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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販易致行

2015-04-29 00:00:00殘雪
花城 2015年5期

已經有八年了,農村來的易致行一直在這個大城市賣蔬菜。

那一年,十八歲的他提著行李離開家,媽媽送他到火車站,眼眶紅紅的,他懵里懵懂地站在車窗口,車子開動時他竟忘了向母親揮手,就那么傻傻地看著她。他記得母親在那一瞬間的表情很奇怪,她如釋重負,居然笑了起來。易致行暗想,自己待在家中對于媽媽來說,應該是很沉重的負擔吧。這樣一想,他就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家了。火車坐了一天一夜,從南到北,過了許多村子,許多城市。這期間易致行總是坐在座位上不敢離開,因為怕別人偷走他的行李。

他沒遇到約好了來接他的那個人,就自己獨自出了車站,慢慢去找菜市場。他有時坐公交車,有時走路,找到菜市場時,已是夜里了。菜市場在郊區一條很臭的小河旁。那是一個很大的水泥場子,搭了許多油布篷,菜販子們都住在沿河的那一長排簡易房里。當他走進同鄉那臭烘烘的小屋時,他感到自己累得要暈過去了。他放下行李,坐在房里唯一的一張矮凳上,聽見同鄉連叔在責備自己。

“怎么這么嬌氣?”連叔很不高興。

連叔告訴他說,房里只擺得下一張窄床,而他(易致行)又在外面走了一天,身上很臟,所以必須去小河里洗一個澡再回來睡覺。

“河,河里洗澡?”

易致行結巴地,夢囈般地問連叔,他實在不太明白,因為現在是寒冷的冬天啊。再說那條河那么臭,上面漂滿了爛菜葉。大概臭味就是菜葉散發出來的。

“對,去河里洗洗。”連叔干脆清晰地命令他。

易致行只好打開行李包,找出自己的換洗衣服。他注意到煤油燈照出了連叔滿臉的不耐煩。

他脫得只剩了內衣頂著風往河邊跑。他看見了那幾級石階,還有一盞昏暗的路燈,大概就是那里了。

他的牙齒打著架,他用毛巾蘸著冰冷的河水,在身上胡亂擦了一頓,跳上岸。穿衣服時,他感到自己都快瘋狂了。

他躺進硬邦邦的棉被里,全身像發瘧疾一樣抖個不停。床的那一頭躺著連叔,連叔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只是微微的有點兒溫度。整個夜里連叔都是如此躺著。易致行翻來覆去的,免不了有時壓著了連叔,但連叔毫無反應。于是他為自己的“嬌氣”慚愧不已,更加睡不著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覺得剛一睡著就被叫醒了。

“進菜去!去晚了就沒好貨了!”連叔在黑糊糊的房里說。

他將易致行的棉衣和絨褲扔過來。易致行摸黑將衣褲和鞋子穿好,跟著連叔往一個方向跑。他們一直跑到了水泥場子的外面,那里停著一些大卡車,一些人站在拖車上的蔬菜當中破口大罵。也許他們并不是破口大罵,只不過在易致行聽起來是如此罷了。連叔將一個巨大的編織袋交給易致行,自己跳上了一輛車。似乎是,車上車下都有人在黑暗中搶菜。

易致行暗暗在心里叫苦連天:這些人為什么不開燈呢?他拿著編織袋,一會兒跑向這輛車,一會跑向那輛車,但每次都被人們推開了。正當他站在一輛車下不知怎么辦才好時,他突然被車上傾倒下來的一大堆胡蘿卜砸得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馬路上。

“他在哭。”有人在他上面說。

“讓他哭個夠,他還小。”另一個人說。

易致行雖然被砸得很疼,但他并沒哭,為什么他們聽到了他在哭?他從胡蘿卜當中用力爬起來了。

“好!好漢!”有個人用力拍了兩下手,又說:“這是你的貨。”

易致行在車燈一明一滅的光線中看見了裝在編織袋中,比他本人體積還要大的那一堆貨。他畏怯地站到一旁,想等連叔來。

“你怎么站在這里,要被壓死的,瞧,車來了!”

易致行看見卡車的黑影靠近了。他出于本能往旁邊躲,可他被一堆菜絆倒了,他意識到自己要被壓死了。

然而當他清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己好好的。一個蒼老的聲音湊在他耳邊悄悄地對他說:“我看得出來你很怕死,對吧?”

他的那一袋胡蘿卜已經被壓扁了。老者同另一個人將那編織袋抬起來,囑咐易致行彎下身去,他們就將那巨大的一袋放到他背上。易致行被壓得搖搖晃晃的,但他咬牙挺住了。老頭說:“往右一直走到底。”

他走得很慢。一路上,頭昏眼花的,他總是看見卡車的黑影沖著他壓過來,但每次他都沒死。這是怎么回事呢?后來他干脆不管不顧地對著卡車往前沖,步子也快多了。好多天之后他仍沒想明白,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卡車沖著他開過來?難道是那些司機欺生?

