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旦,綏德漢。高原舞叢葩艷。巧手舞花扇,輕足戲鼓點。扭如風擺柳,行若水漂船。最絕處,吳娃裊腰閃。閃得悠悠江水倒流,閃得綿綿青山急轉。幾絲甘甜抿笑,揪集雙雙醉眼。爆竹鬧管弦,嗩吶綻紅氈。碎步悄然入洞房,誰人焉能辨女男!”這段話形容的是陜北秧歌的著名藝人李增恒先生,他男扮女裝,動作俊俏,輕盈,姿態(tài)婀娜,表演生動活潑,特別是他的“跌軟腰”堪稱為陜北場子中的一絕,而他所跳的舞蹈,正是陜北秧歌中的一種——綏德踢場子。
綏德,古為邊塞要地,軍事重鎮(zhèn)。是陜北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交通的中心,地處黃土高原腹地是農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交匯地帶。由于偏僻閉塞、遠離帝鄉(xiāng)、少受皇家文化的影響,使中華民族的本源文化得到較好的保存。在本源文化的基礎上吸收中原文化、楚文化、紅色文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和民間藝術,踢場子便是其中一種。
在陜北地區(qū),扭秧歌分為大場子、小場子。大場子是在傘頭的引領下,全體秧歌隊員手舞傘扇,腰系紅稠,在一開闊之地走、扭出各種圖形,以祭祀天地神靈,祈求風調雨順,人壽年豐。而小場子是群體表演結束后少數(shù)人的節(jié)目演出,表演形式主要是“踢場子”和小戲曲(道情、眉戶、碗碗腔、晉劇等等)。
“踢場子”屬于陜北秧歌的派生產物,興起于明末清初。為了反抗封建禮教的壓迫和婚姻制度的束縛,表達人們對愛情和幸福的追求,鬧秧歌時一些有編才、會幾下拳腳的藝人便根據(jù)新婚男女生活中的一些相互熟悉了解、挑逗調情,打鬧嬉戲的情節(jié),粗略地編創(chuàng)了一種即唱即說還夾有踢飛腳,放大叉等武功表演的“對對戲”(一男一女兩人表演)。后來藝人們在繼承前人“對對戲”表演形式的基礎上,增強了舞蹈性和技巧性,逐步演化為一種只舞不歌的重點抒發(fā)內心情感的獨具風采的民間舞蹈。
“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扭秧歌成為陜北人生命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綏德人把扭秧歌稱為鬧紅火,一個“鬧”字就足以表現(xiàn)出這塊土地上人們的心性。他們大多數(shù)人壓根就沒有思考過藝術是什么,表演為何物。他們是通過揚胳膊、擺腿來宣泄一種情緒,通過觀賞和參與這種無拘無束的娛樂獲取一種在日常生活里難以找到的美妙幻感,圖個吉祥如意,謀個萬事通順。如果說陜北秧歌是陜北文化的華章,那么綏德“踢場子”又是陜北秧歌里的精髓。
“踢場子”的肢體動作源于古典戲曲舞蹈,根據(jù)民間藝人許多年自身的情緒、身態(tài)、四肢隨意進退屈伸、離合變化而逐漸形成了獨特的風格。男角動作瀟灑英俊、粗獷敏捷、質樸明快、奔放剛??;女角動作柔美飄逸、婀娜嬌媚、雅秀玲瓏、細膩傳情。表演時情感純樸、真摯、熱烈、自然,有觸景生情、即興發(fā)揮的特點。
顧名思義,“踢場子”是一種在野場子里以“踢”為主嬉戲娛樂的民間生活舞蹈??傮w風格講究:拳出云卷波浪翻,腳起電閃箭離弦,身軟如柳露明月,步飛似風水飄船。女角動作在扇絹的旋、繞、纏、抖、顫、飄、揚、甩、推、移的動律中,身韻表情講究:閃、顛、柔、脆、俏;男角動作在氣勢的剛、健、穩(wěn)、帥、爽的風格中,動律講究走、扭、搖、擺、踢,結合表演者個體的氣、意、神、韻,把人精神中的那種只可意會無法言表的情感,外化為肢體動作,具象立體地呈現(xiàn)在廣大觀眾面前,使審美對象的內心“情結”得以舒展,心靈得以凈化,靈魂得到慰藉,使人的生存和精神空間得到極大擴充。
