵土揚起來,又落下去,舞臺便如天空一般遼闊而虛幻。
五
那只鳥就那樣誕生了。
從那天起,每個夜晚,我都比以往更興奮。我在戲堂子里看陶爺爺蹲在樹下吃掛面,那只鳥也在樹冠之上垂下頭,伸長了腦袋,尖而長的紅嘴唇上,一絲清亮的唾液滴下來,尤如一縷拴著鳥兒的銀絲線。我嗔怒地看著它,既討厭又生怕它離開。我知道它和我一樣相中了陶爺爺碗里的掛面,它讓我嫉妒,又讓我生出一種有了對手的興奮和刺激。
那之后的某些夜晚,我甚至會為了它而放棄去后臺討要陶爺爺的掛面吃。或許在下意識里,我覺得自己吃得太多了,有了種勝者的謙讓和歉疚。又或者我僅僅是想看看它,如果我不去,它會不會去找陶爺爺?它會不會從枝頭直接飛下,像我一樣尾隨著陶爺爺,直到把掛面討進口里。
但它從沒有去過。它就像從不曉得餓似的,成天在枝頭上立著,樂顛顛地東瞅西看。偶爾的時候它還會埋下頭去,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再昂首挺胸,就像我們班的女生一樣呱呱亂叫。那通紅的嘴唇也像女生,只是女生的嘴唇要短一些,它的嘴又尖又長就像女生頭上的紅發夾。
但我那時候太小,我不喜歡女生,只喜歡那只鳥。只要有那只鳥在,我就覺得我自己有秘密。我被自己的秘密撐持著,既隱密又興奮,生怕自己說出來,又巴不得自己說出來。
有一天我跟著陶爺爺來到休息廳。當陶爺爺將一夾掛面夾起來,像吊喉那樣掉進我的嘴里時,我大口地咀嚼,腮幫被撐成了兩面鼓。我用咀嚼的空隙對陶爺爺說,爺爺,你喂喂那只鳥吧,它也想吃掛面。
陶爺爺說,啥鳥,快吃。
我說,樹上的那只鳥。它每天都在看著你,想吃你的掛面,饞得很。
陶爺爺扭頭看了看天井里的那棵小樹,并不打算弄清楚,又回過頭來,夾起一夾掛面,塞住了我的嘴巴。
事情的突變也是一個上午。那天沒有太陽,天像下樓梯一般一級級下降,就要低到我的頭頂。我因為發燒沒去上學。爸爸媽媽出門之后,我從床上爬起來,顫微微打開家門。家的對面,戲堂子的門又開了,而且就像關了一堂子的陽光似的,金燦燦的光束盛不下,從窗欞子上,從門洞里,從屋頂的每一條縫隙往外擠,擠得光束嘎吱吱叫喚,就像有一萬只金色的小蛇到處亂躥。我差不多是扶著低到頭頂的天空鉆進了門洞。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了舞臺上的紅幕布。舞臺的幕布大開,光芒萬丈,就像有一屋子的太陽聚在了一起,就像太陽在開會,在嘰嘰喳喳議論著天宮的事……后來我終于看清楚,那些光不是太陽,是燈光,舞臺上的燈光。我有些沮喪,扭頭尋找蔣叔叔。這時我才發現,蔣叔叔像一堆樹根那樣俯臥在地上,正瘋狂地畫著那些樹根。那些樹根在蔣叔叔的催逼之下,變粗變黑了,拼命地向下扎去。我仿佛看見那些樹根因為用力,劃破了皮,流出晶亮而粘稠的血液,就像我頭上滾出來的汗珠;順著樹根,我還看見了那個地下的世界,那是由磷火,迷宮,地窖,各種腐爛物的呢喃聲以及正在變冷的墳墓組成……
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急需從地下鉆出來似的。就在這時候,我看見蔣叔叔站起來,又搬出那架高蹺木梯。他爬到木梯的一半時,我已來到他的腳下。我仰起頭,對著那個樹干一樣高大的身影說:蔣叔叔,你畫個太陽吧,在那棵樹的上面,天空上,再畫個太陽,這樣那些樹根就不會冷了。
蔣叔叔扭過頭來,俯向我。我不敢相信那是蔣叔叔的臉。那張臉就像是煤炭做的,除了黑,其余全是光亮。那是蔣叔叔的眼睛發出來的光芒,就像剛從樹根下抽出來的兩把利劍,帶著森森的寒氣和逼人的鋒利。我嚇得倒退了好幾步,直到看不見他的表情。然后我才聽見蔣叔叔的聲音。那聲音就像從樹干上剝下來的一塊皮,堅硬,蒼老,仿佛死亡過多少次了。
