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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了一個索馬里海盜

2015-04-29 00:00:00鄧安慶
花城 2015年5期

有一天我很無聊,那感覺是每一秒鐘都像是一張面皮被時間老人拉得無比長,長到簡直熬不到下班的時候人就被無聊吞沒了。不想寫工作匯報,也不想聯系客戶,連坐在座位上都想發火。那時候我很想找個人聊天,隨便是誰都行,只要聊著就好。打開聊天工具,大家都很忙的樣子,連續找了好幾個人問他們:“嗨,還在嗎?”沒有人理會我。我隨便點擊一個人的空間,看他寫的日志,看下面各種回復,有一個回復是“海大王”寫的,寫什么不重要,反正無聊,我就去了他的空間看。他的信息欄告訴我,他現在在帕洛爾群島,一百零一歲,索馬里大學畢業,從事的是海盜工作,有五個妻子,三十八個兒子,四十一個女兒。

再去看他的大頭照,呈現的是一個長長的馬臉,眼鏡下面的眼睛茫然地瞪著我,胡子刮得挺干凈,湖藍色襯衣領子上有大大的喉結。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二十來歲的樣子,也引不起我任何興趣,準備關掉他的頁面時,他的一張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張照片其實也很普通:窗臺上放著一盤多肉植物,而窗外的晾衣竿上曬著他的秋褲。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這張照片十分喜感,便在下面打了一串“哈哈哈”的留言。不一會兒,他問我:“你笑什么?”我回他:“沒什么。”他又回我:“好吧……”我想象著他這張馬臉做出“好吧”的無辜表情,便越發想去撩撥他。我問他有幾條秋褲,每條秋褲什么顏色的,他用的什么剃須刀,是手動的還是自動的,他也不嫌煩,一一回答我??磥硭乙粯訜o聊。我們在聊天工具上相互加了好友,那一天就在閑扯淡中度過去了。

他住在寧城,是當地人,離我工作的城市不遠,做的是商場售貨員工作,專賣電風扇,沒有女朋友,存款是五千八百二十六塊八毛,家在寧城郊區,在市區租房,一個月租金六百元,吃飯在商場的食堂吃。上班是輪休制,有時候白班,有時候晚班,工作不忙,收入不多。租房的衛生間馬桶壞了,他只好天天憋著去商場上。這個讓我笑了好長時間,尤其一想到他“憋著”的樣子,我就忍不住開懷大笑,反正他在電腦那頭聽不到我的笑聲。他的頸脖子后面有三顆痣,呈等邊三角形,有照片為證;他的腿上有一塊胎記,特別像英格蘭的大不列顛島,同樣有照片為證;他的頭頂上有兩個旋兒,為了讓我看清楚,他還自拍了好幾張照片發過來。我們興致勃勃地聊著他的身體每一塊別致的地方。有一天我說:“好了,我們已經對你的身體進行了細致地勘察,還有一塊兒沒有看?!彼麊柺裁吹胤??!澳愕艿馨??!彼l了一個問號過來:“我是獨子,沒有弟弟?!蔽野l一個一臉壞笑的樣子給他,他又回復一句:“啊,你真是太壞了!”我坐在辦公室極力忍住笑,“說!多大尺寸?”他回了一個扭捏的紅臉?!笆遣皇切枰@微鏡才能找得到?”他立馬回了過來:“你真想看啊?”我心猛地跳了跳,臉上有點兒燒——他不會真發個裸照過來吧?正想著,他又回了一句:“想看就過來看?。 蔽宜闪艘豢跉猓l了一個不屑一顧的表情給他。

平時我的工作還是很忙的,做的是外貿跟單,從美國、新西蘭、澳大利亞等國家發來的合同和協議堆滿了我的辦公桌,郵箱里未讀郵件也需要我一個個打開回復。所以等我閑暇片刻,打開聊天記錄,總有他的留言:“今天去爬山了,把腳崴了一下,不過沒事,現在好了?!薄坝袀€顧客好難搞,買了風扇不滿意要退貨,又拿不出發票來?!薄笆程玫拿罪埐缓贸?,想去外面吃,一個人也沒有興致?!彼膊粫栁覟槭裁床换貜退?,他自顧自地發。我問他腳傷真沒事嗎,他立馬就回復說:“沒事啦。你好忙呀!”我發了一個摸摸他頭的表情,他回我一個笑得好開心的表情。他從來沒有問過我的事情,一次也沒有過,這讓我很滿意。如果他問起,我想我也不會如實回答他吧,這方面我像一個刺猬一樣。

有幾天他不在線上,他的頭像是灰色的,打開聊天界面,也沒有任何留言。我心里灰灰的,上班的情緒也不高。想問他在不在,或許他是隱身的也說不定,但我還是忍住沒有問。時間感覺又一次變得無比漫長,那些文件放在眼前讓人特別生氣。上午過去了,下午也過去了,晚上又一次來到。我在菜市場買了一些小番茄,晚上可以當消夜吃。這個是他的習慣,他喜歡吃小番茄,他還喜歡吃粉蘋果,不喜歡吃脆的,他住的地方離菜市場可近了,新鮮的竹筍上市了,蕨菜也開始賣了,不過好貴。我的腦子里一直是他在說話。他說話是什么聲音呢?我不知道。我們留了電話,可是從來沒有相互打過,也沒有發過短信。我們只在網上聊天。過了四天,我有點兒失去耐心了,幾次想打電話過去問問怎么回事,終究沒打,只是懨懨地上班下班。第五天上班一大早我剛一上線,他的留言就跳了出來:“早哇?!蔽业难劬δ貪駶櫫耍亲右苍诎l酸,我回復他:“早屁啦,太陽都老高了?!彼l了一個嘻嘻笑的表情,“有沒有想我?”我回了一句:“想你妹!”我簡直像是能看到他在那邊笑的神情?!拔沂仟氉?,沒有妹妹?!?/p>

他沒有告訴他這幾天去干嗎了,我也沒有問。我們又一次恢復了閑扯淡的聊天。天氣暖和了,不穿秋褲啦,只穿四角內褲啦。為什么不穿三角內褲呢?因為三角的繃得太緊,不舒服啊。嫌繃得緊,那干嗎要穿內褲呢?不穿不行啊,容易激凸。求激凸照!想看啊,你過來看啊。我不理他,幾分鐘后他問我:“你生氣啦?”我說:“忙著呢!正在用顯微鏡找,就是找不到!”他問:“你找什么?”我笑而不語,他反應過來了:“啊,你真是太壞了!”去外地出差了幾天,既要帶著俄羅斯客戶去鄰省的廠區看貨,又要跟業務員這邊核對清單,事情忙得轉不開身。坐在公司的車上,身邊擠著胖大的俄羅斯客戶,手機忽然響了,拿起來一看居然顯示著他的名字,我接了,他的聲音我是第一次聽到,又甜又糯:“你沒事兒吧?我發你好幾條短信你都不回?!蔽以俅慰戳丝词謾C,果然有六條未讀短信。車上實在不好說話,我說:“我在出差,回去聊?!彼帕艘宦暎澳銢]事就好,去忙吧?!闭f完就掛了。我拿著手機,望著車窗外發呆。俄羅斯客戶問我:“你男朋友嗎?”我回過神來,連連搖頭:“一個朋友而已?!?/p>

天氣好得不像話,走出小區門口,樓前的那株山桃開得如火如荼,舒展的枝干上粉白的花瓣在風中輕顫,雖然要趕著上班,還是忍不住站在樹下仰頭看了看。大道兩側挺拔粗壯的毛白楊也開花了,不過它們的花是柔荑花序,花軸下垂,在陽光的照耀下,像是垂掛的瓔珞。我收到他發來的短信:“好熱啊?!蔽也换厮?,繼續走我的路。他又發了一條:“好想去踏春了啊?!弊詮哪谴坞娫捄?,他頻頻給我發短信,我看的多回的少。我回了一句:“你發春了吧?”他說:“對呀?!蔽冶阌植换厮?。坐上公交車,空氣里洋溢著和暖的花香,車窗外的公園七八只胖喜鵲在水泥臺上蹦跳騰躍。他問我:“你怎么不回我???”我心里莫名有點兒惱怒,有一種被侵犯的感覺,像是跟他擰上了,就是不回復他。到了公司后他已經等在線上了,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方式里來,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而他再發了幾次短信,我都沒有回復他,他也就不發了。他沒有問我為什么,我也沒有向他解釋。

一時無聊,我去報了個英語口語培訓班,晚上八點開課,十點下課。上課的地方離我住的地方四站地,走過去四十分鐘。反正無事,我就慢慢走著。路邊的連翹一枝枝開滿黃花,天光漸收,回去的車流熙熙攘攘。干涸的河道邊上楊柳青青,清風吹拂。此時很想找個人說話。我在這個城市的朋友,誰會無事聽我閑扯?他們有他們的事情要忙。我舌頭里堆積了很多詞語,它們沉沉地壓在我的舌尖上。我幻想著此刻跟他對話。天氣好熱,我想穿裙子。啊,那你穿內褲了嗎?你個死流氓,要你管。他講過小時候跟他媽媽去女澡堂洗澡,結果被一群一絲不掛的阿姨圍觀。我就說那肯定是她們都各自拿著放大鏡,“咦,小弟弟在哪里?在哪里?”他肯定要回一個害羞臉紅的表情。我想象他害羞的模樣,一個男生會怎樣臉紅呢?想象不出來。

上完課回來,瑩白的半月懸在樓群之上,穿過立交橋下,兩邊是水泥墻壁,橋上一列地鐵帶著一串雪亮的車窗開過。路過的小區門口一排松樹都掛上了彩燈,一個流浪漢在街角的草地上蓋著薄被睡覺。我快步走過去,忽然心生害怕。我想起不久之前城市里還流傳著有人拿刀??撑⒌南?,此刻這消息感覺如此真實而迫切地壓迫我的神經。我忍不住看了看身后,沒有人在跟著。風有點涼涼的,我的身子微微發抖。此時手機的鈴聲響起,嚇我一跳,一看又是他發來的短信:“能跟你說說話嗎?”我像是得救了一般,心里說好哇好哇,但是短信卻很簡短:“怎么了?”他回我:“沒事,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說:“打吧?!焙芸祀娫捑痛蛄诉^來,他倒真的是無事,說的也無非是他的日常瑣事。他的聲音在電話里真是好聽,憨憨的甜甜的,帶著點兒黏性,說什么都好,只要說就行。主要是他在說,我在聽,沿著街道走,不知不覺走到我住的小區門口,山桃花凋落了好些,開始長出了些新的嫩葉來。我沒有進小區,而是沿著小區外面的小路來來回回地走,手機貼在耳朵邊微微發燙。

我們的手機共同開通了一個業務,一個月可以免費通話二十四個小時。白天我們少在網上聊天了,都攢著勁兒留到晚上去。也不多說,走路去培訓班的半個小時,下課后回來的半個小時。他說的多,我說的少。我總覺得我又變回了吃糖的小女孩,他的聲音被我的耳朵吞吃,總也吃不飽。他說了什么呢?我居然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我常笑,笑得不可抑止,他講什么我都覺得好好笑。白天上班,他的聲音就一直在我的耳朵繞,寫郵件寫到一半我又忍不住發笑。同事說我變得開朗好多了,這連我自己都感覺到了。我的大腦像是雷達一樣,捕捉著我生活中那些有趣的人和事情,想講給他聽。走在路上,我也在幻想著對話在繼續。我在開車。你有車?有啊,公交車。那你開的什么公交車???11路公交啊。他肯定不懂我的笑話的。可是一旦打電話,我那些構想了一天的笑話卻沒有說的欲望,唯獨愿意聽他講。