綏德“踢場子”表演形式不外乎有三種,即二人場子、三人場子和多人場子?!岸藞鲎印?,屬一男一女表演的舞蹈形式。男角俗稱“挎鼓子”,女角俗稱“包頭”。在傳統(tǒng)的踢場子中,多表現(xiàn)青年男女或一對新婚夫婦間的嬉戲逗趣。過去,多反映夫妻間打架爭斗的情節(jié)。解放后,將那種張揚夫權思想的“斗”,改革為青年男女間相互愛慕的“逗”。實屬陜北“二人場子”的一大進步;“三人場子”,是一男兩女的表演形式。表現(xiàn)大小老婆爭風吃醋的情節(jié),雖說是表現(xiàn)舊社會的生活現(xiàn)象,但由于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使情節(jié)變化風趣、表演詼諧幽默,具有強烈的諷刺喜劇色彩和一定的批判現(xiàn)實的精神;多人場子,又稱“群場子”。一般由四人、八人或十六人表演。這類場子是在二人場子的基礎上發(fā)展的。表演時,強調動作整齊,畫面統(tǒng)一,突出舞蹈表演的整體性。但表演中仍然兩人為一組。舞蹈動作的運用,節(jié)奏的變化,表演的程序與二人場子相同。
綏德的“踢場子”從流派上分,則有“北路場子” “南路場子”“蠻婆蠻漢”三種流派?!氨甭穲鲎印敝饕餍杏诮椀驴h北區(qū)的韭園鄉(xiāng)、薛家河鎮(zhèn)、四十鋪鎮(zhèn)、趙家砭鄉(xiāng)。也稱“文場子”“軟場子”“穩(wěn)路場子”。表演特征男為瀟灑俊秀、質樸明快;女角柔美飄逸、細膩傳情。表演節(jié)奏十分流暢,快而不亂,慢而不斷,動靜相依,剛柔相濟。文章開頭所提到的李增恒就是北路踢場子的代表人物,這一路還有吳繼業(yè)(去世),李桂芝(去世)等杰出的踢場子藝人;“南路場子”主要流行于綏德縣南區(qū)原蘇家?guī)r鄉(xiāng)、崔家灣鎮(zhèn)、薛家峁鄉(xiāng)、白家鹼鄉(xiāng)。也稱“武場子”“硬場子”“正路場子”。表演特征男角粗獷敏捷,奔放剛健;女角則以輕柔秀美、穩(wěn)重大方而著稱。表演節(jié)奏鏗鏘有力,對比鮮明、形象生動、情態(tài)并茂。代表人物主要有賀俊義、蘇樹旺(去世)、蘇貴堂(去世);“蠻婆蠻漢”場子,南北區(qū)均有,也稱“丑場子”和“老人場子”。表演風格夸張滑稽、詼諧幽默、變化多端、妙趣橫生,丑中見美,喜而不俗,讓人們在笑聲中受到藝術的啟迪和享受。
“踢場子”主要場圖調度有:“二龍出水”“安四門”“豁四門”“里外城”“牛眼睛”“扯面條”“剪子股”“繞圓圈”“掏8字”。男角的基本舞蹈動作有: “二起腳”“三腳不落地”“黑虎掏心”“柳樹盤根”“金雞獨立”“二郎擔山”“左右擋步”“弓步得意式”等。女角有:“見面扇”“含羞扇”“閃腰起步”“跌軟腰”,“纏頭連身轉”“撲面照鏡”“懷抱月”“擺裙步”“整衣扇”“偷看扇”“風擺柳”“摘金環(huán)”等。男角動作突出:走、扭、搖、擺、踢;女角動作講究:閃、顛、柔、脆、俏。二人表演通過逗、喜、斗、撩的過程,形成一種情景交融、剛柔相濟、動靜協(xié)調、張馳相宜、嬉逗成趣、獨特的民間表演風格 。
“踢場子”的音樂伴奏包括嗩吶和打擊樂兩部分。嗩吶的常用曲牌有: 《大擺隊》《下江南》《劉海戲英英》《大開門》《無事出東門》等;打擊樂譜基本為:《單槌子》《七槌子》《連七槌》《鳳凰三點鳳》等。伴奏時鼓樂均有司鼓掌握,司鼓則必須聽“挎鼓子”的男角指揮。
“踢場子”的服飾和大場子秧歌表演時基本相同,傳統(tǒng)民俗踢場子在過去均身著各式戲曲服裝。男角為武生打扮,女角為花旦扮相。老人表演的“蠻婆蠻漢”(丑場子),屬“老生、老旦”和“媒婆、丑角”扮相?,F(xiàn)今“踢場子”都穿中式彩服,男角頭扎白毛巾,戴插花草帽圈;女角身著紅色綢緞上衣,紅色繡花裙。道具運用為:男角執(zhí)紅色扇子一把(北路場子、男角執(zhí)扇、南路場子男角空手,扇子是插在脖子里,只是在最后唱秧歌時拿出扇風擺動);女角執(zhí)綠色扇子一把,手絹一塊。蠻婆蠻漢男角拿笤帚一把、女角拿搟面丈一根。“三人場子”的服飾道具與“二人場子”基本相同。
