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四個人打墓,皆青壯年。還未到清明,天空一如既往湛藍,陽光暖和得很,風刮個不停,頑皮的孩子般,一遍又一遍把黃土潑灑到行人身上。風很執著,很細致,撒黃土,只有人想不到,沒有它做不到的地方,比如,人的耳孔,鼻孔,牙縫,甚至套了鞋襪的腳趾頭縫里,都被它撒進了黃土。幸好打墓開始的早,早上九、十點鐘風還沒有行動的時候,四個人便開始挖。
四個打墓人在高僧到來之后趕到墳地,他們要等高僧誦完經,看好墓的相,該避的山神避開,該躲的兇險躲掉,朝正南方,陽光充盈,也即踏完墳,才能在劃定的地點挖第一銑土。
二爺是個命大人,墓的正前方,朝向一片開闊的田地,田地側旁,是一帶清澈碧綠的洮河水,墓腳下,踩著郁郁蔥蔥的青山。二爺弟兄幾個的墓一字排開,弟兄幾個墳墓上一層的梯田里有他們的父親的墓,下一層梯田里有他們母親的墓。母親的墓,后人們記住的是大概的位置,上世紀七十年代大搞農田基本建設,母親與許多埋在低處山坡的人的墓被推平了,犁出一道道田壟,埋上了洋芋籽種。那一年,二爺還在世,他的弟弟三爺也在世,三爺性格開朗,怪話連篇,大年初三他帶一群孩子去給先人上墳,來到墳前,擺上供品,孩子們當中幾個跪下了,另外幾個自小生活在城市的,端立一旁,三爺便說:成什么了,一群下巴子上墳,沒有體統。下巴子這個詞這里祖輩都講,做事不合慣例和規矩,尤其是年輕人,便被長輩冠以此譽劃為另類。膽小的小孩子趕緊跟在三爺后面跪下,十七八歲的幾個,仍然站著。三爺雖然面露笑意,內心卻帶著深深的憤懣與無奈,三爺自個燒紙錢,執香柱叩頭,他的兒子燃放起鞭炮。三爺把他的不滿與無奈早早帶進墳墓里去了,沒人相信,他會走在兩個哥哥的前頭。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侄兒們印象中,三爺總是吃不夠,存放得發了霉的餅子他用衣袖擦掉上面的霉斑兩大口就能吃掉。三爺喝茶必是將茶煮成醬湯色才一口接一口呷,茶是幾毛錢一斤的粗茶。三爺的胃生生被它們腐蝕,四十來歲躺倒在炕上,一日又一日,眼睜睜看著三媽割田,運肥,打場,磨面,酸楚的淚水從喉頭流到心底。一個冬夜,大兒子打瞌睡的空檔,他咽了氣息。
三爺來到這片地里孤零零一個人,幾年之后大爺才來作伴。大爺攜老伴一同到來,他是不放心將老伴留給成了家,各懷心腸,三天兩頭糾集在一起,動嘴繼而動拳腳的兒子們。
過了中午,陽光更加炙熱,打墓的人已經挖出了三分之二深的墓穴,堆起的濕漉漉的黃土散發著好聞的泥腥味,打墓人坐在鐵锨把上,臉被曬得黑紅黑紅,抽煙,喝茶,汗從兩邊鬢角流下來,流進脖子,洇濕了襯衫。二爺的侄兒們在墓旁支起帳篷,里面煮肉的煮肉,切蘿卜的切蘿卜,侄兒中排行老大的一位拿一瓶白酒走出帳篷招呼打墓的人:進來,吃飯。四個打墓的青壯年男人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相跟鉆進帳篷。
墳的前端,一定要有一個石桌,人們七嘴八舌地說,找一方形石塊就可以了。這個活是留給亡人女婿的,二爺的大侄女婿和二侄女婿爬上三四層高的梯田去尋找。田地包圍的半山腰有一個村莊,村里有家人蓋新房子,磚瓦石塊落一地,兩個女婿去那個工地討要了兩塊石板,一人背一塊,一步一挪下山。有小伙子跑上去攔擋他們,哄鬧中搶走石板,他們將石塊立起,放在陡峭的便道上車轱轆似的滾下山坡,兩個女婿大呼大叫,在后面追趕。墓地上的人將這一切看得非常清楚,男女老幼大聲呼喊,高興得直跺腳。這時間的耍女婿,是必須和最開心的一幕,孝子們暫時拋卻了失去親人的悲切,撿拾起溫熱實在的現實生活,兩個女婿追到山底,各自重新背起石板,艱難地爬上山,終于將石板背到墓地上。給二爺上供的飯菜水果,今后就擺在那上面了。
