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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清洗著街道,迷蒙的雨簾中,不遠處傳來馬蹄踏響柏油路面的聲音。剛開始,聲音顯得有些渾濁,夾雜著不易分辨的馬蹄踏水的音律,后來這聲音愈發清晰了,馬蹄聲一致而又亢奮有力,使人很快就陷入清晨街道的空寂里。
沒有多少人在街道上行走。
清道夫們會為之興奮:這樣的雨天他們是不用出工的。
漫在街道上的雨水證明了在這之前雨勢是很猛的,它沖走了路面上的煙盒、塑料袋、西瓜皮,還有一些亂七八槽的東西。身披雨衣的販馬人及其馬匹的身影在雨幕中灰蒙蒙地顯現。我數了,四個騎馬的人,趕著他們的精氣十足的馬,在雨水中,制造著我一開始就描述的那種聲音,由渾濁到清晰繼而又發展成異常清晰,像是夢幻工廠造音師的杰作。
我是一個人坐在飯館之中。
飯館的門是敞開著的:一股新鮮的濕意撲打在了我的臉上。我再次阻止了老板放下門簾的舉動,耳朵里被這種使我興奮的聲音給充滿了。
馬隊正緩緩朝我這邊走來。而在我的面前,一碗三鮮餛鈍的熱氣正努力往上升騰,好像是要驅走一點雨水帶來的涼意。我看見,河邊的小鐵屋印經部被雨水清洗得異常干凈了。我甚至看清了鐵皮屋頂上,斑駁的銹跡。睡在里面的德格小伙計一定被吵醒了。他聽到世上最美妙的鐵皮鼓聲了!
雨水不時地從門外濺進飯館凹凸不一的磚地上。只有一檻之隔,而且是敞了門扉的。我是能夠理解這些跳進屋內的恣意的雨點。有時想來,是與我的靈感非常相似。
馬隊正繼續朝我這邊走來,雨根本沒有要停止的跡像。這是老天的意思:在成全我的這篇文章。我可以這樣說:雨水中行進著馬隊。我還可以說:馬隊行進在雨水里。這都是還給了寫作者的自由,由自己的脾性來定!
我是不會去細究這些的。
只是感到一種好奇:販馬人為什么會選擇這樣一個下雨的日子動身?也許是經過了活佛打卦,認為今早出門對于他們來說萬事大吉。
他們的身形被雨衣包裹著,看不出是胖是瘦,只是順著馬兒邁動的步伐,他們的身軀也跟著在擺動。一樣的臃腫,一樣的毫無生氣。而馬們卻顯得異常精神,尤其是他們四個趕著的那十二匹馬,它們的光背上一律裊裊地升起一團熱氣。在雨水中,只有它們似乎是很熱的。
越來越近了,我開始注意打頭的那個販馬人的坐騎:它的頭型是半兔頭的,耳朵在雨水中直愣著。傾聽雨珠落地摔成八瓣的響聲。胸部的肌肉,在運動中一團團地滾動著,并裹覆著一層熱氣,似乎在向我炫耀本地馬族的榮耀——
玉樹巴通馬,以乘馬為主,善跑,耐力強。1959—1961年初當地科研工作者曾引進了奧爾洛夫、弗拉基米爾、頓河、卡巴金雜種公馬與之交配,可是產出的后代除了體態外各項指標均不如純種的當地馬。因此,科研人員不得不放棄這項費力不討好的試驗。
我還聽說,純種的玉樹巴通馬在石渠、瑪多等地深受廣大牧民群眾的歡迎,販馬人把優秀的種馬留給他們,帶回來的是可觀的利潤。偶爾,也帶回來那兒漂亮的女人。“他們使馬的種群得到優化,從另一個角度說,也使人的種群得到優化。”他們似乎像河神一樣掌握著兩條干凈的支流……
雨水仍然在順著街道漫流。
尚未從夢中走出的人們,在這個星期天,似乎要一睡到底。
鎮子,此時我又重新思考著你的含義,不定又能琢磨出什么新的花樣來:被雨水浸泡的鎮子喲,你的田地里,長芒藍青稞,長芒黑青稞、長芒褐青稞可曾發芽?
