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電視評論家阮次山說,評論不是結論,而是提供思考的另一種角度和方法。其實,任何評論的價值都在于此。前不久,筆者參加了在天津舉辦的“孫伯翔書法學術研討會”,得以聆聽各位先生的發言,又拜讀姜壽田兄的宏文大論,更體會到阮先生此言不虛。鑒此,這篇小文亦是一個角度一種方法的識認而已。
在筆者看來,民國書法乃碑學之余音。 “余音繞梁”的代表書家是于右任。它標領了那個時代,也標識了碑學時代的終結。然而,文化又是不斷賡續,不斷涵化、傳承的,言其“終結”則是就其大勢而言,而不是“斷言”。于右任而后,尤其近三十年書法運動勃興,書法進入到后碑學時代。人們開始了對碑學的反思,并以極大的興趣與心力投身到尋找“心靈自由”的抒寫方式,因此,便有了新一輪“帖學”的興旺。這有點翻燒餅的意味,作為一次群體性“話語”反撥,無疑有其“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然而后碑學時代又處于中國社會轉型的大開放時期,所以,各種藝術思潮奔涌而來,展覽文化催生信息量不斷加大,受其影響,書法界呈現出多元文化景觀。所以,新一輪“帖學”興旺雖然被命名為“新帖學”,但難以涵蓋當代書法的整體格局,而僅是較為強勢的一脈。碑學并沒有式微,因為人們視野的不斷擴大,取法途徑的多向性引領書法資源的深度開掘正在默然進行之中,由是當代書家摒棄了碑帖對立的“二元”論思維,越來越呈現碑帖互融、含納、“逆向借鑒”的態勢。師帖者得碑學的正大陽剛,師碑者取帖學清麗溫潤,從而使正大與浪漫成為交響。師碑大家孫伯翔穎出時倫,成為這一時代這一脈書法的代表人物而享譽書壇,這是有目共睹的。因此,觀照現當代書法而無視于孫伯翔的書法實踐及其貢獻,恐怕是不可能的。
拜讀《孫伯翔書法集》并觀摩先生近作,我以為正大氣象與浪漫情懷是最初最直接的感受。所謂“正大氣象”,是一種意象性表述。正,日方。方正是固本。大,是勢大,“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陳子莊說:“好的書法,應若佛祖,使人見之生恭敬心而不覺可畏。只是氣勢大,則若睹大官,只見其儀容威嚴,尚看不出他的德。……于德于藝均如此,使人不覺其大者乃真大。”(《石壺論畫語要》)石壺論“大”,可謂的論。孫伯翔書法可以臻此。目下,以尺幅論價,致唯作品之“大”者為大,悲矣。余多次申述,所謂大,是指大氣象、大格局而非“形”之大者,亦非“筆墨”之“大”。唐陵中見石獅有掌玩之物,亦有八米之高大者,但均有大唐威儀,孰“大”?《老子》日:“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道”之大便由人的心量之“大”決定了。所以,書法以正大為上品,當是無疑的。在中國哲學中,正大又是與剛正相聯系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是中國人的文化精神。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位中國的書畫家不以“力能扛鼎”“力透紙背”為用筆之要,而鄙夷柔弱無力,正如荊浩所言:“生死剛正謂之骨。”這是民族精神與品格在書寫中的反映與折射。孫伯翔追尋的正是這種審美理想。他在其作品中寫道“正大氣象乃中華民族之漢魂也”,可以一證。孫先生實現“正大”一途,既有書法取勢的方正,亦在用筆的方正。他將方正作為表達審美理想的形式構成并通過筆法來實現,既是技術訴求,又是文化訴求。這奠定了他書法面目的基本格局。應該說,孫伯翔的這種鮮明的碑版風格,是他在長期的臨池訓練中所形成的扎實筆墨能力和對書法傳統的體悟的結果,是對北碑書法形式的敏感領悟與創造自我形式語言方面積極探索的共同成果,是其書法在當代的獨立地位,又在某種程度上標志了后碑學時代的創獲。孫伯翔書法正大氣象其精神質地是“清雄”的。所謂“清雄”,是謂偏于陽剛之美的“清”,格“清”,調亦“清”。所以,仍屬“逸格”,這便與大而惡、濁而俗的書法嚴格地區別開來。這種對“雅逸”品格的從精神高地完成了與于右任碑學的遙接,正是其超越時倫的可貴之處;次說“浪漫情懷”。“浪漫”是西方人的說法,國人則以“天真爛漫”言之。李澤厚在論孔子“游于藝”成為“樂”思想時指出,所謂“游于藝”,是對于與物質技能有關的一切訓練要有熟練掌握,包含著對自然合規律性的了解和運用,這是產生自由感的基礎。“游”正是突出了這種掌握中的自由感。他還說,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正是主觀目的與客觀規律的協調、符合、一致。“游于藝”和“從心所欲不逾矩”,雖然似乎前者只講技藝熟練,后者只講心理欲求,但從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相統一的角度看,這二者是有貫穿脈絡和共同精神的。只有現實地能夠做到“游于藝”,才能在人格上完成“從心所欲不逾矩”。從技術層面看孫伯翔師碑藝術,這個“游”是達到了的。譬如臨《始平公造像記》,一般地認為,這是一個單調、平面近于美術字的文化樣本,要用毛筆的“一畫”來表現,要么傷于粗礪,要么難于“活脫”,要么流于造作。這也是師法北碑謹嚴方整一脈最難解決的問題。然而,孫先生以其幾十年如一日的磨礪打造,終成正果。并以此為出發點,借鑒了趙之謙、康有為、于右任等先賢的筆墨經驗,在篆隸、楷行諸體中來往自由地穿梭嬉戲,揮霍方圓,振迅天真,點畫朗潤,吞吐明示著一股淋漓酣暢的渾樸元氣,時而如鐘鼎坐堂,時而又如老夫攜孫,在方嚴端莊之間,偶有閑漫,活脫了意境,且有著一種太陽底下懶洋洋的閑適。這種從容自若,正是我所形容的“浪漫情懷”。以碑的面貌、帖的情意入書,正是書法由技人道的途徑,是詩意在書法中的會通與釋放。可以認為,孫伯翔解決了北碑“雅化”的問題,其作品通靈感物,拙樸中見靈性,為當代師碑一脈書法預設了一個高度,從而具有了藝術標高的意義。
張豈之先生最近建言,認為把“包容”作為一種文化的研究態度是無可厚非的,但他希望人們關注我國傳統文化中的“會通”精神。這一思想,對于當下書法研究與創作都是有借鑒意義的。在書法上如何做到“會通”,拜讀孫伯翔先生書法近作,這方面留給我們的啟示與經驗,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值得深入研究、分析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