“踢場子”是陜北秧歌的精髓。從明末清初發(fā)展演變到如今,展現(xiàn)出了如下的一些基本特征。首先是群眾的自娛性。顧名思義“踢場子”是一種野場子里以“踢”為主的嬉戲娛樂的民間生活舞蹈,表演者多是地道的農民。后來發(fā)展為有專業(yè)人員參與的舞臺藝術舞蹈;其次是即興發(fā)揮性。“踢場子”是在固定鑼鼓點伴奏下,演員可根據(jù)自身的表演條件與技能,因時、因地、因景、因情自由而又不失規(guī)定套路的一種即興發(fā)揮的鮮活舞蹈。表演爐火純青的藝人“踢”同一個“場子”,每次不同樣,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一場;第三是敘事抒情并重。舞蹈本是一種“長于抒情、拙于敘事”的藝術。而陜北“踢場子”在它走、扭、搖、擺、踢,閃、顛、跑、跌、跳的動律中,在扇絹的旋、繞、纏、抖、顫、飄、揚、甩、推、移的用法里,在身韻表情的柔、脆、俏、媚、羞、剛、野、健、帥、穩(wěn)的態(tài)勢中,將人內心的喜怒哀樂悲恐驚的各種情感表達的淋漓盡致,同時也能將令人生發(fā)這些情感的具體事件交代呈現(xiàn)的明了清晰;第四是豐富的包容性?!疤邎鲎印钡闹w語言中,有古典戲曲舞的元素,有拳術打斗的動作,有生活中男女嬉逗的眼神手勢。而通過民間藝人無數(shù)代融合貫通早已不在是原樣,變成了非戲曲、非拳術,又高于生活中男女嬉戲的藝術的體姿、步態(tài)、身勢。形成了自身獨特的風格。西方拉丁舞,現(xiàn)代最流行的“街舞”中,都可以找到與“踢場子”相似的動律元素。
近年來,隨著國家對傳統(tǒng)文化保護工作的重視,綏德踢場子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成為人類精神遺產進行傳承,當?shù)卣遣贿z余力的將綏德踢場子藝術作為文化工作的重點進行扶持,做了一些卓有成效的努力。筆者曾漫步于綏德大街小巷,沿著淮寧河兩岸的廣場和空地上,遍布扭秧歌的群體,她們或多或少,三、五成群在傘頭的帶領下扭著秧歌,人們面部的笑容能夠體會到她們對踢場子這項鄉(xiāng)土藝術的熱愛,也能感受到她們對鄉(xiāng)土藝術的自信。然而,在這樣的繁榮的表象下,卻存在一些隱憂。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在多元文化的沖擊下,民間舞蹈藝術受到“國標舞”“健美操”“街舞”及各種時髦、新潮舞蹈的沖擊,人們喜愛的程度在不斷淡化;大批民間“踢場子”藝人相繼離世,農村年輕人大都離開土地進城或出外謀生,“踢場子”這門民間舞蹈藝術難以傳承;外來專業(yè)舞蹈者,打著搶救保護民間藝術的旗號,將民間舞蹈肆意改良,使其失掉了原有獨特風格,嚴重損害了這門藝術珍品的傳承、發(fā)展。這些因素,是影響綏德踢場子藝術傳承發(fā)展的客觀原因。正如已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李增恒(六六旦)曾講到:“只要有人愿意學,我就很樂意教。但是大多數(shù)拜師學跳踢場子的人都只學到動作步伐,卻學不到其中包含的韻味?!彼J為由男性來詮釋女性角色往往別有韻味,但學旦角的男人越來越少了,男旦的絕技面臨著失傳,成為老人一生的遺憾,也成為踢場子藝術傳承過程中的一個遺憾。
“踢場子”不僅是一種具有獨特風格的民間舞蹈,更主要的是一章陜北民俗人文精神的抒情詩,同時又是陜北勞動人民生產、生活方式的歷史性記載和回憶,是研究陜北歷史、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諸多方面活態(tài)佐證。如何保護和傳承發(fā)展這門鄉(xiāng)土藝術,成為我們當下要面對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