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風一般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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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肉體變成一把輕灰，飄撒在玫瑰花枝間，那些花枝上的骨刺再也不能夠傷害到我，因為我已經沒有可被傷害的肉體，有的只是如風的靈魂。

今夜的月亮大而圓，夜空中有一種白色的清輝，好像稀釋的牛奶一樣。幾顆大星泛著冷冷的銀光。我變成一縷清風，無拘無束，體會到古人說的“吾有大患，惟吾有身，及吾無身，夫復何患”那樣一種境界。沒有了肉身，也就用不著再去找工作，找戀人，不受愛憎情仇之苦了。我甚至不怨恨那個殺死我的人，是他把我的靈魂從肉體的軀殼里解放了。

可是，且慢，我這是要到哪里去？我發現我正潛入一片桂花樹的馥郁芬芳之中，停留在桂花樹冠上，向一扇罩著粉紅色紗幕的窗戶張望。窗臺是白色大理石材質，上方有鏤花的裝飾，模仿歐洲洛可可式建筑風格……我意識到這是白麗筠的居所。我為什么要到她這兒來呢？

想到這里，我扭身便走。沒有肉體的羈絆，我在空間移動的速度只在一轉念間，好像一縷青煙被風嗖的一聲吸去，我已來到一座紅磚小樓內。我看見了那個與我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葉靄玲。她正在窗下編織，我不知道她編織的是誰的衣物。我想上前去愛撫她，可是我既沒有形體，當然也就無從做起，只能幻化作一片陰翳，使她感覺到目光看不清手里的編織物。

葉靄玲沒有白麗筠長得好看。她們都曾是我的同學，白麗筠是小學同學，葉靄玲是中學同學。我湊在她的耳畔說，你忘了吧，葉靄玲，今天是你的生日。葉靄玲放下手里的編織物，側頭凝想，那目光似乎在說，算了吧，顧明星，難為你還記得我的生日，可是我的生日我自己記得呢，用不著別人提醒。

我想向她表達我的愛情，但是一個靈魂像活人那樣說“我愛你”是荒唐的。于是，我只能用別的辦法來暗示。靈魂如風，我鉆進她的電腦，在保護屏幕上幻化出一行數字，那行數字像游動的風一樣在電腦屏幕上飄忽：5201314（我愛您一生一世）。葉靄玲瞥見了，心有靈犀，輕輕點了一下鼠標，5201314不見了。她的手指把鍵盤敲得一陣噼啪亂響，屏幕上顯示出：（520+1314）×10。哇，是我愛的十倍！我大喜過望。連聲說，謝謝，謝謝。她的臉上流露出高傲的冷笑，像鋼琴手奏出最強音那樣一擊回車鍵，上述公式的計算結果立即出現了：18340。我把這一串數字讀出聲來，馬上就明白了：一巴扇死你！

我宛如掉進冰窟窿一樣，灰心喪氣，渾身冷得發抖。突然，門開了，白麗筠走了進來，高跟鞋篤篤篤地敲擊地面。我熱情地向她表示歡迎，不料從白麗筠的身后閃出一個戴黑面罩的男子，露出兩只恐怖的眼睛，一下子閃到我的身后。他的胳膊與我的胳膊扭絞在一起，我動彈不得，他卻騰出雙手搬著我的腦袋，猛地一擰，我的頭顱就掉了下來，好像瓜蒂熟透的西瓜那樣

我被殺死了，我又一次被殺死了。這怎么會呢？一個靈魂怎么會被扭斷脖子呢？我雙手捧著耷拉下來的腦袋，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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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拖著一只拉桿箱，背著一把吉它，回到了生我養我的故鄉。故鄉的火車站在我上學期間翻新了，變得氣派堂皇，車站前的廣場也比以前更開闊一些。我高興地看到家鄉已經步入一個初步發達的中等城市，期望著在這里能夠找到我個人發展的空間。

回家之前，我在北上廣各駐了一段時間。人們說大城市就業機會相對多一些，可是我除了干過一些站在街頭散發小廣告、幫裝潢公司拉客戶、給快餐店送外賣之類的零散活兒，并沒有找到一個正式工作。我像一只候鳥從祖國的北方飛到南方，哪兒也沒有我落腳生根的地方。無奈，我只有回到故鄉小城，在這里我起碼可以找到一張不花錢就能過夜的床鋪。

葉靄玲也是我回來的一個理由，她跟我在QQ上建立了聯系之后，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葉靄玲是我中學同學，沒有考上大學，職高畢業后就找門路上班了，在一家生產油漆什么的工廠。據她說廠里味兒不太好聞，就這破工作也是費了老鼻子勁兒才找到的。我們可以算是網戀吧？但是絕沒有網友見面的陌生、刺激、或尷尬，我知道她是一個長相一般的姑娘，矮矮胖胖，蒜鼻頭，肉眼睛……但是人蠻精神，笑起來像小鈴鐺一般清脆。再說了，我能嫌惡人家的模樣嗎？我算是哪棵蔥呢？

當天晚上，我便與葉靄玲見了面。約會地點選在了沙塘的湖心島。島是由清淤工程的污泥堆積而成，修了一條窄窄的棧橋與陸地相連。楊柳依依的岸邊，我與葉靄玲難以免俗地接了吻。沒有預料之中的那種激動，葉靄玲的反應好像也帶點兒表演性質。我不由得有點兒泄氣，白天見到白麗筠的情形不由自主地浮現在眼前。

當我拖著拉桿箱走在半邊街上，陡然看見一輛豪華踏板電動車迎面駛來，駕車的是一位窈窕動人的女性，只見她穿一件翠綠色的獵裝式風衣，內襯薄如蟬翼的彩紗，伴著一陣微風駛來，風衣下擺被風鼓起，讓人看見著肉色絲襪的健壯大腿。那形象令人聯想到一只螞蚱，飽滿的大腿彈跳而起，張開硬殼的外翅，舞動粉色的內翅，在草地上空飛翔。

這是誰?。吭趺慈绱四吧质煜ぁ彝蝗挥浧鹚俏倚r候的玩伴，內心陡然涌起一股洪波。我只顧欣賞她的美色，驚訝于她那炫目的亮麗，差點兒忘了辨認她是誰？我在大腦的溝回里搜索了好一陣，才找出她的姓名——白麗筠。她是我小學時的同學，跟我家住過隔壁，沒等到上初中就因為搬家分手了。這些年來我們幾乎沒有什么聯系，偶爾見面也只是靦腆地笑一笑。而我上大學之后這幾年，幾乎連見一面的機會也沒有。

比起葉靄玲來，白麗筠實在太出色了，以至于我忍不住當著葉靄玲的面談起了她。我說我回來的路上，在那條繞著沙塘沿彎成一個弧度的半邊街上，看見一位騎踏板電動車的女子，那車子款式新穎，造型別致，一邊掛一個咖啡色的流線型音箱，真叫一個酷字。更巧的是騎車的女子竟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

