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月亮,細月亮,哥哥在堂屋里學篾匠,嫂嫂在廚房里蒸淘飯,淘飯蒸得噴噴香。不把得哥哥呷,不把得哥哥嘗,提起袋里撞你咯娘。
——題記
香娭毑
香娭毑到底姓什么名什么?白家灣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無論大人還是細伢子似乎都不太清楚。問寶剛爹,寶剛爹說,鬼才曉得哩,好像聽她說過,人家都叫她香姑。其實這一點也不稀奇,用寶玉爹的話說,女人要什么名字,三國的時候,孫權的夫人大喬周瑜的夫人小喬就沒有名字,不信你去查《三國志》,那里面就只有她們父親的名字,叫喬玄,喬玄不出名可有名有姓,他的兩個女兒出名卻只有姓沒有名,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區別。寶玉爹一輩子最愛讀《三國演義》,平時說話,張嘴就到了三國。
香毑馳哪一年嫁到白家灣來的似乎也沒有個準數,香娭毑痛苦地回憶往事的時候,有時說是1948年,有時又說是1949年,香娭毑的老公寶剛爹在幸福地回憶往事的時候,則有時說是1949,有時又說是1948年。老倆口自己都搞坨數不清,別人就更不用說了,這也無關緊要,緊要的是,香娭毑也是寶剛爹的爺娘耍了一點手腕用現在的話說叫做陰謀詭計騙過來的。
寶剛爹的爺娘本來也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在討兒媳的問題上耍一點手腕搞一點陰謀純屬無奈,無奈么子呢?一個是家里太窮,如何個窮法呢?用寶玉爹不知從哪里剽竊來的說法就是,茅屋三間,坐也由我,困也由我;蘿卜兩個,飯也是它,菜也是它。寶玉爹是寶剛爹爺娘的遠房侄子,寶玉爹與寶鋼爹屬五代有出腹的,雖然算不上六親之列,但也還是蠻親的,故我們可以認定,寶玉爹的對子里,絕無諷刺挖苦之意,還真是寶剛爹家里生活的真實寫照。另外一個呢?是兒子寶剛太窩囊。若論起長相,寶剛爹其實也不比別個差到哪里去,他明顯的缺陷是在走路方面,小時候去山里砍柴,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斷一條腿,從此走路總嫌大路小路都不平整,也就是后來別人取笑的一米七一米六那類。寶剛爹還有一個特點是平時不愛說話,書上經常看到形容有人不愛說話就說他像啞巴一樣,其實這一點也不準確,其實許多啞巴是愛說話的,其實啞巴只是說不出來干著急而已,不信你去找幾個啞巴試試,沒一個不是張嘴就嗚里哇啦的。寶剛爹是真不愛說話,經常有人笑他磨盤都壓一個屁不出來。聽說寶剛爹到了該討親成家立業的時候,還真把他爺娘差點就急死了,這伢兒怎么能找得到婆娘呢?還是寶剛的一個叔伯姨娘眼見寶剛可憐,才將自家遠在南縣的一位遠房侄女介紹給了他。
這位遠房侄女不是別個,就是寶剛爹后來的婆娘香娭毑。香娭毑年輕的時候,可是南縣遠近聞名的美女呢,只因家里太窮,父親患有嚴重的痰火病,也就是現在人們說的肺氣腫,春天下不得冷水,冬天離不開火,藥罐子不離身。母親呢,小時候曾失足掉進水塘里,被人救起才撿了一條命,也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腦殼里真進了水。從此就變得呆滯了,常常外出找不著家。香娭毑為了照顧父母,不管誰來說媒不管男方條件多么優越,她都辭了。直到父母雙雙離世,她才點頭同意嫁人,這一年,她二十有五。
寶剛爹的爺娘聽了寶剛爹那叔伯姨娘的介紹,自然是滿心歡喜,可緊接著就犯愁了,兒子這等模樣,怎么去相親呢?思來想去,倒是想出了個好主意,讓寶玉代替寶剛去相親。
那天是古歷五月初五,門上插菖蒲艾蒿河里賽龍舟的好日子,儀表堂堂的寶玉穿戴一新,手里提了個籃子,籃里裝了一斤豬肉,一斤紅糖,十個雞蛋,兩把蒲扇,跟著媒人去了南縣。據媒人回來講,那天,女方的叔叔伯伯都到齊了,見了寶玉,自是十分喜歡,婚事就這么定了。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四日這天,一頂花轎晃晃悠悠,一路鼓樂吹吹打打,將新娘子從南縣抬了過來,迎親的還是寶玉,寶玉今天穿了一身紫紅色緞面唐裝,頭戴一頂黑色緞面瓜皮帽,胸前綴朵碩大的綢扎紅花,顯得十分帥氣與精神。南縣來的大客見了,一個個喜不自禁,都覺得找了個好姑爺,值。
拜過堂,喝罷喜酒,日頭便往西山沉下去了。白家灣的男男女女開始一波接一波涌到寶剛家里來,他們都是來鬧茶的。俗話說,新姑娘屋里三天有大小,鬧茶的時候,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可以口無遮攔,拿新娘新郎來調笑。當然,這里頭鬧得最有邊的,往往還是那些青皮后生。在眼下這一波青皮后生里頭,又數寶玉和二狗伢最會鬧。寶玉今天扮了新郎,自然不能鬧了,二狗伢就當仁不讓作了先鋒。不過,二狗伢也早就得了寶玉的指令。不像平時那般耍潑與放肆,只是象征性地說了幾句贊美的話,喝了一盅糖茶,就說新娘子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今天就放他們一馬,讓他們早點歇息吧!眾人心知肚明,也就散了。南縣來的娘家人不勝歡喜,說自家灣到底離巴陵城不遠,大地方見世面多,鬧茶都禮面一些,沒說胡話,讓新娘難堪。寶玉借送客的機會,也腳底抹油,蹈了。一時間,新房里就剩下新娘和寶鋼,寶鋼坐在火盆邊,手持火鉗,低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炭火。新娘左顧右盼,不見了寶玉,就怯怯地對寶鋼說,大家都走了,您老人家也回去歇了吧!寶鋼還是低著頭,這回嘴巴倒是動了,說,我就是你男人哩!新娘以為聽錯,追問一句,寶鋼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新娘竟號啕大哭起來。
二狗伢一幫青皮后生躲在窗外,一心想聽到讓他們期待的響動,等了半天,傳出來的,卻是新娘子撕心裂魄的哭聲。
寶剛爹
寶剛爹與寶玉爹不僅同輩,還是同年,只是寶剛爹比寶玉爹大了月份。在白家灣,寶剛爹與寶玉爹都是有故事的人,區別在于,寶剛爹的故事,負面的多,正面的少,寶玉爹的故事,正面的多,負面的少。
往細一點說,寶剛爹才三歲多一點,就在鄉人中留下了故事。三歲多能知道什么呢?對了,知道吃罐仔飯。寶剛在家里是長孫,俗話說,娘疼幺崽爹疼長孫。在白家灣,這個爹就是爺爺的意思。寶剛的大爹也就是他爺爺走得早,剩下奶奶,寶剛不叫奶奶,叫細爹。自寶剛能張嘴吃飯開始,他細爹就天天淘把米,用小砂罐盛了,在火塘邊煨了,罐里有時還放一小塊臘肉,或一個雞蛋,還撒一點鹽,特香。可好景不長,那一天,細爹突然喊肚子痛,突然大汗淋淋倒床上翻滾,突然脈象全無,走了。孝子賢孫全來了,三姑六舅四姨八嬸都來了,許多人在哭,三歲多的寶剛也墊地打滾跟著哭。大人們邊哭邊歷數老人生前的種種恩德和好處,寶剛的哭法卻有點不一樣,他訴說的是,怎么得了呀,細爹死了,我再也吃不到罐仔飯了!眾人聽罷,都把不準是該笑還是繼續哭了。