該發芽了,這可愛的青稞三兄弟!該是飲著清洌的雨水美酒擺頭的時候了!
在下雨天,我總是想到與雨水有關的事物。
而面前的馬隊里,一匹紅馬開始嘶鳴了。它興奮地把頭來回地甩動著,鬃毛上的水點向四周飛濺。它用鐵蹄在柏油路上故意撞擊出有別于其他馬蹄的聲音,從而破壞了那初始的一致性。它把碩長難看的長臉貼在別的馬的脖頸上蹭癢癢。它顯然不是個安份的家伙。這個鎮子的最大特點在于,不管你是什么動物,只要你走在其中,你的天性就會暴露無遺。這個鎮子的最大魔力在于,能用一只無形之手剝去你的偽裝。
其中一個販馬人把頭別過來看我。我沒有看清他眼睛的顏色。這是令我感到十分懊惱的事情。更令人懊惱的是他雨衣的蓋頭竟然遮住了他的眉毛,他的面容將會在我的印象中殘缺。令我無法回憶他的表情。多年后,當我再次想起他時,我想我會為他設置一個與我相同的面孔,只是要年輕許多,單純許多。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又把頭別過去了。飯館的門敞開著,馬隊與我的距離是很近的。我甚至聞到了鞍具上的皮革被雨水泡濕的氣息;販馬人家傳的暴力的馬鞭鞭梢上被洗出了經年的馬血味。
如果有時空轉換的可能,我愿意現在是匪徒出沒的過去。過去的鎮子是異常簡陋的。只有一些土房和一條黃土的街道,只要雨一來,街道上就遍布稀泥了。如果說讓我兇悍一回,我愿意充當一回聞名的江洋大盜,我身穿羊皮袍子,挎刀背槍,為了尋得一馬,我在偏僻的鎮子里出現,等待著販馬人的到來,在一間破舊的酒館里,我的雙眸醞釀著情緒……
販馬人是遭遇過各種搶劫的,這在各種不同版本的民間故事中有所體現。販馬人中也是有英雄的。但是按老人們的說法,他們是絕不會去輕薄一個愛馬的強盜……
我是如此癡迷地注視著馬隊。
雨水中行進的馬隊——不因雨水的意志而改變什么!
一輛鉛灰色的奧拓突然出現,馳過:活像一個馬的狂熱模仿者,在見到自己的偶像時,好像無地自容了,只有拼命地奔跑,才能從巨大的羞愧中解脫出來。它奔跑著,濺起兩排水花,“嘶鳴”聲是何等地喑啞。
大街上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的人了:他們或她們打著傘,穿著雨鞋,讓雨水的濕氣潤澤著麻木或不麻木的面頰。他們或她們,不管是邪惡的還是圣潔的,都逃脫不了雨水的拍打。但是此地拒絕浪漫,沒有一個人會像電影中那個著名的老外一樣,揮傘與雨水共舞,傳說中所謂的此地人“會走路就會跳舞的”的說法,顯然已成為漸去漸遠的過去。
新版的當地人“會喝水就會喝酒”的說法,倒是被一些人不斷地印證了。
我看見販馬人中穿軍用綠雨衣的那個家伙,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瓶子,擰開了,往嘴中喂,顯然是在喝酒,但是酒味在強大的雨水的濕氣中卻彌蕩不開。販馬人只有不停地把瓶口伸到鼻子下深深地聞一聞,然后,在喝上幾口,這樣循環往復,只到雨停了為止,或是酒喝完了為止。
轉眼,馬隊就已經留給我一個背影了。這樣的背影或許在將來會成為我的一本書的扉頁。
深藍色的,它代表著水粒飄蕩的空間。
在這樣的空間中,我聽到了販馬人難得出口的幾聲吆喝,以及那亢奮有力的蹄聲由清晰變得渾濁,繼而又變得異常渾濁,最后只剩下雨水淅瀝的聲音了。
深色,冰涼的淚水自天空落下
上帝,像蒼白的守園人,為我們哭
淚水有鋼琴鍵盤的氣味