葉靄玲撇了撇嘴說，你說的是白麗筠吧？

我吃了一驚，葉靄玲怎么認識白麗筠呢？雖然她倆都是我的同學，卻一個在小學，一個在中學，兩人并無交集，葉靄玲怎么能一口報出白麗筠的名字來呢。我說，你認識白麗筠？

葉靄玲說，白麗筠大名鼎鼎，誰不認識啊。

我問，她怎么就出了名呢？

葉靄玲說，白麗筠是個大美人嘛，追她的人不要太多喔。你看到她騎電動車可真稀罕。要不是到半邊街那條狹窄的老街去，她在大馬路上總是開寶馬的。

我又吃了一驚，白麗筠有寶馬車開嗎？我知道她連大學都沒考上，有沒有工作很難說，她憑什么開得起寶馬呢？

葉靄玲對我的驚訝有點不屑了，她說，你干嘛大驚小怪的？怎么？對她有意思了？告訴你，她可輪不到你來追。

我承認，白麗筠如今確實漂亮，可是只有我知道，她小時候有個外號叫“小禿子”。她的父親白三刀跟我父親在同一個廠子.因為身材矮小，沒能耐，經常受人欺負。她的母親個子挺高的，身材苗條，容貌姣好，卻不太愛管家務，也許還挺風流吧？小禿子的父親白三刀跟妻子老是吵架，懷疑她紅杏出墻，一次吵得昏了頭，白三刀跑到廚房摸了把菜刀，在自己的腦門上砍了三刀，流了不少血。白三刀這個外號就是這么來的——他姓白，白挨了三刀。小禿子并不真禿，而是在她小時候頭發里老是有虱子，她母親給她用篦子篦頭，怎么也篦不干凈。她父親自三刀一氣之下，索性給她剃了個禿瓢，好清洗打理。一個快要上學的小姑娘剃一個光葫蘆腦袋，那情形是很奇特的，于是我們這些鄰居小伙伴便模仿大人們叫他父親自三刀的做法，給她取了一個外號“小禿子”?；叵肫饋恚@外號并沒有侮辱的意思，倒是有點兒親切的感覺，但是當時白麗筠的感覺恐怕不是這樣。日久天長，誰也沒有想到當年的小禿子出落成一個絕色大美人，說國色天香也許夸張了，要說在我們這座小城數一數二那是沒有異議的?？墒遣还芩L得多么漂亮，就好像一只金鳳凰是從寒窯里飛出來的，我們這位姿色傾城的女同學，來自一個寒酸的家庭，這個家至今還龜縮在半邊街曲里拐彎的狹窄巷道里。

葉靄玲看我不說話，又多心了。她用肩膀蹭了我一下，說，嗨，嗨，瞧你魂不守舍的樣子，小心叫人把小魂兒勾走了吧？

我感覺她好像一枝帶刺的玫瑰，她們都是帶刺的玫瑰，你稍不留意，就會被扎一下。

2

我四處奔波，在家鄉小城重新開始了我艱難的求職之路。

在大城市想找份工作立穩腳跟是很難的，想不到在小城市生存競爭也這么激烈。一個薪水低得不能再低的職位，竟然有十多名大學生去搶，更不要說稍微像樣的工作了。我從一家招聘英語教師的輔導培訓學校摔門而出，因為他們一個月僅開1200塊錢工資加一點菲薄的課時費，這么低的待遇還要任課老師雙休日去公共場所拉生源。我想象自己站在少年文化宮門前像出臺的婊子拉客那樣，腆著臉拉小學生們來參加培訓，簡直無法忍受。薪水再低我都忍了，準備先干著再說。唯有這拉生源的條件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我摔門而去。

我騎一輛自行車從城東轉到城西，實在沒有希望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只好打了一份臨時工。在一處剛剛完工的住宅樓下，我給人家搬了半天紅磚和水泥，掙到二十塊錢。

找工作碰壁回來，在一家小油漆廠工作的葉靄玲安慰我。她總是說，不要急，慢慢來。我苦笑笑，為了擺脫尷尬，我跟她講了一個笑話。我說，我們學校搞了一座雕塑，一位少女左手抱著一本書，右手高高地托舉起一只和平鴿。校領導向全校師生征集雕塑名，答案自然是五花八門。結果你猜，大家評出的最佳雕塑名是什么？不知道吧？我告訴你，讀書頂個鳥用！

嘻嘻，葉靄玲咬著嘴唇淺淺地笑。哈哈哈哈，我肆意狂笑起來，直笑得眼睛里冒出了淚花。葉靄玲卻不笑了，她不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如果是，她就悄悄轉過臉去算了，讓我獨自出離憤怒一會兒。可是她望著我，臉上帶著困惑不解的表情說，你怎么哭啦？我一甩頭，淚水飛了出去，我瞪起眼睛說，誰說我哭啦，誰說我哭啦。我的眼睛迅速眨巴了幾下，馬上就變干了。

第二天，我又去找尋剛剛竣工的住宅樓打點零活。明知道這沒什么意義——這是一種一工作，但又不是工作。你瞧，我們的漢語是多么混亂。但是你知道的，你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意思。我并非缺這點零花錢，回到父母身邊，總有一口飯吃的。即使什么都不干，也不會餓肚子?？墒俏覍嵲谔醵僧斄耍麄€一個十三不靠，我需要有個什么事來占用我，消費我，把我磨耗了，才能在不痛快中找點兒痛快。這又是一個多么吊詭矛盾的話呀。我相信要是翻譯成英語，簡直能把那些老外難死。無聊中我想起那個讓“布考斯基”淚流滿面的中文試卷：老豆給領導送紅包，領導問：這是什么意思？老豆：意思意思。領導：你這就不夠意思了。老豆：小意思，小意思。領導：你這人真有意思。老豆：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領導：那我就不好意思了。老豆：是我不好意思。——請問，上述“意思”分別是什么意思？我想再牛逼的“中國通”看了上述試題也只好交白卷。雖然想這些東西太無聊，但是我無所事事，這么想想讓我開心，世上總算還有人也像我一樣沒轍。

我的思緒這么隨風飄著，我的身影也像幽靈一樣在那個剛剛建成的小區里晃蕩。晃蕩到小區的西邊，有一座會館式的二層建筑，那是小區的售樓部。我懷著買不起看個熱鬧的心情，走進去隨便看看。不料，在這兒我又遇到了白麗筠。

白麗筠說，呀，你才來看房呀，這座樓盤好的已經賣光了。

我訕訕地冷笑，心想，我哪里買得起房，我拿什么買呀。但我沒說話。雖然我沒說話，但我臉上的氣色顯然把我的心理活動暴露出來了。

白麗筠說，小顧，這么多年沒見，你還是那么氣盛。

我說，我連氣都快沒有了，哪兒還盛得起來。

白麗筠笑著岔開話題，說，老同學，你現在在哪兒高就呀？

我說，還高就呢，就差沒有餓死了。你沒聽人說，大學畢業就意味著失業嘛。

白麗筠說，這么說，你真的還沒有找到工作？

我說，騙你是小狗。

白麗筠說，你畢業都好幾年了吧？

我說，是啊，在北上廣都混過，混不下去只好灰溜溜地夾起尾巴逃回來了。對了，你看起來很發達呀！

白麗筠說，你別笑話我，我不過是做一名售樓小姐，有什么發達不發達的。你回來有一陣子了吧？

我想起回鄉后第一次見到她，在半邊街上騎一輛高檔踏板車的情景，心里默默算計過去了多少日子，說，是啊，一晃又是好幾個月過去了。

白麗筠說，你不找個正式工作怎么行呢？我倒是認識一位領導，似乎可以幫上忙。那家單位是國企，不知道你嫌不嫌？

我說，我只有被人嫌的份，哪里敢嫌人家。再說國企很不錯啊，我正巴不得呢。

白麗筠說，那好，我交代一下，這就帶你去找他。

我瞠目結舌，沒想到她是這么爽快的。白麗筠走人后臺，跟她的銷售經理打了個招呼，引我出了門。

門口有一輛火紅色的“馬6”泊在停車線內，那便是白麗筠的座駕。我見不是傳說中的寶馬，冒傻氣地問，這不是你的車吧？白麗筠錯會了我的意思，信誓旦旦地說，當然是我的。我由此知道了，世間許多口舌都是捕風捉影，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3

白麗筠的馬6載著我，開過繞城河上的一座鐵拱橋，去了開發區。這里有大片荒置的土地.有的被白圍墻遮起來了，但是里面突起的土丘上，可以看到枯瘦的茅草在秋風中瑟瑟發抖，暴露出并沒有被開發利用。開發區的道路修得非常好，清一色的柏油馬路新嶄嶄的，比用水洗過的還干凈，汽車的輪胎摩擦著地面，有一種好聽的沙沙聲。

