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整風樹立了毛澤東的絕對權威
中國共產黨在1942、1950、1957年進行過三次整風運動。我是1946年才入黨的,第一次整風運動我沒有經歷過,但在延安生活過,先是有所耳聞,后來做了細致的研究,也可以說說。
延安整風是從1942年開始直到1945年才結束的一場政治運動。當時中共還沒有奪得全國政權,可以叫作“運動治黨”。這是毛澤東為奪得全黨最高權力而精心策劃的一次黨內戰略決戰,最后以他大獲全勝而結束。
原來毛澤東并不是黨的最高領導人,遵義會議以前不是,遵義會議以后也不是。然而到了陜北后,毛澤東卻利用整風成立的“總學委”,一下子把黨中央原來的領導機構予以架空:他是“總學委”主任,康生是副主任,所有黨的高干都編入學習組,于是“總學委”就取代了黨中央,成為全黨的最高領導機構了。能夠阻擋他攀登最高領導職位的張聞天、周恩來、王明、秦邦憲(博古)等人,都只有在學習小組里挨整的份兒。整個整風過程,既批“教條主義”(王明)又批“經驗主義”(周恩來),既批“左”傾,又批右傾,批來批去,只有毛澤東“一貫正確”,于是整風的目的就達到了。
原來中共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是1928年在蘇聯召開的,抗日戰爭之初就準備召開七大。在整風結束時七大“勝利召開”了。這次大會的口號是“在毛澤東旗幟下前進”。他在全黨的領導地位,這才正式奠定了。
本來,發動群眾乃是共產黨進行革命活動的基本路線和方法。不過為了特定目的,使“人斗人”成為一種模式,則是在延安整風中形成的。它大體上分成三個階段:一、學習文件,思想發動;二、批判斗爭,即“百分之九十五”圍攻“百分之五”,這是群眾運動的主戰場;三、組織處理,即人事安排,這是政治斗爭結束之后,勝利者的“戰果分配”和對戰敗者的處置,包括處分、調動、清洗、關押。王實味就是先被關押,后被殺頭。從此以后,這種“整風模式”就成為毛澤東“運動治國”的通用公式了。
共產黨從可以批評到不可批評
1950年的整風我參加過,這次整風是在剛剛奪得全國政權時進行的(1950年5月1日發布整風決定)。那時中共還比較清醒,知道剛剛上臺執政,應該謙虛謹慎,克服居功自傲情緒、防止腐化墮落。但那次整風只走走過場,在黨史上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其之所以淪為走過場,是因為這一年接連搞了三次震動全國的巨大運動:鎮壓反革命、土地改革、抗美援朝。這些運動不但曠日持久,而且消耗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能安心坐下來整黨呢?
在此之前的4月,中共曾決定在報紙刊物上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這個決定真的實行過一陣子,雖然見報的批評都經過選擇,絕不會傷筋動骨,但畢竟表明了這樣一條準則:共產黨是可以批評的。可是經過幾輪“運動治國”,尤其是“反右派運動”之后,一條新的政治準則就完全取代了舊的準則,這就是:共產黨是不可以批評的。這條準則,誰也沒有制定過,誰也沒有公布過,卻在中國大陸風雨無阻通行了幾十年。它標志著人民和這個黨的關系發生了根本變化:從敢于批評到不敢批評,從擁護黨到害怕黨。應該說,這種變化對于一個執政黨來說,確實是致命的,因為它必然會使掌權者躊躇滿志、一意孤行,直到踏入深淵。那時再后悔,便已經晚了。
整風變成反右
1957年的整風,經過反復發動,確實把黨內外都發動起來了。人們紛紛“大鳴大放”,對黨和領導干部提了不少批評。但它很快就變成“反右派運動”。原來毛澤東和黨組織“苦口婆心”歡迎大家給黨提意見,是在“引蛇出洞”。引出來之后,黨就忙于領導全國人民投入轟轟烈烈的“反右派運動”斗爭,哪里還有工夫整風呢?
這場運動一共打了多少右派?權威說法是五十多萬。另外有說三百萬的。不管劃了多少右派,實際上這場運動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以言論定罪的“文字獄”。
歷史上的文字獄,都是先有反叛當朝的文字,然后定罪。然而“反右派”文字獄的罹難者,不但并未寫過反叛當朝的文字,而且是為了愛護當朝、應邀講了些諫諍良言,結果一下子就被打入“敵人”的行列,變成了“專政對象”。中國幾千年的帝王專制,都懂得“不教而誅謂之虐”(不警告就施刑,乃是暴政)。而毛澤東則把擁護共產黨的朋友和群眾“引蛇出洞”聚而殲之,那就遠遠超過“不教而誅”的程度,背離人類良知的底線了。
“反右派運動”在毛澤東“運動治國”的鏈條中,是一場有決定意義的戰略決戰。它不但消滅了一切不同意見,打斷了中國知識界的脊梁骨,使民主黨派匍匐稱臣,而且使中華民族的正氣遭到一場史無前例的摧殘。“誠”和“信”是人際關系最重要的底線。離開這兩條底線,任何社會群體,小到一個家庭,大到一個國家,人們一面口是心非欺騙別人,一面提心吊膽防備上當,怎么可能共事?怎么可能團結?“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本來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貶義的處世哲學,然而“反右派運動”以后,這種準則已經變成全民的“防護服”了。從此以后,兩副面孔,雙重人格,便成了中國人的普遍特色。
讓毛澤東十分得意的是,“反右派運動”大獲全勝之后,全國人民變得更聽話了。他無論說什么,中國人都一片歡呼。正如林彪后來所說:“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雖然大家都知道他在諂媚,毛也明知他在諂媚,他自己也知道人人都能看穿這種諂媚的把戲,但全中國的人們無不鄭重其事地假戲真做,這不是整個民族在墮落嗎?