再說寶剛爹那條腿,鄉黨們后來一致的說法是,寶剛那條腿是他哈(傻)斷的。那一年,寶剛十二歲。那是剛剛立春不久的日子,孝女坡山上冬天殘存下來的積雪尚未化完,尤其是背陽處,這里一片,那邊一堆,遠看,白皚皚的,近瞧,綠瑩瑩的,像雪,又像冰。寶玉、寶剛、二狗伢三人結伴而行,來到山上,他們可沒心思賞雪,他們是來砍柴的。頭年砍得幾百擔柴火,一個冬天差不多全燒光了,每年這個時候,白家灣的大多數農戶,就到了缺衣少食、饑寒交迫的季節了。人們稱這段日子叫春荒,鍋里缺煮的,灶里缺燒的,大人小孩都頭疼。為了解決灶里燒的問題,寶剛寶玉們每夫踏雪上山。今天,他們上的孝女坡又高又陡,曾因險峻鬧出過幾回人命。放在平時,人們一般不敢光顧,可現在是非常時期,為了砍得更多更好的柴火,他們顧不得那么多了。
眼前是一塊三五丈高的陡坳,坳上有一小片傾斜的坡地,坡地上長滿了一叢叢的小栗樹,都有差不多一人高,大的有刀把那么粗,這種小栗樹到了秋天都結滿了籽,密密麻麻,比花生粒大,不能生吃。摘回家來,先曬干,磨成粉末,用水淘洗,去渣,放大盆里沉淀一晚,第二天倒掉水,盆底就凝結了厚厚的一層栗籽粉,可燙粉皮,也可做成栗籽豆腐,吃起來有點結口,但那可是原汁原味的綠色食品,養人。這種小栗樹可結實了,粗的可以燒炭,經得起燒,不像那樅麻屑里,鳳凰權里,火一覽,完了。二狗伢最先來到陡坳下,試著攀爬了幾下,有一回還爬到了半至懶腰里,腳下一滑,連滾帶爬蹓了幾下。寶玉抬頭望了望那片坡地,擋不住誘惑,也試著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沒有成功。算了吧,太險了,寶玉說。
看我的。寶剛將柴刀插進腰間的草繩里,往手板心里吐了口痰,著死勁往上沖。
寶剛,太陡了,別霸蠻。寶玉喊。
危險,可得小心呀!二狗伢叫。
我就不信爬不上去。哎喲,這鋼角刺真扎人。哎喲,痛死我了,他娘的。寶剛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曲里八拐往上爬,還別說,真讓他上去了。寶剛那個喜呀,亂蹦亂跳好一陣才開始砍柴。很快就砍滿了一擔。寶剛將柴用葛藤捆好,然后順著陡坳往下推,推第一捆還好,推第二捆的時候,寶剛沒站穩,人就順著那捆柴滾下去了,從此,落下了終身殘疾。
在鄉黨們的眼中,寶剛爹是一個忠厚老實人。大躍進時期,自家灣也跟著風轉,辦起了公共食堂。公共食堂里要人煮飯炒菜,也就是我們習慣說的大師傅。大師傅誰最合適呢?人們很自然想到了寶剛爹,寶剛爹當大師傅,大家都放心。開頭一陣子,食堂還辦的像模像樣,可好景不長,糧食越來越饋乏,一個大男人,最初每天供應大米一斤半,后來改為一斤,再后來改為八兩、六兩,大米不夠,就吃糠,吃野菜、觀音土、樹皮,逮著什么吃什么,再往后,許多人得了水腫病.許多人餓斃田頭。這時候,人們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食堂。一天晚上,突然聽到有人喊,抓賊呀,抓賊呀!屋場里的人全起來了,有人舉羊叉,有的持木棒,跟著偷飯的賊窮追猛趕,直趕到寶剛爹家里,寶剛爹進屋后和衣爬上床,蒙著被子哼哼唧唧,說是病了。
若把得別個,鄉黨們定會沖偷飯賊一頓暴打,今天見是寶剛爹,饑寒起盜心,人們一句話也沒說,各自散了。
寶玉爹
就在寶剛爹楊五六摔斷腳的頭一年,寶玉爹創造了一個奇跡,不光是自家灣,就是沿東洞庭湖一線方圓幾十里,許多人都知道了一個名叫白寶玉的男孩。
自古英雄出少年。寶玉成為英雄的那一年才十一歲。
這天,寶玉,寶剛和二狗牙在上港山上砍柴。寶剛和二狗伢一邊,寶玉一人在另一邊。
天上有太陽掛著,雖是掛著,卻讓人感受不到多少暖氣。北風一個勁地吹,吹得人心里發麻。寶玉穿著一件破棉襖,棉襖上的布扣全斷了扣絆,寶玉的腰間便系了一根草繩,快砍滿一擔柴的時候,寶玉感到身上發熱了,就想解開草繩,讓棉襖敞著。就在這當口,一只老虎突然從上頭的茅草叢中撲了過來,寶玉急忙彎腰低頭,老虎的一雙前腳趴上了寶玉的肩膀,寶玉雙手抱住老虎,順勢一滾,剛好將虎抵在一棵碗大的樅樹上。另一邊的寶剛和二狗伢見狀,趕忙往山下跑,邊跑邊喊人。屋場里的大人聽到呼救聲,拿了梭鏢砍刀和棍棒,直往山上奔。這時的寶玉和老虎仍氣喘噓噓的摟抱在一起,鄉人朝虎一頓亂捅亂砍,終將那猛禽殺死。人們發現,寶玉穿的棉襖被老虎的爪子刨了個稀爛,肩胛和后背上傷痕累累。寶玉是鄉人抬回家的。寶玉不單是被人抬回了家,還胸戴大紅花,同那百多斤重的老虎一起,讓人用轎子抬著,在四鄰八村扎扎實實游了一大圈,沿途銃炮不斷,鼓樂齊鳴,人們爭睹小英雄風采,無不拍手稱奇。
寶玉在村里同齡人中除了小英雄這一光環,還有一點不同之處,是他上過四年私塾,能斷文識字。不過,這四年學不是他父母掏錢送的,他家里也是窮得叮當作響的。送他讀書的,是他大舅,大舅在鎮上開了一家染鋪,家底還算殷實,可惜的是那年冬突然得了一場風寒,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大舅一走,樹倒獼猴散,再也無人供寶玉讀書了。憑了這四年的功底,寶玉一直被人尊為秀才。
可以這樣說,我就是聽著寶玉爹的故事長大的。
夏天里,每至傍晚時分,我和健保、牛伢、塌鼻子一群小把戲,早早地在門前大塘里打完浮鳧,將身上胡亂擦了一把,然后就搬了自家的竹床、椅子、門板,在地坪里擺好,一邊搖著蒲扇,一邊等著寶玉爹的到來。寶玉爹的到來是挺準時的,用他老婆我們喊桂娭毑的話說,他在家里就是皇帝老子,鋤把倒地他也懶得去扶一把的。他一生不喝酒不打牌,煙也抽得少,唯一的嗜好是看書,而且我們從小就窺到,他手里總是端著一部《三國演義》在讀,那部書是絳紅色的,聽人說那是用上等桐油油過的,也許是年代過于久遠,寶玉爹又翻得勤,里面缺不缺頁我們不知道,我們唯一了解的,是書的四角出現了破損,尤其是被翻過來的左邊兩角全卷起來了,像團魚的裙邊。
寶玉爹喜歡坐一把木質靠背椅,這椅子很沉,墨黑墨黑的,后面的靠背呈弧形,上面雕了花,還有獸物什么的,據說是他祖上留下來的,人稱太師椅。可惜的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夜間當上了“全無敵”戰斗兵團司令的二狗伢,說那是四舊,封、資、修,派了兩個打手,強行將椅子搶走,砸爛,燒了,那是后話。
寶玉爹背著他的太師椅走到大門口,會習慣地咳嗽一聲,這實際上是一個信號,我們接到信號,立馬就奔了過去,接過他手中的椅子,抬到地坪中間擺好。寶玉爹坐上椅子,往四周環視一圈,慢吞吞地卷了一根喇叭筒,用洋火點了。有時候洋火受了潮,劃了幾根也點不著,真讓我們一個個都急死,可他總是那么從容,不急不躁,一根洋火沒點燃,又來第二根,第二根折斷,再來第三根,好像他家的洋火總愛受潮。終于點著了,寶玉爹吧嗒兩口,問,昨晚說到哪里了?我們忙說,講到曹操敗走華容道了。寶玉爹猛吸了一口喇叭筒,大聲說,好。昨晚說到,現在跟隨曹操的人馬,只有三百余騎了,曹操催促速行。眾將日:馬匹盡乏,要歇口氣再行。曹操曰:趕到荊州歇息不遲。又走了幾里路,曹操突然在馬上揚鞭大笑。眾將問道:丞相何又大笑?曹操曰:人都說周瑜、諸葛亮足智多謀,依我看,到底是無能之輩也。若在此埋下一旅之師,吾等皆會束手就擒矣。話剛落音,忽聽一聲炮響,兩邊各有五百名校刀手擺開,為首大將關云長,身跨赤兔馬,手提青龍刀,截住了去路……盡管寶玉爹一會兒說說一會兒說日,聽得我們一個個云里霧里,可他講的《三國》故事實在是太精彩了,我們聽了還想聽,百聽不厭。