不久我們就看見兩座雄奇的建筑，款式格調一致，卻一大一小好像父子，中間有裙樓連著。白麗筠的汽車溜進了鐵柵欄圍起的院子，我看見柵欄圍墻邊的花圃里開著許多白色的花.宛如蓋了一層雪被那樣。隨著白麗筠走進裙樓大廳，大廳的高度有三層樓那么高，中央有一個圓形的迎賓臺，一架巨大的木制屏風鑲嵌著奔馬鐵畫，把南北兩進大門隔開，四周有高過頭頂的散尾葵、杏葉藤等適合布置在大廳的綠色觀賞植物。

白麗筠說，這是H公司新辦公大樓，他們叫生產調度指揮中心。我矜持地點點頭，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實話，這座大樓真是富麗堂皇，要不是白麗筠領著我，我連電梯都找不到。我們上了主樓十八層，這是H公司人力資源部所在樓層。那個手上掌握著我的錄用大權的季經理就在這個樓層。此時我手心冒汗，不知道為什么老是聯想到生死簿和閻王殿之類的場景。還是在車上，白麗筠就看出了我的緊張，她跟我說了一個關于季經理的笑話。

季經理是個禿子，忌諱很多，有人說兔子跑了或燈泡亮了，季經理的臉色便陰得像要下雨一樣。季經理經常戴一頂帽子。這天，忽然一陣風把帽子吹落了，季經理以為是什么預兆，心里很不爽。開會時，恰巧有個生馬蛋子把季經理的姓念錯了，念成了李某某，季經理勃然大怒，終于發火了：誰敢把老子頭上的帽子摘了，老子就把他的職務擼了。

白麗筠看我敷衍地一笑，說，你放開點，別那么繃著臉，好不好？

季經理的辦公室布置得很豪華。栗殼色的高級木地板，實木家具的文件柜，一張大班臺足有半張雙人床大，皮轉椅的椅背高過頭頂。他請我們在長沙發上落座，笑嘻嘻地問白麗筠，什么風把你吹來啦？

白麗筠指著我說，這是我表弟，大學畢業了，想找工作。

季經理狐疑地盯了我一眼，說，哪個大學畢業的？

我報出了自己的大學校名。季經理沉吟了一下，一對白麗筠說，我們H公司只收211、985這類重點大學的畢業生，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白麗筠說，任何事都是可以通融的嘛。

季經理說，可以通融倒是不假，可是通融也要有通融的理由嘛。

白麗筠說，你把這件事辦成了，我請你吃飯。

季經理說，今天就免了，改日罷。

我的額頭不停地冒汗，一樁對我來說非常要命的大事，在他們兩人嘴里只當一場玩笑。跟在白麗筠后頭，走出季經理辦公室，我的心里還在怦怦地敲著小鼓。我說，這件事就這么搞定啦？

白麗筠說，應該沒問題。

一個星期之后，我真的收到了去H公司報到的通知。不過并不是在那雄奇壯觀的大樓里上班，而是在靠近江邊的一個原料場。那是H公司的港口料場，堆積著一座座小山似的礦石，有黑色的，是鐵精礦；也有鍺紅色的，是澳洲來的粉礦；還有灰白色的，是灰石和云片。我想如果把我也算進去，大概應該屬于那灰白色的一族吧。

4

我在家鄉終于找到一份工作。這份工作是白麗筠幫忙的結果，或者說，簡直就是白麗筠的恩賜。這份工作收入不高，卻比較穩固，是國企。有了工作便有一種穩定下來的感覺，可以想想別的事情。我已經二十五歲，老大不小了，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葉靄玲把我領到她家，見了她的父母。葉靄玲的母親只有一只眼睛，令我想起古書上說的“眇一目”，她的表情比較嚴厲，給我的印象有點像貓頭鷹；而她父親卻笑瞇瞇的，腆著個大肚子，像個彌勒佛。葉父對我比較滿意，他有一種諸事不管、大撒手的氣度，只要外表看著好就行了。葉母卻詳細地詢問了我家的家底，父母干什么工作，退休了沒有，身體有沒有病，家里有沒有第二套房子等等。一直到問及房子，我們之間的談話都是順滑的，就像一輛在山道上行駛的汽車，雖然危險卻畢竟都繞了過去。在房子問題上，我與葉母發生了分歧。葉母說，一套房子是男方必須預備下的。

我覺得葉母的話有點操之過急。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她只是作為女方家長表明一種社會態度，是當下的普遍觀點。而我，也有義務亮明我的觀點和態度。當我說出自己的宏偉藍圖，打算貸款解決這個問題時，葉母打斷我的話說，一套房子必須是沒有貸款的……

我沒有表態。葉母的臉便垮了下來，那意思是說：這是起碼的附加條件吧？你連這個都不懂！

離開葉家后，我對葉靄玲公開表明我的態度，你媽說一套房子必須是沒有貸款的，這個我可能有點問題。

葉靄玲說，你父母工作那么多年，他們的積蓄在我們這座小城買一套房子應該沒有問題。就看他們肯不肯了。

我說，不是看他們肯不肯，而是看我肯不肯。

葉靄玲說，你臉陰得像要下雨似的，給誰看??！

我說，且不說他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錢，就算勉強拿得出，我也不能逼他們拿。老人家存點錢容易嗎？咱們怎么能不顧他們的感受？

葉靄玲說，你順順當當地結了婚，就是顧了他們的面子，就是他們最好的感受。你白活了這么大，連這個都不懂。

我承認葉靄玲說得也許有道理，但是我的心告訴我，不對，不是這么回事。我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小工人，他們辛辛苦苦、巴巴結結一輩子，攢下兩個錢突然一下全部填了坑，真是情何以堪。我想起父親前幾年就說過，要為我在小城買下一套房，可是我當時沒打算回來，堅決不同意。眼看著房價節節攀升，當初全套房款現在也只夠付個首付了，我就更不能同意把父母的錢全部砸進去了。

我與葉靄玲的關系變得疙里疙瘩的。她時不時地給我出道難題、怪題，讓我去解。例如，她母親提出了房子這樣宏大的主題，她不好意思也像她母親那樣高瞻遠矚，只好提一些較小的Topic（話題）——我們將來的新房里用什么牌子的電器？彩電、空調、電冰箱、洗衣機、脫排油煙機、老板牌櫥柜灶具……

你看，我已經語無倫次了，明明是討論什么牌子，卻帶出了老板牌櫥柜灶具，其實不是我語無倫次，是她在討論巾預先有了設定，根本就不能稱其為討論，而是一副下指示的派頭了。我們本來在這些細節上就有許多分歧，她再這么預設立場，就沒法討論了。

不知是為了打擊她的囂張氣焰，還是出于什么曖昧的動機，我把我找工作的詳情對葉靄玲說了。我告訴葉靄玲說，這份工作完全是仰仗白麗筠的結果，她在中間幫了很大的忙。如我預料的一樣，立即遭到了她的嘲笑。葉靄玲一定是滿懷嫉妒，報之以冷笑，說，她幫你找到了工作，你拿什么報答她呀？

這個，我還真得好好想想。眼下我被葉靄玲的胡攪蠻纏搞得五心煩躁。我與葉靄玲失去了往日的和諧，時常鬧氣。有時不為什么事，莫名其妙地就生起悶氣來。她這個人現在喜歡說半截話。比如說，她會咂咂嘴，沒頭沒腦地說，破了，潰瘍了。我問，什么？你說什么破了？她回答，牙花子。我再問，牙花子怎么了？她答，破了，潰瘍了。我知曉她牙花子出了點問題的同時，心里很不爽，這么點破事為什么不能用一個陳述句表達，卻要一會兒沒頭，一會兒少尾呢？這不是有意讓人氣結嗎？

