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起參加活動,不一起接受采訪,廖一梅和孟京輝在大眾面前刻意地保持著距離。也正因為如此,很多看他們戲劇的觀眾,并不知道他們是夫妻。雖然不常一起出現在公眾場合,但他們在事業上珠聯璧合,成就了一部又一部經典佳作。


廖一梅:很早我們就有不一塊兒接受采訪、不一塊兒拍照這樣的規矩。其實就是不想給一個預設,因為媒體都太期望了,他們特別容易給我們設定情景,什么時候該笑、什么時候該哭。我覺得那是一種表演,不想做這個。我們倆已經把生命里最好的東西放在劇場里,這已經足夠,在生活里就不想再參與這樣的表演了。
孟京輝:這一點算是我們倆的一個默契。我希望大家走進劇場是來看戲的,而不是來觀察我們的生活,不想把我們的生活暴露給觀眾。
廖一梅:我們倆從來不是夫妻店,都是非常獨立的個體,也給了對方足夠的空間,充分尊重彼此的不同和彼此的意愿。現在為什么大家老愛說夫妻的事兒?就是因為夫妻經常剝奪了對方的空間,很多人認為兩個人在一起,就應該在任何層面都統一步調,有一個共同的看法。其實不是這樣的。
孟京輝:有媒體問過我,說你脾氣大,她又特別直接,合作起來肯定會有摩擦,生活里也會吧?我跟他們說其實沒有。因為你要寫東西,就不愛說那么多廢話,會更直接一些。可能你對很多事情都不太在意,但是你在意的事情一般都比較堅持。我呢,跟別人合作的時候要照顧到大家的情緒,所以相對來說會更加柔和一些。
廖一梅:有摩擦其實是非常正常的。人和人之間難免產生摩擦,會有一個彼此磨合、相互了解的過程。有時候,可能你需要寬容我一些,當然我也會寬容你,這是特別正常的事。而藝術很多時候是完全個性的,跟個人趣味有很大關系,就算兩個人再相近,也會有觀念和趣味上的差距。在這種時候,通常我倆遵循的原則是,看誰更加堅持。
孟京輝:這是我們的共識,所以一直不愿意一起接受采訪。類似的問題其實很多,總有人會問,你寫劇本的時候我干什么?其實我不太懂他們的邏輯,好像你閉關寫劇本,我就會處在一個很孤獨的狀態里。其實我也在排練我的作品,做我的工作。在大家的概念里,夫妻兩個人好像應該是綁定的,但我們不是,也不需要。
廖一梅:有一個人跟你有一段伴侶的時光,你會非常珍惜。但是你不能把它混為一談,以為他就是你,或者他就是你的。我覺得咱倆最好的就是沒有這種東西,所以別人臆想的那些對咱倆來說不是什么障礙。我會享受獨自的時間,也會很享受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我想要寫東西的時候就自己住,寫一個月,我都不用關注這一個月你在做什么。這肯定有人不理解。可是為什么要關注呢?我不太懂。
孟京輝:就說《戀愛的犀牛》,其實十五年來一直在變。剛開始吳越和郭濤的那一版,大家看到的是一臺特別流暢、華美的演出,有一種特別強的邏輯性,內心也比較豐盈。后來找段奕宏和郝蕾演第二版,思念過去了,你想誰都得有點兒變化,而且得把他們倆的氣質給帶進這部戲里,也把當時整個社會的氣息帶進來了,變得很瘋狂、很暴戾、很直接。后來有人問我,你中間那些東西怎么老變,我說那是因為這個時代變了。
廖一梅:記得咱倆以前有過一陣子,特別愛坐在觀眾席后面聽觀眾的反應,確實特別逗:我們根本沒有想到的地方,他們可能會特別特別感興趣;你以為這個地方他肯定會笑,結果他們可能沒一點兒反應;當然也有你認為他必然會感動的地方,確實有人哭了。觀眾這個群體是創作者無法預料的。所以我的意見是,只要把你自己充分地表達出來,然后去選擇跟你契合的觀眾,或者說由觀眾來選擇跟他契合的表達,這大概是一個正確的方法。但也有些人就是不喜歡,看咱們的戲站起來走的,那他可以去選擇適合他的東西。誰也沒有必要指責另一方沒有接受自己。