寶玉爹是個《三國》迷,平時與人說話,往往一不小心就到《三國》里去了。二狗伢在家與老婆喜姑賭了氣,剛出門,臉色依然難看,恰被寶玉爹碰上,寶玉爹故作驚訝問,滿臉憂然郁結,何也?二狗伢一跺腳,走了。一日,公社里來了兩名上衣有四個荷包的國家干部,在寶玉爹家里吃飯,寶玉爹給每人倒了一杯茴砣里酒,舉杯開言道,昔有曹操煮酒論英雄,今日領導光臨寒舍,蓬蓽生輝,三生有幸,在下敬二位英雄一杯!兩位領導都是沒喝過多少墨水的,只聽人說曹操是大奸臣,如今聽寶玉爹如此一說,也不知如何作答,唯喏三聲,把酒干了。
香娛母也與寶剛爹
在老班輩人的心目中,是沒有人看好香娛馳和寶剛爹這一對的,說白了,沒有誰認為他倆可以白頭到老。再說白了,香娛馳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而寶剛爹有什么呢?跛起腳走路不說,臉上總是苦大仇深的樣子,一張嘴巴,磨盤也難壓出一個屁來。俗話說,一床被窩不蓋兩樣人,可這對活寶,一床被窩竟然一蓋就是幾十年,無論春秋還是冬夏,都沒翻過。
鄉黨們又有話說了,說香娭毑和寶剛爹之所以一輩子沒有分手,主要是因為寶剛爹脾氣好。在平日里,人們只聽見香娛馳嘴巴不歇氣,嘰嘰喳喳的,而從寶剛爹嘴里發出的聲音十回有九回就一個字,要么就是哼,要么就是嗯。要跟這樣的人吵架,想吵都吵不起來的。
論做人地道,香娭毑在白家灣幾十年,還真是沒留話柄讓人說。平日里,不管是誰,你從她家屋門口過,她總是熱情地同你打招呼,你進來糯(坐)啦!呷拿(茶)啦!一口家鄉話十分悅耳動聽。她泡的姜鹽茶和芝麻豆子茶還真是好呷,讓人呷了一盅又一盅,舍不得放下盅哩。只可惜生不逢時,若放在當年乾隆爺下江南,呷了她的茶,這茶一定會成為貢品。大伢細崽去了她家,更討她喜歡,她會變戲法似的,一會兒給你拿顆糖,一會兒抓把炸得透香的紅薯片放到你手上,讓你覺得像過年。自家灣無論大人還是細伢子,有事有事都喜歡往她家拱。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公共食堂散了伙,寶剛爹由廚房大師傅降級回到家中,香娭毑卻得了提拔,當上了婦女隊長。香娭毑忠誠履職,為集體的事更為操心了,話語也更多了。“雙搶”季節,有婦女同志“姨媽”來了,便借打不得冷水為由,想趁機在家歇一兩天,香娭毑上門了,現如今是么子時候,插完晚稻迎八一,大家都在忙,一點小困難都克服不了,臺灣還怎么能解放,實現共產主義更會是打哇哇,你說呢!婦女同志還有什么可說呢?跟著香娭毑下田了。遇上兩公婆斗嘴,妯娌不和或鄰里吵架,香娭毑沒一回不是聞風而動,她那反應之敏捷,行動之迅速,措施之得力,說話之有效,遠遠超過了后來興起的110。不過,俗話說,走多了夜路會撞上鬼,香娭毑有回上門做工作也做出了須須。
那一年,上屋里桃娭毑的兒子外號飛天蜈蚣的白招財當兵體檢合格,政審過關,地點在中國南海某艦隊,屬于海軍。平時從不關心時局與政治的桃娭毑,不曉得聽誰嚼舌頭,說南邊局勢不平靜,某小國國小野心大,時常犯邊,招財這一去,說不準哪天就會上戰場。做娘的自然心疼兒子,整天以淚洗面,哭哭啼啼。香娭毑得訊,本來也不關她么子事,可她熱心呀,于是乎她主動上門,做開了思想政治工作。香娭毑說,我看你咯硬是哭得巧,招財去當兵,今年是軍屬,光榮,明年變烈屬,還光榮些,人家想破腦殼的事哩!
桃娭毑頓時嚇得臉色慘白,死活也不讓兒子去部隊了。眼看接兵的日子一日臨近一日,大隊和公社干部輪番做工作也無濟于事,又驚動了縣里武裝部,武裝部部長來了,說要抓走香娭毑,判她的刑。鄉黨們都來做桃娭毑的工作,說香娭毑本是一番好心,并無惡意,不知者不為怪云云。好話講了幾皮籮,才把桃娭毑勸解過來。香娭毑自知說錯了話,理虧,嚇得一直不敢出門,也沒人上她家去呷茶。
平時,香埃馳和寶剛爹在家里,都是香娭毑說,寶剛爹點頭,香娭毑吩咐,寶剛爹抓落實。香娛馳說,罐里的鹽不多了,寶剛爹立馬就去了小賣部,買回一包鹽。香娭毑說,欄里豬婆昨天就開始挑食拱槽,怕是打欄(發情)了,寶剛爹正在搓草繩準備打草鞋呢,忙丟下手里的活計,去普跛爹家牽腳豬去了。鄉黨們一致的看法是,香娭毑的話,在寶剛爹那里,就是圣旨,就一句頂一萬句,就錯了也是對的,就得雷厲風行不折不扣地貫徹落實,就像毛主席的話一樣,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也有人為寶剛爹抱不平,他們覺得寶剛爹這輩子活得窩囊,活得不像個男人。男人頂天立地,男人站起屙尿,男人一跳八尺高,怕什么老婆呢?怕老婆的男人還像什么男人呢?
在那些替寶剛爹抱不平的人中,又數二狗伢最兇。二狗伢自寶剛爹當年與香娛母也結婚那晚在窗下聽壁腳沒聽出什么名堂就對香娭毑產生了成見,說香娛馳是繡花枕頭一個,中看不中用,人家說你又沒用過,怎么知道不中用呢?二狗伢說,她中用,寶剛爹在她身上辛辛苦苦刨了幾十年,蛤蟆老鼠也沒見她生過一只,害得寶剛爹要絕后。他還一口咬定,香娭毑年輕的時候曾經跟寶玉有過一腿。人家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你又有親眼看到,可不要亂說。二狗伢說,要說抓現場,確實沒抓到,可你們想想,假如他們沒得打皮絆那丑事,寶玉能那么貼心幫她寫詩嗎?寶剛又會無緣無故發那么大的火嗎?人家想想,還真像有那么回事。
那正是全國上下發瘋的年代,一夜之間,都學天津小靳莊,人人上臺賽詩表忠心,自家灣自然不甘落后,舉行了一次盛大的賽詩會,泥腿桿子們一個個像打了雞血,喝了紅茶菌,爭先恐后抒發感情,當然,這感情大多是報紙上抄寫來的,要么前言不搭后語,要么牛頭不對馬嘴,把人的肚皮都笑痛。就在這時,香娭毑上臺了。香娭毑平時認不得幾個字,村里大人小孩都清楚,若不然,怎么連烈士是什么都搞坨數不清呢?可今天,香娛母也咚咚咚大步上臺,步履是那么從容,臉色是如此鎮定,她手中不見稿子,右手倒是拿了一把蒲扇,邊走邊搖,讓人有風生水起的感覺。香娭毑穩穩地站住了,手中的蒲扇也停止了搖動,緊接著,嘴里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萬里晴空飄彩霞,
處處盛開大寨花,
翻身不忘共產黨,
毛主席愛我我愛他。
鄉黨們又驚又喜,正準備拍巴掌,沒料想寶剛爹怒容滿面地站起,大聲呵斥道,你這臭婆娘,還毛主席愛你你愛他,不曉得怕丑。他還沒說完,又是巴掌又是笑,會場里攪成了一鍋粥。
二狗伢
若論在白家灣,誰能跟寶玉爹叫板,數來數去,比去比來,還只有二狗伢。
論長相,二狗伢當然比寶玉爹差了一截。鄉黨們概括二狗伢有三句話,長相歪里鱉佬,性格犟頭術佬,脾氣性里禽佬。二狗伢自己也說,誰能跟他比,站倒坐倒都像一主禮,一副嫖客相,爹娘給的。后面四個字說出了二狗伢的不服與不屑,意思很明白,你長得標致出眾沒什么了不起,那是爹娘造就的,要比比本事。