蔣叔叔說,畫太陽?畫啥太陽?去,小孩子,一邊耍去。
我不敢吭聲,只在心里說,不畫算了,回去我自己畫。
我繼續向后退去,直到退回戲堂子里。這時候我看見蔣叔叔已爬上那架高蹺木梯,就像一座黑塔那樣重合在樹干上。他的左手仍然端著顏料盤,右手握著那只畫筆。他把右手舉過頭頂,伸去樹冠的頂部,那只鳥的位置。他的手仍像是一只鳥巢,渾圓而晶瑩,在鳥的啄啃之下,神經質地顫著,就像正經受著火的煎烤,又像在經歷著來自內心的暴風雪。我的心咚咚亂跳,呆呆地望著他,心想過不了一會,一定又有一只鳥就要誕生了,說不定還會是一只禿鷹,那莊嚴而孤獨的樣子,就像一個苦行僧,就像陶爺爺的樣子。
我耐心地等著蔣叔叔,看著他的手在樹冠上顫抖,在天幕上,在云朵和槐花之間,在我的心尖尖上揮舞,涂抹。我的心一下一下地張開,合攏,就像一條就要死去的魚的嘴巴。直到蔣叔叔重重地揮一下筆,挪開身子,從高梯上下來,我驚呆了——我大大地睜著眼睛,接著就聽見了一陣崩塌聲:我嘩啦啦的淚水決了堤,先轟隆隆朝前奔涌,再跳崖一般往下墜落。
那天上午我相信自己流的不是眼淚,是泥石流。因為我的心坍塌了,碎成了石塊。蔣叔叔,他把那只鳥殺了——鳥的位置,變成了一截木樁,黝黑的皮,枯槁的神情,呆呆地指向天空。
我的憤怒和傷悲讓我不可能面對他。我在他還沒有走下戲堂子的一瞬,轉身就跑,那些淚水沿途滴落,讓我變成了一輛灑水車。
我推開家門,撲進媽媽的懷里。媽媽正為找不著我而兩眼冒火,見了我,也不顧我的傷悲,扭轉我的身子,揮手就打我的屁股。我突然不哭了,把手臂咬進嘴里,用疼痛將奔泄的悲傷強壓下去。
六
后來還是媽媽告訴我的。我說蔣叔叔壞,蔣叔叔殺了那只鳥。媽媽不知道我在說啥,只籠統地以為我又淘氣了,影響了蔣叔叔的工作。媽媽說,別去招惹你蔣叔叔,他最近心情不好。
我問媽媽,蔣叔叔為啥心情不好?媽媽說,你蔣叔叔的愛人喬阿姨走了,回重慶去了。把他的女兒也帶走了。
媽媽說的是離婚。但媽媽沒用這個詞,擔心我不懂。其實我早懂了。不光懂,我還做出了一番推理:蔣叔叔和喬阿姨離婚了,所以他把氣撒到了那棵樹上,把那只鳥殺了。他失去了女兒,所以他要讓我失去那只鳥。
就在我埋頭尋思的時候,我聽見爸爸的聲音。爸爸嘆一口氣說,唉,也是可憐,也是造孼!本來家庭出身就有問題,現在又認定了那標語是他寫的,你說這日子咋個弄哦?
媽媽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了:聽說,他父親,還是那邊的一個上校,現在都還在那邊。
我仿佛知道爸爸和媽媽在說什么。有一天,我們劇團里的所有小朋友都被叫去開會,我還以為要給我們發糖果,或者要我們扮演什么小孩角色呢,結果領導發給我們每個人一張紙,要我們在上面寫幾個字。我舉起手來,說,我不會寫字,我會畫紅太陽和樹。媽媽聽了大驚失色,順手給了我一巴掌。我哇哇大哭著離開了會場。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有人犯錯誤了,要查什么寫標語的人。
也是后來才知道的。蔣叔叔和陶爺爺都是重慶人,來自同一個家庭。只不過蔣叔叔那時候是那家主人的兒子,媽媽說,那叫“大少爺”。陶爺爺是他們家的管家,從小就喜歡川劇。后來陶爺爺來到劇團,蔣叔叔當時無處可去,也就跟著來了。
蔣叔叔和陶爺爺在劇團里很少交道,話也很少說,但誰都知道他們是從同一個屋檐走出來的。因此蔣叔叔把那只鳥殺死后,我相信陶爺爺一定也看見了,一定也感到非常震驚,以至于那天晚上演出時,他把臺詞都念錯了。