孝子不能打墓,切蘿卜的一個侄兒媳婦說:三千元錢這么好掙,一個墓穴沒有多吃力的,不然我們就自己挖了。打墓的人是莊里人,反復說是看莊村的情面少要了一千,給別人都是四千打一墓。打墓的活今天算是結束了,要留出另外三分之一的深度給明天。明天吃了早飯一大早開始挖,一邊等二爺的骨灰從四百多公里外的大城市運回來,骨灰到,墓剛剛打出,如此,才是應合了高僧明日正午下葬的卜算。
風越刮越猛,所有的人都跑進帳篷,三媽是所有人中年紀最長的一位,侄兒媳婦們全都圍坐在她身邊。三媽說:現在好,弟兄三個人要在一起了,晚上老大喚老二,老二喚老三,出來諞閑傳。三人都不喜歡坐,齊齊蹲作一排,猴一般。三人都不喝酒,那就抽煙。二爺是公家人,抽好煙,二爺會從中山服上衣口袋掏出他的蘭州煙散給大爺和三爺,三爺肯定是把那一支夾在耳朵上,伸手再向二爺要一根。三爺的煙癮太大了,一根煙對他來說連味道都嘗不著,他必得將兩根接連上,很扎實地一口一口抽。侄兒媳婦中年齡最小的那個,是公家的人,穿著洋氣,描眉畫唇,她驚叫一聲:三媽,你說的真怕人!三媽看看她,笑著說:大大,二大,三大,他們又不來找你,你是工作的人,公家人煞氣大,他們會繞開你走的。三媽手里剝著蔥,蒜苗,撿著芫荽,準備明天的飯菜,又說,我今晚就不回去了,守帳篷,守的瞌睡得不成,我就叫他們弟兄,我說,大大,三大,出來吧,你們跟我說會話,明天二大就來了,你們再不會寂寞,弟兄三個就要團圓了。三媽說著,眼圈發紅了,誰都知道,三媽守寡二十多年了,四個孩子一一撫養成人,孩子們各自成了家,自己在老房子里住,掃得亮堂堂的院子里養三條狗崽,舍不得喝的牛奶全倒進它們的盤子里,看它們舔牛奶,跟它們嘮叨。三媽翻新了老房,沿村街蓋了四間簡易房,出租給鄉下照看兒子孫子來縣上上學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們,賺點糧油錢。三媽這一說,侄兒媳婦們全都跑出帳篷,三媽哈哈大笑,跟著說:都是你們的大公公,三公公,怕啥呢!
晚上,女人們自然回家,男人們留在帳篷里喝酒,打牌,說是在盡孝心,守靈。
守靈,其實是在守下午運到的二爺的棺木。二爺是公家人,有政策不能土葬,只好在他居住的那座被黃土山包圍的城市里火化。可二爺生前有遺囑,一生在外面闖蕩了幾十年,歿了,怎么也要家鄉的黃土掩埋,后人們便訂做了個安放骨灰的小棺槨,提前一天運到了墳上。畫棺槨的人按照二爺生前的身份年齡,在棺木上畫了仙鶴,龍,蓮花和祥云等,棺槨運到墳上,揭開蓋在上面的被單,引來圍觀人的嘖嘖贊嘆,年齡大一些的說:講究得很,我們當地是畫不出來的。他們的語氣中滿含羨慕。
二爺卻不能在祖墳里安葬,祖墳由四根石柱圈起,前方正中栽兩根頂端蹲有獅子的石柱構成象征性的大門,二爺的墳雖然緊靠三爺的墳,入的是另一塊墳地。三媽及二爺的所有侄兒皆說,二爺是熟骨入葬,大爺和三爺是生骨入葬,熟骨與生骨不能葬在一塊地里,否則影響子子孫孫。這樣,原為二爺墳的位置就由三爺替代了。大爺兒子最多,有參加了工作的,有務農的,還有經商的,三爺也有幾個,皆已成家,這些兒子們煞有介事,振振有詞地說:二爺雖然不在這個墳圈里,還是緊靠大爺和三爺,何況眼前這整個一大片地都是先人留下的,是本家的,算是還在一起。這一點上,他們出奇得團結,不容半分商量。
很早的時候,二媽說過,二爺家這一片地還是自己娘家的。二媽娘家祖上是本地的大戶,地多,牛羊多,二媽父親及再往上幾輩,或在土司旗下任職,或在土司衙門侍奉土司家人左右,后來染上大煙癮,賣地,賣牛羊,與二爺結婚,二媽才聽說二爺家買的地是自己娘家的。原來世事轉來轉去,還就在原地打轉。二爺的墳旁邊是留給二媽的墳,二媽睡在自己家的地里,踏實得不能再踏實了。
第二天十一點多,二爺的骨灰到了縣城。二爺的大侄子帶幾個弟弟去迎接。二爺的骨灰盒用潔白的哈達包裹住,二爺此時躺在大侄子懷中,不知在作何感想。