她由此發展了一個怪毛病，說話不是沒有主語就是沒有謂語，總是不肯說上一句囫圇話。有時，我為了發泄內心的不滿，會故意重復問她上下旬缺省的主語或謂語。我們之間就會時常出現類似這樣的對話——你說什么？牙花子。怎么啦？破啦。你說破啦是什么意思？牙花子。牙花子干什么了？……她自我一眼，知道我這是在挑刺，找她麻煩，便不理睬我了。

平心而論，與白麗筠相比，葉靄玲實在只能算是只丑小鴨，她的相貌跟白麗筠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白麗筠高挑腿長，胸脯子挺挺的，臉上白皙光潔。葉靄玲呢，矮矮胖胖的，肉眼睛，皮膚遠沒有那么白……但是葉靄玲很純，人際交往簡單，就像九寨溝的水，讓人一眼看到底。白麗筠的人際關系就復雜了，讓人摸不著邊沿。

葉靄玲是我的初戀，我也是她的初戀。我們兩人的關系就是一張白紙上的兒童畫，既單純又稚拙。如果我不是因為白麗筠的幫助而找到工作，我們之間雖然有再多的分歧和誤會，也不會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和變故。可是我們之間夾進來一個白麗筠，關系就變得蕪雜了，相互對視的眼神不再是清清亮亮的，多了一點兒猜疑和揣測。

不久，葉靄玲語言曖昧地敲打我，含沙射影地攻擊我，你與白麗筠之間是不是有了那種事呀？其實，我是先與葉靄玲發生了兩性關系的。我在找不到工作，窮極無聊之際，通過與葉靄玲的性關系得以發泄內心的緊張情緒。而她通過我近來在這方面表現，與以前對比出現的差異變化，敏感地覺得我是有問題了。我解釋說，那是因為最近工作比較累?？墒侨~靄玲惱怒地說，你是糊弄鬼吧？就是糊弄鬼也需要找出一個稍微像樣點的理由來呢。

我想不出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只能保持沉默。其實，葉靄玲頭一次指責我時，我與白麗筠還真的沒有什么。她那么冤枉我，倒叫我不由得產生了這種念頭。說實話，白麗筠對我不是沒有流露出發展戀愛關系的意思，雖然她知道我有一個初戀女友葉靄玲，但是這對她來說，根本不構成道德方面的障礙。

5

我跟白麗筠之間的交往比葉靄玲少，但是很有質量。她經常說一些有趣的笑話給我聽，這就比葉靄玲怨婦式的嘮叨有魅力多了。我記得她跟我說起她的頭一份職業時，就令我笑得前仰后合。

白麗筠原本在銀行打過一段工，不是正式員工，是外聘的，收入待遇都要比正式員工低一大截。她告訴我，他們銀行內部對不同部門員工的稱呼很有意思。據她說，銀行內部把前臺服務員叫做接客的。白麗筠就是接客的，不僅接客還要做一種推銷金銀幣的工作。做這個活的既有男服務生也有女服務生，不論男女都是既賣金幣也賣銀幣，但是她們私下里對賣金幣和賣銀幣是分開來叫的。她們管賣金銀幣的男服務生叫賣金的，管賣金銀幣的女服務生呢？賣銀幣的女服務生該叫什么？

她故意賣了個關子，逗著我說出來。可是那么難聽的話，我怎么說得出口.？我就反過來引逗她說出來，我問，賣銀幣的女生究竟叫什么??？白麗筠不說，吃吃地笑。我再問，白麗筠就呵呵笑起來，笑得既放肆又無奈，臉上的兩只酒窩深深地陷進去，真是笑靨如花呀。

我問這段子是不是她編的，她坦白說，我哪編得出來啊，是像我一樣拿著編外工資的銀行打工仔編的。我在銀行認識一個打工仔名叫范春耀，很有才情。他跟我說，我們的勞動強度是正式員工的兩倍，拿的錢卻只有人家的一半，如果算上正式員工有而我們沒有的福利，甚至連一半都不到。這個笑話就是那個范春耀編的。我于是明白了，這么下作的段子，乃是出于對自身t作的一種不滿情緒。

回想起來，白麗筠跟我說這么露骨的段子，其實當時已有勾引我的意思。只是我還沒有明白過來。葉靄玲指責我跟白麗筠的關系，讓我真的朝這方面動了心思。下次見了面，我問白麗筠，即使待遇不公，找一份銀行外聘的工作也極不容易，你怎么又不做“賣銀的”了呢？

白麗筠告訴我，她本來也沒想過跳槽，為了給銀行拉儲戶，她的上級經理讓她去聯系本城的開公司做生意的老板們，以及那些手上握有資金的個體戶。一來二去，白麗筠就認識了本城房地產大鱷李占豪，結果李占豪對白麗筠一見傾心。白麗筠跟他講了她在銀行做編外的待遇，肯定還饒上了那個才子編的段子，李占豪就勸她別再干賣銀的了，到他的公司當售樓小姐好了。收入待遇肯定要高得多，還有業績提成。白麗筠心一動，便跳槽跟著李老板干了。

自從我暴露了我跟白麗筠的往來，葉靄玲便當起了業余克格勃。她變本加厲地搜集有關自麗筠的所謂艷史。她從同學熟人朋友那里打聽了解得來的信息很豐富——這就是在小城做一個著名美女的好處，你的緋聞一點一滴都有人替你兜售，無處藏匿。葉靄玲了解到的白麗筠的情況，比白麗筠自己說的復雜多了。葉靄玲每次與我約會，除了爭吵和慪氣，更主要的一件事便是向我叨咕白麗筠的事。我理解她這么做，主要是想讓我更多地了解那個美女蛇，究竟是個什么貨色。

據葉靄玲說，當白麗筠去拉房地產大鱷森達房地產公司李老板的存款時，被李老板招了安，成為身家上億的李老板的小三，順便在李老板的公司當了售樓小姐。這里的主次關系是與白麗筠的講述顛倒的。我不知道究竟該相信哪一個版本，但是所謂兼聽則明，兩方面都聽到，事實真相基本上就清楚了。

白麗筠有一套她自己的住房，就在我第一次找到搬水泥紅磚活兒的那片新住宅區里，她還有自己的馬6轎車，若不是傍上大款，憑她那個寒酸的工薪家庭是無論如何置不起的。我想起小時候記憶中的白三刀，問候她的父親身體可好？白麗筠傷心地告訴我說，父親前幾年去世了，她剛剛有能力盡一點兒孝心的時候，父親卻不給她機會，撒手西去了。只有母親猶在，也老得走不動路了。

關于白麗筠與李老板的關系，葉靄玲搞來了不少市面上的傳聞，最搞笑的一則是白麗筠與李老板夫人斗法的傳聞。據說，李老板自從姘上了白麗筠，就冷落了他的原配夫人。李夫人心知肚明，知道男人二十一天不出雞是個壞蛋，也拿他沒辦法，只是要求他每周定期回家吃飯，以慰中年婦女的寂寞情懷?？墒蔷瓦B這最低綱領的主張也得不到落實。萬般無奈之下，李夫人打探到白麗筠的居所，雷霆震怒，雌威大發，親自找上門來，欲興問罪之師。不料，白麗筠不吃這一套，相反向李夫人開炮，公開叫板。白麗筠說：“你也不想想你先生為什么不回家吃飯？”李夫人以為有什么說法。瞪著眼睛問：“為什么？”自麗筠：“你做飯不如我?！崩罘蛉耍骸罢l說的？”白麗筠：“李老板說的！而且，你長相也不如我！”李夫人：“誰說的？”白麗筠：“李老板說的！”自麗筠越說越神氣：“你床上功夫也不如我！”李夫人惡狠狠地問：“這也是我先生說的？！”白麗筠頭一揚，驕傲地說：“不，這是你家隔壁季大哥說的！”李夫人聽后馬上老實下來了。

