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7日,一條消息轟動了全球:美國總統奧巴馬和古巴國務委員會主席兼部長會議主席勞爾·卡斯特羅同時分別在華盛頓和哈瓦那發表講話,宣布將全面恢復兩國外交關系。這是1959年古巴革命勝利以來,美古雙方“最為重大的”外交政策變化,美國對古巴實行了半個多世紀的封鎖與禁運政策到此徹底終結。
人們也許對古巴與美國關系走向正常化的“突然性”感到驚訝,但兩國關系的改變并非突然。事實上,美古關系正常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根本上看,是雙方社會內部一系列變化和政策調整與外部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美國對古政策的調整與民眾對古態度的變化,各國報道比較多;而古巴社會內部的變化則極少見諸媒體。但回顧歷史就會發現,以菲德爾·卡斯特羅為首的古巴共產黨為了在艱難復雜的條件下捍衛古巴的利益與古巴革命的成果,在國內進行了一系列政策調整,現在看來,這些政策調整是正確的和必要的。在眾多政策的調整中,古巴宗教政策的改變,是一個創造性地將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與古巴革命實際相結合的成功范例。
一、古巴宗教的簡況
宗教在古巴有著長久的歷史。古巴最有影響的宗教是天主教,40%的古巴人受過天主教的洗禮,其次為基督新教、非洲教派、唯靈論以及猶太教。15世紀天主教隨西班牙殖民者傳入古巴。古巴的基督新教來自美國,主要在上層人士中發展。古巴的非洲教派起源于非洲,分為非洲宗教和古巴非洲教兩大分支。非洲宗教是伴隨著黑人奴隸來到古巴的非洲原始宗教;古巴非洲教是非洲奴隸進入古巴后與天主教融合而成的新宗教,具有非洲、西班牙和古巴三種文化混合體的特點。唯靈論是19世紀下半葉從歐洲和美國傳入古巴的,主要流行于關塔那摩、圣地亞哥、格拉瑪等地。古巴信奉猶太教的人數不多。此外,古巴還有一批人信奉神話、巫術性質的,以非正統神靈為特征的自發性教派。
1959年古巴革命勝利后,古巴共產黨曾經照搬“革命教科書”,在宗教領域內采用蘇聯及東歐國家實行的“國家控制宗教型”的政教關系模式,在意識形態領域大力推行無神論,竭力消除和削弱宗教的社會影響。古共對宗教的打壓,激起了宗教界的抵抗。古巴新政府建立之初,一些天主教教士參加了反抗新政府的暴亂。1960年8月,古巴天主教主教公開指責新政府。1961年9月,古巴新政府驅逐了133名天主教教士和一名主教。1962年,政府強行關閉了400多所天主教學校。1969年,古巴政府廢除了圣誕節并宣布古巴為信仰無神論的國家。古巴對待宗教的政策,不僅導致了國內宗教信徒的普遍不滿,而且引起了羅馬教廷與拉美天主教國家的強烈反感。
二、國內現實促使古共對宗教問題再認識
(一)重新認識“鴉片論”
馬克思對于宗教的作用曾經做過一段著名的評論:“宗教里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沒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樣,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2頁)列寧將馬克思的這段話稱為“馬克思主義宗教觀的基石”,這也就是后來為人們所熟知的馬克思主義關于宗教問題的“鴉片論”,成為社會主義國家執政者漠視宗教訴求的依據。
古共執政之初,深受“鴉片論”的影響,對宗教實行管控與打壓。但在實踐中,古共逐漸認識到按照“鴉片論”和蘇聯模式打壓宗教的效果不僅加大了共產黨與信教群眾的距離、削弱了黨執政的社會基礎,而且客觀上為美國絞殺古巴新政權、破壞古巴革命的成果提供了“炮彈”。為此,堅決反美的卡斯特羅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在古巴國內推動關于如何認識“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鴉片”問題的討論。當時拉美各國天主教會正在高舉“解放神學”的大旗,抨擊資本主義、關注社會公正問題,站在“解放神學”擁護者對面的是極少數不得人心的拉美軍事獨裁統治者。
