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 宴
老鼠舉行家宴,邀請老貓參加。它是因為聽了一位高僧的講經,才決定化敵為友,愛敵如己的,大家從此相安無事,平安相處。
老貓睜著綠眼,看見一大家子鼠類齊聚一起,心里十分高興。但它還是裝著鎮靜的樣子,并沒有露出癢癢兒的利齒來。
老貓坐在位于中心的位置后,鼠父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歡迎辭,令老貓感動得淚眼朦朧。老鼠們也唏噓不止。那場面極為感人。老鼠們終于相信和平的時代終于來臨,并且開始有了從此自食其力的打算。
老貓醉了,鼠母鼠父也跟著醉了。老貓與鼠父親開始稱兄道弟,至深夜離別時分,還戀戀不舍。
鼠父執意送老貓兄弟回家。
半路上,鼠父問老貓:高僧也給你講經了嗎?
老貓問:你說的哪個高僧啊?
還能有誰?不就是我們家里的高僧么?他講得多么動人啊!所以……
老貓哈哈大笑,道:人家說我也是半個高僧呢,每天睡在灶膛邊時,滿嘴念的都是經文嘍。
鼠父更加放心了。一直把老貓送到家門口……
第二天,高僧出門,見門口躺著一只肥碩的老鼠,心想:那只懶貓也終于學會殺老鼠了。他左手捻著佛珠,嘴里念著經文,躬下身子,右手提著鼠尾,把鼠尸拋到院外。老貓見了,嘴里說:貓嗚,貓嗚,這是我昨天殺害的呢。高僧卻聽成:“嗡嘛呢叭哞哄……”。
鼠類沒見鼠父回去,便相信是被貓兄弟挽留了,于是,派大兒子去接父親,大兒子沒見回來又派二兒子去接,就這樣,它們一個接著一個走到了老貓嘴里,有去無回,終于只剩了鼠母。
鼠母藏在黑暗的角落里,吱吱吱地呼喚家人。屋里寂靜異常。
老貓聽到鼠音,便溫柔地回應道:過來,過來呀!
鼠母躡步從門后走過時,一腳踩在了自己男人的尸體上。當她看見男人脖子上的血跡后,咕嚕嚕轉身溜走,一到門邊,從門后的垃圾洞里奮不顧身地跳下去,在樓底的畜圈里翻身起來之后,又繼續沒命地逃躥……
傳說,貓們依然冒充著半個格西,慵懶地躺在灶口,接受人類的供養;
傳說,老鼠們從此與人為敵,盜竊的本領越加變得高強無比;
傳說,人類依然相信某一天所有眾生都能和平共處,不再相互仇視和攻擊。現在,世界各地仍能看到高僧們布道的忙碌身影……
無腦人
那一次,我像漂泊的云一般流浪到理塘,聽說某個人家有一個無腦之人,便想去探望一下,因為,在我看來,一個無腦之人能夠存活是不可思議的。
由我借宿的主人陪同,我走進我前世曾投生那家旁邊的一戶人家。路過我遙遠的故居時,我心旌搖曳,熱淚悄然淌下來。我問澤仁(主人的名字):“這是哪個人家呀?”用手指著門楣上掛著一串木頭雕刻的葫蘆——一共是七個,傳說這個潔凈人家里曾誕生過七個大德——問道。澤仁說,要不要進去拜一下,這是嘉瓦七世的故居呢。我點頭應答。我們走進幽暗的底樓,踏上短粗的木梯上到樓上,二層很窄小,蓋得也低矮,個兒高的人幾乎能頭碰頂木了。我細心看著灶邊木柱上的斑斑奶漬,恍然間,我像是回到了嬰兒時代,在一個彩虹籠罩這間矮屋的日子里,我沐浴著瀝瀝的雨水降生在此,傳說,那一刻,屋中的木柱頂上沽沽滴下一串吉祥的奶汁呢。當我長到九歲時,來自深宮里的秘密尋訪團憑著我留下的一首詩找到了這里,并認定我為轉世靈童。我在上世,曾經寫下了一首后來傳揚于整個雪域的詩,詩里寫道:彩云間自由飛翔的仙鶴啊,請把你的雙翅借我一用,不飛遙遠的地方,我到理塘轉一轉就回來。澤仁講訴吉祥的兆示,看著我有些木然的神情,問道:難道你不磕頭嗎?我說,我們趕緊去看一看無腦之人吧。澤仁疑惑不解地盯著我。