李夫人與H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季經理是同學不假，但是這么狗血的情節只能是出于好事者的杜撰與想象吧。

葉靄玲傳這些話的本意是提醒我，白麗筠不是一個好東西。她的情報客觀上讓我看清楚了白麗筠究竟是怎么個情況。也理解了她為什么會有車子和房子。我有心當面問她關于諸多傳說的真假，但是想了想還是把話咽下了。我們之間還沒有爛熟到那種程度、但是，白麗筠已經邀請我到她的私人住所里去了。

我想到這所房子的真正所有者，帶著做賊一般的心情，忐忑不安地踏進了白麗筠的家門。她的居室豪華氣派，呈現小一種非凡的氣度和格調，看上去還是蠻震撼的。尤其令我羨慕的是：墻壁上裝飾著一些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白麗筠衣著講究，背景是一些世界著名的景點，不是布景而是實景，是親臨現場的留影。她竟然去過那么多地方呀！羨慕之余忍不住在心里贊嘆，真有錢！看見我對照片感興趣，白麗筠給我拿來幾大冊她的影集，那里面全是她的個人寫真，最令我有感覺的地方是，她的表情或者說神情里流露出來一種淡漠、冷峻的氣質，一副看破紅塵、滿不在乎的樣子，因為不再像我輩一樣巴巴結結地求上進，她就有了一副貴族的姿態，這使她的生活變得有點令人景仰。

白麗筠說，傻瓜，你在想什么？

我說，我在想如果李老板突然闖進來，我該對他說什么？

白麗筠輕輕地笑起來，在我的額頭上點了一指頭，說，你這膽小鬼！他不會妨礙我們的。這是我的房子，你要看看產權證嗎？

我還沒有那么無聊。

白麗筠說，也許是因為我太鬧了吧？如今李老板已經不再跟我來往了。作為分手禮物，他把這套房產轉移到我的名下了。

我為自己的神經過敏自嘲地笑了一下，說，哈，這么說你不打盯人戰術了？

白麗筠說，我改打自由人位子了。

我說，自由人，這個說法有意思。

白麗筠說，對了，自由人！我把這個禮物送給你不錯吧？今天是情人節呀，你給我帶來了什么禮物？

我陡然意識到內心不安的另一個理由，我把跟葉靄玲的約會忘記了。她曾跟我說過，情人節去大華電影院看通宵電影，可是此時我卻在這兒。雖然我清楚地知道今天是情人節，可是我裝出一副忘記了的樣子，所以我沒有帶來任何禮物，我說，你想要什么？

白麗筠的目光在我身上轉了又轉，說，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馬上想到那個“賣銀的”故事，白麗筠是用它來隱喻自己有過的經歷呀，話說到這份兒上，我為白麗筠如此潑辣的坦白而感動。我也完全明白她所想要的禮物是何性質，就像她把一個“自由人”當作禮物送給我，她也是想向我索取一個此類的回報吧。雖然外界傳聞把她說得很不堪，口碑極差，但是，就沖著她這份光明磊落的態度，我就格外高看她一眼。如果我理解得沒錯，大約是李老板把她玩膩了，打算把她轉手嫁給別人。我做這個接二把的有點不光彩，但是白麗筠能拋開世俗名譽，做一個我行我素的人，我又有什么拋不開呢？

想到這里，我說，你既然是自由人，我也還你一個自由人。我有一個女朋友，但并沒有婚約，所以咱們做什么都是不受限制的。

白麗筠主動地撲到我身上，我們的嘴唇像兩塊吸鐵石那樣緊緊地貼在了一起。我們就這樣嘴對嘴、面貼面地相互摟抱著，移步到能夠觸摸到墻壁開關的地方，撳滅了房間里的燈具。然后瘋狂地剝去對方的衣服，倒在客廳柔軟的布藝沙發里，不顧一切地做愛。

事畢，我側臥在沙發上，看見月亮高高地掛在客廳落地窗的上方，地板上那片朦朧的金色月光被玻璃拉門的對扇隔檔切為兩半。

6

情人節我玩失蹤，對葉靄玲是一個致命打擊。她一頓疾風驟雨般的審問，讓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在白麗筠那里。我甚至向她坦白我與白麗筠發生了實質性的兩性關系。我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沒有一點兒牽強，因而也是美好的，用不著慚愧。

但是，我這樣做就把葉靄玲逼到了一個絕殺的賽點上。她不得不對我發出了決裂的宣言，宣布與我徹底斷絕關系。我以為這件事到此也就解決了?？墒钦嬉c葉靄玲決裂了，倒使我考慮將來究竟怎么辦？難道我真的打算娶白麗筠為妻嗎？

白麗筠的名聲在我的同學們中間十分糟糕。就算我可以不考慮這種名聲帶來的影響，可是我的父母能否承受得起別人的議論？尤其是到了舉行婚禮那一天，面對眾人竊竊私語面帶各種復雜表情，我的父母能否受得了，我真的說不上來。

要說白麗筠對我的誘惑，可真不小。首先她的漂亮就令我傾倒，其次她的財富使我一旦選擇了她，就可免除半輩子的奮斗，可以說是提前進入了小康。這兩條對我都有很強的魅力?？墒?，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正是這兩條優勢，成了白麗筠嫁人的負面得分。因為美麗，眾人關注，便對她的惡聞廣為傳播；而一個年輕未嫁的女子，竟有房子車子，這件事更容易使人聯想到煙花女子的曖昧與不干凈。

我在兩股繩子擰成的絞索之間掙扎。我知道我的體力可以承受的最大極限，卻不知道我的心理能夠承受多大的傾軋。葉靄玲不甘心退出我的情感舞臺，雖然宣布與我決裂，但是仍然把我跟白麗筠的關系，控告到我的父母面前。我的父母早已認可了我與葉靄玲的關系，現在聽說我與一個煙花女子打得火熱，除了把我臭罵一頓，更以不認我這個兒子相威脅。我知道，如果我與白麗筠相處下去，其結果是難以得到父母的認可與祝福的，這對于我這樣一個孝子來說，是一個難為情的事。

我開始躲著白麗筠。白麗筠給我買的iphone4S，最新款的，被我棄置不用了，手機卡抽出來，還是放進我用慣了的Nokia，我在想如何把iphone4S還給她，還她的時候我不想讓她說已經用舊了。白麗筠打我手機，我照舊還是接的。但是拿著我自己的手機和拿著她送我的手機接電話感覺不一樣，前者我好像是被她綁定了，而后者我才有恢復自由的感覺。而我說話的口氣也就迥然不同。

我總是找理由推遲我們見面的機會。我知道，我欠她的遠不只是一個手機，還有工作，還有我們之間已經發生的……一切。如果僅僅是還掉一只手機那樣的事，就太好處理了。我必須把前前后后都想好，在與葉靄玲已經搞糟了之后，我是不是又要把我跟白麗筠的關系搞得一塌糊涂呢？

白麗筠感覺到我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她在電話里發出傷感的哀音。她說，如果你要斷絕這份情感，請不要害怕說出來。離開你，我自有最高的智慧。我一方面安慰她，實行緩兵之計說并沒有什么，另一方面卻卑鄙地向葉靄玲懺悔，請求她原諒我的失足，希望跟她重修舊好，滿足雙方父母的心愿。需要補充說明的是，葉靄玲的父母聽說了我跟他們女兒鬧翻的事，也找過我，向我打探為什么，為什么他們的女兒回到家里只是哭，不吃飯，也不說話。如果說葉靄玲的“眇一目”的母親那兇巴巴的樣子并不足以對我有絲毫威懾作用，那么葉靄玲的彌勒佛一樣笑呵呵的爸爸仍舊好脾氣地勸我男人要大度，讓我感到無比為難，簡直無地自容。他顯然并不知道所有的細節，以為我們之間只是鬧了氣，只要主動認個錯就結了。