二狗伢還真有些過人之處。他沒進過一天學堂門,是個睜眼瞎,進了縣城,連男女廁所都分不清,可他日怪,他說不認得字有么子關系,我站旁邊看著,有男人進去解手,就跟雞上籠。有人打趣,要是尿逼急了,又有人來解手怎么辦?他說就地解決唄,你沒聽說過,屙尿莫瞄人,瞄人屙不成。他還真的就地解決過,一回在岳陽樓邊為隊里買農藥,逼急了,伴著岳陽樓城墻伸手掏家伙,剛好被城管逮住,罰款五角錢,他一陣忙亂,荷包搜穿,好不容易才找到三毛。他說,我只有這么多了,本來想去巴陵面館吃碗面的,全給你們吧!城管見他如此可憐兮兮,也就放了他一馬,一分錢也沒要。
讓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二狗伢雖然不認字,可他會唱山歌和夜歌,無論山歌還是夜歌,大段大段的唱詞,他全爛熟于心,有時灌了幾口貓尿或碰上了他喜歡的女人,興致一來,他現編現唱,見什么唱什么,一點也不打頓。在我的印象中,他平日里最喜歡唱的是《十月遇姐》,這首山歌,他在很多場合唱過。據說,當年他與喜姑相親,喜姑望他一眼,很不樂意,回頭跟她娘說,娘,你看他,長得長不像黃鱔,短不像泥鰍,何里要得!娘說,伢崽吔,人不可貌相,聽說他好聰明哩,你可要看清楚,莫把泥鰍不當魚噢!二狗伢來事快,見喜姑娘對他有好感,進屋就挑水劈柴,忙這忙那。歇氣的時候,把喜姑約到屋后菜園里,說我給你唱支山歌吧!他這山歌當然不是后來我國著名女歌唱家才旦卓瑪唱給黨聽的,而是專門唱給喜姑聽的。他開言唱道:
正月與姐去耍情,
郎挑書箱上姐們,
姐說讀書書有意,
書山有路靠辛勤,
讀書原是想功名。
二月與姐去耍情,
姐在房中畫知音,
畫虎畫皮難畫骨,
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畫情哥畫何人。
二狗伢正待接下去唱六月,喜姑開口了:
六月與哥去耍情,
妹有誠心伴郎君,
有意栽花花不發,
無心插柳柳成蔭,
柳樹腳下說私情。
原來這喜姑也是一把山歌高手,半斤對八兩,烈火遇干柴,一首《十月遇姐》還沒唱完,兩人就箍頭抱頸,扭作一團了。
喜姑長一副鵝蛋臉,眼睛圓圓的,鼻子翹翹的,屁股也是翹翹的,身材不高,上下勻稱,走路就像浪擺柳,說話恰如風搖鈴,只是那鼻尖上像是有人撒了一撮芝麻,斑斑點點,風吹不落,水洗不掉。二狗伢說,這有什么,我喜歡。每逢有人說香娛母也漂亮,二狗伢就嗤之以鼻,說麥(面)子是不錯,可那是只不下蛋的雞,有卵用。說這話的時候,二狗伢有些大彎的背脊挺了起來。喜姑自從嫁到白家灣,第二年開懷,以后幾乎一年一個,都是帶了把的,連下五個崽,二狗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崽取名大鴨婆,二崽叫二鴨婆,以此類推。二狗伢常在村人面前炫擺,五只鴨婆下水,連同老子,堵得長江里半江水。
在喜姑未嫁過來之前,二狗伢在白家灣那真是一坨毒。他會唱山歌,而且常常自編自唱,現編現唱,一旦唱出來,會罵死人,也笑死咯人。一日,村人們在地里鋤棉花,正在熱渴難耐之際,路上有一少婦走過,少婦撐把洋傘,穿身藍色布衣,風姿綽約的樣子,二狗伢見了,眼珠突出,口水四濺,唱道:
遠望(那個)姣蓮(啰)穿身藍,
胯里(噸)夾一只(喲)撲水罈,
茄俚(呀)辣椒(喲)撲不(喂)滿,
一條(那個)黃瓜(喲)撲滿(啰)堧。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少婦用洋傘遮住整個臉,一溜煙似地跑了。
又一日,太陽快下山了,村人們收了工,正往家里趕,迎面又碰上一女人,這女人比前面那藍衣女人更碩麗,二狗伢又來神了,張嘴就來:
太陽(那個)落水(喲)又落(喂)洼,
大姐(那個)挑水(呀)洗胯(噸)巴,
挑一(那個)擔(來)洗一(哎)桶,
洗得(那個)麻皮(噸)泡泡(喲)腫。
二狗伢唱罷,正得意著呢,沒想到這女子也是見過世面的,只見她不氣不惱,回頭笑道,我看是先把你的嘴殼子洗腫呢!
二狗伢沒料到她來這一手,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腦殼扎進胯里去了。
寶玉爹與二狗伢
一山難容二虎。
在白家灣,寶玉爹和二狗伢算得上是兩只真才實料的老虎。有了兩只老虎,自然就有了好戲。
寶玉爹斷文識字,會講《三國》,他還有一樣看家本領,會唱翁琴戲。這翁琴戲發源于湖北通城、崇陽一帶,據說有三百多年歷史了,也就是說,比現在的國粹京劇還早了一百多年。不知哪朝哪代,這玩意兒傳到了湘北,傳到了白家灣。白家灣有個翁琴戲劇團,農忙務農,農閑唱戲,方圓幾十里,名氣很大。每年中秋季節,鐮刀往墻上一掛,劇團就開鑼,一直唱到來年的麻鞭水響,禾種下泥。大凡農戶人家,婚喪取嫁,祝壽喬遷,生崽添孫,都得請劇團來熱鬧一番,劇團進了門,唱幾場戲,這是有講究的,唱戲要唱開門戲,不能唱關門戲,就是說,要么就唱三場、五場甚至七場九場,不能唱兩場、四場、六場,唱了雙數,就叫關門戲,會給家里帶來厄運。
寶玉爹是劇團里的團長、臺柱子,主攻老生,還兼導演,他是個全褂子,平時在外面演出,哪個生病了,哪個有事請假了,那個賭氣罷演了,小生、老旦、青衣、花臉,他都能頂上,而且演誰像誰。有一年,村里有個大學生,從北京回來,大學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大學生看了寶玉爹的戲,贊賞有加,說可惜的是寶玉爹不在北京,要是寶玉爹在北京,那扮相,那唱功,與梅先生有得一比。他還給寶玉爹送了一副對聯,聯曰: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鄉黨們都夸著聯作得好,大學生到底是喝了一肚子墨水的人,說出了我們想說又說不出的話。大學生笑了,說我哪有這樣的本領,這是梅蘭芳先生的琴師徐蘭元先生送給梅蘭芳先生的。我只是借來轉送而已。鄉黨們說,那也相當不錯了。
再說二狗伢。二狗伢會唱山歌,不會唱戲,可他還有一樣絕活,會拉琴。我曾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和相當多的精力,想探究二狗伢到底是怎么學會這手絕活的,但最終也沒得到標準的答案。在老班輩人中,說法有很多種,當然,說得比較多的還是只有兩種。一種是通城拜師說。說二狗伢曾經在一個冬季里突然失蹤了,問他那瞎子老娘,瞎子老娘也不知道。后來鄰村有人傳話過來,說在湖北通城街上看見了二狗伢,他在給通城劇團搬運行李道具,于是有人就猜測,二狗伢一定是在劇團里找琴師拜師學藝了。另一種是神仙傳藝說。說二狗伢有一天咽覺突然就發作了,全身發燒,滿臉通紅,口中念念有詞,又一會兒唱,一會兒叫,如此反復,任你怎么喊,怎么推,他也不醒,至第三天才起床,拿把砍刀,去后山上轉悠半日,沒砍一根柴,倒是打死一條丈把長碗口粗的烏索蛇,三下五除二,把皮剮了,又鋸下一截竹筒,將晾干的蛇皮蒙上,做成一把胡琴,一試手,聲音又純又亮,比別個花幾塊錢從縣城里買回來的還好。
這兩種說法,哪一種更真實,更靠譜,問二狗伢,二狗伢只笑,不答。
讓許多人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是,二狗伢不識字,更不知曲譜為何物,他怎么會拉胡琴?而且會將一把普普通通的胡琴撥弄得驚天動地,如訴如泣?