路上,我雖然想像著無腦之人的模樣,但走進院子看見一個完全沒有頭腦卻身軀完整的人猛立到面前來,我還是感到了無限驚訝。無腦人的父親說,他一直患有頸項病,三年前突然斷掉了,他們想他肯定會死掉,沒想到他還繼續活了下來。我用悲憫的眼光看著那個可憐之人,內心的悲心恣肆成一片汪洋,我在內心默默地為他祈禱和祝福。這時,他用雙手捶打起胸部,家人說他餓了,想要吃飯了。不久,家人用一個瓶子盛著已經調好的糌粑湯,高舉著瓶子往無頭之人脖根處的管道緩緩傾倒下去,那不冷不熱的湯水沽沽沽冒著泡沫下去了,當泡沫往上泛涌時,父親就停住手,直到泡沫完全沒有了又再往下灌,慢慢地,那瓶中的糌粑湯都倒完了,父親問他吃飽了嗎?那人便又用手輕輕打一下胸部,表示已經夠了。父親把這個無腦兒子牽到門口的木墩上,讓他坐在那兒曬太陽。無腦之人走路倒也穩健。只是,我無法想像他的世界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他還有思維嗎?會做夢嗎?能聽見世間的聲音嗎(對于某種聲音還是有感覺的吧)?那些流質食品的味道,他能品嘗么?父親熱情地請我進屋喝茶。我感謝他的邀請,說我要趕路,謝絕了他的好意。當他聽說我是一個僧人后,請我為可憐的兒子祈禱,他說他只希望兒子的來生能夠投胎為一個健康有福的人。我答應了他的請求。那位父親凄苦地問我:為何他有如此的罪孽啊?我沒法回答,我只是驚嘆于異熟因果是如此的難以逆轉。在我眼前,總晃動著一張劊子手舉起鍘刀的面孔。我走過去,用手摸挲他的肩膀,又向他腦袋曾經生長的地方吹了加持之氣,然后,與借宿家的主人離開了那戶人家。
天空藍而空洞,有兩只禿鷲在高空中寂寞地遨翔著。金黃色的陽光照耀寺院的金頂,兩相輝映,把草原、雪山都映亮了。我想:眾生都攀著因果之梯前行呢。
走到路口,我向主人告別。主人很驚訝。問我怎么突然就走?難道再喝一頓茶的功夫都沒有嗎?主人像是感到歉疚,說既然不回去了,那他一定要把我送到草坡頂才行。廣袤草原的背景中,我倆肯定像兩只螻蟻般渺小吧。
我要翻越草原下山了,便在風嘯中,與他分手了。人世間的緣份是多么奇異!我覺得自己應當向他說實話了,便告訴他我是七世嘉瓦,他先是瞪大雙眼,緊接著,歡喜地磕頭不止。我請他起身,并為他摩頂加持。我又告訴他:我雖然是第七世嘉瓦,但我已經死了,請他一定要為我保密。他眼里閃著淚花,發誓終生保守秘密。
于是,我又開始了云游之旅。
我已經能夠想像到清政府、固始汗和噶廈之間卷起的漫天風云的較量中,又一個七世嘉瓦會催生出來,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算真正安全了,可以無憂地隱秘潛行于塵世間了。
從山頂飛來的像是迎接我的仙鶴的妙音聲中,我自嘲地想到:那是個無腦之人,我卻是生而已死之人。
此刻,關于我詩歌的隱語這才訇然洞開(遇癡的世人自作聰明地作了多少解析啦!):
巨大的非塵世的仙鶴張開了它寬大的翅膀,覆蓋了我既將踏上的草原小徑,在它嘎嘎嘎一聲高過一聲的鳴叫聲中,我邁著輕快的步子向前走去。
法律和心法
一位智者來到一個全是律法的國度。他問了許多人但還是沒有問出到底這個國家有多少部法律,每個人給的答案都不一樣,有人說有一千部,有人說是三千部,還有人說在一萬部以上,看來沒有個定數,因為國家在定、地方在定,部門還得有法,而且新的律法還在源源不斷地誕生之中呢。法律這樣齊備,那罪惡該禁絕了吧?智者想。然而,他了解到的情況是:在這個國度里,發生的各種罪惡加起來不止上千種,而新的罪惡還在源源不斷地產生,律法的腳步根本趕不上罪惡的速度和種類,因此,監獄的規模每年都在擴大。