那是一個久雨初晴的夜晚。陶爺爺從內臺出來,手里端著那只大碗,他看看天,又看看那棵大樹,順口就說:哎呀呀你說這雨,都下好多天了,終于出太陽了,我還以為這太陽不出來了,生霉了呢……
沒有人發現異常。甚至沒有人反應過來。就連我,只顧著盯住那只大碗了,竟沒有在意窗外又刮起了大風。
七
那一天,我終于獲得了媽媽的獎賞。媽媽從五斗櫥上端的一只陶罐里,掏出一只沾滿了糖粒的桔餅,塞進我的手里,說,拿去吃,聽話,別亂跑。我接過來,眼看著她,并不吃,又佯裝吃的樣子,輕輕地咬一口,再悄悄地裝進兜里。
我趁媽媽不注意,還是溜了出去。我順著長長的走廊,往院子深處走。那是內臺的方向,再往前,就是休息廳了。休息廳的背后,是一個既是長廊又兼做食堂的地方,長廊的一角,就是陶爺爺的家。
在食堂吃飯時,我曾記住了兩個地方,一個是食堂取飯的窗口,那是我最為喜歡的地方,但那只窗口我夠不著,只能仰起頭往上望,我就順便記住了窗口上方的一條標語: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另一個地方,就是不遠處陶爺爺的家了。
陶爺爺的家是個小院子。小院子的墻壁有些特別,木方織成大大的方塊,再用泥和稻草攪成糊,涂抹上去,再在泥草之上涂一層白灰。因為有木方撐著,墻壁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空蕩蕩懸著,仿佛長個子的人穿著兒時的衣服,頭和腿、胳膊都露在外面。我彎下身,想從墻腳的空隙處往里看,可我除了看見一只天井,天井里腐朽的泥土和一棵樹的根部,其他什么也看不見。我推開門,只露出一條縫就鉆了進去。第一瞬,我幾乎忘記了我在哪,我幾乎又以為是在戲堂子里:院子里有一棵大樹,和舞臺上的那棵一模一樣,樹干黝黑,蒼老,樹冠遮天蔽日,一串串槐花,宛如天上正下著珍珠雨……
我像一條無聲的小蟲那樣,依靠著墻角,慢慢地走。可我還是驚動了陶爺爺。陶爺爺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嗡聲嗡氣的,仿佛天上傳來的一聲悶雷:誰呀!
我站去里屋的門前,不說話,像個認錯的孩子那樣低著頭。
陶爺爺看見了我,只看著。半天才說了一句,來吧,進來。
我走進去,仍然低著頭,只是憑感覺挪向陶爺爺桌邊。
我首先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是酒。陶爺爺在喝酒。
我抬起頭,看見桌上一只雞蛋大小的酒杯,除此之外,既沒有筷子,也沒有菜碟。
桌面上,三粒剝了殼的花生米,光禿禿呆著,頭尾各異。感覺中,那些花生米從殼里出來,還沒有睡醒,正打著瞌睡。
爺爺,酒好喝嗎?我問。
不好喝。陶爺爺悶聲悶氣說。又柔軟了語氣,小孩子不喝酒。說著用手拾起一粒花生米,去找我的嘴巴。
我緊閉嘴,向后退去。平生我是第一次拒絕了別人的食物。跟著我就有些不甘心了。
我說,我不吃。
我不吃你的花生米,我要喝酒。我又說。
陶爺爺笑了。我從來沒看見陶爺爺那樣笑過。陶爺爺的里屋沒有窗戶,只有開著的門,透出灰暗的天光。陶爺爺的笑如一道閃電,閃亮的同時,又讓人忍不住緊張,哆嗦。
我看著陶爺爺重新暗淡的臉。那張臉沒有化妝,又因常年涂抹油彩,又因屋子里昏暗的光線,便如樹干一般黝黑,枯槁,生著厚厚的堅甲。
陶爺爺的短發全白了,立在頭頂,仿佛堅甲上生出的一層毛針。
陶爺爺直著眼,呷了一口酒,又伸出一只手的食指,醺了酒,去找我的嘴巴。
我大膽地伸出舌頭,卻再也縮不回來。
我被辣得嗷嗷亂叫,嚷嚷著要找水喝。陶爺爺沉著臉,生硬地說:還喝嗎?還喝?