有一天說到中途,他突然頓住了,我等了等,他還是沒有說話?!拔梗氵€在嗎?”我問道。“在啊?!彼穆曇魶]有了平日里的那種活力?!澳闵×耍俊蔽覇??!皼]有……”他又頓了頓,“我想去看你?!蔽乙粫r間不知道怎么回應他,電話那頭有他的呼吸聲。“可以嗎?”他又問道。“我要出差幾天?!蔽颐摽诙觥N腋緵]有出差的計劃,可是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要撒這個謊?!澳悄闶裁磿r候回來?”他接著問,我說:“等我回來再給你電話吧。”那幾天為了圓這個謊,我沒有上線,也沒有接他電話,只是回復他:“在忙,回去后再聯系。”他便說:“知道你忙的。等你回來。想你。”看到這條短信,突然讓我想起原來在我家隔壁有一條小狗,一見我便撲到我的身上,用濕噠噠的舌頭舔我的手,莫名地火起,不想回復他。

晚上翻看手機里的通話記錄,原來我們已經說了一百多個小時的話了,相當于是沒日沒夜地說了一整個星期的話。這讓我很吃驚——我們都聊了什么?好像什么都說過,又好像什么都沒說。我知道他的點點滴滴,連他穿的襪子是什么牌子的我都知道。他對我卻知之甚少,一方面我很少說起自己,一方面他也少有問起,哪怕是說到我了,他也會繞回自己的身上,這讓我很放心。我固守自己的領土,卻在他的疆土上馳騁。我的窗臺邊上也放著一盤多肉植物,發照片給他看,他說這個跟他的那個簡直是一對兒,我沒理他。我的手指在多肉植物的厚厚葉片上摩挲。天氣漸熱,電風扇在我的床邊吹。窗外的天空上難得有粒粒明亮的星星。我發了一條短信給他:“我去看你。”

到寧城要經過跨海大橋,我喜歡選擇靠窗的位置坐著,這樣就可以看到海灣。海水讓我失望,我的想象中它應該是藍色,可實際上它卻跟江水一樣渾濁發黃,而且很淺,有些地方露出灘涂來。風倒是咸腥的,把我頭發都吹亂了,就是這樣我也愿意開著窗。過橋也需要快一個小時的工夫,開到中間,橋兩邊都是海,天上大朵大朵白云,陽光闊氣地鋪展在海面上閃閃發亮,我的精神也為之一振,與此同時也不忘發短信給他:“我快到了?!痹龠^半個小時,我就能到達寧城長途客運站,而他從住處乘坐公交車到車站也就這么長時間。他很快就回了我的短信:“好。”收到短信后,我就無心看窗外風景了,心臟開始怦怦亂跳。我穿的是奶黃色千鳥格掐腰連衣裙,頭發也去理發店做了一下,不過對著車窗看,已經被海風吹得亂糟糟的。

寧城長途客運站的出站口被兩道鐵柵欄束成一條狹窄的通道,我排在隊伍中等著檢票員檢票。他就站在出站口的右手邊,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一看到他長長的馬臉,我就開始笑了起來。他也認出了我,朝我揮手。他個子有一米七多,白色短袖T恤,黑色齊膝短褲,將軍肚,毛寸頭,無框眼鏡,人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比我想象中的塊頭大了好多。走到他面前,他要接過我的雙肩背包,我說包很輕的,他的手就放了下來,像個小學生畢恭畢敬地站在我身邊。陽光灑在車站前面的梧桐樹上,各路商店門口堆滿了貨物,出站的長途車過拐彎時鳴了幾聲笛。他碰了碰我,“走吧。”我們一起往公交車站走去。他在電話里那么多話,真的在一起了,他卻一句話都沒有。我心略微往下一沉,或許所謂的網友就是這樣見光死,他是不是看到我就覺得好失望?或許是吧。而我本來對他就從來沒有懷抱什么希望,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我心里很清楚。如果他失望了,那就失望好了,而我不會扭頭就走的。

319路公交車等了幾分鐘就來了,人很快就擠得滿滿當當的。我們都沒有座位,各自拉著吊環。車廂里很熱,而我們又靠得特別近。他的身上有香波的氣味,我問他:“你是不是來之前洗澡了?”他看看我,忽然低頭笑了笑,不說話。我湊近他耳朵小聲地問:“有沒有穿內褲?”他哧地一聲笑,眼睛掃了掃四周,小聲地說:“私人問題,拒絕回答?!蔽尹c點頭笑說:“你肯定沒穿!你激凸了是不是?”他這次臉真的是紅了,從脖子到臉頰。這個人啊,真的是會害羞的。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了??纯创巴猓瑢幊窃谝黄瑵饷艿臉潢幹?,豆綠色的寧河穿城而過,路上的人都喜歡騎電動車。我轉頭看他,他正在專心地看公交車的電子屏幕,他脖子上的三顆痣果然是個等邊三角形,拉吊環的手臂揚起,露出了他的腋毛。我忽然有點兒耳根發燒。

在寧城大道站下車后,我們沿著富春巷走,小巷子兩邊有小吃店、豆腐攤、糖果鋪,還有一家專門的干洗店,鴿子在屋頂上刷地飛過去。拐進小區上第一棟樓的501室,這是他跟他的同事合租的房子。他同事今天輪班不在,小客廳里安靜極了。他把我帶到他房間讓我坐在沙發上歇息,自己到廚房燒水泡茶去了。房間收拾得很干凈,被子疊著整整齊齊,書桌上放著一疊商場宣傳單和幾本勵志書,那盤多肉植物還在,我拿起細看了看,他正好端茶進來,“好久沒澆水了,它竟然還活著?!蔽医舆^茶水,他說小心燙手,我又放在了桌子上。一時間我們不知道說什么好,兩人尷尬地站在那兒。掛在陽臺上的風鈴叮叮地響起,樓下有女人叫小販的聲音。他低頭摸著桌上的宣傳單,而我把額頭的劉海一再往上撩起。

我又一次拿起茶杯,吹了吹,“不燙了?!痹掃€沒落音,他突然沖了過來,抱住我的腰,而我手上茶杯的水一下子潑了他一肩?!鞍?,不好意思?!蔽沂置δ_亂地想脫身去拿毛巾給他,他抱我抱得越緊,我把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我聽到他的喘息聲,像是一只幼獸一樣,他的雙手扣著我的背,他的下身貼著我的腰間,我感覺到了他的那個地方硬硬的。我推了推他,“嘿,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彼砷_手,不敢看我,褲襠那里支起了小帳篷,我掃了一眼又去看別處,而他坐在床上埋著頭,我注意到他頭頂的那兩個旋兒。我問他:“我晚上睡哪兒?”他抬頭猶疑地看我:“你可以睡我這兒……我去我同事那里住。”我清了清嗓子,說了一聲好。我讓他起來,坐在車上真有點兒犯困,很想睡個午覺。躺在床上,他從柜子拿出嶄新的毛毯來,讓我蓋上,我乖乖地答應了。

蒙眬的睡意中感覺他也上床了,他身上有一股干爽的氣息,這讓我感覺很舒服。他的手隔著我的衣服摩挲,身子湊得越來越近。我往外側讓了讓,他又近身前來。我小聲地說:“你壓到我的頭發了。”他說了聲不好意思,身體又往里面讓了讓。他的手指頭汗津津的,在我的脖子滑動時,我有點兒不自在?!拔艺娴暮芾Я恕!彼读艘宦暎质樟嘶厝ァK挥X醒來,頭隱隱發痛,大概是海風吹的。窗戶上映著金紅的光,天邊起了晚霞。屋子里的立式風扇搖擺地對床吹風。汗都收了,身體干爽清涼。耳側聽到細細的呼嚕聲,像是水缸里冒出的小水泡,轉頭看去,他睡得正香。他的身上什么也沒蓋,腿毛濃密,風扇吹過來時倒向一邊。他的睡姿是弓著的,讓我想起了小孩。他的頭拱向胸口,手伸向我這邊。他的手臂又白又胖,肉一看是虛浮的,我忍不住拿手去捏,捏了不過癮,又去捏他的馬臉。他的大頭照還能看見顴骨,現在兩頰都鼓了起來。他睜開眼睛看我,我又連忙側轉身。他的手又一次湊了過來,我伸手打掉,他再湊過來,我再一次打掉。

晚飯我們準備去青果巷吃。剛出小區門口,風從巷口吹來,涼爽中帶著燒餅攤芝麻的香味。霞光斜斜從屋頂下鋪到圍墻邊的五葉地錦上,而天上的淡積云從蜜糖色過渡到葡萄紫。電動車從我們身邊慢慢地開過去,老婦人穿著圍裙拎著一袋子老豆腐往家里走。他拉著我的手,走在外側,我走在靠墻的一側。每有車來,他帶著我往邊上靠,有時我的臉都能貼到墻上的爬山虎。我笑他太過小心,他嘻嘻地笑。他的拘謹沒有了,話開始多了起來。他平時怎么去上班啦,怎么吃早餐啦,晚上下班回來又去哪里逛啦,這家老板娘很兇啦。他又回到我在電話中熟悉的那個樣子,可是又有一點不同:可能是電波的作用吧,電話里他的聲音聽起來甜糯可口,現實中他說話的聲音卻是單調的,甚至有些聒噪。他開始說話的時候,我還在聽。當我停下來看看天上的晚霞一點點變成絳紫色,他還是在說。我跑神了,在寧城這個我從來沒有來過的城市里,我把身體里繃緊的神經松下來,我想浸泡在清涼的初夏空氣中,不想動用任何情感。我再看他,他正說到商場的一件糾紛。我一直在看他,他終于感覺到,停下來問我:“怎么了?”我笑了笑說:“你不說話的時候挺好的?!?/p>

到了青果巷的桃花奶鋪,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寧河。他不說話,埋頭吃自己面前的紅豆雙皮奶,我要了一份玫瑰櫻桃雙皮奶。我拿塑料小勺子挖他碗里的紅豆吃,他把整個碗推過來,我說不要。我問他要不要吃我的,他微微一笑,也說不要。河里游船馬達的噠噠聲傳來,我們同時看向窗外。河對岸是一家復古式川菜館,臨河一側的屋檐下掛著一串紅燈籠,館子樓上樓下隱隱綽綽地人來人往。我說:“那邊像是有人在辦婚宴?!彼研∩鬃右г谧爝吙次?。我低頭吃奶上的櫻桃,有點酸甜。再抬頭,他還在看我。我有點不自在,他又要開口說話,我連忙搶著說:“你們這兒還有什么好吃的?”他愣了一下,想了一想,“海鮮應該不錯,明天帶你去吃?!蔽艺f好啊,又低下頭拿勺子攪著碗。“你喜歡寧城嗎?”我聽到他的問話,小聲地說:“喜歡啊。”他的腳碰了碰我的腳,我縮了縮。“你可以多來,來往路費我報銷好了?!彼穆曇艉茌p,我抬頭去看,他正在看我?!澳悄惆堰@次的路費給我報銷了。”我笑著說。他掏出錢包,“好哇,多少?我給你。”他的臉在燈光籠罩下,微微發光,我有隱隱的不安感升起,說不清來由地一陣煩躁,他伸過來的兩百塊錢被我強推了回去。

