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風現象與一種現代人“破碎的世界圖景”有著緊密的關系。所謂“破碎的世界圖景”,指的是現代社會日益復雜,其內部的運行機制神秘而難以操控,讓生活于其中的人們無法在心中具備一種獨立完整感的生存經驗。
簡言之,現代社會作為一個技術化科學化的社會,讓任何個人對于這種社會的直接理解,都幾乎是不可能的。現代社會的復雜、組織結構的精密,就像電腦當中的芯片一樣,拒絕個人對它的理解和把握。在傳統社會中,人們通過記憶、傳聞等形式,可以很快獲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整體感”;而在現代社會中,復雜的城市交通、抽象的管理系統、專業性的法律制度、科學性的醫療體系、專家型的教育機構等,無不拒絕簡化地理解和感受世界的方式。
所以,我們不得不面對一種“破碎的世界圖景”。這就為追風現象的發生提供了社會心理的基礎。在這里,“追風”體現為對特定生活方式的一種偏執的信賴,并通過這種信賴,消除復雜生存所帶來的自我焦慮。不妨以張悟本事件為例來作簡要說明。張悟本鼓吹一種“養生的生活哲學”,提出了一系列養生治療的簡化方案,鼓動人們不必依賴復雜的現代醫學系統,而是采用“簡單的日常生活”來解決健康和醫療問題。于是,通過這種闡述,張悟本無形中向人們提供了這樣一種承諾:世界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復雜,而是可以用簡單的方式來面對。在他的方案中,白蘿卜、長茄子和綠豆,這些極其常見的東西,變成了可以改變我們身體密碼的神秘之物:“白蘿卜”——生吃養肺,熟吃潤腸;“長茄子”——可以吸走飲食中帶進腸道的油脂,有利于血脂的控制;“綠豆”——綠豆湯可以降肝火,治療高血壓、糖尿病、婦科病、近視眼、心血管疾病。于是,這個世界的復雜性被一種簡化了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所遮蔽,從而變得不那么令人感覺神秘和幽暗了。
顯然,張悟本為人們提供這種對抗復雜性社會經驗下生活焦慮的幻覺。在這里,不是張悟本值不值得信賴的問題,而是人們需要有這種信賴的問題;不是人們追風的對象是否合理的問題,而是面對強大而復雜的社會系統不能不通過追風來確信自我生活的問題。在現代社會中,追風成為人們逃避生活焦慮感的一種隱性的方式。于是,張悟本之類的“現代神父”才獲得了生存的地基。所以,張悟本不用太多的手段,就成為人們“追風”的對象;反過來說,不是因為張悟本的魅力,而是因為人們需要這種“現代神父”才會出現追風現象。簡言之,通過將自身投入一種集體性的行為中,現代人們才會重建其完整世界的幻覺。
如果說追風來自人們對各類專家的依賴,那么,不難想見,這種“依賴”恰好凸顯了當前人們的一種“預先失敗”的心態。
英國學者吉登斯在《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一書中,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在晚期現代性的背景下,個人的無意義感,即那種覺得生活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感受,成為根本性的心理問題。”在吉登斯看來,現代社會中任何個人的行為都必須參照一種專家系統才可以實現。換言之,離開了現代社會的專家指導系統,我們將迷失在社會當中。不妨說,我們在做任何活動之前,總是要先假定自己是一個失敗者,然后去參考各種各樣的指導意見,并找到行為的依據。顯然,我們越來越相信這個專家系統,離開了它,我們將一事無成。
比如,我們去買衣服。表面看起來,這是一個純粹的個人事件。買什么衣服,選什么品牌,完全由個人的愛好喜惡所決定。但是,在今天,任何購買行為,都已經深深地和各種各樣的廣告連接在了一起。廣告,無意中就成為了現代人生活中重要的“指導系統”。事實上,廣告確實為現代人在紛繁復雜的商品世界中提供了辨別和追尋自己需要的物品的能力——從這個意義上說,廣告也成為了現代人自我辨認的一種曲折的形式。
可見,“預先失敗”預示著現代人整體性地喪失了一種個人自主選擇的能力。在任何屬于個人的行為當中,都隱藏著一個集體的選擇、集體的要求、集體的想象。因此,現代人是一個脫離了龐大的文化系統而無法生存的族群。隱藏在這種對現代復雜社會生存的想象性對抗背后的則是人們期待權威的心態。當人們無法獲得真實世界的全部信息,就只能想象性地獲得這種信息時——這就有了對于大眾文化媒介的依賴。追風現象之所以在今天以如此空前規模的形式盛行,也正是這種媒介依賴的結果。
曾任伯明翰當代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的斯圖亞特·霍爾曾這樣描述現代社會:大眾傳媒通過生成知識和影像,給大眾提供一個認識外部世界的通道。社會的高度發達、信息的豐富蕪雜以及生活形態的多樣變遷,使得我們感覺到,這個世界變得如此破碎、凌亂和神秘;而大眾傳媒恰好掩蓋了這樣一種焦慮:大眾傳媒總是向我們呈現出世界的完整面貌,讓我們覺得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了廣告畫面一樣溫暖的世界之中。
就人們的日常生活而言,大眾媒介承擔了一個“專家指導系統”的角色。在今天,類似張悟本這樣的養生專家,一夜之間遍布各家電視臺:隔夜水可以還陽養腎、活吃泥鰍可以治病、牛奶是給牛吃的……幾乎所有的養生術,都是以對科學主義的文化體系進行顛覆甚至戲弄為前提的。這種反科學主義的沖動背后,則是人們對“媒介科學”的過度依賴。公眾的世界知識,總是通過大眾媒介獲得;相應地,人們也就把大眾媒介專家作為自己生活方向的指路人。
顯然,從預先失敗到媒介依賴,追風現象背后蘊含著現代社會破壞了傳統社會的完整圖景之后的焦慮感和無助感。而中國目前復雜的社會狀況,又加劇了這種焦慮和無助。今天中國社會追風現象的盛行,一方面是中國社會走向現代管理體系的結果,另一方面又是公眾對這個現代管理系統缺乏信賴和理解的結果。當人們不能在現實生活中獲得生存的穩定感和安全感的時候,就會發揮自已的社會想象力,通過“他人導向”的方式來克服這種生活焦慮。
顯然,追風現象暴露出來的是中國社會面臨的兩項基本矛盾,即現代社會體系與人們對這種體系不能進行完整把握的文層面的矛盾,以及中國社會所能給予民眾的與民眾所期待的不相符合的現實層面的矛盾。前者體現出一種現代社會的普適性的后果,后者則是中國社會獨有的產物。僅就后者而言,中國傳統的社會主義觀念和保障機制的改變,一方面增加了民眾的生活焦慮,另一方面失去了限制資本肆虐的能力,從而最終導致人們陷入一種深深的生活失范的集體焦慮之中。與之相應,追風現象必然是社會矛盾的寄生物,并成為觀察中國社會病癥的一個特定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