孟京輝:比如一個老品牌,你的好多東西沒有根據這個時代和社會改變,沒有跟這些互動,那肯定會遭遇到各種各樣的尷尬。我們的作品都是與時俱進的,都是在表現自我、表現社會、表現這個時代,還是挺有責任感的。那么就必然要把當下的東西都呈現在舞臺上,光有激情不行,你必須得跟這個時代聯系在一起。所以我覺得戲劇的這種尷尬,創作者的問題可能更加明顯。
廖一梅:其實我覺得看大家怎么來定義所謂的“經典”,時間長也不是一個辦法。比如說莎士比亞,現在我們覺得莎士比亞是最高雅的戲劇,但莎士比亞當年就是最平民的,它里面那些插科打諢的、粗俗的,其實才是最有質感的東西。只不過最平民化的東西,現在被演成了高大上。其實這也不符合原著,但你很難解釋。當然,這也跟表演形式有關系,能不能被理解需要看當時大家的接受程度。比如《戀愛的犀牛》,十多年前剛開始的時候,也有好多人覺得看不懂,但是經典一定是一種共通的東西。
孟京輝:你說得對,我覺得像莎士比亞、契訶夫、易卜生這樣的戲劇大師,看他們的作品你就會感覺到,好幾百年下來人是沒有變化的。所以一個編劇,要是能在自己的作品中把人這個特別有意思的東西給表現出來,那就是一種挺偉大的感覺了,比如你的《戀愛的犀牛》,其實因為《戀愛的犀牛》,讓我們懂得了好多東西。
廖一梅:可以這么說,寫小說的過程是在一個完全自我的世界里,但寫劇本不是。因為一個劇本寫完,最終是他人在替你呈現,小說就是一種自然呈現。寫完一個劇本并不等于完成了一部戲,你要具備許多特別物質的東西,包括演員、道具、舞臺、燈光等等,你要經過一些其他媒介,才能把它呈現在觀眾面前。
孟京輝:我排戲的過程,實際上也是一個走路搖搖晃晃的過程。我享受這種“動”的過程,就是因為享受這個過程,所以我對戲劇這事兒才能一直保有激情和能量。前段時間在墨爾本排布萊希特的《四川好人》,我覺得我一直在和布萊希特對話,特別來勁兒。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我們倆就在我的腦子里這么對話、較勁兒,這個過程對我來說是特別美妙的。
廖一梅說戲劇:
先鋒戲劇,其實也是一個標簽。但有時你不得不貼,因為你要讓他知道這是一種新戲劇,和原來的不一樣,他千萬別抱著去看人藝的戲的愿望來看這個戲。這確實是需要的。但如果他只看了一個戲,就認定但凡這樣、或者只有這樣才是先鋒戲劇,那又不是了,他就等于自己把自己關在一個籠子里了。
人是可以像“犀牛”一樣那么勇敢的,哪怕很疼也是可以的,看你疼過了是不是還敢疼。大多數人疼一下就縮起來了,像海葵一樣,再也張不開了,那最后只有變成一塊石頭。要是一直張著就會有不斷的傷害,不斷的疼痛,但你還是像花一樣開著。
一個作品是不是經典,在于它是不是說出了人類共通的一些東西,內心的渴望或者內心的恐懼。你無論用什么樣的故事、什么樣的形式,只要傳達出這樣一種渴望,或者這樣一種恐懼,它一定會在那個時代,甚至在每一個時代引起一些人的呼應。
討好他人屬于服務性行業,我覺得藝術不是服務性行業。電視劇無疑是大眾娛樂了,電影也走向大眾娛樂了,戲劇依然有可能保持它的這種藝術特性,以寓言的方式來描繪生活,在小眾范圍內爭取更大的觀眾,我為這個現實感到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