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明先生發表在《馬克思主義研究》2011年第10期的《毛澤東關于保持黨和政府永不變質戰略思想產生的淵源、發展脈絡及相關思考》(以下簡稱“李文”)認為,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以及之前的一系列政治運動,雖有缺點或以失敗告終,甚至造成“浩劫”,但初衷是為了黨和政府“永不變質”,這是一個偉大的、至今以及未來具有戰略意義的思想;而所謂變質的具體內涵就是“資本主義復辟”。
以現代政治的框架審視文革
我認為,“永不變質”的“質”的具體內容,首先不靠譜。于是引出了一連串的不靠譜。要研究文化大革命的發展和延續,必須有一個現代政治理念的基本框架的參照和視角。
一是文化大革命與現行政治制度的關系。文革發動者不管有多大能耐,離開了既定的、能被他使用的制度是寸步難行的。就說“四人幫”,把“四人幫”派到美國去,能搞一場文化大革命嗎?絕對不能。這才是現代政治要尋找的答案。
二是領導人和憲法的關系。在毛澤東的有生之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是有憲法的,通過憲法時,他也是舉了手的。但,他怎樣對待憲法?他為什么能這樣對待憲法?領導人和憲法的關系如何,這是現代政治要尋找的另一答案。
三是領袖和民眾權利的關系。“為人民服務”是毛澤東提出來的。但怎樣“服務”呢?人民對毛澤東有約束力嗎?除了聽他的話,按他的指示辦事,對他緊跟再緊跟,能說他一丁點兒的缺點或不足嗎?人民群眾有沒有質疑、批評和約束政治領袖的權利,是現代政治的核心問題。
四是如何在實踐中判斷執政者的執政行為與人民利益的關系。這里的關鍵詞有兩個:一是實踐,二是利益。離開了這兩個關鍵,回避實踐對人民利益或正或負的影響,就不可能在現代政治層面上,評價一個政治人物和他的執政行為。因此,毛澤東發動的一系列政治運動,究竟造成了什么樣的影響,如果回避,就什么也說不清楚了。這也是現代政治必須回答的問題。
“李文”遠離這四個方面所構成的現代政治理念的基本框架,而著重于毛澤東的“保持黨和政府永不變質”“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的“初衷”,從中引出所謂偉大戰略思想的判斷,并強調了它的現實意義。窮根究底,“永不變質”的“質”是什么?按毛澤東當時認定的“質”是社會主義,“變質”是變成了資本主義,而“變”特指“復辟”。
中國有過資本主義社會嗎?
從解放戰爭到新中國成立初期,是一個新民主主義的政治格局。當時全黨的共識是不能消滅資產階級,要給資本主義一個有節制發展的階段;沒有這個階段就沒有社會主義所需要的物質與精神的準備。因此,資產階級也是人民的一個部分。解放戰爭所以進行得如此迅猛,一個原因是土地改革,使“耕者有其田”的理想有所實現;另一個原因是,民族資產階級看到了他們在即將到來的新社會的地位,相信可以為中國的富強貢獻一份力量。這一時期,決定留在大陸,或從海外歸來的民族資本家,不乏其人。歷經戰亂而誕生的新中國,經濟恢復得如此之快,與這兩個原因密切相關。
應該說,大多數人,包括黨的高層,都不曾料到,這個階段是如此之短,好像剛上開鑼戲,就落幕了。180度的大轉彎,資本主義成了消滅的對象,資產階級成了專政的對象,“三大改造”被說成是進入社會主義的標志。
“資本主義復辟”是一個虛幻的恐懼。復辟的本意是推倒一個新的政治制度,還原一個舊的政治制度。中國雖然有民族資產階級,但從未執掌過政權,更沒有建立過資本主義社會。孫中山當總統勉勉強強算是代表資產階級,但沒有幾天就讓給了袁世凱,根本沒有構成資產階級掌權的國家,也沒有建成資本主義社會。袁本質上是一個封建軍閥,他一上臺就是另搞憲法,把憲法變成獨裁者的護身符。袁世凱倒臺,換來的是軍閥割據。蔣介石的“統一中國”,則是新軍閥替代舊軍閥,實行的是一個黨、一個領袖的獨裁政治。民族資產階級生存都成了問題,何來資本主義國家和社會。在世界上,資本主義的國家、社會的標本是英、美、法、德。先天不足、后天失調的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縱有天大的本事,能在中國的土地上“復辟”出一個類似英、美、法、德的資本主義國家和社會來嗎?中國有社會倒退的危機,卻絕無資本主義復辟的條件。
中國缺少實現資本主義復辟的社會力量,卻又要大規模地反對資本主義復辟,對資產階級實行全面專政,必然的結果是擴大打擊面,制造冤假錯案。世界上最窮的知識分子,僅僅因為講了幾句不屬于“歌功頌德”的真話;世界上最窮的農民,僅僅因為賣了幾個舍不得吃的雞蛋和房前屋后種的一些蔬菜,就成了資產階級的代表。為了強化所謂防止資本主義復辟,毛澤東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做了一個解釋,即說“百家”實際上就是“兩家”: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這就忽略和掩蓋了在中國大地最強大的一家——封建專制主義。于是,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特別是文革,就出現了一個貽害無窮的現象,即把先進的思想貼上“資本主義”的標簽,加以批判和唾棄,而把封建專制主義的糟粕奉為“馬克思主義的新發展”大力傳揚。