再次回到他的住所,開門進去廚房有個男人在做飯。我要把手從他的手里抽出來,他死死地扣住?!跋掳嗔??”他問廚房里的男人,那男人探頭過來,“是啊。喲,這就是你說的女朋友?”說的時候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向我點點頭。我的手再次想抽出來,他依舊不松開,“你別瞎說。明天幫我向王總請個假,好吧?”那男人說好,又進去炒菜去了。進了他的房間,關上門,他這才把手松開,我的手腕一圈都是紅的。我很火大,他讓我坐下歇歇,我不理他。他碰了碰我的手臂,我想都沒想把他推開?!澳阍趺戳??”他靠在床沿不解地看著我。我拿出手機看時間,九點三十二分,“你這邊長途車最晚一班是幾點?”他蹭了過來,“你究竟怎么了?”我不耐煩地再問:“說!幾點?”他撓撓頭,“今天已經沒有了,明天最早一班車是六點。”我說好,背起雙肩背包,迅速打開房門,沖了出去。

到了晚上十點鐘,寧城的夜生活看樣子都結束了。大街兩側的路燈照著清冷的路面,居民樓的燈稀稀落落地亮著些。剛才那種血沖大腦的熱勁兒現在沒有了,我自己也沒搞清楚為什么會這樣。我知道他跟在我后面,不敢過來。走到云嶺路上時,一只貓刷地一下從我前面跑過,嚇得我尖叫了一聲。他沖了過來抱住我問:“怎么了?”我沒有立即推開。他的手臂很有力量,手掌在我的后背上輕拍,我漸漸平靜了下來。蛾子在路燈下面飛來舞去,天上竟然是繁星密布。他見我沒有推他,便拉著我的手往前走,“是我不好。”我斜睨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不好?”他踢路面的石子,“反正就是不好。”見我笑了,他看樣子振奮了起來,“我們回去吧?!蔽覔u頭說:“那怎么行,讓你同事看笑話?!彼c點頭,“那我們找個旅館好了。”找旅館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你跟你同事說我是你女朋友?”他笑了笑,“別聽他瞎說?!蔽液吡艘宦?。沉默了半晌,他說:“當然我希望你是?!蔽抑浪衷诳次摇N业母杏X是我自己一個人在好好地睡覺,突然門外傳來激烈的敲門聲,這讓我很惱火。他的臉湊得很近,呼出的氣息拍在我的臉上。他是要吻我嗎?我躲開了。

第二次來寧城,是因為出差。要處理的事情不多,從下午到晚上都是空閑的。賓館離寧城廣場不遠,我收拾一下就往那里走去。天空陰沉,風吹來還有點兒冷。來寧城前,天氣還在二十多度,我穿貼身牛仔褲和薄外套就可以了。誰知冷空氣連夜南下,陡降十來度,我很后悔沒有多帶件衣服來。廣場上大媽們正排著整齊的隊伍在跳舞,小孩子溜著旱冰鞋。與廣場隔街而望的專賣店櫥窗里五彩的燈光亮起,沿街排去的法國梧桐樹掌狀葉片上托著路燈的黃光。走著走著我的影子愈來愈小,到了路燈桿下縮成一團,像一個孤零零的球。這個球滾動,抽長,伸展成人形。走到廣場邊上的懸鈴木間,風刮起,我感覺馬上要被吹飛。隨風而至的沙粒梭梭飛打過來。周遭的人群篤定地行走在廣場上,灰色的鴿群刷地飛起,向我這邊劈來。廣場中央的大鐘顯示是下午六點一刻。我找了個椅子坐下,給他發了個短信告訴他我來了。

那次回來后,我心里懨懨的,他打電話我找借口說了幾句話就掛了,他發短信我也不愿意回。之前那些日子像是發了高燒一樣,現在燒退下來,該繼續過我自己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培訓,雙休宅在家里看電視。偶爾收到他的短信說:“天氣冷了,記得加衣服。”再或者是:“今天我又走在那天我們走過的路上,我很想你。你想我嗎?”你想我,我想你,我早在幾次戀愛中厭倦了這樣的游戲,現在不想,也不愿意投入這場游戲中。還有一次他發短信說:“我生病了?!蔽掖螂娫掃^去問他怎么了,他說:“有點兒感冒發燒?!币姏]什么事情,我讓他吃藥打針,就想掛了,他連忙說:“不要掛好嗎?”我說:“嗯,還有什么事兒?”電話那頭的聲音有點兒顫抖,“我肯定做錯了什么事情,你才會這樣吧?!蔽覜]有說話?!岸际俏也缓??!彼穆曇艉茌p柔,我忽然心生愧疚起來,“你挺好的。不要這么說自己。”他說等一下,馬上就掛機了。我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他又打了過來:“我看你把那個免費通話業務停了。還是我給你打吧。”他說一句,我說一句,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只是說。

他的聲音在電話里還是這么好聽,但是他不愿意多說,要我說。我一直習慣做他的聽眾,突然要我說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等了等問:“你今天上班怎么樣?”我說:“還好啊?!彼僬f:“那客戶有沒有為難你?”我說:“有啊,一個美國客戶很難搞?!彼麊栁以趺措y搞,我就給他講。講完起這個客戶,我又講起另外新西蘭的一個客戶。我把房間的大燈關上,只開了床邊的柔光燈,把胖胖熊枕頭墊在身后,舒舒服服地攤開身子說話。他說自己也在床上躺著呢。我說每天坐的公交車總是晚點,我說周日去爬山沒有帶水結果渴得要死,我說了各種瑣碎的事情,說到手機快沒電了,一看已經凌晨兩點了——我們說了三個小時的話。他說:“好了,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呢。”我說:“好。保重身體?!睊炝穗娫?,很快他的短信來了,“剛才去陽臺看了看天,好多星星。”我回復他:“都感冒還跑出去,趕緊睡吧?!彼f:“睡不著。不過還是聽你的,晚安好夢?!蹦峭砦乙彩吡?,腦子里嗡嗡的,感覺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完。

廣場上的大鐘顯示晚七點,我看見他遠遠地從天橋那邊過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迎過去,他從橋上下來一路小跑,頭發被風撩起一個小尖尖,看起來特別可愛。等他到了我面前來時,我在笑,他也在笑?!澳愫妹馈!彼ǘǖ乜次?,我忽然臉紅起來,“得了吧。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油嘴滑舌的?”他一把撈起我的手,不容置疑地往前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看我:“你的手好冰啊?!闭f著又把身上的夾克衫脫下來給我披上,我不要,他大聲地說:“別廢話,快穿上!凍感冒了怎么辦?”我乖乖地穿上了,笑他:“喲,幾個月不見,荷爾蒙猛增??!”他不管,拉著我往前走。我不問他要帶我去哪兒,我只管跟著他就好了。

他又換了新的住處,房間比之于以前更小了,只有七八平方米,上下鋪的木床,下鋪睡人,上鋪放雜物,床與書桌之間的過道僅容一人,所以我們只能坐在床上。沒有窗戶,關上門什么也看不見。他要開燈,我說不要。我們坐在黑暗中,聽著彼此的呼吸聲。我希望他抱我,他像是知道我想的,果然把我抱住。我的頭貼著他的心口,聽了一會兒,“你心跳跳得好快?!彼麚溥暌恍Γ址旁谖业男目冢骸澳阋蔡煤芸彀??!彼淖齑劫N著我的額頭吻下來,濕濕的,像一只爬動的蝸牛,鼻子,眼睛,最后到我的嘴唇,他的舌頭伸進來,我一下子吸住它。吻了不知道多長時間,他的嘴唇剛離開,我又想要,我一次又一次地貪戀這種吻。他喜歡我一粒粒解開他襯衣上的扣子,而他想解開我的乳罩時卻手忙腳亂的,怎么也解不開。我笑他:“你以前怎么沒解過嗎?”他說:“沒有?!薄澳銢]有跟女孩子睡過?”他又說沒有。我自己去解開乳罩的扣子,扔到床頭。

現在我們是赤裸地抱在一起了。他身子熱烘烘的,也汗津津的。在黑暗中,只有桌上電腦開關有一點點微微的綠光。他一再說:“真不好意思啊?!彼腻e亂無措,倒讓我心生憐惜,便忍住笑教他。終于進去了,我叫了一聲,他連忙要退出來,“是不是弄疼你了?”我的腿鉤住他的腰說:“你不要管我?!彼麆恿藥紫掠謫栁姨鄄惶?,我氣恨地拍他肚子:“你別管我!”他說好。我問他:“你還有其他室友嗎?我的聲音是不是太大了?”我們兩人暫停了一下,門外果然有人走動的聲音,隱隱地還有廚房炒菜的哧啦聲。我們不敢發出聲音,動作也變得輕起來。過了一會兒結束了,趴在我胸口,小聲地說:“謝謝你?!蔽覇査骸爸x我什么?”他湊到我耳邊說:“謝謝你過來?!蔽倚α似饋恚骸澳愕钠拮觽兌既ツ膬毫??在你的床底下嗎?”他吃吃地笑,我又問:“你的三十八個兒子,四十一個女兒呢?”他說:“都去做海盜了!”我咦的一下,搖搖頭:“那你為什么還在這里?”他的手放在我的乳房下面游走:“等你啊?!?/p>

廚房里飯菜的香味從門縫里滲進來,我們都感覺有些餓了,商量著出門去吃烤魚。他摸索地起來開燈,燈光乍亮,眼睛都刺痛了。他赤裸的身體一下子暴露在我的眼前,我一邊別過頭去,一邊把被子拉到胸口,讓他扭過臉不準看。他背對著我,我迅速地從地上撿起衣服穿上。他問:“好了嗎?”我說好了,他這才回過身來,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我問他怎么還不穿衣服,他看看我笑笑,又低下頭。我從床上爬出來,站在過道上。他仰頭看我:“我還想……來一次。”他的臉上有紅暈。我拍他的頭:“別太貪了。先去吃飯,餓死我了!”他慢騰騰地穿好衣服,走到門口聽了聽,“他們進自己的房間了,我們趕緊出去吧?!币宦沸∨艹鲩T,下樓梯時我們都笑個不停。我問他:“你怕什么?”他走在我前面,“我才不怕嘞。”外面已經下雨了,細細密密的雨絲,風一陣陣地吹來,帶來桂花甜膩的香氣。我身上穿著他的夾克衫,所以也不冷。他讓我等等,自己又跑上樓去拿傘。道路兩側的欒樹結的蒴果,像是掛著一簇簇小燈籠。路面潤澤有光,來往沒有幾個行人。

吃完飯從賓館拿了行李,我們又回到他的屋子里。我讓他別開燈,我們像是兩個鼴鼠一樣,縮在黑洞里。我們悄悄地做愛,偶爾我叫出聲來,他肌肉一陣緊張,我拍拍他讓他放松。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黑夜還是白天。我們朦朦朧朧地睡去,身上都汗津津的,他把被子給我蓋嚴實了,自己從身后抱住我。他的呼吸像是小貓的腳一般輕輕拍著我的頸脖。睡著睡著我突然驚醒,總覺得有一件緊急的事情沒有去做,眼睛在黑暗中找不到一個焦點,腦子里開始是空白的,逐漸有一個念頭浮出來:幾點了?再想想:我要回去上班了。這樣一想,我徹底醒了,摸摸索索在床上找我的褲子,摸出手機一看是第二天五點半了。他也醒了,問我怎么回事,我告訴他我得趕八點的長途汽車回公司上班。