平時,沒有戲唱的時候,二狗伢就在家里拉琴,他拉琴的時間沒個準,有時是中飯后,有時是晚飯后,下雨天出不了門,他可以關起來拉上一整天。我和健保,塌鼻子還有牛伢曾多次去看熱鬧,其實也不熱鬧,大多數時間是他一個人在那里忙乎,有時候,他女人喜姑站在旁邊,邊納鞋底邊伴唱。有喜姑伴唱的時候,二狗伢就越拉越起勁。
時間長了,我們都看出了一點門道,二狗伢在拉琴時,一張嘴巴就像和尚念經一樣沒停過。開始我們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經,還以為他這是裝神弄鬼呢!后來聽多了,我們也聽出一些門道了,原來他念的是外空外三內空內一之類,這是他背的譜子,后來我們也自制了一把土琴,學著拉當時非常流行的《東方紅》,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用梭捺弦,口訣是:外三三四空,內三三一外空,外三三四六四三內三三一外空。這辦法還真奏效,二狗伢的胡琴藝術密碼終于讓我們給破譯了。
二狗伢胡琴拉得好,鼓也打得好,鼓架旁邊,還釘了一根釘,掛上一面鑼,演出的時候,該拉則拉,該打則打,該敲則敲。二狗伢往臺側一坐,雙眼半睜半閉,總是那么絲絲入扣,恰到好處。俗話說,半臺鑼鼓半臺戲,在自家灣劇團,二狗伢仗了這幾手絕活,連寶玉爹也得讓他三分了。劇團新到一個地方,演員們忙著搬道具,忙著戲臺布置,忙著穿衣化妝,二狗伢叼了一根煙,這里溜溜,那里瞧瞧,碰見有些姿色的女人,打情罵俏,不亦樂乎。寶玉爹說,大家忙不過來,你也來搭個手嘛!二狗伢眼睛一翻,怎么,吃醋啦?你不見我正忙著嗎!演出結束,團里分紅,唯有二狗伢與寶玉爹分一樣多。有一年九房里有戶人家收兒媳,劇團在那里連唱了七場。最后一場戲唱的是《清風亭》,東家見寶玉爹飾演的張元秀唱做俱佳,十分感人,便單獨給他打了兩塊錢紅包,還將他請到一邊,喝了一餐酒。第二天,劇團轉到紅花村唱《空城計》,寶玉爹演孔明,唱我站在城樓觀風景,唱完城樓二字,二狗伢的胡琴不響了,寶玉爹只好硬著頭皮往下唱觀風景,引起臺下一片哄笑。收場后寶玉爹問,你怎么拉著拉著就不拉了?二狗伢說,對不起,這胡琴沒喝酒,也沒得紅包,出不得聲了。
寶玉爹氣的雙手發彈。
喜姑
在白家灣,敢與寶玉爹叫板的男人是二狗伢,敢與香娭毑叫板的女人呢?在我和塌鼻子、牛伢這幫晚輩看來,自然非喜姑莫屬了。
喜姑與二狗伢的結合,完全是靠了山歌為媒,自那回在屋后菜園里與二狗伢對了歌又對了嘴,兩人就一發而不可收了,沒過多久,喜姑的肚子悄悄地鼓了起來,她的父母見女兒生米煮成熟飯,而且還坐了喜,彩禮都來不及要,趕緊把女兒嫁了。
喜姑與香娭毑的不同之處在于,香埃馳的山水,是嫁到白家灣以后慢慢顯露出來的,而喜姑則是嫁到自家灣就顯露出山水了,喜姑的山水當然是山歌。
那天,初夏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大地.微微熏風一陣連著一陣,從洞庭湖那邊吹過來,吹得村人們一個個昏昏欲睡,都在田畈里薅禾呢,薅了老半天,還沒薅出幾丈遠。就在這時,人們不約而同地聽到了喜姑的歌聲:
一盞酒來勸情郎,
勤快之人富貴長,
我郎勤勞莫懶惰。
免得半路受寒相。
山歌就像清涼的甘泉,在白家灣的上空流淌,流進了村人的心田,吆喝聲叫好聲此起彼伏,也有一些堂客跟著喜姑往下唱:
三盞酒來勸情郎,
姐勸情哥恩愛長,
自己的妻子長流水,
他人的婆娘地上霜。
喜姑一炮打紅了。
沒多久,成立人民公社,公社下面分大隊,大隊下面建生產隊,上畈里下畈里的田土山水全部歸了公,鄉黨們外出勞作,全擠在一起,叫出集體工,又稱大打伙,大打伙的人是出勤不出力的,一些人一邊磨洋工,一邊就想方設法找樂子解悶,說,喜姑,你和二狗牙的山歌唱的好,你們倆不做事,就坐田畻唱山歌,工分給你們照記。
二狗伢巴不得,立馬就開了腔:
日頭落水下西山,
郎要行船姐要灣,
郎要行船做買賣,
姐要灣船把花玩,
要個芙蓉和牡丹。
喜姑清了清嗓子,接著唱:
日頭落水下西沉,
情姐打水洗紋身,
上邊洗干蓮蓬乳,
下邊洗干燕子窩,
洗干紋身等情哥。
往下是一人一句連著唱:
日頭落水下西山,
情姐洗澡把門關,
一怕猛虎來傷人。
二怕外人會偷看,
洗干紋身讓哥玩。
一曲歌罷,歡笑聲在白家灣的上空久久回蕩。
此后,喜姑和二狗伢常常在鄉黨們黑汗水流辛勤勞作的時候,一句連一句,一段接一段地你來我往唱山歌,給白家灣帶來了不少的歡樂,喜姑的名聲很快在十里八方傳開了。
喜姑不滿足,她跟二狗伢說,我要學唱戲。二狗伢沒一點思想準備,說自古以來都是男人唱戲,哪有女人在臺上丟人現眼的。喜姑說,不對,我聽人說,上海大世界的越劇就由女人唱。二狗伢說,沒錯,我也知道,可他們唱戲的全是女人,男女不同臺。
喜姑說不過二狗伢,又去找寶玉爹,我要學唱戲。寶玉爹似乎早有預料,笑了笑說,唱戲雖說不需要像關云長那樣有過五關斬六將的本領,可也不是誰都能登臺的。
喜姑說,我知道,我會。
寶玉爹哈哈大笑,你會,開口就說你會?跟你講,我們嗡琴戲講究的是唱做念打全面發展,單就表演方面,就分“內八功”和“外八功”兩種,“內八功”包括喜、怒、哀、樂、悲、愁、恨、驚,“外八功”包括手、腿、口、身、頸、武、道、扎等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說你會,這不是空口打哇哇!
寶玉爹如此一說,倒把喜姑的臉說紅了。她略帶嬌嗔地說,人家這不是想向你老人家拜師學藝嘛!接著又說,我聽人說,你演《黃鶴樓》里的劉備,臉上可以表演一邊笑,一邊驚慌,是真的嗎?
寶玉爹說,這本來是岳舞臺老生泰斗丁愛田老先生的絕活,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找他的徒弟偷學了一點,也只不過學了一點皮毛而已。
喜姑一聽,更來了神,纏著寶玉爹說,那你現如今就表演給我看看。
寶玉爹拗不過,當場演繹起來,把喜姑愣是看呆了。自此,她有空就跟著戲班轉,開始演個衙役跑堂的小角色,打打和聲,后來正式跟寶玉爹拜師學唱青衣,兼工花旦。因她嗓子好,身段也好,鼻尖上那一窩雀斑,經濃妝重彩那么一涂抹,早已不見了蹤影。觀眾們的評價是,跟電影里的美女不相上下,至少也可以去岳州街上的岳舞臺和百香園掛牌唱戲了。一傳十十傳百,如此這般,喜姑就有了喝彩聲,就有了粉絲。在喜姑還沒進戲班的時候,那些鐵桿粉絲都是沖著寶玉爹來的,現在的情形就有些變化了。在戲班里,基本上都是喜姑與寶玉爹配戲的,演《平貴回窯》,寶玉爹飾平貴,喜姑就演王寶釧;《朱買臣賣柴》,寶玉爹飾朱買臣,喜姑演胡秀英;《皮秀英四告》,寶玉爹飾季賢明,喜姑演皮秀英;《十五貫》,寶玉爹飾況鐘,喜姑演蘇席娟。只要兩人一登臺,觀眾席就有了喝彩聲和掌聲。自家灣的戲班成了跛子的屁股,翹翁噠,常常被人把戲擔子搶爛,每到一處,不演個十天半個月硬是下不了臺。喜姑比寶玉爹更火,臺上那一招一式,一顰一笑,讓臺下一幫后生糙仔眼睛瞪得比牛卵子還大,上個茅廁都有人跟著看稀奇,這讓二狗伢十分惱火,害得他時時留意,處處設防,直到十年動亂,全國上下,破四舊,立四新,老戲成了封、資、修,一律停演,戲班解散,寶玉爹、喜姑他們都回到白家灣,老老實實農業學大寨,抓革命,促生產,這事才得已慢慢消停。
寶剛爹和寶玉爹
寶玉爹與寶剛爹,不像寶玉爹與二狗伢一樣,合作了一輩子,也斗了一輩子,直到兩人先后過奈何橋,去閻王爺那里報到,中間的結還沒解開。寶玉爹和寶剛爹兩人,則是沒見紅過臉,吵過架,關鍵時刻還互有幫襯,一起渡過難關。
說起幫襯二字,那當然是寶玉爹首先幫了寶剛爹的。沒有寶玉爹的李代桃僵,就不會有寶剛爹一輩子的美滿婚姻。真的,盡管在鄉黨們的眼里,寶剛爹是個怕老婆的標兵,在香娭毑面前,從沒挺起胸抬起頭做過人,可俗話說得好,鞋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寶剛爹對香娭毑,是打自心眼里敬畏和滿意的。唯獨不滿意的一次,就是那次賽詩會,也就是香娭毑朗誦了愛毛主席的詩遭到寶剛爹的當場嗆白之后,香娭毑賭氣回南縣老家侄兒那里住了好些日子,還是寶剛爹親自去接才回到白家灣來。至于二狗伢說香娭毑與寶玉爹有那么一腿之事,鄉黨們似乎抱的是一種無所謂的態度,真也罷,假也罷,都有可能,都有道理,在鄉下,是沒有誰去認真追究的。
若說寶剛爹幫寶玉爹,還真有那么一回讓人刻骨銘心。那是大躍進放衛星的年代,濱湖縣舉全縣之力在青山坳修建一座特大型水庫,那個冬天,幾乎所有的青壯勞動力都上了水庫工地,寶玉爹、寶剛爹還有二狗伢自然也都上去了,每天天不亮就上了工地,晚上還得點上汽油燈燃起火把加班加點干,活兒倒是簡單,挖土運土筑土,開山炸石頭,可累呀,每人每天運多少方土,都是有任務的,超額完成的插紅旗,大喇叭里表揚,完不成任務的插白旗,開會挨批斗,開頭幾次批斗會還有蠻文明,只文斗,不動拳頭,慢慢就變了味,升了級,繩捆索綁,拳腳相加,還有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之類的都派上了用場。到后來,搶修水庫大壩進入白熱化階段,連與連排與排班與班之間,開展社會主義勞動競賽,民工們挑起土,牽起線來跑,也有體力不支者,跑著跑著就跑不動了,就掉隊了,阻礙后面的人了,這時就有負責監工的干部,論起扁擔,將其打翻在地,有的人再也沒爬起來,很快就讓土給掩埋了。