1985年,卡斯特羅就“鴉片論”問題表示:“我的意見是,從政治觀點來說,宗教既不是鴉片,也不是靈丹妙藥。它可以成為鴉片,也可以成為靈丹妙藥,這要看在怎樣的程度上用它來保衛壓迫者和剝削者,還是保衛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取決于對影響人類的政治、社會和物質問題采取何種處理辦法。”卡斯特羅的表態實際上是以務實的態度為“鴉片論”提出了新的解釋。
(二)承認宗教信徒在古巴革命中的作用
在古巴爭取民族獨立的斗爭和建立新政權的革命中,大批宗教信徒曾積極投身其中,做出了貢獻。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古共開始重新積極評價古巴宗教信徒在古巴革命中的作用。19世紀古巴革命黨創始人、民族英雄何塞·馬蒂領導古巴革命時期,他的隊伍中就有許多虔誠的宗教信徒;在1953年古巴革命青年反對巴蒂斯塔政權法西斯統治的“七二六運動”、1957年卡斯特羅領導的“三一三”革命以及1959年1月卡斯特羅領導的起義中,都有既是堅定的革命者又是虔誠的宗教信徒的真實事例。這些信奉宗教的革命者并沒有因為他們的宗教信仰影響他們的革命信念。
對此,卡斯特羅指出,馬克思主義者不能固守傳統的理論,古巴革命政權同宗教團體之間應建立戰略聯盟,兩者應在和平共處、相互尊重的基礎上,為社會改革的共同目標而努力。古巴革命的勝利是包括有神論者在內的所有革命者共同努力的結果。他還引用基督徒參加第一國際和巴黎公社的例子,說明馬克思并不排斥基督徒參加社會革命。
(三)尋求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的共同之處
古共對宗教問題的再認識,也引發了古共內部的不同意見。對此,卡斯特羅指出,基督教(此處基督教為包括天主教、東正教、新教在內的廣義基督教,下同)同共產主義之間的共同點,遠比基督教同資本主義之間的共同點更多。基督教教義和馬克思主義都有人道主義關懷;耶穌是一位偉大的革命者,獻身于窮人的解放和自由。卡斯特羅認為,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和不公正的剝削制度的批判,旨在實現人的自由和解放。因此,“基督教同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一樣,也含有烏托邦因素。基督教是奴隸的宗教,被壓迫者和窮人的宗教”。卡斯特羅表示,基督教教義與社會主義之間有共同之處,都是為了人類的福祉而奮斗。“兩者最重要的都是真誠的革命者,都愿意消滅人剝削人的現象和為社會財富的公正分配而斗爭”。他還認為,兩者對某些道德理念的追求有相似之處:基督教提倡寬容、博愛、無私、奉獻、謙虛、節制的精神,與共產主義在人性和道德追求上的態度是相同的。
卡斯特羅基于古巴革命的實踐對宗教問題的見解,以人類解放、追求自由、實現公正和平等的現實訴求為紐帶,把基督教的信仰與教義同共產黨的宗旨和目標結合起來,澄清了黨內在宗教問題上的疑惑,最大限度地強調了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在理念上的共同點,成功地降低了古共內部的思想沖突和潛在的社會對立。

與此同時,20世紀60年代由拉美天主教神學界人士發動的“解放神學”運動,席卷拉美各國,極大地沖擊了拉美地區天主教教會內部的保守觀念。古巴天主教教會開始由對古共及政府不滿轉而表示愿意與政府合作,一道譴責美國對古巴的經濟封鎖及對古巴造成的困難。
古共對宗教的再認識、古巴天主教對待政府態度的轉變以及拉美天主教中出現的積極傾向,為古巴政教關系的改善與古共宗教政策的調整,提供了良好、必要的鋪墊。
三、蘇東劇變迫使古共徹底改變宗教政策
20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古巴全國上下對宗教問題的再認識,古巴社會出現了對宗教較為客觀、友好的寬容氛圍。1985年,古共中央成立了宗教事務辦公室,賦予了宗教團體法律地位,宗教活動開始公開化。古共和政府與天主教的關系有所緩和,宗教對古巴國內經濟、文化建設與發展的推動作用也日益顯現出來。
20世紀90年代初,蘇東劇變,長期依賴蘇聯援助和保護的古巴受到了空前沖擊。與此同時,美國利用蘇聯解體給古巴造成的困難,加大了敵視、顛覆古巴政府的力度,企圖一舉搞垮古巴社會主義政權。在外援消失、封鎖加大的情況下,古巴國內經濟大幅下降,社會不穩,反政府勢力不斷制造混亂,就連按照慣例應當召開的黨代會也因形勢惡化不得不兩度推遲。