早上的公交車沒有什么人,我們找了個雙人座坐下。我靠在他的肩頭,他拉著我的手。雨還在下,車窗上罩著一層水汽,街邊店鋪的卷簾門都還沒拉上。他的手很暖和,我看看他,他也看我,笑著說:“不用擔心,來得及?!蔽尹c點頭。他又問:“票還在不在?檢查一下?!蔽艺f在的,忽然鼻子一陣發酸,不敢多說話了。站臺一個個減少,長途客運站一點點地近了。我說:“不如我請個假吧,明天再回。”他摸摸我的頭不說話。我湊過去:“說真的,我編個理由說我不舒服,或者是車子壞掉了?!彼狡鹱靵?,眼眶一點點紅了,他拿起我的手放在嘴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我打開窗,裹著水汽的風打在臉上,冰冷得讓人清醒。還是不行,我要是不回去把合同交上,公司那邊有些事情不好往下走。

從寧城回來后的那幾天,每天清早睜開眼睛,一想到即將開始的一天,就覺得不可忍受,就像是筋疲力盡地爬一座極高的山,看不到盡頭。跟他在一起的一切細節,他的身體,他的喘息,他的聲音,在我的腦子里不斷循環往復。坐在公交車上,前面的男人那一扭頭的動作像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桂花的香氣讓我想起那個等他拿傘的場景;在公司我找各種借口經過設計師的位置,或者找個理由跟其說話,因為設計師身上的氣味跟他非常像。是什么氣味呢?既不是香煙味,也不是香水味,說不清道不明就是專屬于他的氣味就是了。坐在座位上,無心看郵件,也不愿意跟客戶打電話,恍恍惚惚,同事說了半天話我才會反應過來。我感覺身體緊繃得厲害,像是缺失一部分,迫切地補綴完整。是的,我無時不刻地想讓他抱著我,親吻我,占有我。我想得發瘋,腦子完全只有一件事:跟他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我變得非常神經質:他為什么還不給我發短信?為什么發了短信字數那么少?為什么回復我回復得那么慢?我一遍又一遍地翻開手機,看之前他給我發的短信,也等他給我發新的短信。終于終于熬到了下班,吃了飯,等到了約定的時間晚八點,我們開始煲電話粥。我喜歡在跟他說話的時候,洗鍋刷碗,手洗衣服,掃地拖地,整理書架,而他在那邊躺在床上,我都能聽到他房間里的回音。我沒有跟他提我的狀態,我就想聽他說話,說什么都可以。不知道為什么,有好多話好多話要說。說著說著說到那晚,我笑他的笨拙,他在電話那頭笑個不停。他說起我的叫聲很大,這幾天見到其他房客他都很不好意思。我說哪里有,明明就沒有好不好。我們就這些細節不斷地扯皮反擊,他說這樣,我說那樣,說得沒邊沒際的時候他突然說:“我想要你。”我頓了頓,回應他:“你怎么要?”他說:“我現在光著身子。”我深呼吸了一下,“你在干嗎?”他說:“在干該干的事情啊?!?/p>

我感覺我的身體回應著他聲音中的興奮,我們在電話里想象著舌吻撫摸做愛,我們想象著我們正在一起共同做著每一個細節。聽著彼此的喘息聲,我們一起到了高潮。我有一種眩暈的虛脫感,像是被浪打到了岸邊,抬頭看看房間,臺燈亮著,只有我自己坐在這里,頓時有了深深的虛無感。我們相互說晚安好夢,可是就不想掛掉電話,因為一件事情我們又說了好久,再一次道一聲晚安,說了也白說,接著我們又想起什么說了起來。到最后,我們都笑了起來,他說:“好了,我數一二三,一起掛電話。誰不掛就是小狗!”我說好?!耙弧彼麛抵?,“掛!”他掛了,我沒掛,電話里傳來掛機的聲音——他真掛了。我忽然覺得十分委屈和惱恨,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一臉。

再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了,正好有三天假。我早早地就去超市買好了月餅和各種小吃,就等著一放假去寧城。他說中秋節懶得回去,就待在寧城等我。時間真是過得慢,慢得讓人生氣。工作也很煩人,這么多,這么雜,我本來要買放假前一天晚上的票,結果經理開會開到晚上七點,我在心里咒她千萬遍。終于在放假的第一天早上七點坐上了去寧城的長途車,我又心疼這在路上的幾個小時真是太浪費了。三天,在我看來太短太短。再次看到跨海大橋,陰沉的天穹下海灣起著小小的波瀾,真可惜不是藍色的,我心里又一次嘆息。進入寧城境內,他發短信告訴我商場臨時讓他頂班半天,所以不能接我,我告訴他沒事的,我自己知道怎么去他那里。公交車還是那次我們一起坐過的公交車,街道邊的小商鋪還是熱熱鬧鬧的,路上的行人拎著月餅禮品盒,路燈燈竿上掛著中秋祝福的橫幅,到處都是過節的氣氛。到了目的地,我站在巷口,深呼吸了一口氣,還是那樣熟悉的氣味,那些在我身邊走過去的人看樣子都是親切的。我終于又來了。

我沒有他住處的鑰匙,只能在門外等。他說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下班,讓我先去寧城市區里逛逛。我沒有什么心思去逛街,我就想在這兒等著他回來。我躁動不安地在門口走來走去,有時候敲敲門,希望里面還有人在里面??墒菦]有。不斷有人上樓有人下樓,看樣子走親戚的很多,各個都喜氣洋洋的,手上都提著月餅。他們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打量了我一番又走開,我低頭看自己的腳。能聽到對面人家熱鬧的說話聲,到中午了,那些人家都團團圓圓地圍在一起吃飯吧。樓下聽到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有人家在辦婚禮,透過樓道的鏤花鐵窗,能看到接新娘的轎車開過去。一只麻雀在窗欞上蹦來蹦去,一會兒來了另外一只麻雀,它們又撲啦啦飛走了。來寧城時的那種興奮感一點點消退了,饑餓感越來越強。我很想發個短信或者打個電話給他,又擔心打擾他工作,只好作罷。

他打電話來的時候,我真想沖他吼,問他怎么回事。時間已經到了下午五點鐘,他再不回來,我就直接回去了。他在電話里讓我到寧城廣場這邊來,晚上一起去飯店吃飯。我說一聲好,下了樓打了個的過去。在飯店門口,他穿著一身休閑便裝,等在那里,在他身邊站著另外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男人,他向我介紹說:“我同事,夏文俊?!彼窒蚪邢奈目〉哪腥私榻B我:“這是我朋友。”夏文俊向我笑笑,又朝他點點頭:“可以啊,沈亮。又來一個?!彼麚]手向夏文俊頭上拍去,“別瞎扯!”夏文俊笑嘻嘻地躲了過去。我立在一邊,十分局促。沈亮。我心里念著這個名字。雖然我知道他的真名,但我從來沒有叫過,第一次聽到別人叫,忽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我本來以為他會像以往一樣拉著我的手的。沒有。他和夏文俊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穿著一個長長的明亮的走廊,上到二樓,直到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他都沒有回頭看我。我很想扭頭就走,反正他也不會知道。他一直在跟夏文俊說笑打鬧。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傻,是的,傻乎乎等他一天,傻逼透頂。我對這個叫夏文俊的男人莫名地產生了一股敵意。

這是一家法國菜餐廳,他點了罐燜牛肉、勃艮第少司焗蝸牛、奶油蘑菇湯、牛扒、羊排。一看都是很貴的菜。他跟我坐在一側,夏文俊坐在我們對面。他和夏文俊說起了商場的各種人事八卦,而我沉默地拿刀切我的牛肉。肉烤得半熟,刀子切下去,肉里滲出血來,看得我一點胃口都沒有。扭頭看窗外,寧城廣場上稀稀疏疏地沒有幾個人,靠寧河那一側的電子大屏幕上依次亮起“歡度中秋”四個大字。“不好吃嗎?”他問我,我看看他搖搖頭。他點點頭,又跟夏文俊說起話來。我的手揉弄著鋪在腿上的餐巾,恨不得立馬就起身走人,但是我還是沒有。廣場上的大鐘指向了晚上九點鐘,遠遠的樓群那邊亮起一朵朵煙花。

“你看起來不太開心?”聽到這個問話,我扭頭一看,是夏文俊?!八バl生間了。”見我看了看他的空位,夏文俊又說。他什么時候走的?我一點都不知道,我也懶得問夏文俊,自己拿起檸檬水喝了一口?!澳阌X得沈亮怎么樣?”夏文俊一直在盯著我看。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就說:“挺好的?!彼c點頭,“嗯,他是個不簡單的人?!甭犨@沒頭沒腦的話,我有點兒惱火,又不好發作,便冷冷地回道:“我跟他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他嘴角的笑有點兒像是嘲諷,又像是憐憫,“也許吧。我只是隨便說說,你不必當真?!蔽液芟氚褭幟什铦娝荒槪焐闲πΓ骸斑@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管不著?!彼麤]有管我的口氣,突然問我:“你手機號碼是多少?”我噎了一下,還是不得已告訴了他,他輸入了號碼,又給我打了過來,“這是我的。如果有事的話,可以聯系我。”

吃完飯,十點鐘,出了飯店門口,夏文俊和我們告別,自己打了的士走了。只剩我們兩人時,我沒有去看他,自己徑直往寧城廣場那邊走去。他過來,要牽我的手,我甩開,他再牽,我再甩卻怎么也甩不掉,他牢牢地控住我的手腕,我就用另外一只手去推他捶他,他也不還手。一輛車擦著我的身子開走,他猛地一下把我拉到他懷里去。他身上那股讓我著迷的味道如此強烈往我的鼻子里鉆去,我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一天的委屈和不快都給溶解掉了。我掐他,再掐他,他笑瞇瞇地看我。我狠狠地掐了一下,他嗷的一下叫出聲來,“女王,饒命!”我撲哧一聲笑了,他也笑了。

我們手牽手穿過寧城廣場,往寧河橋走去。橋下的寧河水此刻看是墨綠色的,可惜沒有月亮,只有河邊的纏繞在香樟樹上的五彩小燈投下的光斑。有賣玫瑰花的小姑娘走過來問:“先生,買朵玫瑰花送給女朋友吧。”我連忙說:“不要不要,我們不是男女朋友,我們是姐弟!你看我們倆像不像?”小姑娘的眼睛掃了我們一眼,低頭準備走,他拿出五塊錢遞過去:“給我一朵?!毙」媚锝舆^錢,笑著把花遞過來:“我就知道你們是情侶!”他說:“你真聰明。”小姑娘走后,他走到我前面,單膝跪下,把玫瑰花遞過來:“女王,請接受草臣的賠禮?!蔽倚€沒完,“你電視劇看多了吧!快起來啦!”他依舊保持那個姿勢:“女王不接受,臣不敢起來。”我拿過玫瑰花,“好啦好啦,平身吧!”他立馬蹦起來。我們又繼續往前走。

再次回到他的住處時,其他的房客都沒有回來。他說他們都回家過節去了,我隨口問了他一句:“你不回家過節,你家人不說你嗎?”他臉色一暗,隨即又笑笑:“說就說吧?!蔽覜]有再問下去。一進房間,我們就吻上了。這次他的動作熟極而流,絲毫沒有上次的那種生澀感。我說:“三日不見,果然刮目相看啊。”他沒有理會我的話,埋頭干活。反正沒人在,房門就懶得關上,床蹭著水泥地面的吱嘎吱嘎聲,分外撩撥人。房間沒有開燈,走廊的感應式頂燈,在我們發出的聲音中滅掉又亮起。我問他:“會不會吵到樓下的人?”他愣了愣,說:“管他們呢!”完事后,我們起身去洗澡。洗澡間跟衛生間是在一起的,整個兒空間十分局促,我們倆擠在一起。淋浴噴頭的水流極小,我們哆哆嗦嗦地就著那點兒水洗,從小窗子縫隙中擠進來絲絲縷縷的冷空氣?;仡^看窗外,一只貓穿過花壇,鉆到小葉黃楊里去了。