原先,二爺有一院房子,一畝地的莊廓,二爺喜愛花木,從四處移來五六棵蘋果和梨樹,托人從牡丹故里臨縣帶來數株牡丹芍藥栽在堂下,每年春天開始,至到冬季來臨,院子里花一茬接一茬開放,蘋果梨子壓得樹枝彎下了腰,二爺喜歡蹲,他背靠橘色廊柱,長時間蹲在那里,看臺階下園子里的繁盛景象。蝴蝶從一簇花飛到另一簇花,二爺柔和愛憐的眼神跟著它們上升又落下。二爺遷到那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氣候較老家溫熱的城市居住后,他的房子改換由大侄兒居住了。大侄兒砍掉好些牡丹和芍藥,刨掉蘋果樹和梨樹,蓋起二層簡易樓房,專門出租。當初二爺在城里聽說到這些,好半天無語,最后說:砍去,砍去,由他去吧。不由大侄兒由誰呢?二爺是再也回不去了,二爺以前招的房客只管住,不管維護,屋頂漏雨,后墻蹋了下去,園子成了地鼠的樂園。好多遍在夢里,二爺手拉小女兒,風塵仆仆走在鄉間黃土路上。小女兒的頭發被汗水濕透,貼在兩鬢,她撅著嘴,一副不情愿再向前走一步路的樣子,二爺哄她:過了那個山嘴,有個門市部,我給你買瓶果子露。小女兒來了精神,果子露是輕易喝不到的,唯有在回老家,在這樣二爺和她都走不動路了的時候,二爺會買一瓶,自己小小抿一口,大半瓶留給小女兒。小女兒的嘴里已經嘗到果子露甜甜的滋味了,她的步子歡快而輕盈。
今天,二爺選擇了另外一條路回老家,這條道年久失修,凹凸不平,它是二爺直到去世,每次回老家時走過的路。破舊的油路從蜿蜒山峰間穿過,兩邊綠樹成蔭,百鳥啾鳴,野花鋪展到視線所不及的地方,從這里走,二爺看不到那令他心煩的老房子,入葬,必然是無比愉悅暢快的。
余下的三分之一的墓穴已經挖好,供桌上供上了點心,包子,饅頭,面條,高僧在帳篷里誦經,二爺的侄兒,侄兒媳婦,侄孫,二十多人齊刷刷跪在桌前,手執三炷香,叩頭。二爺的棺木下葬的時候,二爺的大舅子突然冒了出來,用哀痛莊重的聲音壓倒眼前一片哭聲:下葬——!大舅子指揮兩個年輕人跳下墓穴,準備接棺木,其他人在上面栓牢棺木,徐徐放松繩子讓棺木穩穩落進墓坑。大舅子喊:孝子們過來!二爺的侄兒侄孫們紛紛捧起一捧土,有的用衣襟兜上土,爭先拋灑在棺木上。二爺的棺木上,接著被撒上玫瑰,牡丹和菊花的花瓣,青稞,豆子,大米祥雨般一同落下。二爺的大舅子這才讓年輕人向里填土,最終將墳堆得高高的。大舅子圍墳堆左轉右轉,露出滿意的神色,拍拍手上的土,坐在茶水桌上,吃了一碗清湯羊肉,帶兒子走了。
大舅子與二爺鮮有往來,兩人間有什么過節誰都不知。二爺回故里的時候,大舅子假裝沒聽到消息,街上遇到,大舅子人熟地熟,轉眼間隨意便鉆進哪個商店無鹽無醋地跟主人扯話,店主人或嗯或啊,訕笑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或是躲進墻角旮旯背過身子解褲帶,有需要或是無需要地撒尿。二爺看到他,也不屑與他打招呼,扭過頭走向一邊。可是,二爺去世了,音容笑貌似云煙飄散,這次回來是一把骨灰,大舅子早早來到墓地,還帶了兒子來,面色始終非常沉痛。大舅子喝過一杯茶,站在打墓的地方看他們打墓,不滿意的地方指點他們重來。三媽說今天都得聽外家的,外家若是挑毛病,就不能下葬。
不知道大舅子今天是行規矩,顯示外家的人勢來的,還是良心發現,最后盡一點妻兄之情誼和義務來的,他的出場,彌補了二爺人生的一個缺憾,讓站在墓地上的人感到世事到底還是十分完滿和充滿善意的。二爺的墳高高堆起,燒紙盆里的火呼呼直響,人們說二爺高興得很,開心地笑呢。回了老家,滿意得不得了的二爺不會記得與大舅子的那點過節,終于葬到故鄉了,一路顛簸,這會兒他正在安穩地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