英國女詩人佩內洛普·夏特爾在一首描述雨的詩中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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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不知何時刮起了風。風揚起了塵土,塵土中的草屑被風卷揚著繞著一根拴馬的樁子轉圈。今天,看來是要從一根拴馬樁說起了——下馬的騎手把馬拴在了樁子上。他長發披肩,面目英俊,酷似美國西部片中與白人軍隊作戰時最英勇的那個印第安人。他的英俊足以使藝人木村拓哉汗顏,那種差距是異常明顯的。那人進入了達朵的屋子:在那間墻上繪有如意八寶圖案的廚房里取暖,喝茶。他說話極富感染力,手勢、表情都隨著語音的變化而變化。一時,廚房中充滿了笑聲。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透過玻璃看著那匹馬以及那根拴馬的樁子。拴馬的樁子,被無數條皮繩或毛繩系過。繩子把那根碗口粗一米高的樁子摩擦的通體光滑油亮。我試想著一個魔幻的老頭把一匹神奇無形的馬拴在了那里與英俊騎手的馬匹相對著,這樣,每一段慢慢流過的時間都充滿了意味——馬尾被風輕輕吹起。而馬鬃被辮上了無數條細小的辮子(這一定是騎手的妻子或戀人干的。)馬鞍子在馬的脊背上像駐扎的營盤。然而,此馬看上去遠沒有它的主人威風,可馬鐙锃亮,皮籠頭上的泡釘有光斑閃過。馬樁子默默地在房前直立:有多少匹馬親近過它,把馬臉蹭在它的身上?我想提起草原上偉大的馬文化,無法回避必須言及的是牧人門前高矮粗細不一的拴馬樁。
那么,我必須再一次從達朵家門口的一根拴馬樁說起——
1995年10月3日,這并不是一個特殊的日子。這個日子也不會使一根拴馬樁超出它本身的含義。更不用說我一走神就想出的那個子虛烏有的魔幻的老頭和他的那匹無形之馬了。
而騎手的馬像一具根雕似地一動不動立在拴馬樁旁,要不是風吹起馬尾,吹動它結著發辮的馬鬃,可想而知我會怎樣認為。
在現實中:一匹馬與一根拴馬樁不是等同的!而在美學里:一匹馬與一根拴馬樁的組合將引發牧人視覺上的愉悅。我隔著一層玻璃挖空心思地想些問題……
騎手爽朗的笑聲在耳際隱約。
我知道,騎手一直在侃著達朵聞所未聞的事情。
我知道,達朵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傳聞的迷霧。
……
騎手一掀油膩的門簾走了出去,他解開綁在拴馬樁上的繩索,回身依次與達朵,達朵的妻子拉吉以及他們的兒子小可迪行貼面碰額禮。然后,他左腳踩住馬蹬,一運勁,就翻身跨上馬鞍,他的馬顯然被主人內心洋溢的熱情給感染了。或許也可以說是一種本能促使它跑動了起來。
騎手的身子在馬鞍上一會兒往左斜,一會兒往右斜,看上去多少有些表演的成份在里頭。馬蹄帶起草屑和塵土一起一落……
我一走神,又想出那個子虛烏有的魔幻的老頭也跨上他的無形之馬追隨騎手絕塵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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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拂去一塊石頭上的落塵。
轉身發現四周圍攏的青草像一群吶喊的戰士揮舞著手臂:那是一種悲憤與喜悅交加的聲音:那是一種悄然中澎湃的絕響,在我的身邊不住地環繞,噴 涌,繼而沖擊著我的軀體,最后我發現,自己為此已打了個難堪的趔趄,鞋子也走脫了一只。俯身,找鞋,穿上。抬起頭來,便看到我馴服的黃馬,放任自由地在低頭吃草,馬尾被風揚起,像一支畫家的筆在描摹草尖上飛逝的時間蒸氣。
這匹黃馬是我從鄉政府借來的。當時洛書記煞有介事地在紙條上寫道:請給司法干事借機動馬一匹。