新華社記者戴煌先生談及他十幾歲參加新四軍時的政治氣氛,那時很流行、很得人心,使大家愿意獻身去爭取的目標就是“自由、民主、平等、博愛”,大家毫不懷疑未來的新中國一定能兌現這樣的目標。之后,也有人批判資本主義國家自由的“欠缺”,民主的“虛偽”,但立足點是確信新中國一定會有充足的自由,會有真實的民主,絕對不是把這些具有普世意義的東西,全部送給資產階級。是的,馬克思、恩格斯,從來沒有批判過這些概念,相反,努力追求這些目標能在一個更高的社會形態中得以更全面更充分的實現。“個性的全面自由的發展”,就是馬克思的語言。所以,真正的社會主義是“自由、民主、平等、博愛”的提升和優化,而絕不是拋棄,更不是對立。拋棄和對立,恰是社會倒退的標志。
政治運動造成封建專制主義泛濫
在這些政治運動中,大家習以為常的卻是封建專制主義的各種口號、價值和行為方式。最表淺的就是以《東方紅》為代表的個人崇拜。在“萬歲萬歲”“萬壽無疆”響徹云霄的時候,我想起了另一位革命家胡志明,他堅決反對越南群眾向他呼喊“萬歲”。理由很明確很簡單:我們是共產黨人,不是封建皇帝。這就是為什么當大學生在天安門舉出“小平,你好!”的橫幅時,如此震撼人心的原因——它是反對封建專制主義的象征。
這當然還是表淺的體現,深層次的是,從一系列政治運動向文革發展的過程,是一個全黨全國的政治指揮權愈來愈集中的過程,而終于在文革中推出了一個新詞:最高指示。與此相關的政治行為就是“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能引起我們聯想的只能是四個字:朕即天下。在這里,憲法是不算數的,人民群眾當家做主被代之以絕對權威的“運動群眾”。每當發布“最高指示”,哪怕是深更半夜,也要爬起來去游行慶祝,表示擁護,表示堅決執行;誰敢說個“不”字,那就是“反革命”,而且是“現行”的。以這種理念、制度和行為當作前提的所謂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的政治運動的必然結果,只能是社會大倒退的浩劫。
解釋浩劫產生的原因,“李文”認為原因是:一是對階級斗爭的估計過于嚴重,二是對無政府主義泛濫帶來的惡果又嚴重估計不足。
毛病出在“估計”上嗎?問題的根本是違背了馬克思主義對于社會進步的基本原因的論述,把子虛烏有的“資本主義復辟”當作現實的革命對象。焉能不亂!而所謂無政府主義的泛濫是“估計不足”的問題嗎?一場以個人指令作為“總指揮”的政治運動,取代了憲法,取代了人大和政府,取代了一切法律程序,這本身就是無政府主義的空前發展,是無政府主義的源頭,壓根不是什么“估計”足與不足的問題。要強調的是,馬克思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從來都是格格不入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理念。
于是,我們看到,離開了基本符合馬克思主義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道路,是一種真正的“變質”,即從馬克思主義變質為非馬克思主義。
這是觀念的倒退,而且也是影響社會面貌的政治行為的倒退。一種不符合國情民意的政治目標,是不可能通過民主的程序來推進的。目標決定手段,這是規律。一場文化大革命是在大多數人民,包括高層人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狀態中發動和推進的,它所需要的是兩個不可或缺的元素:一是領袖的權威,二是多數人的盲從。于是,個人崇拜、獨裁專權,發展到了極致。這里當然有兩項重要的歷史資源:一是解放戰爭到新中國成立初期,新民主主義的綱領所取得的初步成效而由此贏得的民心;二是幾千年封建專制主義的文化傳統。本來我們可以充分利用贏得的民心,進一步延續五四的民主與科學的啟蒙,但是我們卻引來了個人迷信、個人崇拜、個人專權的發展。
這里有一個插曲。我的一個學生曾經對我說,我們應該高舉五星紅旗,消滅資產階級。我說,高舉五星紅旗,就不能消滅資產階級。這五顆星中,有一顆星就是代表民族資產階級。人們看得很清楚,從三大改造,到反右斗爭,到大躍進、人民公社、總路線和反對右傾機會主義,再到文化大革命,與此相匹配的就是失落民主、科學,失落馬克思主義的精髓,無限膨脹個人迷信、個人崇拜、個人專權,召喚封建專制主義陰魂的過程。
新民主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和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的最成功的典范。為什么小崗村的改革能成為改革開放的開端,為什么我們又有了民營企業家,實行多元的所有制經濟?為什么我們把改革開放的深化定位為政治、經濟、文化、社會一體的改革?這恰是新民主主義的延續,是對跑步進入社會主義、進入共產主義的校正。當然,我們不是簡單重復新民主主義,畢竟時代不同了,面對著不同的歷史條件,我們要建設的不再是新民主主義,而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但,從半殖民地半封建到新民主主義所體現的馬克思主義的精髓是需要延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