我使勁搖頭。就在我轉動著腦袋找水喝時,我看見屋子的中間,從一端到另一端,橫亙著一支竹桿,竹桿上搭著幾件縐巴的衣物,一串白色的尼龍繩,均勻地搭在上面。
我怔住了。呆呆地看著這個熟悉的場景。我說爺爺,這是……掛面。
陶爺爺猛轉身,看著那串白繩,又牽動著嘴角,引出一串大笑。那笑聲鋪天蓋地,狂轟爛砸,把門外的樹都震得搖晃起來。笑罷了,這才去給我倒水。我接過水,大口地喝,呼呼地喘著粗氣。這時候我聽見了媽媽的聲音。媽媽喊:豬娃兒吶,回家吃飯了……
回到家時,我才突然想起,那只桔餅,我忘給陶爺爺了。那只沾滿糖粒的桔餅,在我的兜里,因為隱藏,因為安全,已悄悄地變軟,融化,洇洇地浸出水來。
七
那陣子爸爸媽媽的劇團突然不演出了。沒有演出的夜晚對于媽媽來說,尤如一種拯救,一種釋放。沒有演出的夜晚對于我來說,雖然遺憾,也很容易忘卻。我被新的事物所吸引,很快就有了新的玩法和樂趣。那天晚上媽媽帶我去姨媽家。姨媽端出水果做誘餌,將我安頓去一旁,就和媽媽聊起了沒完沒了的大人經。直到深夜,我倒在媽媽的腿上睡死過去。
我有一個功夫。媽媽說我是與生俱來,自然天成。那就是只要我睡過去,無論坐著立著,跪著躺著我都能繼續睡。媽媽說從月子里開始,我就只有兩種表情,要么睜眼要么閉眼。我睜著眼時不愛說話,我閉著眼時更不愛說話。當然更別說哭了。媽媽說,我哭的時候也沒有聲音,就像一條濕毛巾,只淌水珠,沒有任何動靜。
媽媽因此認為我好帶。也因此認為我多少有些毛病,不像個正常的孩子。那天晚上我在媽媽的腿上睡過去后,究竟是幾點幾分離開姨媽家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媽媽走時,我鉆進媽媽的外衣,靠著媽媽的大腿,手插在媽媽的褲兜里,被媽媽的一只手臂摟著,繼續睡。
我是說,我邊走邊睡。就像還躺在媽媽的腿上一樣。
走在路上,媽媽仿佛停住了。是被一個人叫停的。那個人肯定認得我媽媽,肯定知道她是演戲的,肯定知道她就住在劇團里。那個人說,你們劇團死了一個人你知不知道?
誰?誰死了?媽媽的心臟緊得厲害,就像從胸口往上蹦,一下蹦到了嗓子眼。
那個人說,就是,就是那個演《槐樹莊》,吃掛面那個。
媽媽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跟著又吸了進去。就像不知道是該放心,還是該惋惜。后來媽媽說,那個年代,死一個人,太正常了。怕只怕別死到自己頭上了。
那個人就要走了,又似乎余興未盡,說:聽說是吊死的。這下子,還真是吃掛面了。
后來我和媽媽繼續走。我差不多還在睡著。我差不多以為我在邊睡邊做夢。后來走到劇團,走到家門前,媽媽過門不入,直接摟著我往前走。
我們走過長長的走廊,走到那塊既是長廊又兼做食堂的地方,走近那堵懸空的墻壁。我沒有睜眼,只依稀覺得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門前的人太多,黑壓壓如夢中的鬼魂一般,只有影子沒有聲音。媽媽往前擠,卻并不用力,只仿佛被一股陰風吹著,輕輕地飄著魂魄。擠到那扇門前,我突然醒了,大睜著眼睛。我看見了那棵樹,那棵樹的樹干黝黑,枯槁,生著厚厚的堅甲。被一盞昏黃的燈光照著,如一個老人佝僂的背影。
我幾乎發瘋一般掙脫媽媽的懷抱,往前擠去。陶爺爺里屋的門大開著,屋里也亮著燈光,桌子上沒有那只酒杯,也沒有幾粒花生米,也沒有陶爺爺的身影,只有屋中央的地上,一張青黑色的草席,上面蓋著一張白床單。
八
陶爺爺走了。說是上吊死的。就吊在那棵大樹上。就用的那串潔白的尼龍繩。
后來的好長時間,我始終想不起這事。直到有一天,演出又恢復了。那天上午,戲堂子的門又開了,幕布開著。還是那棵大槐樹,只是移到了舞臺的底部,做了背景。蔣叔叔的背影與樹干重合,像樹干一樣暗淡,陳舊。我盯著他的背影,就想起了陶爺爺。陶爺爺死了;掛面沒有了,再也吃不成了;小鳥也死了……我突然醒悟,是蔣叔叔殺了陶爺爺,用他的油彩,用他的畫筆,用他的顫抖。就像殺死那只鳥!那只畫筆,它要誰生誰就生,它要誰死誰就得死!
為此我懷恨了蔣叔叔許多年。直到我長大。直到我看見蔣叔叔坐在房門口,像一枚風吹的落葉一般,瑟瑟地抖著。他的手已經不抖,抖的是他的全身,長而白的頭發飄起來,如夢里正下著暴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