第二天,天氣出奇的好,難得的秋高氣爽。我們收拾了一下,坐車去海邊玩。車子在鄉間的水泥路開動,沿途的田地里立著一排排用來發電的白色大風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興奮不已??諝庵杏芯眠`的泥土氣息,高大的毛白楊在海風中搖擺著嘩啦嘩啦響的樹葉。下車后,我們走上高高的海堤上,往內陸看去,是一片蔥蔥郁郁的楊樹林和田地,往大海這邊,渾黃的海水拍打著堤腳。我們坐在堤壩上的亭子里,風把我們的頭發掀了起來,海水的咸腥味兒撲面而來,海鷗從海天交接處飛來。漁船要出海了,我們特意跑到閘門口,看他們裝滿網兜、漁網的漁船一只只地穿過閘門,往海里開去,后面尾隨著一道噴起的海浪。他感慨道:“我來了好多次,都是沒漲潮的,能看到都是泥灘。這次老天是看你的面子上才會這么幸運吶?!蔽易焐险f他夠了,心里還是甜甜的。

看完漁船出海,我們又回到亭子里坐下來吃自帶的便當,魚香尖肝,醬爆雞丁,番茄肉末燒豆腐,都是我們早上起來去菜市場買菜回來做的,我們各自做了自己拿手的菜。吃到一半時,他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看,讓他響去。我說:“你怎么不接???”他抬頭笑笑:“不管它?!蔽覀兝^續吃飯,手機鈴聲停下來了,過了幾秒鐘,又響了起來。我有點兒不安,看看他:“你還是接吧,可能對方有急事找你呢?!彼麌@了一口氣,一邊接電話,一邊起身往亭子外走去。通話進行了很長時間,便當都冷了。我向大海極目望去,真是無際無涯,海浪從遠處極細的一線處升起,一點一點壯大升高,到了一百多米的地方簡直稱得上是澎湃了??淳昧四呛@讼袷且盐艺麄€人都給吸了過去,心里有點瘆得慌,我扭頭去看他。他已經走到五十多米遠的閘口那邊了,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單看他的神情,隱約是他在跟電話那頭的人爭辯著什么,又像是在乞求著什么。再說了大概五六分鐘,他掛掉了電話,往亭子這邊走來。我趕緊回過頭來裝作看大海。他問:“怎么還沒吃完?”我看他的臉色平常如故,說話也很正常,我說我吃飽了,他就拿起便當盒自己吃了起來。

回來的路上,他的話少了很多,像是陷入一種低沉的情緒當中。我問他怎么了,他笑笑說沒事,過一會兒又回到那種狀態里??此绱?,我的情緒也低落了下來。他的手機短信聲老響,對方連續發了好多條,他看了看,回復了長長的一段話過去,剛回復完,對方又連續發了幾條。我沒有看他,靠著窗子看外面的樹一棵棵地往后掠去,耳邊短信鈴聲像是一個咄咄逼人的質問聲音。雖然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跟誰頻繁的交流,但是我心底卻升起一絲隱隱的不安感。有一刻我很想扭過頭來搶過他手機來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當面問他發生什么事情了。可是我感覺自己沒有這個資格。我得到的已經夠多了不是嗎?這樣一想,我心里平靜了很多。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會處理好的。

回到他的住處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把東西放下,他說下午需要去商場交班,讓我自己在房間玩,或者去街上逛逛也可以,我說沒事的,讓他趕緊去。等他走后,我倒在床上睡了個午覺,再次醒來時四點多了。房門讓它開著,陽光從走廊的玻璃窗戶那里透了過來,細粒的灰塵在光中飛舞。我從床上起身,頭就撞到了上鋪的板子,一陣生疼。沒有他在,房間顯得分外小,一股厚重的隔夜氣遲遲不散。我從床邊找到一把掃帚,把他的房間打掃了一下,從床底下掃出零食袋、用過的避孕套,還有一團一團糾結的長頭發。我蹲下身細細看了看,套子不是我們之間用過的,頭發也不可能是我的,我的沒有那么長。一陣惡心感涌了上來,我沖到衛生間,把上午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吐到不能再吐,只能吐酸水,連眼淚都出來了。我并不是難過,我知道?!八蛄?,”我念了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并沒有義務向我解釋什么?!蔽腋约阂辉僬f這句話,它像是鎮靜劑一樣讓我安靜,可是很快那股生猛的痛感又升了起來。

一時間我不知道是該留在這里當做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還是立馬背著包去長途車站,但無論怎樣我都不能繼續在這個房間里待了。關上大門,我忽然發現他并沒有給我鑰匙,房門已經鎖住了。我下樓往巷子里走去,腦子里空空的,汽車在我身后鳴笛了好幾聲,我才反應過來。走上大街,過節的人們塞滿了各個商場店鋪,促銷的高分貝喇叭聲撞擊著耳膜。走到寧城廣場,我找了個長椅坐下。天上飛著風箏,鴿子聲嘩的一下飛起盤旋一圈又一次落下,一枚灰色羽毛,緩緩地飄落下來,被我接住。我又站起來,腳帶著我穿過街道,爬上天梯,過到馬路對面去。抬頭一看,是他工作的商場。這應該是寧城最大的商場吧,人流奔涌不息,我不知道為什么進來,是要找他?心里又遲疑一番,此刻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上到三樓生活區,走到買盆子衣架棉被的貨架那邊,有人叫我。我回頭看,是夏文俊。他穿著商場的紅色馬甲,手上拿著貨物清單,“你怎么過來了?沈亮呢?”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應他,便低頭不語。他笑笑說:“沈亮這小子真是的啊,自己又跑哪兒去了?”我便說:“他不是過來交班嗎?”夏文俊咦的一下,“沒有啊,今天下午是我輪班?!蔽倚睦镆魂噥y,說了聲不好意思,就大跨步跑走。我像是陷入迷宮之中,左沖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澳闶遣皇且鋈ィ俊毕奈目≡谖疑砗笳f。我立在那里,商場的燈光太亮,非常刺眼,聲音也太大,像是要把人吞沒了?!拔規愠鋈グ伞!彼谖仪懊孀?,我在后面跟著?!吧蛄琳f他下午要來交班?”他等了等,跟我開始并排走,見我點頭,便嘆了一口氣:“這小子,說他什么好!”我說:“我并不是來找他的,我只是隨便逛逛。”他睨了我一眼,“你,了解他嗎?”我吐了一口氣,“也許談不上多了解吧?!彼c點頭,“如果你想了解他一些什么,我可以告訴你?!币娝@么說,我倒笑了起來,“你不是他好朋友嗎?”他點點頭說:“當然是。但是不妨礙我告訴你一些情況?!钡搅顺隹?,我說:“謝謝你。這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寧愿他自己告訴我?!闭f完,便跟他告別,他說了一聲:“保重!”

出了商場,又去書店逛了逛,找本書坐在地上翻看。沒帶手機,也不知道幾點了,出來書店門口,天都黑了,路燈亮了起來??赡苁强戳藭木壒拾桑倚睦锍领o多了?;氐剿淖√帲嘀鲩T?!澳闳ツ膬毫??打你手機你都沒接?!崩飼粫b著我下午掃出來的那些東西,我又涌出一股惡心感。他讓我等等,自己跑下樓扔垃圾去了。再回來時,我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了。他拉住我問:“你要去哪兒?”我沒有看他,執拗地往門口走。“你是不是因為那些東西?”他站在我前面,擋住門口,“那些東西不是我的,是以前的人留下的?!蔽铱此锏猛t的臉色,沒有繼續要往外走,“這跟我有什么關系?”他要挽我的手:“我只是希望你別誤會?!蔽移沉怂谎?,“嘁,我才不在乎。”他嘻嘻地笑起來,忽地親了我額頭一下:“我們做飯吃!我買了一些菜回來?!蔽艺f不想做飯,轉身去房間床上躺著。

一條蛇纏在我的腳上,我怎么也甩不掉,它盤繞著鉆進我的袖口里去。我想去拍打又怕它咬我。忽然之間無數的肉蟲從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里爬出來,它們多汁的黏液散發出惡心的氣味。我的喉嚨一陣收緊,感覺馬上就要嘔吐出來了,睜開眼睛一看,房間里黑暗無光,空氣像凍結了似的,硬硬地壓著我。原來是做了個夢,但是那種無比真實的感覺依舊那么強烈,嘔吐感時不時地涌起。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他給我蓋上了被子。我聽到廚房里燒菜的聲音,鍋鏟刮著油鍋的呱啦呱啦聲,還有他走動的聲音,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像是稍微一動彈它們就會消失了似的。迷迷糊糊地又要入睡時,房門突然開了,燈也亮了,他走過來坐下:“起來吃飯了。”我睜開眼,他穿著一件做飯用的絳紅色長圍裙,眼鏡的鏡片上罩了一層油煙氣,“我吃不下去。”他伸過手來摸摸我的額頭,“怎么能不吃東西呢?一定要吃的。你躺著,我端過來。”

韭黃豆腐、清炒芥蘭、苦瓜炒臘腸,我的飯也盛好了,都擱在床對面的小桌子上。我要起來,他不讓,把靠墊塞到我身后,讓我靠著就好,他拿起碗,夾了塊豆腐喂我。我說我自己吃,他不讓,就等著我張口吃他喂的?!霸趺礃樱炙囘€可以吧?”他笑著問,我翻他一白眼,“還成吧?!彼謯A起一截芥蘭過來,我讓他自己也吃。吃完飯后,他把碗筷摞起來準備拿到廚房去,走到門口時,我喊了一聲:“沈亮?!睆奈野胩傻慕嵌瓤?,他看起來又高又胖,他的影子倒在我的腳上,他嗯的一聲看我,“怎么了?”我說:“下午在商場工作忙嗎?”他愣了一下,隨即說:“還好。不太忙。”他的眼睛直視著我,沒有絲毫躲避的意思,我笑了笑說:“那挺好的。你去吧?!彼f了聲好,出了門去。

那年十一月就下雪了,冬天來得分外早。街道兩邊的泡桐和青梧都來不及落葉,枝干上就堆著一層雪。他發來短信說寧河罕見地結冰了,要我記得多加衣服。這將是我這個手機看到的最后一條發來的短信。我回復了他一句:“好的。你多保重?!北闳Q了個手機號碼。公司派我去美國加州工作一年,忙亂地準備各種出國事宜,又回郊縣的家里特意待了幾天,陪陪爸媽,便坐上國際航班直飛美國。透過舷窗,跨海大橋細細地一條擱在海面上,很快寧城市區盡顯眼底,寧河穿城而過,那些民居、大樓、街道看起來就跟玩具模型一般,一個手指頭就能蓋住它們。我沒有再往下看,這個城市已經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了。飛機很快把整塊大陸甩到了后面,翱翔在無邊無際的太平洋之上。