白家灣的民工中,最倒霉的算是二狗伢和寶玉爹了。細比起來,二狗伢比寶玉爹還好那么一篾片,他是平日里好吃懶做慣了,如今這一上緊箍咒,自然有些吃不消,形勢所逼,站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不對,如今還能唱什么歌,唱孝歌都有人聽,他只能咬緊牙關,硬挺著。還好,雖然沒插過紅旗,得過表揚,也沒插過白旗,挨過批斗。寶玉爹呢?若放在平時,他身大力不虧,再苦再累的活兒,也扛得起。偏不逢時,上水庫工地之前,他打起了擺子,打了半個多月,每日上晝十點鐘,準時發作,先是怕冷,手腳亂顫,牙齒打架,桂娭毑給他捂上三床四床棉絮,還不頂事,緊接著發燒,說胡話,不過他在胡話里也沒離開《三國》,這回講得最多的是關云長走麥城。什么偏方都吃遍了,什么法子都使盡了,剛剛見點起色,上邊的通知來了。
桂娭毑嚇了一跳,他這個身體,怎能上得水庫工地,這一去,準是送肉上砧板。她曉得寶玉爹的脾氣,寧折不彎從來不低頭求人的,思前想后她豁出去了,瞞著寶玉爹,去找帶隊的大隊民兵營長白招財。忘了跟大家通氣,招財在部隊待了兩年,沒有更光榮,復員回來了,當了民兵營長,如今也成了喊得水動的角色了。
他大侄子,你也清楚,你寶玉叔他打擺子半個多月了,能不能……
嬸子,這我可作不了主。你也知道,縣里下了死命令的,一個也不能拉下,好多地方,婦女同志都上去了。要說特殊情況,人人個個都有。沒等桂娭毑把話說完,招財眼皮一翻,將門堵了。
寶玉爹沒得辦法,只好霸王強拉弓,上。可到底是輸了身子的,頭三天還勉強能扛得住,再往后就幾乎要他的命了。
在水庫工地上挑土,每人每天的任務是一百擔,這是鐵板上釘釘,木匠師傅的刨子都刨不掉的。挑完一擔土,打回轉的時候,有人站在路旁,給你發一小塊篾片,手里攢足一百塊篾片了,你就可以收工了。你要繼續挑,就給你插紅旗,大喇叭里表揚。你要是行動緩慢,對不起,哪怕挑到月落星稀,也要挑下去,直至完成任務。寶玉爹吭哧吭哧往前挪,哪里挑得了一百擔呢?寶剛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找二狗伢打商量,我們多吃點虧,幫他一把。二狗伢這時像剛死了娘,哭喪著臉說,我這是泥巴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里還有能力幫他。寶剛爹急了,罵了一句,走走走,有雞巴用的貨。
二狗伢提起腳就蹈了,一連好多天,見了寶玉爹寶剛爹就躲得遠遠地,怕挨得邊。寶剛爹沒別的辦法,只好擔子上肩就拼命地跑,一天要挑上一百二十多擔,余下這二十多擔的篾牌牌,他悄悄分給寶玉爹,讓寶玉爹減輕了不少負擔。可還是不行,那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毛毛小雨,下小雨別想歇氣,搶晴天,干雨天,麻粉細雨是好天。可下小雨路上滑呀,稍不留神就會摔跤。寶玉爹一路戰戰驚驚,生怕有個閃失,越怕越見鬼,身子一閃,四腳朝天,好一陣還沒爬起,一名監工過來了,正要掄起扁擔往下劈,寶剛爹趕來,一手擋住扁擔,一手拉起寶玉爹。
自此,凡是有人調侃,搭幫寶玉爹替寶剛爹相親,讓寶剛爹鍋里有了煮的,胯里有了杵的。寶玉爹一笑,這算什么,沒有他,我早就骨頭作柴燒了。
招財
論年齡,招財比寶玉爹寶剛爹他們小了十多歲,可比我和健保、牛伢這一撥后生又大了十多歲。論輩分,他比寶玉爹寶剛爹還高出一輩。只是鄉下人到了二十世紀六十七十年代,也不那么講究了,大多以年齡大小來確定身份,故招財喊寶玉爹為叔,喊桂娭毑為嬸,不足為怪。
招財小時候很日怪,也很頑皮,除了讀書他是馬虎角色,其余的他學什么像什么,做什么會什么。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老師規定,每天要完成一篇日記,不能中斷。后來檢查,他把日記記到了那個月的三十八號。若不是發現得比較早,還不知他會寫到猴年馬月去。四年級背乘法口訣表,到了八的時候,任憑數學老師怎么教,他背的是,一八一十八,二八二十八,三八三十八……老師氣極,敲了他一丁公。第二天,數學老師倒開水泡茶,發現不對頭,這開水明明已經倒了兩杯出來,怎的又滿了?倒出來一聞,尿騷味刺鼻,這自然是招財的杰作。
老支書慶高伯的一塊菜地就在大路邊,那年種了一廂系馬樁蘿卜,白白胖胖,伸出地面小半截,十分誘人,可誰也不敢扯一個,哪個日打哈(傻)敢去招惹領導呢!招財敢。走過去一個,走過來又一個。剛剛啃完,舌頭還有點麻辣火燒的感覺呢,迎面碰上老支書,招財,你扯了我家菜地里的蘿卜!老支書蠻氣憤,聲音蠻高。有,你冤枉人。招財一點也不示弱。還有,把手伸出來,讓老子看看。老支書逮住招財一只手,正要往上提,哎喲,自己的手讓招財咬了一口。招財像條泥鰍,腳底抹油,蹈了。狗日的,你好好等著,看老子收拾你。過了一晌,支書夫人去菜地里摘南瓜,這南瓜比磨盤還大,是支書夫婦特意留了做種的,夫人將南瓜摘下,翻過邊,差點被一股惡臭熏倒,有人將南瓜掏空了,里面灌滿了屎尿,夫人氣極,一屁股跌坐于地。不遠的山上,招財笑得在地上打滾。
飛天蜈蚣的諢名從此在白家灣叫開了。
那年部隊來征兵,招財報名,所幸的是老支書慶高伯卸職去公社林場了,不然的話會是第一個就被刷下來。他在部隊幾年,是站崗、放哨?還是練武、殺鬼子?誰也不知道。他娘桃娭毑也不知道。他雖然小時候讀過三個一年級,兩個二年級,后來還混到四年級,可他不會寫信,就是寫了信寄回來,桃娭毑也不會看,她扁擔倒地,一字不識。
招財復員回來,幾年不見,人們見他白了,胖了,威武了。當上大隊民兵營長后,更是咳嗽一聲也要在自家灣傳出老遠老遠。民兵營長是干什么的,當然是管民兵的。這民兵又分為基干民兵和普通民兵兩種,十八歲到三十五歲為基干民兵,三十五歲以上為普通民兵,招財營長主要管的就是基干民兵。毛主席老人家說了,要備戰備荒為人民。毛主席老人家還說了,兵民是勝利之本。反修防修,解放臺灣,把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勞苦大眾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我們民兵太重要了。這一年的雙搶過后,招財營長趁細伢子放了暑假,將白家灣年滿十八歲到三十五歲的男女,全部集中到學校的草坪里,進行半封閉式訓練。開頭幾天為隊列練習,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練到齊步走的時候,遇上了一點小意外。招財營長在南邊駐扎了幾年,回來說話就有些變化了,自家灣的父老們說他兔子不咬人咬槍(腔)了。比如喊口令,一,一,一二一。到了他的嘴里,就成了呀,呀,呀兒呀。基干民兵們先是著死勁忍著,忍著忍著,屁眼里忍酸了,實在忍不住了,大鴨婆剛過門的媳婦杏子情急之下沒憋得住,一個響屁嘣了出來,這下整個隊伍里就炸了鍋,半天半天都收不攏來。
一二一不好訓,招財營長決定提前舉行實彈演習。這下民兵們可來了興趣,一個個躍躍欲試。縣武裝部的領導也高度重視,除帶來了一批真槍實彈,還專門派了一名參謀來現場指導。公社武裝部長更是不敢懈怠,從百忙中抽出時間,親臨督戰。
實彈射擊可不是鬧著玩的,得一步一步的來。先由縣里來的參謀介紹半自動步槍的構造、性能,接著講扛槍端槍瞄準的要領。眼睛、準星、目標,三點成一線,兩只眼睛,左眼閉,右眼睜,扣動扳機的時候,要屏住呼吸,保持絕對靜止狀態。參謀講完了,民兵們一個個端槍練習,參謀、武裝部長和招財分頭示范、糾正。招財在糾正杏子搶托抵肩的動作時,趁機在她的胸脯上摸了一把,杏子的臉上立馬就掛了一塊紅布。
這一天,實彈射擊正式開始了。大清早,操坪的四角就有民兵把守了,看牛的放羊的砍柴的扯豬草的無論男女老幼各色人等,一律繞道而行,不許停留,也不許觀望。參謀讓招財將全體民兵分成五人一組,每人五發子彈。為慎重起見,參謀,武裝部長、招財,另挑了兩名男民兵組成了第一組進行試射。這時,太陽毒毒地照著,整個操坪里,空氣凝固了。一陣噼里啪啦槍栓的掰動聲響過之后,緊接的是驚天動地的砰砰槍聲。再往下,就是報靶員的聲音了:一號靶,四十九環;二號靶,四十八環;三號靶,零環;四號靶,二十八環;五號靶,三十五環。操坪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笑聲。
參謀將招財拉到一邊,怎么回事,你不是當過兵嗎?