智者沉默了。
他把自己躁亂的思緒收了回來。靈魂回到“家”之后,他又小心地日夜看顧;接著讓自己的嘴巴也變得日漸少言寡語;再后來是身軀的需求也變得素樸了。
傳說,智者終于一個人孤獨地離開了這個“文明法治的國度”……
名"" 聲
翁卓家的小孩子來村小上學,因為是親戚,所以每天都來我家吃午飯。
這小孩子雖然只有七歲,但完全是一幅小大人的派頭。總說出大人的話。或許,時代催逼早熟,小孩子變得不像小孩子,大人變得不像大人,抑或是因為每天聽大人們的嘮叨熏染之故。這一天,他用心地寫了拼音、漢字和藏文作業后,又像大人一樣說起家里的事。說他們家現在也還算可以,房子裝修完了,在河谷里算是豪華的了,但現在差一輛車子。他說:
“你嘛,有了一輛小車。你們家買小車時,全定姆還是有了名聲。”
“你們也買一個啊。”
“但是買了也沒有意思。”
“為什么?”
“現在有車子的人太多了。”
“買一輛大的。”
“大的,已經有很多家買了,再買都沒有了‘名聲’。像你,定姆河谷第一輛小車,聽著多響。”" “那你們家買一架自升飛機噢。”
“飛機?”
“是啊。你再用圓根裝上輪子。停在院子里。”
小孩子凝思片刻,然后問我:“圓根?不會被豬吃掉嗎?”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異象
我有一顆藏人的心靈,敏感而又宿命,多情而又自在。當我徜徉于雪域文字時,我發現天空低垂于我的心頭,它總是與大地一起給我一些奇異的征兆,讓我體味內心深處和命運的另一種聲音。照例,在高僧大德或某個杰出人物的出生描寫中,你總能讀到關于吉祥異象的生動文字,這讓人產生一種亙古懷想,人與大地、天空甚至于一朵云彩、一條彩虹和一朵花都是氣息相通的,它們與你的生命息息相關,并為你的生命獻上繽粉的花環。這幾乎是藏人普遍的心理。感覺和敏銳都已鈍化了的現代人總是自認為高人一等,對那些文字和聽到關于藏人的奇異傳聞總是嗤之以鼻,一幅高高在上不屑一顧的樣子。在生命的旅途中,藏人還喜歡根據緣起來決定事情,如果緣起不好便會放棄,或者改弦更張。巴活佛此生找了一位空行母,生有兩個兒子,現在都已認證為活佛了。因為是寧瑪派,而且據說他還有在康南尋找活佛們轉世靈童的任務,所以他是允許納妻的。在說到他與這位空行母的緣份時,有人告訴我,其實巴活佛上世與她就有緣,可是,當巴活佛帶著侍從到達空行母家里時,空行母已經到山上放牧去了。倆人走到一條谷口,巴活佛知道了空行母就在谷里放牧,活佛對侍從說:“我們再此生火燒茶吧。”那位口無遮攔的侍從說:“你瘋了?我們才走多遠啊。剛才在人家屋里不是才吃嗎?”活佛嘆息道:“緣份之柱倒了,我們走吧。”侍從拿手掌嘴,說:“看我這黑嘴。”又辯解道:“你沒告訴我,我也不知道喲。”因此,巴活佛與空行母那一生的緣份就這樣風云流散了。傳說,當巴活佛在神山修行到八十高齡頭發像雪山一樣白時,那位空行母找到了活佛,可是此生已經走到夕陽下山之路了,于是倆人便約定下世再續前緣。按當地的說法,巴活佛納空行母有利于他自身的修行,更是有利于活佛轉世系統的延續,從而使佛法傳承之鏈生生不息地接續下去。藏人的心理結構里,夢也是一個重要的生命象征物,夢里總是顯現一些預兆或某個精靈發出的警告,活佛或卦師卜卦時,夢示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參考之一。關于夢,藏人的探究十分深刻。蓮花生大師對于夢,也有一篇精彩的開示。關乎自己的前路,我也喜歡尋找緣起或奇異的天象,可是,可能是因為我實在太平凡了,總也尋不到一些非凡的征兆或夢示。就連我的出生,我愚鈍的母親竟也說不出當時做的吉祥之夢,這使我沮喪至極。然而,當我依循文字接通了祖先的心靈道路之后,我的心境漸漸開闊了起來。祖先的面目、血液里的聲音、他們的夢想,我都能伸手可觸耳聞鼻嗅。對我的此生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緣起,最吉祥的征兆了。