公司的美國分部設在舊金山,我在培訓班學習的口語倒是派上了用場,剛開始有點不適應,但很快就融入這里的生活,這也多虧在這里留學的大學同學孫陽幫忙。我和孫陽在大學時并不太說話,也沒有多少交集?,F在他在讀博士,一有空他就開車過來帶我去轉。最想家的時候,他帶我去唐人街吃遍了好吃的小飯店;無聊的時候,他帶我去博物館,他學的是藝術史,給我講解那些令人費解的藝術品來頭頭是道;萬圣節來時,我們開車沿著著名的一號公路從舊金山往南去,幾百公里一路蜿蜒,一路讓人凝神屏息的壯美。陡峭的石壁,平地而起斜插向藍天,右邊是一片蔚藍的太平洋。剛硬的礁石阻擋著洶涌而來的浪濤,海水拍出一團團晶瑩的水花后四下濺出。我們輪換著開,開累了,就到海灘上去歇息,一群海獅在曬太陽,像一堆脂肪攤開在那里。我們吃著三明治,海風很大,吹得我眼睛只能微微瞇著。從左看到右,視野之內唯有太平洋。我心里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影影綽綽的。離開沙灘,再一次啟程,這種感覺始終揮之不去,孫陽問我怎么悶悶的,我說可能是有些累了吧。

在那一年里,我和孫陽始終維持著這種親密和輕松的關系,他住在學校的公寓,我住在公司給我租賃的房子里。有時候我在他那張窄床上跟他擠著睡,有時候他來我這邊一起做做飯。做愛,對我們來說,算是各取所需,做完后也無所掛礙。他有時候帶他學校的女生來,我也不介意。我終究是要回國的,工作還有家人,我一樣都舍棄不了;而他是要在這邊定居的?;貒跋?,在我的出謀劃策之下,他有了一個愛爾蘭裔女友。去機場的路上,孫陽開車,我和他的女友坐在后車位上。又到了一個冬天,車窗外的天空陰沉多云,孫陽問我該帶的東西都帶全了沒有,我說都帶了。他的后腦勺扎著小辮子,我記得要他別剪短,這樣我們從后面看,就像是姐妹。想到這個,離別的傷感兜上心頭,礙著他的女友,我自己又忍了下來。馬上要進入機場了,分別之際,孫陽拍拍我的肩頭笑說:“等孩子生下來,你一定要再來?!蔽掖妨怂蝗骸笆裁磿r候的事兒?都不告訴我!”他的女友聽不懂中國話,站在邊上微笑,我用英語問她能不能抱抱孫陽,她說當然沒問題。我緊緊抱了孫陽一下,深深聞了一口他身上的氣息,又立馬松開,向他們揮揮手,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回國后,公司給了我一個月的假。隔了一年,城市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冬景跟我去年離開之時一樣蕭瑟。窩在家里,打開筆記本電腦,好久沒有登錄聊天頁面了,一打開小圖標跳個不停,很多留言和私信,逐個打開看和回復,耗費了我一下午時間。一個熟悉的名字跳出來:海大王。一看留言有十幾頁之多。我看了最近一條留言是這樣寫的:

12月24日,陰天。今天醫院外面刮了很大的風,去食堂打飯的時候感覺很冷。你要多加衣服多喝水啊,小心感冒了。

12月20日,陰天。我爸爸的化療又起反復了,忙了幾天。這幾天你好不好?

11月30日,雨天。一年了,你都不在。你去哪兒了?我總是在問。難過死了,我以為時間會沖淡很多東西的,可是我忘不了你。

11月24日,晴天。我夢到你了。好開心!你有沒有夢到過我?

11月20日,陰天。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說話好不好啊求你了說話

我又翻到上一頁看:

10月15日,晴天。今天周日,你出去玩了沒有?我和夏文俊去南山爬山去了,回來一身汗。你那邊也是大太陽吧,別老在屋里待著。記得出來動一動。

……

10月1日,雨天。放假七天。我去了你的城市,但是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兒,也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工作。很后悔當初沒有問你。你的電話還是打不通,我自己在街上逛了逛,要是能碰到你該多好啊。我看街上走來走去的人,也許你就在這些人里頭。只是我找不到你。你在哪兒呢?我心里好難過。

……

6月30日,陰天。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

5月21日,晴天。一晚上都睡不著,自己打了飛機,心情很壞。我知道你故意躲著我。

……

4月25日,大霧。寧城大道上出了車禍,死了九個人,車子是從你的城市開過來的。我很緊張。我沒敢去看現場,打你電話,知道打不通,還是打了。愿上帝保佑,菩薩保佑,希望沒有你。

……

3月24日,雨天。今天我沒有上班,沒有心情。想了過去我們的事情,好多好多細節,想想真難受啊。你要是在就說話好不好。別這么不理我。

……

2月12日,在嗎?

2月11日,在嗎?

2月10日,在嗎?

……

1月13日,在嗎?

1月12日,在嗎?

1月11日,在嗎?

……

1月1日,在嗎?你在跟誰過元旦?開心嗎?

我直接翻到了我去年出國的月份看:

11月30日,你換手機號了???在不在???出什么事情了???我很擔心你?。。?/p>

二十四頁,三百一十四條留言,看完一遍已經凌晨一點了。睡不著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枕頭里的麥麩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沈亮。我默念著這個名字。我幾乎快要忘了這個人了,他的模樣,他的聲音,像是在白紙上用鉛筆畫過又被擦掉后留下的微微凹痕。他的留言里回憶了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我們在哪兒吃的飯,我們走過哪些街道,我說過哪些話,做過哪些動作,什么時候喜歡笑,什么時候容易生氣,每次來穿的什么衣服,甚至我們做愛的細節,他都記得一清二楚。這些細節一點一點讓我重新搭建起了過往的回憶,我非常驚訝他能記得這么清楚,同時一種摻和著感動、愧疚和難過的情緒在心底涌起。窗外傳來公交車報站臺的聲音了,偶爾還傳來汽車鳴笛聲,天光清朗,太陽懸掛在對面樓群之間。一晚上沒睡,像是跑了一趟馬拉松,身子很疲倦,忍不住坐起來再次打開電腦,翻看他的留言。早飯也懶得吃,就靠在床上發呆,一只貓跳到我的窗口,直直地看著我,過一會兒又跑走了。

郵箱里孫陽發來了一封郵件,祝我圣誕節快樂,并提及他已經跟他女友昨天訂婚了,我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祝福郵件,心情卻難過得要命。他一訂婚,我感覺我跟美國的一年生活算是徹底地了結了,心里空落落的。一遍又一遍無聊地刷著網頁,看好友們的更新狀態,結婚買房買車生孩子生二胎,感覺跟我毫無關系。我跟他們也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也沒有重新建立關系的欲望。此時,小圖標突然亮起,“海大王”又有新的留言:

12月25日,晴天。西方的圣誕節,祝你節日快樂。你跟誰過呢?我陪著我爸爸過。陽光真好啊,你會穿什么衣服?我想一定會很好看吧。真想再看看你。

我回了一句:

嗨。

他立馬回復了過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竟然在!你終于終于出現了!

我回復道:

嗯。你還好嗎?

他沒有回答我,直接要跟我通電話。我遲疑了一會兒,回復他我會給他打過去的。我找出之前的電話卡,重新插回手機里。一打開,四百多個未接電話,絕大部分都是他打過來的。我撥了過去,才響了一聲,他就接了。他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聲音就哽咽了。他說:“我還以為再也不會聯系上你了。”我說我出國了一年。他沒有質問我為什么不告訴他,也沒有問我為什么不聯系他。他的聲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一不高興就掛掉了。我問他的近況,他說他爸爸得癌癥住院了,他天天在醫院里照顧。我又問他爸爸的病情。電話里說了十分鐘的話,我們陷入到一種無話可說的沉默之中,但是都沒掛。他突然問道:“我能再見到你嗎?”我愣了一下,說:“好。”

下午去花鳥市場逛,準備買幾盤花回來養。他電話打了過來,直奔主題地問我住處在哪里,他已經到我這邊車站了。我大吃一驚,讓他等我去接,他說不用,讓我告訴位置他自己打的過來。站在花鳥市場外面等他,真是個響晴的天兒,都微微曬出汗來了?;B市場左邊是一個明代的著名寺廟,琉璃瓦上陽光閃跳,幾只肥大的喜鵲停在廟墻邊的國槐枝椏上,忽地又飛起,廟里的大鐘被敲響了,鐘聲渾厚悠揚,蓋住了喧囂嘈雜的市聲。我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等待的那種忐忑和不安此刻都被蕩滌干凈了。

我再睜眼時,嚇了一跳,他已經坐在了我身邊,我捶了他一拳,“你什么時候來的?嚇死我了!”他撲哧一笑,“早來了,遠遠地看了你一會兒。”我提議去廟里看看,他說好,進廟門時還買了一把香,進到每一個菩薩那里,他都要恭恭敬敬地敬上三炷香,磕三個頭,我笑他太認真,他嚴肅地說:“他們是顯靈的?!蔽覇枺骸坝卸囔`?”他直視著我說:“比如說我再次見到你,現在就見到了?!蔽倚睦飺潋v了一下,嘴上依舊不饒:“這不算?!北阏覄e的話題岔開。我問他跑過來他父親怎么辦,他說還有他姐姐在照顧?!澳悄銒屇??”聽到我的問題,他臉色一暗,抬頭看看菩薩說:“早就改嫁了。不知道在哪兒。”他家里的情況我沒有主動問過,除非他自己告訴我。他這樣一說,我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

我們之間還是有點兒陌生感,他在我后面一點點,緊緊地跟著,但身體之間沒有接觸。我不知道我在他眼中有無變化。我斜睨了他一眼,他倒是瘦多了,原來胖松的身體現在收緊,圓臉也變成了尖臉,身上穿的還是當初套在我身上那件夾克衫,現在這個天氣穿未免有點冷了,頭發又長又亂。我問他怎么不剪頭發,他說都忘了這回事,說著拿起手把頭發往下抹了抹。我伸手把他翹起的一縷頭發往下壓了壓,“也該洗頭了,都有頭皮屑了?!彼B忙點頭,像個孩子似的。我心生一陣酸楚,還有憐惜。我帶他去花鳥市場東邊的理發店理了個頭發,見他穿得這么單薄,風一刮,他就把手抱在胸口,我又帶他去商場買了件毛衣和羽絨服。掏錢的時候,我拿卡去刷,他攔著我說要自己買,我瞪了他一眼,“你再這樣就不要來見我?!币娢艺f得很認真,他又讓開了。頭發剃干凈了,又露出兩個旋兒來,夾克衫放在手提袋里,毛衣套上,羽絨服也穿上了,他整個兒人看起來精神多了。

我帶他去了我家,房間亂糟糟的,都還沒來得及收拾。我讓他坐在沙發上看看電視,自己手忙腳亂地去廚房燒水。水壺里冒出咕咕聲,大廳的電視也在響著。透過廚房的玻璃門,我看到他乖乖地坐在那兒。他腳上的鞋子去商場時沒注意破了,也該給他換一雙才好。我把泡好的紅茶端了出來,放在茶幾上。我們一起坐在沙發上,電視里的脫口秀節目笑聲不斷。我把紅茶往他那邊推了推,他沒有接,僵硬地繃在那兒,忽然雙手一下子我把抱住,深深地呼吸。我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那些在他的小黑屋里的感覺一下子回來了。從他的胸腔里迸發出嗚咽聲。他的頭搭在我的肩頭,手扣在我的身后,我的脖子上感覺到了他眼淚的濕潤。我拍他的背,想抽身給他拿紙巾,他不放開,死死抱著我。天早早地就黑了,客廳的燈還沒有開,只有電視發出來的藍光。