葉靄玲顯然并不真正想要離開我，否則她就不會到我父母面前告狀，也不會把自己的情緒反應公然呈現在她自己父母眼里。說到底，我們之間已經有了那回事，這對我來說也許還無所謂，但是對于她可是一件難以彌補的缺失。面對我的求饒，她的反應很微妙，既不同意也不否決，她是要看我的行動，以觀后效。說白了，就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看我能不能經受得住她對我的考驗。這可真像是把我掛在樹上，用玫瑰花刺束成的枝條抽我一樣。我發生這樣的聯想，內心里有一種自我犧牲的悲壯情懷，雖然我知道其實自己很混蛋。

7

就在葉靄玲漸漸又回到我的生活中來，我們彼此都付出了重大努力，使我們的關系出現破鏡重圓的希望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使我對白麗筠的感情再次發生改變，讓我對她下不了最后的決心。

白麗筠在我屢次失約之后，主動提出跟我最后道別，從此不再煩我。但是她還有幾句話想跟我說。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樣的話，但是我不能連這個機會也不給她，那我就簡直不是人了。我又去了她的那所住宅，此前她把鑰匙都給了我，我可以自由地進入她的房子。

當我開門進去以后，家里黑漆漆的，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白麗筠不在家?？墒呛诎档目蛷d里傳來一聲問候，你來啦？那聲音聽上去那么蒼老，我幾乎沒有認出來是白麗筠的嗓音。

我隨手撳亮了燈具，看見白麗筠獨自坐在沙發里，我們曾在那個沙發上盡情地做愛狂歡。白麗筠說，你坐吧，我給你煮一杯咖啡去。

我摁住了她的肩頭說，還是別忙了，有什么話你就說。

白麗筠說，我沒什么話，就是想給你煮一杯咖啡。

我只好放開她說，唉，咖啡再香可惜總是苦……

白麗筠回頭斜睨了我一眼，嫣然一笑，然后繼續邁步走向廚房，背對著我說，你怎么不反過來說，咖啡雖苦，可它是香的。

我們坐下來喝咖啡時，我確實品嘗到咖啡那股特殊的香氣。說咖啡苦的人多半是那些并不懂咖啡的青蔥少年。

白麗筠用小銀匙在咖啡杯里輕輕地攪弄著，偶爾發出悅耳的聲響。沉吟了許久，她說，你知道嗎？我為什么那么有把握為你介紹工作，知道你不會吃閉門羹？

我問，為什么？

白麗筠握著小銀匙，像握著一把匕首，說，那個季經理垂涎于我已經很久了。他是李老板介紹我認識的，可是我一直沒有答應他的非分要求，頂多只讓他在酒桌下面踩一下腳尖，摸一下大腿什么的。

我問，后來呢？

白麗筠說，我帶你去找他，等于是自投羅網。既然我們有求于他，那么就成了人家案板上的一塊肉了。你不在跟前的時候，季經理開我的玩笑，說我傍上小白臉，玩起情人來了。我自然是否定?？墒钦f一千道一萬，要讓人家答應你，你總得舍得一點什么。季經理想要什么早已是彼此心照不宣，我就只好順水推舟，成全他的美夢了。

突然聽見這樣的故事。在我心里引起一陣觳觫。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樣一種情境，腦筋轉得飛快好像一架即將失去控制的飛輪。忽然，我想起葉靄玲向我轉述的那個白麗筠大戰李夫人的段子，自以為發現了她的破綻。我說，算了吧，我已經聽說過你跟李夫人斗嘴的那個段子了，你說，李夫人床上功夫不如你，李夫人問是不是李老板說的，你說是隔壁鄰居家的季大哥說的。這就說明你早就睡過季經理嘛。

白麗筠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歇斯底里有點讓人害怕。我怔怔地看著她，擔心她就此發起神經來。白麗筠笑了一陣，喘著氣說，這個段子傳得連你都聽說了，可見我確實給他們惹了大麻煩，難怪李老板要跟我一刀兩斷，連季經理也不理睬我了。

我說，按說這件事只有你跟李夫人兩人知道，怎么會傳得世人皆知呢？

白麗筠說，你說呢？你說會是誰張揚出去的？

我還蒙在鼓里，問，誰？

白麗筠說，誰是這個段子里的贏家？誰是得意者？

我問，你？

白麗筠矜持地微笑起來，緩緩地說，我就是要用這個段子讓季經理、李老板兩人都光火，我就是要讓他們都怕我，從此不再理睬我?？墒?，我這么做的最大理由是什么呢？

我漸漸有點明白了。我說，這么說，你是在為我找上工作之后才與季經理發生了關系，后來又通過傳播這個段子讓季經理怕你，不敢再來纏你，并且引發得連李老板也不待見你了。而你這么做，都是為了我……

白麗筠把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說，你終于有點開竅了。

一聲霹靂在我們的樓頂上炸響，余聲隆隆，直向開發區那片荒蕪的曠野滾去。我扭頭看向窗外，只見風雨交加的夜晚黑漆漆的，狂風像一群想要攫取什么的黑手，忽然扯開了我們的窗扇。白麗筠忘了把窗戶的插銷插上，沒想到狡猾的風竟然能把它吸開。肆虐的風發了瘋似地搖撼著窗扇，把它吹得乒乒乓乓亂響，玻璃隨時有震碎的可能。

我跳起來去關窗戶，白麗筠卻一副無動于衷的懶散樣子。她坦然地面對刮進室內的狂風，一副砍頭只當風吹帽的等閑姿態。窗戶關上，風靜止下來。我的眼淚卻潸潸而下。我那顆堅硬的心，原不肯輕易軟化，還想找尋逃避的借口，可是事實證明白麗筠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匍匐在白麗筠的膝頭上，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我痛感到自己這一輩子欠下白麗筠的感情債，決不是幾滴眼淚所能報答的。她與我非親非故，本無太多的干系，僅僅是小學同學而已，可是她卻為了給我找一份工作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她甚至為了我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全部，而我卻一心想要逃開白麗筠。在她把她所有的人脈關系全都葬送了之后，我可恥地做了最后一名逃兵，我還是人嗎？我還有人情味嗎？像我這樣的人還有良心嗎？

我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希望讓白麗筠看了心里難過?？墒前愺抟桓背晃锿獾谋砬?，連一個顧睨也不給我，全不把我的痛哭放在眼里，更不會放在心上。白麗筠越是這樣，越是讓我對她重生愛慕之心。我痛感到，她正在離我遠去，目前的形勢并不是我要不要她，而是我還能不能抓得住她。

白麗筠的名聲雖然不好，可是內心干凈。她曾對我一片柔情甚至癡情，我是感覺得出的，有如寒冬偎爐盛夏飲冰體會頗深。白麗筠作為一個女人，有她自己的考慮，她知道兩個老男人都不是長久的靠山，她希望能與我結合。而我，當她的墮落給我帶來好處時，我便欣然接受了。一旦這種墮落需要讓我承擔名譽損失時，我就畏縮了，逃避了。我竟是個孱頭呢！白麗筠很美，是小城著名的大美人，她太漂亮了，以至于越是如此，我越是拒絕她。為什么呢？都是因為名聲，因為輿論，因為社會虛榮心……