1957年鳴放時,對我觸動最大的一件事,是胡繩的秘書被打成右派。整風開始時,政研室黨支部書記到處找人征求意見。胡繩的秘書很熱心地提了些意見。“反右”時,支書從小本子上把他的意見匯在一起揭發出來,把他打成政研室唯一的右派,算是完成任務了。
不過“反右派”運動各單位有“指標”,必須完成“任務”,是普遍現象。上邊壓下來的硬任務,非完成不可,是毛澤東“運動治國”的慣例。他還常常用數字指揮這些運動。他腦子里隨便想個“百分之一、二、三”,或更常用的“百分之五”,寫成中央文件,幾萬中國人,幾十萬中國人,甚至幾百萬中國人的命運就被決定了。
政研室那位秘書的右派帽子,就是上面發下來的“指標”,反正非找個人戴上不可。他還算是“幸運”的,“下放”農村苦熬了若干年,沒有被累死或餓死,改革開放后又回到北京,擔任一個重要刊物的主編,為改革做出了應有的貢獻。至于在“鎮反”運動中被列入“指標”的人,早就沉埋于地下了!
運動治國
毛澤東給中國共產黨留下的傳家寶是人民民主專政,也就是一黨專政。這并不是他的創造,而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原理。因為馬列所主張的“無產階級專政”就是共產黨獨掌政權,決不與其他階級或政黨分享政權。毛澤東留下的另一個傳家寶“以階級斗爭為綱”,或“斗爭哲學”,也是馬列主義的基本原理,但他把它發展到極端,使它成為“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基本手段或形式,也就是“運動治國”。
“運動治國”是毛澤東真正獨創的法寶,即把特定范圍內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動員起來,向其余的百分之五或百分之一、二、三的人宣戰。這一場戰爭打完了,接著就掀起另一場戰爭,永不休止。除了剛才提到的運動以外,像“三反運動”“五反運動”“思想改造運動”“忠誠老實運動”“肅反運動”“合作化運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四清”“文化大革命”等等,一個接一個,中國人就沒有喘息的機會。
這些運動盡管打擊對象不同,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全都貫穿著群眾性的思想斗爭,也就是把群眾組織起來,在黨的領導下,通過狂轟濫炸的“大批判”,摧毀斗爭對象的意志,使他“口服心服”地匍匐在黨的腳下,俯首稱臣。毛澤東把它叫作“思想改造”,其實是用“黨性”吞噬“人性”的“運動”。我給它起個名字,叫作“思想斗爭運動”,并且專門寫了一本《中國思想運動史》,記載了1949—1989年四十年間中國獨有的“運動”。它對中華民族所造成的精神創傷,恐怕再用兩個四十年都難以恢復,因為它已經傷害到中國人的心理素質,摧毀了我們民族的文化生態。這種“思想改造”,確切地說是“文化征服”。
思想斗爭運動的效應,不限于斗爭對象本人,也不限于某個地區或某個時段。每一次運動的斗爭對象即使只有人口的百分之一,全國也有幾百萬,再加上他們的親屬,該有多少人呢?一次“運動”就有這么多人,接連不斷的“運動”,又該有多少人呢?其實在這種“人斗人”的運動中,沒有人能幸免于難。被斗者當然只能聽憑宰割,斗人者又何嘗不是膽戰心驚?有幸被劃到那百分之九十五里的人們,除了少數奴才甘愿充當兇惡的打手之外,絕大多數群眾無非是奉命搖旗吶喊而已。其實他們的獨立人格早被歷次運動所吞噬,雖然此次運動沒被列入“百分之五”,但下一次又該輪到誰呢?所以毛澤東“運動治國”的威懾效應,幾乎壓彎了所有中國人的脊梁骨,使他們失去了自由的思想和獨立的人格,這正是“人性”里最重要的東西。而且這個“幾乎所有中國人”并不夸張。連他的“親密戰友”和他親自選定的“接班人”都不能享其天年,還有幾個中國人能有“免于恐懼的自由”呢?
其實“運動治國”雖然是毛澤東的發明,卻也正是“社會主義”的應有之義。因為“社會主義”就是以社會的名義把全部社會資源收歸“公有”,由共產黨代表社會來統一占有和支配。而在所有的資源當中,“人”是最重要的資源。因為自然界的一切“自在之物”,只有經過人的勞動,才能成為社會的財富,包括“人”本身的繁衍,也要靠“人”自己。所以“社會主義”所要消滅的“私有制”,說到底,就是要消滅所有“屬于自己”的“個人”,也就是消滅一切有獨立人格、能自由思想的個人,才能使整個社會都在統一意志的支配下,有計劃地建設起一座“共產主義天堂”。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第一,消滅(即沒收)一切私有財產,使所有的人都失去安身立命的物質基礎;第二,消滅一切個人思想,使所有的人都成為沒有頭腦的“馴服工具”。哈耶克把這種“思想征服”叫作“思想國有化”。但思想不是實物,不能沒收或占有,它只依附于人的腦袋。斯大林的辦法是把不服從統一意志的腦袋砍下來。毛澤東的辦法是“思想改造”。他的“運動治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不斷發動的用“黨性”征服“人性”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