他試探地吻我脖子,我沒有推開,他又吻我的耳朵,我的額頭,我的鼻尖,我的嘴唇,他的舌頭伸了進來,把我身體中沉睡的那種讓人發麻的感覺又召喚了回來。我回應他的吻,他的手在我的上身游走,我說:“不要在這兒?!彼⒌貑枺骸笆裁??”我指了指房間,他一下子把我抱起,往房間里跑,把我放在床上。熟悉的身體,只是大肚子變成了小肚子,熟悉的動作,熟悉的聲音。房間也沒有開燈,月光照了進來,外面的車流聲變得遙遠微茫。他身上熱騰騰的,有細細的汗珠。他依舊小心地不壓到我的頭發,他知道我喜歡他吻我身體的哪些地方。我喜歡他做愛時的溫柔和適當的魯莽粗暴。和孫陽在做的時候,也不能說不好,甚至說也很愉悅,但是沒有牽動全身神經的快感。而他知道,有時候我覺得他像是水一樣,把我托了起來,什么時候急,什么時候緩,順應著我的感受,像是細細的浪花逐漸壯大,最后像是奔涌的海浪把我沖到極高的點上,又緩緩地放下來。

他的臉貼得我很近,凝視著我,“我愛你?!彼穆曇粲忠淮芜煅?,“我太害怕再次看不到你了,太害怕了。”我的手指在他臉上畫著,“我不是在這兒嘛?!蹦欠N愧疚感又一次冒了出來,“對不起?!彼麚u搖頭說:“不,是我對不起?!蔽倚α诵φf:“好,扯平了?!彼忠淮握f:“真的,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原因。”他說得很鄭重,“你不愿見我的原因?!蔽覜]有說話,他側躺下來,臉看著天花板:“夏文俊說你那次去商場找過我,是吧?”我點點頭,連這件事我差不多快忘了?!班牛鋵嵞菚r候我有女朋友?!彼f完這句,側過頭來看,我沒有說話,“她叫鐘芳,原來是我們商場的促銷員,認識你的時候,我們談了一年多了。后來她被公司派到寧城下面的郊區去了。認識你的時候,我跟她之間感情上出了點兒問題。她在那里認識其他的男人,聽別人說走得還挺近,這讓我很生氣?!薄八阅阏伊宋沂菃??”我問他。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你生氣了?”我說:“生氣倒談不上?!彼謫枺骸澳阏娌簧鷼饬??我已經跟她分手了。她……”我噓的一下,“好,別說了。我不想聽這些事情。”他說好。月光從桌上一點點沿著墻角移到了墻上,空氣中的涼意越來越深,窗子沒有關緊,風刮來時磕托磕托地響。

第二天早上我送他去長途車站,排到他買票,他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口袋沒有錢,又在褲子的口袋里掏了半天,售票員等得不耐煩,問他要不要買,他紅著臉說:“等一等,不好意思?!蔽夷贸鰞砂賶K給他,他推卻了一番,我直接把錢給了售票員:“兩張到寧城的?!蔽易约阂矝]想到會再次去寧城,出了寧城長途客運站,去了他的住處,他讓我在那里休息,他要馬上趕到醫院去跟他姐姐換班。我說我也去吧,他說那地方沒什么好的,我想想自己都沒有見過他家人,貿貿然去是不大好,便不再堅持了。房間亂得跟豬窩似的,他走后,我狠狠地收拾了一把,但是床底還是沒有去掃。他的臟衣服我拿到衛生間手洗了一遍,拿到出租屋共用的陽臺上去曬。他的多肉植物擱在窗沿兒上,居然還沒死,葉片上蒙了一層灰。再去收拾他的桌子,把書碼起,其他的雜碎都放在抽屜里。打開第二個抽屜時,里面塞了一大捧仿真塑料玫瑰花,還有一個花瓶,不知道是他的,還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我把塑料玫瑰和花瓶都洗干凈了,放在外面曬干后,又拿回來放在電腦桌上,整個房間看起來總算有了些熱鬧的色彩。

把垃圾拿到樓下去扔了,再次回來時,廚房里多了個女人,我以為是這兒的其他房客,沒有去理會。那女人見我,便走了出來,“你好,你是沈亮的朋友是吧?”她看樣子三十來歲的樣子,個子小小,面容憔悴,但臉上還是笑盈盈的,見我點頭,便說自己是沈亮的姐姐,叫沈靜。我一邊忙跟她寒暄,一邊心里怪他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一下,我連個準備都沒有。她讓我叫她靜姐,見我把房間都收拾了,衣服也洗好晾曬了,臉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你做得比我這個當姐姐的好多了。每天都忙著照顧我爸,都沒有時間幫他收拾。”我見她眼袋沉重,眼睛里滿是血絲,便讓她趕緊到床上休息一下。她說:“這怎么行,我不困?!蔽覉猿肿屗挥X,反正我對寧城熟,去逛逛好了。她連連說抱歉,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把門輕輕地關上,下樓走到街上去。一年不見,寧城感覺變化真大,原來梧桐樹都給砍掉了,換上了香樟樹,街道也拓寬了,昔日那些小店鋪也被大賣場所取代。過寧河橋,到寧城廣場,昔日周遭的矮樓也被新蓋起的玻璃大廈取代。馬上要修地鐵了,到處是建筑工地。

那個我熟悉的寧城消失了,逛街的心情也沒有了。本來打算回去的,想想自己并沒有鑰匙,也不忍心吵醒靜姐,看公交站臺有到寧城人民醫院的公交車,便坐了上去。我不知道他爸爸的病房在幾樓,拎著從附近商場買來的水果,問好了路找過去。五樓重癥護理室,一排病床排過去,躺在床上的病人,坐在床邊護理的家人,還有穿著粉紅色護士服的醫護人員,到了窗邊的位置,我看到了他,還有他的爸爸。我聽到他說過他爸爸是胃癌,已經到了晚期了,現在看到了他的真人,已經消瘦得不成人形,臉上無肉,都能看到頭骨的大致輪廓,嘴巴張開,牙齒都落光了,人已經睡了,而他也趴在床邊打盹。我把水果放在床邊的桌子上,看來他爸爸是吃不了了,我都忘了這一點。我轉身的時候,他已經醒了,待要說話,我搖搖頭讓他別說,免得吵醒了他爸爸。

趁他爸爸睡覺的間隙,他帶我出來透透氣。說起這病,他說在他看來都是喝酒喝的。媽媽小時候常被他打,他和他姐姐也經常挨打。后來他媽媽跑了,他爸爸喝酒就喝得更厲害了?,F在得了這個病,家里的錢都花光了,四處向親戚朋友借了好多,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還上。醫生說這個已經晚期,頂多一個月的時間可活了。我們坐在醫院中心花園的長椅上,急救車幾次從我們前面疾馳而去?!暗昧诉@病,我爸就跟個小孩兒似的,經????!彼种心碇桓葜Γ乜粗胺?,“說我還沒結婚,我姐還沒嫁出去。他死不甘心?!卑肷螞]有說話,我去看他,他的眼睛已經紅了。我握握他的手,他忽然倒在我懷里,我還是不免吃了一驚,有點想往后靠,他說了一句:“謝謝你,你真好?!彼氖置业耐龋稽c點往上挪。我低聲說:“不要這樣?!彼氖譀]有停止動作,“我有點兒想了?!蔽野阉氖帜瞄_,站起來往花壇那邊走去。他后面跟了過來:“你生氣了?”我沒理他。

回到病房時,他爸爸已經醒了,見他過來便罵:“你娘個逼的去哪兒了,老子都憋死了。”他低頭不語,從床底下拿出尿桶。我感覺十分尷尬,躲了出去。過了一會兒,他過來叫我,讓我跟他爸爸見見面。再進來時,他爸爸像是換了個人,臉上滿是笑容,我忙叫了一聲沈叔叔?!安缓靡馑及。亮吝@小子都不告訴我你來了?!彼职终f,又讓他趕緊把凳子讓給我坐。我說不用了。他爸爸問我家是在哪兒,做什么工作的,爸爸媽媽是做什么,我一一做了回答。“我們家里情況不好,你也看到了。實在是委屈你了。”我偷眼看了一下他,他沖我一笑。他爸爸又讓他給我削個蘋果吃,我說真不用了,他爸爸一再堅持,他繞過床這邊來,從我買的蘋果里拿出一個削皮。靜姐過來,可算是解救了我,還有他。我起身告辭,他爸爸對他說:“你要對她好。聽到沒有?”他說知道了,拉著我的手快快地離開了病房。

一到他的住處,燈還沒開,他就急不可待抱著我,手伸到下面去,我說等等,他已經把我往床上帶。我的頭被上面的床板撞了一下,他也沒停下他的動作,身體壓下來。我推開他,他頭砰的一下也撞到了上鋪,他捂著頭呀的一下。我從床上下來,把他推到床上,吼問他:“你瘋了吧?”他嘶嘶地小聲呻吟,頭估計被撞疼了,“我真的很想。你跟我爸說話的時候,那時候我就很想。”我坐在床邊不語。他坐起來,頭靠在我的肩頭,“我打飛機的時候就經?;叵胛覀冏鰫鄣臉幼??!蔽夷赜幸环N被侮辱的感覺,“別說了!”他沒說話,頭抬起來看我?!疤至?。我真的不太了解你?!蔽野阉氖纸o推開,“有時候我覺得你跟個缺奶的孩子似的,老是在不斷地要要要?!彼ⅠR躺在床上手腳亂舞地撒嬌,“媽媽,我要吃奶!媽媽,你給我嘛?!蔽冶粴庑α?,“你爸都這樣了,你還有這個心情?!彼f:“他對我媽,對我,還有姐,都不好?!?/p>

我打開房燈,陽臺上的衣服讓他起來去收了,他很快就拿了進來。我們一人一邊疊著衣服,他把衣服罩在臉上,狠狠地聞了幾下:“真是好聞!有陽光的味道!”他拿下衣服,回頭沖我咧嘴一笑。這一笑,讓我心里覺得柔軟極了。衣服疊好了,我讓他放在柜子里去。他聽話地照做了,回頭看到電腦桌上的那瓶塑料玫瑰,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問他:“是不是你買的?還是以前房客的?”他說:“我以前在賓館做服務員時從賓館拿回來的?!蔽倚φf:“嗯,我想起一句歌詞:一朵永不凋謝的玫瑰?!彼〕鲆欢鋪恚f給我:“女王,你就是。”我接了過來,又向他砸過去,“又不是真的。”“你是真的呀!”他又把花重新插回花瓶。

想著反正我還有二十來天的假,就干脆留下來幫他。他早上七點到下午三點的白班,下班回來換換衣服就去醫院,到了晚上八點,他姐姐過來換他。他爸爸化療了幾次,又是一大筆開銷,我從自己的積蓄里拿出幾萬塊給了他。他爸爸和姐姐,每次看到我都一直笑盈盈的。我也覺得他們十分親切。他爸爸已經吃不了東西了,只能靠輸入流食維持生命。有時候下班后他睡在床上不肯起來,我就罵他怎么不為他姐姐著想,只顧偷懶。他只好起來。而我自己就去菜市場買些菜和肉。廚房的自來水沒有熱水,我就摸著刺骨的自來水洗菜洗碗,來的時候沒有多帶衣服,來回折騰有些感冒發燒,我也沒有跟他說,我怕他看見我發燒心疼我不讓我做飯。因為發燒實在是腳發軟站的力氣都沒有了,所以一手拿著鍋鏟一邊蹲在地上休息,當我聽見他的腳步聲馬上站起來繼續燒飯。做好飯,放在保溫盒里,坐公交車帶到醫院去,跟他在醫院的食堂里一起吃晚飯。到了靜姐來換班,我也給她準備好了消夜。晚上她就睡在那里,她爸爸痛得直叫時,一晚上她不知道要起來多少次。我讓沈亮也跟她姐姐輪換一下,何況她姐姐白天也上班的。他說好,換了幾天受不了,又換回去了。再說他時,他反問我為什么只心疼他姐姐,不心疼他,我氣得沒理他。見我生氣了,他再換了幾天,還是扛不住。靜姐心疼他弟弟,說不用再換了,自己能行的。