因此,緣份使我騎著慢騰騰的黃馬來到了這里。
這里是治渠鄉江慶一隊廣闊的草原,我的哥哥大鼻子尕松多杰落馬的地方。“英雄在此失意”,一種要回顧什么的情緒竟然使我在此逗留了很久。
很久……
體內:先是從胃里傳來一種舞蹈隊的家伙什擂響的聲音,而后,舌苔上開始感到干燥,再接著嗓子眼開始冒煙了。(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緊急狀況)體外:青草戰士身著五色鎧甲,舞動依舊,吶喊依舊。
我從搭在馬鞍上的染色牛毛編織成的褡褳里取出一應食物——被夏季草原的熱量烤得幾近發干的白餅,一個破舊的塑料水壺中盛裝的已冷卻的茶水,榨菜——開始坐在那塊石頭上吃了起來。一應癥狀逐漸消失,身體開始涼爽下來,像蓄積著清涼白雪的山脈。
這時,我才想到要看遠方橫貫草原的偉大河流。
這時,我才想到馱隊消失的山脈深處——那被牦牛勁蹄踏碎的格桑花瓣會隨風走遠。
一切依然。
但這種依然中包含著我不曾了解的事物:在目力未及的領域里隱藏的事物……先說地形,展開在眼際的草原里深凹下去的地帶是不被我所了解的。再說那些地形里的物事——鮮艷的泛著血色的一地野花瘋長。蜜蜂的大法會正如期舉行,還有那幾聲咳嗽使我知道了在離我不遠的這樣的地形里有人存在。
走過去看時,便發現了一個在很大的凹處里剝狼皮的牧人。
——他在俯身用刀小心翼翼地割皮子與肉體粘連著的部位。他的身邊放著一柄小口徑步槍。槍口里塞著一個非常醒目的紅穗。我知道牧人們總會把自己的心愛之物裝點的很美。譬如一匹馬,他們會給它戴上精美的五色馬籠頭,而且會把馬鬃編織起來,其間會穿插綠色或紅色的布條。而這樣的槍口,使我想起和平來臨時槍口插花的象征和寓意。
牧人沒有把手伸給我。
這是可以理解的:那些曾在狼的血管里奔涌的曾經使它奔行草原占據山岡的血,現在卻染在了他的手上。凝結得像沼澤;醒目得比最紅的野花的顏色還要夸張。
稍傾,牧人停下手中的活計,接過我遞給他的煙,對上火,坐在凹處的野花上抽將起來。
煙味彌漫,如一個王朝君臨。
牧人吐云吞霧,“干事,謝謝你了!謝謝你給我弟弟辦了離婚證。”
我看定他的臉,草的的顏色閃爍了一下。一會兒,記憶之門就打開了。一團光亮便在記憶之庫中旋轉:想起來了,他的弟弟,還有他以及他弟弟的老婆,一大堆關于離婚的難纏的無法調解的只能發給離婚證的事。
他說:“還要謝謝洛書記,找給我的牲畜疫苗……這次我終于打到狼了。這張狼皮可以順理成章地歸他了。他是在一年之前讓我找張狼皮的。誰不知道他有嚴重的風濕病,狼皮褥子會使他在寒夜中舒服一些的!”
他怪模怪樣地吐了一口煙。
一團煙霧便在他的頭頂洇開。
我低頭看著被剝得已露出胴體的狼尸,想像著它生前的模樣,想著想著就想到它前三世會是什么樣子,或許是個牧人,或許是匹馬,再或許是一個部落的酋長……
牧人說,這匹狼在中彈后以子彈一樣的速度在草原中疾馳,相信它的五臟已經被體內急劇上升的高溫焚化了。它選擇躺在這樣的一個凹處死去,顯然是有深意的。
說畢,站起身來繼續剝狼皮。
刀子發出聲音。
刀子發出“刷刷”的令人猜想的聲音。
我知道它清冷的鋒刃已被血糊上了。牧人用袍子的一角抹去刀上的血跡,顯然他的功課快要結束了!
最后一幕﹗
他用鋒利的閃著生鐵榮耀的刀子利落地割下了狼頭,把皮子鋪在了想像中王者駐足過的草地上,放眼四下尋覓放置狼頭的絕好位置。野花旋轉青草舞動……最后他選定了幾米開外隆起的像祭壇一樣的草丘。他把狼頭放下,松了口氣,又掏出煙與我一同抽將起來——
狼頭面朝南方,被草丘托著,表情凝固得像揉皺的巖石。
太陽正好從它的頭頂瀉下。
落在我的眸子里定格。
然后成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