我突然間感悟到:自己擅長書寫的天份是雪域日月山川的一種良好緣起,是天地間一道最亮麗的彩虹。
心的幻象
童年遠去,連山高水長的記憶都散淡了。回望來處,只是一片模糊而又在心底依然清晰的境象。天地寂寥,心里感到一種揪心的痛楚。是什么呢?又是為什么呢?是因為我們無法阻止太陽的落山,流水的永無回返,還是歲月把我們一次次帶到未知的境地,而衰弱的跡象在我們身上漫延開來?啊,這一切由誰在主宰呢?我們人類像是陷入一場游戲無法自拔,而游戲每天仍在繼續。我的心又隱隱地疼了,那是時間之疼,是腳步之疼,是歲月之疼……
當我什么都不是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以什么樣的形式存在著。空無,像一縷風,或像一束陽光,在何處飛揚?當我不具肉身,甚至還不是一滴血液的時候,我以什么來生活?當父母云雨的時候,我怎樣選擇此生的父母呢?可曾有紅白兩束菩提光芒照亮了生命的河流,當父親無數個精血中的某個精子和母親的卵子以某種方式相遇時,可曾爆發驚天的愛和生命的火花?生命的歡暢可曾抵達深心里?當我在父母溫暖的子宮里一點點具形一點點成長的時候,我可曾有清晰的感覺?抑或只是一片迷茫昏沌,如同天地初開之態。啊,我似乎看見自己如拳頭大小落地時嬌柔的樣子,聽到了一聲聲歷經地獄般的恐懼和疼痛來到人世間的幽長尖銳的哭聲——那一切在我的潛意識中留下烙印了吧。我又看見自己肥嘟嘟地在地板上爬行,外公將我高舉在頭頂說:我孫子長得多快啊。——而他不久離世走了。我看見自己走進瓦房,開始了漢語的學習;身子瘦弱卻活力四溢時,我走出大山,眼界隨之開闊。是的,我還看見自己在城市中奔忙的身影,看到自己無助、茫然而又不甘的神情,看見自己最終駐足在環山的小城里,身陷日夜纏身像流水般的俗物瑣事中拔不出腳來,像一滴水匯入大海,在城市的滔滔人流中失去了自己的聲音;看見病魔像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而又最終嵌進肉里難以脫身的困境;看見我得意時的張狂,失意時的落寞,親情之愛和心間仇隙在心靈里激起的浪花;看見我走在青春的末路上,心里卻懷著飛天的夢想,而衰朽暮年的陰影飄浮而來……
來了來了,無跡如風,像漂泊的云朵;去了去了,像人生的腳步,像夢的空蹈,像心的影子。
啊,人人心中有個魔鏡。所有的功名成就,如同滔天幻夢;無論是立地成佛,還是直上天堂,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苦悶還是歡欣;無論是童年還是青春年少的影子,無論是老邁昏花或冰雪聰明,這一切都不過是心之幻像嗎?
當又一個冬天降臨的時候,我站在康定的山坳里作心之旅的飛翔。
啊,一切都不過是心的幻影。人世間的景象如同一枚石子丟進湖泊,蕩漾起滿湖的波紋之后,一切復歸寧靜,就像天地間什么事情也未曾發生,就像你我不曾來過也未曾離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