我的這種思想在白麗筠看來洞若觀火，正因為她把我看穿了，才心有戚戚焉，對我失去了信心。不管我多么牛逼，信誓旦旦地宣稱我還一如既往地愛著她，請她打消我曾產生辜負她的念頭，但是這些話既然有說謊的成分，說出嘴來就覺得味道不對，哪里還能打動得了人呢？白麗筠雖然并不拆穿我，但是嘴角一絲譏諷的笑意，顯然對我的說辭并不認真相信。

8

我的愛情進入一個微妙的拉鋸期。就好像解放戰爭時輪番被國軍和共軍占領的中間地帶，一會兒是白區，一會兒是紅區，無論白方來了還是紅方來了，都要對該地區來一番清洗，把寄生在這一帶的異己成分清除干凈。在我身上存在著兩股勢力，一股是正統的守舊的維護社會傳統道德觀念的，另一股是叛逆的浪漫的追求新的生活理念和超越舊秩序的。這兩股力量時常在我內心交戰，令我疲憊不堪。

其實無論是葉靄玲還是白麗筠，我都無法搞定。我現在的狀態就好像一句俗話形容的：老漢挑擔——一頭塌了，一頭抹了。并不是她們對我的爭奪，而是我要努力去討好雙方，結果一方也不得好。

白麗筠對我的回心轉意并不領情，她總是在言語之間敲打我，令我感覺到她的犀利和澆薄。她原先對我的那份柔情完全是建立在愛的基礎上的，現在愛的大廈動搖了，就暴露出她的性格的另一面，讓我知道她也是可以像一把刀子般的鋒利。

我現在只好用性的方式來證明我的愛，證明我對她有強烈的進取心。而這一點恰恰成了她嘲笑我的地方。她甚至在我們做愛的間隙，也對我的真誠表示出懷疑。她是這樣說的，你這么亢奮，是不是裝的？要不就是吃了偉哥？我大聲斥責說，我靠！你就這么埋汰我啊？我究竟哪點對不起你，讓你這么瞧不起我？白麗筠斜吊起眼睛瞥向天花板說，你跟你的姓葉的女朋友，是不是也這么嗨？我想起跟葉靄玲的交媾，遠沒有這么多的激情，但我沒有回答她。心想，你有什么權利過問我與葉靄玲的關系呢？要知道你自己曾經有過那么多的男人！

我們之間就這么瑣瑣碎碎地爭吵著，我感到破鏡重圓永遠是一句癡人說夢的謊話，碎了的鏡子怎么拼也是有裂痕的。我和白麗筠經歷了一次碎裂之后，再也無法找回最初的那種好了。那時我們無論說什么，對方都是朝著好的方面去圓成，而現在，雞蛋里都能挑出骨頭來。

對于葉靄玲，我也疲于應付。有了上次的經驗，我不再把跟白麗筠的關系和盤托出了。我沒那么傻。我跟葉靄玲玩虛的，先拖著再說，走一步是一步，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但是我有一個底線，我不同時與兩個女性保持性愛關系。我現在對葉靄玲就是虛與委蛇，陪她看電影行，陪她逛公園行，陪她上她家或者我家吃個飯行（我們基本不下館子，因為太浪費錢。）但我就是不再陪她上床。過去，認識白麗筠之前我們曾在一時激情下做過出格的事，現在我懺悔了。我跟葉靄玲說，好飯不怕晚，咱們來日方長。葉靄玲給我額頭來了一個骨溜子，紅了臉說，好像人家同意你干什么了……其實剛才的情境明明是滑向那個方向去的，這么一調整，兩人又都是正人君子了。但是葉靄玲并不是好對付的，她馬上心存狐疑地說，你不是把那三克油都走私了吧？

……算了，打住。我不想過多地敘述我們之間那些雞零狗碎的床笫之事。再說，對于一個不再擁有肉體的靈魂來說，那些回憶還有什么意思呢？總之，我是夾在這兩個女性中間，像一匹鉆進風箱的老鼠，兩頭受氣。

9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自以為與葉靄玲的關系是虛的，與白麗筠的關系才是實的，有著實質性內容。但是，就像性生活不能公之于眾那樣，我與白麗筠的關系也是放不上臺面的。相反，我與葉靄玲的關系卻有兩家的父母親屬做見證，有著不容懷疑的社會屬性。因而事實上，我與葉靄玲的關系才是實的，與白麗筠反倒是虛的。

這種感覺終于迎來了驗證的一天。在雙方父母的一再催促下，我跟葉靄玲去領了結婚證。我明白這是一個極不靠譜的舉措，但我實在找不出理由來拒絕葉靄玲。事實上，這個日子被我往后推了又推，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有些是完全站不住腳的。然后，它忽然呈現出不可動搖的面目，被選定在下一個吉日良辰。真是千挑萬揀，實在沒有辦法再搪塞到下一次了。于是，我倆站在了結婚登記處的柜臺前，面對一個胖胖的面目慈祥的女登記員，聽她問，你愿意娶她為妻嗎？我答，我愿。她又問，你愿意嫁給他嗎？葉靄玲答，我愿意。然后登記員向我們收取了9元錢的登記費，給我們發了兩份大紅的結婚證書，打發我們走到陽光底下來。

葉靄玲揣著我倆的結婚證，領我先回到她家。好像我是她的一個戰利品，她在前方打了勝仗，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向后方的大本營展示一下。葉靄玲的父母準備了一桌酒席等著我們的到來。在飯桌上，我那親愛的丈母娘用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了我一眼，說：“國家已經承認你們了，但我們民間還沒有承認。你們要等到辦了正式婚宴才算是合法夫妻。”我領會的意思與她想要表達的意思出現了偏差。我理解她的側重點是說我領了操作證但還不可以操作，而她卻把重心落在了“正、式、婚、宴”上。如今在我們這兒，操辦一場正式婚宴，沒有十萬塊錢是打不住的。要請婚慶公司，要請主持人，要預定可以擺放三四十桌酒席的大廳……我的內心無比感慨，想想看，國家對我們真好??！國家承認我們只花了9塊錢，而民間承認我們卻要花十幾萬，這還不算買房子的錢、買家具電器的錢……哦，對了，我忘了交代一下，我的父母已經為我預定了一套房子，年底交工，首付就是四十萬，幾乎把他們的口袋底都摳通了。

我跟葉靄玲領取結婚證的事，盡管想暫時瞞著白麗筠，白麗筠還是第一時間知道了。女人在這種事情上可能有遙感一類的神秘功能吧，反正我沒有告訴她，也想不出她會從什么渠道得知此事，可是她當天就知道了。知道了，她也沒有與我吵鬧，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做了新郎官了？我羞得面皮紫脹，找不到話來應付她。白麗筠又說，今天是你的喜日子，可是你卻到我這兒來了。

我剛剛在葉靄玲家喝了52度的老白干，可是白麗筠又給我斟了一杯紅葡萄酒，說，來，讓我為你們慶祝一下。我慚愧到手軟得端不起個杯子。白麗筠說，就算是慶祝我們自己吧。我這才勉強跟她碰了杯。白麗筠說，有些日子了，我老是折磨你，看來我并沒有錯，我跟你終于有了個結果，這么個結果……我垂頭喪氣，無地自容，淚水不爭氣地一滴一滴砸向地面。白麗筠捧起我的臉，在那上面瘋狂地親吻，把我臉上的淚都吸溜進她的嘴巴里去了。

我們瘋狂地做愛，仿佛要把所有的痛都化作一次噴發讓它歸于太虛。白麗筠在我就要達到高潮的時候，忽然叫到：停下，停下。我疑惑地放慢了節奏。白麗筠說，咱們不應該有結果，就這樣，就這樣……我要使蠻力，白麗筠身體一拱把我架空了。我憤怒地狂吼道，為什么是這樣，為什么是這樣？我搬過白麗筠扭到一邊去的臉，只見黑眼睛里淚水像止不住的涌泉，在她那張灰白的臉上開花般四處流淌。