到了第十二天,公司的同事給我打電話,說郵箱有份文件需要緊急處理一下。來寧城來得匆忙,沒有帶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來,我就開了他的電腦。文件處理完后,一時興起,去他的硬盤里翻看:一個文件夾里打開,全是A片;另外一個文件夾打開,是各種女人的裸體照,都是從毛片里截出來的;再打開一個文件夾,也是各種女人的照片,不過都穿了衣服的,有照片,有截圖,這倒是真實中的人,一眼掃過去,我看到了我發給他的照片,心里咯噔了一下——都是剛認識他的時候發給他的——把我的照片放在這一堆女人的照片之中,這讓我很不爽。他的聊天工具一開機時就自動登錄了,有聊天的小圖標亮起,點開一看,一個叫“蜜桃”的人問:“你什么時候來?”去“蜜桃”的個人空間里去,是個微胖的年輕女孩,看樣子像個大學生;蜜桃寫的日志下面我看到了他的回復:“寶貝,天氣不錯,出來運動運動!”還有一條寫:“想你了!”回復的時間是三天前。他把“蜜桃”放在聊天工具的“LOVE”組,點開那組里看去,有三十多個人,我也在其中。我一個個點開看他跟這些人的聊天記錄,有早有晚,他既貼心又略帶挑逗的話語,給了一個又一個女性網友,而這些話曾經也是發給我的。他跟這個組里的每個人都說他爸爸得癌癥了,我好累,我好想你,在不在,好想再見到你……

我看到“鐘芳”這個名字,這個就是他說的以前的女朋友吧,我看了最近幾條留言:

1月4日,晴天。芳芳,你為什么不理我?我天天在醫院照顧我爸爸,好累啊。我有時間就去看你,好不好?晚上一直都在想你。

1月1日,雨天。元旦節快樂啊。去年元旦節我們過得好開心啊。我們吃的那家川菜館子,你還記得嗎?我好想再去一次。

……

12月27日,晴天。你走后,房子里好亂,我也沒心情收拾了。你買的那枝玫瑰花,就在我的電腦邊上。我還記得是我們在東關市場里買的,看了就想哭。

……

12月15日,雨天。下雨了。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

我沒有再看下去,我的手連帶著身子一直在抖,像是被關在一個冷凍室里不能出來,上次那種惡心想吐的感覺又一次來了。想起來,身體絲毫用不上勁兒。我只能癱在床上,一直在抖,深深的寒意在身上蔓延,蓋上被子都沒有用。走廊上有走路的聲音,是他回來了吧,我忽然感覺毛骨悚然,真想立即找個地方躲起來。房門開了,一股室外的冷空氣噗地沖進來,我閉上眼睛,有人坐在我的身邊問我:“怎么了?不舒服?”是靜姐的聲音。我睜開眼睛,她關切地看著我,拿手摸摸我的額頭。我忽地起身抱住靜姐,放聲大哭。她連問怎么了怎么了,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靜姐問:“是不是你家里出事了?”我搖頭。她又問:“是不是亮亮對你不好?”我沒有言語。她手在背上抹,說別氣壞身子了,等沈亮回來我好好教訓他。

哭完一場后,輕松多了,心里空空的。她坐在我身邊,給我把頭發重新梳好,又絞了一條熱毛巾過來,給我擦臉。我平靜了好多,便跟靜姐說自己公司里有急事,現在就要趕回去。靜姐說讓我等等,她去準備一些吃食讓我帶路上吃,我說不用了。來時就沒有帶什么東西,現在去時連身體都好像輕了很多,靜姐要送我去車站,我一再堅持不要她送,她只好作罷。打了的士,坐在副駕駛的位子,靜姐低下身說:“小妹,如果是亮亮不對,我當姐姐的給你道歉?!蔽液韲蛋l緊,但還是沖她笑了笑,讓她多保重。車子開動了,看后視鏡,靜姐一直站在那兒不動。

最快的一班車要在一個小時以后,候車廳里到處都是人,沒有座位,我又走了出去,在車站小廣場上站著發呆。風吹得臉生疼,掛在鉆天楊的枝椏上的紅色塑料袋,一吸一鼓,一鼓一吸。拉客的司機們,舉著牌子,喊著寧城各個下轄縣的名字。拖著行李箱的乘客從我的兩側來來往往。車站前方的道路上堵車,鳴笛聲四起。車站的出口那排鐵柵欄還在,出站的人們排隊等待乘務員驗票,接客的人站在柵欄外側等,看到要接的人,就大聲招呼:“在這兒!在這兒!”我手機響了,是他打過來的電話,我沒有接,也沒有按掉,就讓它一直響著。他又發來短信,讓我等他,他就過來。看完短信,我把手機關掉了。遠遠的,我看到他上了通往車站的那個天橋,橋上人很多,他只能慢慢地挪。我低下頭,快步走到車站左側的小路上,一輛正要開往郊縣的車子在拉客,我立馬坐了上去。車子拐到車站前方的道路上,跟著前方的車子一點點地挪動,我看到他從候車廳里跑出來,在小廣場上四處張望,他拿起手機過一會兒又放下,又跑進候車廳去。車子開動了。

我在寧城的郊縣待了幾天,找了個賓館住下,每天在房間里待著,把窗簾拉上,不想吃飯,不想睡覺,也不管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房間里的黑十分純粹,一點光都難看到。有時候我覺得耳邊有人說話,我就吼著讓這人走開;有時候突然哭起來,自己都控制不住;有時候感覺還是跟孫陽在太平洋邊的公路上開車,一路開一路開,忽然從峭壁上沖下去……在我心里另外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在說:忘掉他。忘掉他。忘掉他。我不能任由這種狀態毀了自己。我強迫自己從床上爬了起來,拉開窗簾,窗外是一個白凈的世界:屋頂上、樹冠上、街道上,都積了厚厚一層雪,天上還在飄著雪花。我下樓出門,空氣清冽,任由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把雪捧在手上,往臉上搓洗,精神為之一振,于是撒開腿在雪地里跑。我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我買了直接去老家的票,回家里跟爸爸媽媽待了幾天。媽媽問我為什么瘦了這么多,我說是減肥成功。一個月的假期結束了,我回到市區,到了住處,門衛室的人告訴我有一個男人來找過我幾次,我說知道。到了家門口,一捧已經枯萎了的玫瑰花插在門閂上,另外附了一封信,一看字跡我就知道是他。信我沒打開,連帶花,我都給扔到樓下的垃圾桶里去了。手機號碼我早就換了,那個聊天工具我也棄之不用。我又恢復了我單身時候的那種生活,簡單自在,無欲無求。唯一的不好是,晚上總是失眠,有時候有說不出的焦灼感。休息了這么長時間,我特別渴望上班,也特別喜歡跟同事們一起下班后去泡酒吧。孫陽回國來補辦婚禮,我特意去他的家鄉,參加他的婚禮。他說要給介紹對象,我說好啊好啊你趕緊給我介紹,我爸媽催得緊。婚宴上我喝了好多酒,醉醺醺地鬧了不少笑話。

過了一個月,我正在辦公室處理文件,前臺電話說有人來找我。我說好,就跑了出去,一看是他正坐在會客廳的沙發上,穿著我給他買的羽絨服。他站了起來,我立馬扭身往回走,他快步過來拉住我的手,我回手給了他一個耳光。端水過來給他的前臺嚇得水杯掉地上了。他還是不放手,我又給了他一個耳光。我氣得渾身發抖,沖他吼道:“滾!立馬滾!”公司的同事紛紛探過來看出了什么事情。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手還是緊緊攥著我的手:“是我錯了!”說著另外一只手扇自己耳光,“你不要不理我?!蔽腋芭_說:“我不認識這個人,你快叫保安過來?!鼻芭_打完電話沒多久,幾名保安過來拉他,他不肯走,一定要我原諒他。保安把他拖走的時候,他喊道:“你們都不要我了。媽的!媽的!”我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如此鄙視和痛惡這個人。我想我為什么認識這么一個人?他哭得一臉淚水,讓我惡心反胃。

我很擔心他會堵在哪個路口截住我,或者是在我的住處那兒等我。那幾天我讓跟住同一棟樓的男同事陪我上下班。有時候我覺得他會躲在我房間的某個角落,在門后面,或者床底下,或者衛生間里,我把家里的燈全部打開,把房間的門鎖上,不敢睡覺,偶爾打個盹,窗戶吱呀一下,我立馬就醒了。出門上班時,我先給同事打電話,讓其來我家房門外面,看他有沒有來。同事說我這樣就跟神經質一樣了,建議我還是出去散散心。但我不敢去車站,我怕他也在那里等著我。過了一周,他并沒有再來找我。我這才放心多了。我向公司申請把我調到省城分部去,領導知道我的情況,通過了我的申請。

在省城三年,過得平淡無奇,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單身生活,雖然爸媽老催著,我也沒有結婚的念頭。升任了省城分部的經理,我一心都忙著開拓業務去了。有時候想想跟他的事情,很多細節都淡忘了,他在我腦海中的印象也越來越模糊。倒是每每見到多肉植物的時候,會想到這么一個人。有一次在從老家開往省城的長途車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看是夏文俊。原來他現在也在省城工作。我們其實沒有什么好說的,相互之間就寒暄了幾句。他問我結婚了嗎,我說沒有。他點點頭,問我:“你還在等沈亮嗎?”我撲哧一笑:“怎么會?就是習慣了一個人而已?!彼謫栁遥骸澳撬й櫤?,你見到他了嗎?”我說:“他失蹤了?”他嗯了一聲,“三年前,他爸爸得胃癌去世后,他就不見了。到現在他姐姐還在找他?!蔽矣謫査й櫟臅r間,他說了一個日子,我一算正好是他找我之后。

見我沒說話,夏文俊又說:“我們第一次見面你記得嗎?我要了你的手機號?!币娢艺f記得,他點點頭,“那時候我挺想告訴你的。”我問他:“那你為什么沒告訴呢?”他想了想,搖搖頭說:“他對我說,他是真心地喜歡你。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他這么好。我就想也許他真的是找到真愛了吧,就不會像之前那樣?!蔽倚闹心責┰昶饋恚芴仆坏貑査骸澳悻F在工作怎樣?”他愣了愣,說:“做銷售,還不錯?!蔽矣诌B忙問他:“平時忙不忙?”他說:“忙時很忙?!边B連問他幾個問題,他的回答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大概也知道我的意思了,漸漸就不再提之前的話題。到了省城長途客運站,夏文俊跟我去的地方不是一個方向,我們就在出站口言別了??此吆?,我松了一口氣。等的士的時候,看到出站口兩側站滿了接客的人,我忽然想起寧城長途客運站的出站口那兩道鐵柵欄束成的狹窄通道,那時候我從通道排隊走出來,就能看到他長長的馬臉,我就開始笑了起來。他的臉如此鮮明地浮現在我腦海中,有那么一剎那我以為他就在這些接客的人中間。

責任編輯"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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