唉,你不知道,我在部隊喂了幾年豬,從沒摸過槍。說話時,招財一臉愧色。
招財實彈射擊吃了個大鴨蛋,這讓他在白家灣多多少少丟了一些顏面。第二年,當他再一次把民兵們邀合到一起訓練的時候,他又使出了新招了。
營長,今年還打槍嗎?杏子閃著一對大眼睛笑著問。
不打了。那家伙沒什么意思,也很危險。招財回答,他那雙眼睛直直地往杏子的脖子下面鉆。
杏子有意無意地提了提衣領,接著問,那今年搞些么子呢?
到時你就知道了。招財故意賣了個關子。又問,你家大鴨婆呢?
杏子一笑,你明知故問,他不是去海南制種了嘛!都走了兩個月了。
招財忙說,這我知道。我是問他什么時候回來。
杏子想了想,說,他又不來信的,我聽人說,只怕還要四五個月才能回。
招財故作驚訝,要這么久,你受得了哇!
杏子沉默一氣,說,不是還有你嗎?說罷,扭著屁股走了。
招財沖著她的背影喊了一嗓,你等著。
過了幾天,民兵們在招財營長的安排下練習抓特務。說某一天,蔣介石派飛機來了,在白家灣空降了一名特務,白家灣的民兵可不是吃素的,從來都是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只要有誰膽敢來侵犯,毛主席光榮的民兵戰士,一定能很快就將其完全徹底地消滅之。
特務由招財親自扮演,藏在屋后上港至孝女坡的山上,民兵們分頭去搜索,誰要搜到了,獎勵一條毛巾和一只把缸。出發前,招財悄悄把杏子喊到一邊,說我會藏在鐵路下面的涵洞里,那里非常隱蔽,人們一般只會注意山上,不會注意路下。
杏子杏眼一瞪,說招財哥你跟我說這個干么子,你是個口頭革命派,只說不做的。
招財詭異一笑,聽我的,會給你一個驚喜。
傍晚時分,一盞孔明燈在白家灣大隊部門前徐徐上升,這是警報信號,看到這個信號,自家灣的民兵們拿的拿扁擔,操的操棍棒,如馬蜂出窩一般出發了,果不出招財營長所料,他們一個個爭先恐后直往山上狂奔。健保、牛伢幾個調皮角色一邊跑一邊唱著自編的歌曲,革命軍人個個要老婆,一個兩個不呀不為多,三個四個奈呀么奈得何,五個六個政府不許可。
杏子走走停停故意落在后邊,見戰友們全都上山了,她才彎腰鉆進了涵洞,涵洞里光線暗暗的,冷風嗖嗖的,杏子打了個寒戰,她正欲轉身走人,她的腰突然被人緊緊箍住了,杏子一緊張,差點叫出聲來。
別出聲,是我。招財營長迅速將杏子扳倒,一雙手在她身上恣意游動起來……
香娭毑與喜姑
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有事都藏在心里。
二狗伢跟寶玉爹斗了一輩子,喜姑與香娭毑恰恰相反,他倆倒是親近了一輩子的。
香娭毑給人的印象是一個能干婆,可她見了喜姑,妹妹長妹妹短的叫得十分親熱,從不在她面前逞能的。沒事的時候,喜姑也喜歡到香娛母也家里來串門。無論白天晚上,刮風下雨,只要喜姑一到,香娭毑就把寶剛爹支走,去去,到外面去,我們姊妹打講,你到屋里湊什么熱鬧。
寶剛爹一出門,香娭毑就給喜姑泡姜鹽芝麻豆子茶,妹妹你多呷幾盅,這拿(茶)呷了去寒。喜姑也就敞開了肚皮,呷了一盅又一盅,呷得一身上下熱熱乎乎的。
香娭毑從屋里拿出了一件正在編織的毛衣,妹妹你給我看看,我總覺得領子這里有點不對頭。
姐,這是給寶剛爹織的吧?顏色真好看。喜姑夸贊道。
香娭毑一笑,你看我不給他織還能給誰織。
喜姑接過毛衣,將香娭毑織錯了的地方撤掉,又重新織起來,一邊織一邊似在想心事。香娭毑裝作沒看見,到廚房里灌開水去了。過了好一陣,喜姑說,姐,你這么靈泛,哪么不去學戲,學戲可好玩哩!
香娭毑說,我哪有你靈泛,人長得水靈,記性又那么好,會唱山歌,還會唱戲,我可是一樣也學不來的。
香埃母也不肯學戲,可她樂意陪著喜姑去寶玉爹家里學戲。
開頭,喜姑來找香娭毑,姐,我今晚有別的事,想去師父家里學戲。她稱寶玉爹為師父的。
香娭毑說,那你快去咯!
喜姑說,我想你陪我去。
香娭毑一時笑得很開心,我的咯活爺皚,你去學戲,要我陪么子,我在那里會礙手礙腳。
喜姑囁嚅著說,你不曉得,天黑黑的,我有點怕。再說,他家那婆娘,一張苦瓜臉,我跟她冒話說。
好好好,走吧!香娭毑牽了喜姑的手往門外走。
漸漸地,喜姑發現,其實,香娭毑是真心樂意陪她去學戲的。喜姑還發現,師傅那婆娘桂娭毑,只要一見香娛馳,那張臉就不是苦瓜臉了,臉上就有了笑容,這邊兩人在教戲學戲,那廂兩人有說有笑,沒完沒了。有時候,二狗伢也提著琴過來湊熱鬧,他的胡琴一響,這戲就教得越發有味了。
一日中飯后,喜姑正在家里閑著,就想著去香娭毑家里喝茶,然后晚上一起去師傅家里學戲,一出《劉海砍樵》,還只學了一半呢!就在這時,寶剛爹來了,寶剛爹站在門外,嗡聲嗡氣地喊,喜姑,喜姑,你姐要你去我家里坐坐。
喜姑答應著,趕緊換了一件衣服,出門一瞧,寶剛爹早已不見了蹤影。她徑直往香娭毑家里走去。老遠就看見香娭毑坐在屋前小坪里,與她坐在一塊的,還有桂娭毑,桃娭毑,這讓喜姑頗感意外。
哈(傻)站著做么子,坐呀,椅子給你擺好了,拿(茶)也給你泡好了。香娛馳說。喜姑就趕緊坐上了。
這時,頭頂上的太陽正暖暖地照著,四個女人的臉上,寫滿了陽光,寫滿了幸福。
前一段大家都各忙各的,姐妹們都好久沒坐在一起開過臉了,今天,想請你們兒個一起開開臉,高興高興。香娛母也說著,打開一個小布包,布包里裝著燒熟碾細了的石膏粉,一根棉線,她拿起棉線,將線的兩頭連接在一起,然后用雙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將線勾成一個套,對桃娭毑說,你先來吧!桃娭毑順從地將椅子挪到香娭毑面前,從布包里抓起一撮石膏粉,涂抹到自己的額頭、眉毛和兩鬢上,然后閉著眼,仰起頭,隨著香娭毑雙手拇指和食指的不斷扯動,棉線快速地在桃娭毑的臉上絞動著,一根根細細的絨毛便被拔了下來。不一會兒,桃娭毑的臉上便容光煥發了。拔完桃娛馳的,又拔桂娭毑和喜姑的,最后,桂娭毑反過來給香娭毑拔。四個人的臉全部開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大家開心地笑了。
喜姑說,今天真高興,我給你們唱段戲吧,這是我最近找師傅才學的,《五女拜壽》里楊三春的一段,唱不好莫見笑。
說畢就開了腔:
花樹同源不同根,
我與那姐妹并非一母生。
當年生父曾遭嚴嵩害,
救孤女爹爹收我做螟蛉。
難得爹娘多恩寵,
我終生不忘養育情。
兩手、兩手……
喜姑忘詞了,真窘迫之際,香娭毑接腔了:
兩手空空無孝敬,
喜姑接著往下唱,香娭毑跟著哼:
爹娘責怪愧我心。
低房粗糧不要緊,
你聽他陋室發奮讀書聲……
一曲唱罷,喜姑忘情地摟著香娭毑說,姐,原來你會唱哩!