我不敢再去見她。雖然我想她想得要命，卻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找她。不要太無恥吧，我狠狠地罵自己，天底下有幾個混蛋像我做得這么下流呢？白麗筠對我的好也會刺痛我，讓我看見自己的卑劣和無義。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渾渾噩噩地打發日子，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收到白麗筠的一封信。

那是她留給我的告別信，信中寫道——

小顧：

事情來得真是那么偶然。在我百無聊賴意氣消沉的日子，你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好像穿射陰霾的一縷陽光，照亮了我的生活。

我為你找到一份工作，好像很牛氣的樣子。其實我可憐你就是可憐我自己。當初我也是為找一份工作百般掙扎，如果有一份像樣的工作，我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我是為了一份工作，才迫不得已出賣了自己的貞操啊。

為了你，我得罪了有錢有勢的人物。我只有老老實實作為他們豢養的寵物，才有我一份狹窄的生存空間?？墒俏乙非笞约旱男腋?，哪里能夠！我的房子已經被抵押出去了，原因是我欠了賭債。我原是好賭的啊……呵呵，給你一個理由，讓你更加鄙視我吧。跟你相處的日子，我已經戒了賭?？墒?，后來我又賭上了。你說我在折磨你，其實我又何曾吝惜我自己。

別了，小顧。

別了，我曾經的夢……

但愿我們來世再見。

白麗筠

9月8日

10

看完這封信，我的頭一個反應是，糟了，白麗筠一定是尋了短見。我發了瘋一般沖出家門，本能地朝白麗筠的住所奔去。只見她家的門大敞著，有工人搬著笨重的大件家具進進出出。我努力鎮靜自己，裝出一副路人的好奇，朝門里探頭張望，門里已經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哪里還有白麗筠住過的痕跡。

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尋白麗筠，打她的手機停機，上網QQ呼她，頭像是灰的，我留心各種媒體報道的車禍事故，甚至去我們這座小城的所有水域巡查，沒有任何疑似消息，一概沒有。我痛感到我與白麗筠的聯系其實多么脆弱，就像孩子手里的一只風箏，只要一陣風就把我們徹底拆散了，再也找不到。最后，我去了白麗筠工作的售樓部，明知道沒有用，還是去了。售樓部經理說，白麗筠已經辭職了。“辭職”兩個字讓我冰涼的心里升起一絲暖意，既然白麗筠想到要辭職，就不像是一個要去自殺的人。

白麗筠的離開，讓我的心陡然空白了一大塊。這時候，我才開始真正地想念白麗筠。我想念白麗筠，這種想念帶著很多的自責與懺悔。身體一天天消瘦，褲子上的皮帶已經用到最后一個洞眼了，不得不找一把錐子在爐子上燒紅了尖，再扎一個新眼。只要一看見她送給我的那幀照片，我就一個勁地想要親吻她，她那一雙眼睛好像是有什么魔法似的，把我徹底迷住啦。人家都說愛情是甜蜜的，而我的愛情卻是苦澀。我在想念她的同時，須臾不能忘記她的過去，我曾細數她有過或者可能有過的男人，為她的生活里曾有過那么多的男人而苦惱。我意識到自己的卑鄙，我是力圖用她的過錯來抵消我的思念啊。我們來到這世上，帶著數不清的罪孽，為了洗刷我們的靈魂，每個人都有火焰山要過。也許這就是我應該受的罪吧？

就在我茫無頭緒的時候，白麗筠好像知道我在尋找她，為她的生死惴惴不安，忽然給我發來了一條短信：嚇著了吧，我走了，不要來找我。

我大喜過望，立即把電話拔同去，卻聽見一個粗魯的男人聲音說，什么白麗筠黑麗筠，我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我知道她是用別人的手機發的短信，那個短信只能是白麗筠發給我的，她一定是回想起給我留下的告別信，怕我誤會她去自殺，借別人的手機給我發了這樣一條短信。

即使我傷了她，她還是那么顧惜我。從這個短信里，我領會到她對我的深深情意。

我開始四處找尋白麗筠，出入小城各種場所，希望不經意間碰上她。我聽見有人傳言說，白麗筠被一個小白臉甩了，得了神經病。我揣測那個小白臉指的就是我了。本市和附近的幾個精神病院我都去過了，但是沒有白麗筠的蹤跡。還有傳言說，白麗筠跟著一個南洋來的大款到外國去了，如果她真去了外國，那我就鞭長莫及，毫無辦法可想了。但是這個傳言很快就被否定了，因為又有人說，在皖南山區的什么地方曾經見到過白麗筠。聽到這個消息，我馬上就到山里去了。我想白麗筠為什么會出現在山里呢？莫非是削發為尼出家了？于是我走訪一座

座庵寺，希望意外地逢著一個剃著光頭的尼姑，她便是我從小認識的白麗筠?？墒牵瑳]有，到處都沒有白麗筠的影子。

冬季里，我一個人踽踽獨行在濕滑的青石板道上，我聽說有人在水鄉小鎮見過白麗筠。沒有具體的鎮名和確切的地址，無異于大海撈針，可是我只有走著，才能安妥我躁動不安的靈魂。

深夜，我在寒冷的小鎮上借宿歇息，曲折幽深的小巷里傳來一個婦女凄涼的叫喊聲：日偶啊——日偶啊——我心里一驚，豎起耳朵諦聽，捕捉那若有若無的叫賣聲。那聲音斷斷續續，好像秋蟲臨終的哀鳴，令人心生無限悲涼。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會是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在叫賣嗎？世上怎么會有這種事！剎那間，我竟不自覺地聯想到了白麗筠。終于拗不過好奇心，我披上大衣下床，循著聲音找去。沿著狹窄的小巷，走過光滑的石板路，嗅著兩壁青苔霉斑的氣味，在一座高聳的青磚馬頭墻下，我看見了那個擁著一個竹木筒叫賣的婦人。果然是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她掀開竹木筒上蓋著的白毛巾，抽開半塊屜板，下面是煮熟的熱藕。原來是一個賣熱藕的婦女……

我這樣孜孜不倦地尋找白麗筠，一年后傳來了一個比較靠譜的消息。有人說，在廣東東莞見到了白麗筠。聽到這個消息，我馬上就去了那座城市。為了找到白麗筠，我必須尋遍花街柳巷，深入一家家娛樂會所。我沒有錢，穿戴寒酸，人瘦毛長，臉頰都凹陷下去了。這副形象自然不受歡迎。

有一天，我終于又看到了白麗筠，或者說我自認為是白麗筠的女子。我高喊了一聲：“白麗筠！”那個在我前面走過去的女子回過頭來，卻是一副不曾相識的表情，馬上回過頭去，向大堂深處走去。我急忙沖上前去，想要拉她的手，這時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保安，照我的下巴狠狠地打了一記鉤拳，我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上。

短暫的昏迷之后，我的眼睛又能看見了。一股血性沖上了我的腦門，我從店堂外賣西瓜的水果攤上搶了一把西瓜刀，沖著打我的保安劈面砍去。保安也許是退伍軍人吧，顯然是練過格斗的，他身法敏捷地躲過了我的劈殺，閃身轉到了我的背后。他反擒住我的胳膊，雙手抱住我的頭顱，猛一用力——喀嚓！我的脖子被擰斷了。

哎呀，我大叫一聲，眼前頓時一片漆黑，仿佛墜入無邊的深淵，越沉越深。這一回黑暗再也無法消退，意識模糊起來。隱隱約約的，我感覺自己就要死了。奇怪的是，我有一種解脫了的高興，感覺自己好像在飛。我的肉體往下沉，靈魂卻往上升。

我化成一縷清風，解脫了現實的羈絆，感覺到自由的喜悅。

責任編輯：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