經濟制裁、政治打壓和輿論譴責使古共政權面臨自1959年革命以來前所未有的嚴峻形勢,古巴實際上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面對如此困難的境地,古共上上下下、黨內黨外都強烈希望最高領導能拿出迅速擺脫困境的應變措施。但在蘇聯援助不可能恢復、美國封鎖不可能取消、與歐亞非國家貿易遠水不解近渴、國內經濟模式一下子難以轉型的情況下,唯一能夠挽救古巴的短平快方案是對拉美、加勒比國家開展區域合作,沖出美國的經濟封鎖,殺出一條生路。
然而,拉美地區雖然不乏愿意在政治上、經濟上支持古巴的國家,但卻是清一色信奉上帝的天主教國家。古巴作為一個以無神論為官方意識形態的共產黨國家,在信仰問題上,站在了所有篤信天主教的拉美國家的對立面。顯然,除非古巴調整自身的政策,拉美地區不會有任何國家支持古巴。
對于處在生死關頭的古共來說,如何處理黨和宗教的關系,成了一個能否讓古巴打開一條生路的非常實際的問題,同時又是一個涉及黨的綱領的重大原則問題。為了捍衛古巴社會主義政權和民族獨立,捍衛古巴革命的成果,1990年2月,古共中央宣布古巴進入“和平時期的特殊階段”,號召全民同心協力,渡過難關,堅持社會主義不變;同時,古巴將對其包括宗教政策在內的內外政策進行一系列戰略性的重大調整。
1990年,古共“四大”召開前夕,宗教信徒中的優秀分子能否入黨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當時許多人提出,教徒不能入黨,實質上是一種歧視。古共全黨及古巴社會就此問題展開了廣泛討論。卡斯特羅發表講話,強調馬克思主義者同各教派的革命人士加強團結的必要性,重申古共要堅決消除歧視宗教的思想。

1991年10月古共召開“四大”,決定修改黨章,取消黨章中關于“有宗教信仰的革命者不能入黨”的規定。卡斯特羅宣布:宗教人士可以入黨的政策并非權宜之計,而是黨的一項長期原則。卡斯特羅解釋說,古共是古巴社會中唯一的黨,必須使所有愛國者和革命者都能入黨;只要接受黨的綱領,贊同黨的原則和社會主義觀念,信教者也可以入黨。1992年7月,古巴人民政權代表大會修改了憲法,明確規定“國家承認、尊重和保障公民宗教信仰自由”。至此,古巴正式改變了實行30年的宗教政策。
四、積極開展宗教外交,擴展國家生存空間
古共“四大”之后,古巴在國際上積極開展宗教外交,通過與國際宗教界的友好交流,改善與西方國家的關系,拓寬古巴的國際生存空間。
1996年11月,古巴國務委員會主席菲德爾·卡斯特羅訪問梵蒂岡并同教皇約翰·保羅二世會晤;1998年1月,卡斯特羅成功邀請羅馬教皇約翰·保羅二世回訪古巴。教皇訪問哈瓦那在國際社會產生轟動,引起國際媒體的廣泛關注,受到拉美國家普遍歡迎。此舉“無疑是古巴外交的最大勝利,因為它大大改變了世界對古巴政府的看法”,對美國形成了巨大的壓力,美國對古封鎖從此名存實亡。1998年12月,古巴正式恢復了1969年被廢止的圣誕節,允許節假日公開舉行宗教活動。2005年4月,教皇約翰·保羅二世去世,卡斯特羅發去唁電并參加了哈瓦那大教堂為此舉行的彌撒。2012年3月,教皇本篤二世訪問哈瓦那,古巴在提高國際聲譽、打破美國禁運方面再次取得重大突破。
與此同時,面對古巴積欠蘇聯巨額債務以及古軍武器配件與更新必須依靠俄羅斯供應的現實,古巴希望繼續得到俄羅斯的支持。但俄杜馬無意繼續向古巴提供援助。于是卡斯特羅再次施展宗教外交,以“加強與俄羅斯的傳統友誼與合作關系”。2008年10月19日,一座華麗的俄羅斯東正教教堂在古巴首都哈瓦那落成,古巴領導人勞爾·卡斯特羅親自出席落成儀式,卡斯特羅本人也為此撰文,贊揚東正教。這是過去100年來,西半球唯一一座新建的東正教教堂。古巴傳統上是個天主教國家,除了蘇聯留在古巴的少數援古專家以及他們的家屬,基本上沒有東正教教徒,現在哈瓦那建立了東正教教堂,著實讓俄羅斯人無比激動,莫斯科各報在頭版用通欄標題報道了此事。不久,古巴便得到了俄羅斯艦隊專程送來的“禮物”,卡斯特羅的宗教外交戰略再次大獲成功。2014年7月,也就是古巴與美國宣布恢復外交關系前幾個月,俄羅斯宣布免除古巴352億美元債務的90%。
古共根據古巴實際,修改黨章,允許信教者入黨,是卡斯特羅和古共的一項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舉措。到2004年,已有2000多名教信徒入黨。與89萬古共黨員相比,古共中的教徒黨員數量微乎其微,但其影響和意義深遠。實踐證明,古巴調整宗教政策之后,擴大了黨的群眾基礎,鞏固了黨的執政地位,實現了政教和諧和社會和諧,改善了古巴的國際形象,為古巴與美抗爭贏得了更多的國際支持。古巴共產黨宗教政策的調整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