香娭毑笑,我會唱個屁,跟著你們瞎哼哼。
四個堂客哈哈大笑。
誰料到,好景不長,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這種溫馨與寧靜,被二狗伢的一陣鑼響敲破了。
激烈的鑼聲是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響起的,二狗伢一邊敲鑼,一邊高聲大叫,大家快來呀,快來捉奸啦!
人們打著電筒,舉著火把,蜂擁而至,沖在最前面的,是招財和塌鼻子。是哪個?招財問。
還有哪個,是寶玉和香娭毑。二狗伢接著說,我看見他們兩個偷偷進了這碾屋,就把門從外面搭上了,他們誰也跑不了的。
碾屋是白家灣公用的,里面有輾盤、榨油機,平時不榨油不輾米的時候,有人進去。
招財提起一腳,就把門踹開了。出來!他高聲喊著。
出來呀!平時我說你們總是不信,說捉奸要捉雙,今天你們可沒話可說,沒屁可放了吧!
二狗伢比抓了個國民黨特務還激動,他舉起手中的銅鑼,又重重敲了兩下。
碾屋里慢慢地走出了兩個人,走前面的是一臉慍怒的寶玉爹,走后面的是披頭散發的喜姑。怎么,是你!你不是說頭暈早早地就睡了的嗎?哎呦,你這死婆娘,不要臉的家伙,你叫我這張臉往哪里擱喲!二狗伢竭斯底里地叫罵著,一鑼錘砸向自己的腦袋,額頭上瞬間腫起雞蛋大一個包,樣子非常嚇人。
招財與杏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自那日在涵洞里一陣非常忙亂的動作之后,杏子就感覺一刻也離不開招財了。別看招財平時總是一副你借他的米還了他糠的樣子,兇巴巴的,可他做那事的時候,細致著呢,溫柔著呢,哪像大鴨婆,爬上來就胡沖亂撞,三下五除二,沒了。招財可不知這樣,一邊做還一邊問,感覺怎樣?哎呀,杏子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杏子巴不得每天太陽一出來就快點落下山去,太陽落水了,天就黑了,天黑了她就好與招財幽會了。他們幽會地點沒個固定,也就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有時去涵洞,有時在生產隊牛欄邊的草堆里,有時趁二狗伢和喜姑睡了,招財就從后門溜進屋。招財說,這叫游擊戰,游擊戰太好了,毛主席當年就是靠游擊戰起家的,游擊戰萬歲。
這一晚,杏子認為睡前面屋里的二狗伢和喜姑睡著了,就輕輕把后門打開,放了招財進來,兩人正準備親熱,忽聽隔壁房里動靜大了起來,二狗伢邊干邊喊,老子搞死你搞死你,看你還到外邊偷人啵!二狗伢話沒落音,喜姑又叫起來,那聲音聽來好怪好怪的,杏子一聽就知道,喜姑那聲音是裝出來的,那是么子叫床,簡直像殺豬。
招財與杏子的游擊戰沒有萬歲,一個多月后麻煩就來了。這個月,杏子的大姨媽沒來,開頭幾天,她也沒在意,可過了二十多天,還不見蹤影,她有點急了,偷偷地一個人去公社衛生院作了檢查,一位眼鏡醫生說,恭喜你,懷孕了。杏子一聽,腦殼里嗡地一聲,一身冷汗就出來了。她把這消息告訴招財,招財也慌了神,怎么就懷了呢?這時候怎能懷呢?杏子說,別這個呢那個呢的了,你是男人,快拿個主意吧!招財想了想說,去醫院打掉。
杏子就去了公社衛生院,這回不是她一個人,招財找支書扯了個謊,說公社里要開會,也去了,不過沒有同行,杏子走前頭,他走后頭。還是那位眼鏡醫生,怎么又來了,哪里不舒服嗎?杏子搖搖頭,說我不想生,想打掉。眼鏡醫生問,帶單位證明了嗎?杏子又搖搖頭。眼鏡醫生說,不論是刮宮還是引產,都得有單位證明的,你快回去開一個吧!
杏子回頭跟招財說,要不,找塌鼻子開一個。塌鼻子剛提了大隊秘書,管著紅巴巴。招財忙說不行不行,塌鼻子曉得,不出三天,全自家灣就都曉得了。我想,還是去岳陽試試看。說著,招財從荷包里掏出二十塊錢,遞給杏子。去岳陽我就不陪你了,你讓你妹妹同去吧。
杏子回到家,跟喜姑說,有點不舒服,想回娘家住幾天。實際上,杏子約了妹妹,徑直就去了岳陽,連著跑了幾家醫院,都是一個腔,要證明。杏子回到白家灣,招財又給她出主意,干脆拍個電報給大鴨婆,到時就說孩子是他的。可大鴨婆回電報,說正是制種的關鍵時刻,領導不批假。這事又斷了希望。
這天,杏子娘來看女兒了。上次回家,杏子就把自己的丑事跟娘和盤托出了。杏子見了娘,眼淚嘩嘩地流,躲房里跟娘說,這孩子不打下來,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娘說,我聽人說,吃半生不熟的綠豆可以打胎,你不妨試試看。杏子就照著煮了綠豆,拼著命吃了大半碗,幾天過去了,還是不見效。
晚上,杏子約了招財,兩人躲在牛欄旁的草堆里,招財又要做那事,杏子死活不肯,她說,我已經被你害成這樣,你還要來害我。招財說,聽人講,在肚子上加壓,可以把孩子壓出來,我們試試吧?杏子無奈地說,那就試試吧!杏子仰著平躺下來,招財先是用手摁在杏子的肚子上,使勁往下壓,然后又橫躺下去,來來回回不停地翻滾,杏子在下面痛出一身大汗,她不敢叫喚,將手臂緊緊堵住嘴巴,不多久,手臂上咬出血來,黑糊糊的一片。后來,杏子實在禁不住,一身尖叫,暈了過去。
幾天過去了,杏子的肚子里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杏子絕望了。招財哥,看來我只有死路一條了。她說。要死我們一塊死。招財回言。
杏子和招財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兩人一起投洞庭湖,投湖好,死得完整,死得干凈,最好是蒼天照應,一個大浪沖過來,把兩人的尸體沖出老遠老遠,沖到太平洋里去,讓白家灣的人找不到,不,讓全中國的人都找不到。
傍晚時分,杏子先到了約定的地點,一會兒,招財也來了。杏子今天穿戴一新,臉上還搽了厚厚的一層雪花膏。招財老遠就聞到了香味。杏子麻利地脫了褲子,躺到沙灘上,幽幽地說,招財哥,來吧,這輩子我們是最后一次了。招財點了點頭,也把衣服脫了,扒在杏子身上,可他下邊那東西總也抬不起頭來。兩人只得重新穿好衣服。杏子說,走吧!杏子在前,招財在后,兩人牽著手,朝湖里走去。
一個大浪打來,把招財和杏子打散了,招財一連嗆了幾口水,他拼命掙扎著,好不容易爬到岸邊,這時,一道手電筒光朝他直射過來。
誰?招財有氣無力地問。
我。招財聽出,這是二鴨婆的聲音。
尾聲
招財被二鴨婆帶回了白家灣。第二天,他就被縣公安局的人帶走了。他不光被撤掉了民兵營長職務,還因流氓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杏子的尸體真的如她所愿,一直沒有找到。
大鴨婆從海南島回來了,只在白家灣待了三天,就回海南島去了。兩個月后,他結束了海南島的制種工作,不光自己同來了,還帶回了兩個姑娘,一個挺著大肚子,一個又黑又瘦,說是兩姐妹,說話伊伊呀呀,吉里丫里,只有大鴨婆聽得清白。兩姐妹同一天嫁給了大鴨婆和二鴨婆。自家灣的人后來才知曉,杏子拍電報要大鴨婆回來,大鴨婆當時是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脫不得身。若不是杏子和招財兩人造孽,大鴨婆還不知道怎么在海南島了難。
大鴨婆二鴨婆成親不久,門庭上的新婚對聯尚未褪色呢,二狗伢就意外去世了,他是傍晚時分在池塘邊洗腳時遭蛇咬了,叫了足足兩個時辰后咽了氣。
寶玉爹和寶剛爹活過了八十,他們是同一天走的,屬于無疾而終。
二狗伢和寶玉爹走后,白家灣的戲班就徹底解散了。有時候,也有年輕后生家對喜姑說,您老人家來一出怎么樣?喜姑搖搖頭,倒了嗓,唱不出了。那就來一段山歌?喜姑還是搖搖頭,都記不得詞了。這時就有人說,別難為她了,你們沒聽說俞伯牙彈琴的故事嗎!
招財在牢里只待了一年多就回來了。他不是在那里改造得好提前釋放,而是發瘋了。回來后,他不跟任何人說話,整日里蓬首垢面,踽踽獨行,晚上也很少在家里住宿,大多數時間就偎在涵洞里和牛欄旁的稻草堆里。
白家灣成了健保、牛伢和塌鼻子們的天下,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演繹著自家灣的今天和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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