菜市場已經到了,易致行居然沒看見,他一個勁地往前沖。一雙手拖住了他背上的編織袋,居然是連叔。連叔那張臉在煤油燈光里有點像青面獠牙的怪獸。

“胡蘿卜被壓壞了。”易致行委屈地說。

“胡蘿卜怎么壓得壞,我們這里沒有什么東西是壓得壞的。你看清楚了嗎?我說賤狗啊,你還不如待在村里!”連叔叫著他的小名。

一會兒連叔的攤前就有顧客了,易致行想幫忙,被連叔揮臂趕到一旁,他嫌棄他,命令他去簡易房待著。

于是易致行回到了簡易房。他覺得自己夜里沒怎么睡,就脫了衣躺下了。剛一躺下他就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他才將這間簡易鐵板房看清了。這是個極為狹窄的籠子,最多只有四個平方,全部家具就是這張窄床和放在地上的一個臟兮兮的小碗柜,再有就是他昨夜坐過的那張矮凳。連叔倒是還有幾件衣服,一律堆在床上他的枕頭旁。他昨天晚上帶來的行李包被連叔扔到床下,墊了一張日歷紙。看來連叔認為他很臟,嫌他。其實易致行在鄉下青年中算是愛干凈的。但是不管他愛不愛干凈,在這個地方就只能有這樣的待遇。易致行坐了起來,這時有人伸進來一個腦袋。

“哈哈,睡懶覺呀,我看你天生就是懶!”

說話的是一位婦女,眼白多于眼黑,頭發亂蓬蓬的。

“就躺了一小會兒,連叔不讓我在攤位上待。”他小聲辯解道。

“當然不讓!要是我的話也不讓。你這副模樣,哪里像個做生意的。”

“我可以改。您能幫助我嗎?”易致行誠懇地說。

“不要瞎說八道了,這種事也敢求人幫忙。我告訴你,好多人不知深淺,在這里亂闖,結果都送了命。賣菜的生意不是誰都能做的。”

易致行聽了這話打了個冷噤,他回想起了那些卡車。可是女人說的并不是卡車的危險,而是買賣的危險。

“你要多向連叔學。”

女人說完就走了。

易致行沿著簡易房往前走,他想到自己昨夜洗澡的地方去看看。然而很奇怪,那地方找不到了。這是一條死河,那么多的爛菜葉浮在水上,河水一定是溜溜滑滑的吧。昨夜洗澡時冷得要發瘋,他倒顧不上水臟不臟了。不但那幾級伸向河中的石階再也找不到,河邊也變了樣——一堆接一堆的爛菜堆滿了整個岸邊,要想穿過它們到河里去,就會弄得一身奇臭。

“你是在視察嗎?真是個閑人啊。”

那女人忽然出現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監視他。

“我搞不懂……”易致行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你倒是老實。這里是大城市,鄉下人剛來時都弄不懂。巴比!巴比!”

她跳起來追那條瘦伶伶的黑狗,大概是她的寵物狗。這女人,別看她又矮又小,跑起來飛快。

易致行不想再看河了,可是又沒地方可去。連叔為什么不讓他留在菜場呢?好歹他還可以幫幫他的忙嘛。連叔真是太不耐煩了,可能是他的職業使他養成了這么個脾氣吧。易致行雖來了還不到一天,已經對這份職業的兇險深有感觸。回想起半夜清晨發生的事,他覺得賣菜這個行當隨時有生命危險,這可是他在家里時沒想到的。易致行膽子小,尤其不善于冒險。不過誰知道呢,如今世事多變,說不定他會鍛煉成一名強盜似的菜販子呢!他這樣在心里給自己鼓勁。

不知不覺又到了菜場門口。他溜了進去,避開連叔的攤位朝另一個方向走。穿過顧客們的人流,他到了后門,門邊有一個餃子攤位,他坐下來,要了一碗菜餃子吃著。餃子攤主是一位肥胖的老人,臉很白,牙很黃。

“新來的幫工?這可是個好地方啊!”老漢說話時瞇著眼。

“您是指菜場?”

“當然,當然。這哪是菜市場,小伙子我告訴你,這里是兵營。”

“兵營?”

“對,就是兵營。天天有演習,月月有戰斗。”

易致行仔細琢磨老頭的話,覺得自己領會了一點點話里的意思。他還沒吃完,就看見連叔跑過來了。

“賤狗,幫我去打那個混蛋!”他吆喝道。

易致行漲紅了臉跟在連叔后面跑。到了連叔的攤位,他看見一名威猛的黑漢子正在將那些胡蘿卜扒到他的旅行袋里頭。那漢子比易致行高出一個頭還不止。連叔遞給易致行一把鏟土的鐵鏟做武器,自己則手執一個秤砣,做出要扔過去的威脅狀。易致行剛舉起鐵鏟,那漢子一腳就將他踢到了水泥地上,他只覺得全身像散了架一樣,動彈不得。連叔大叫:“死人啦!死人啦!”叫得整個大廳都聽得見。易致行卻看見他手里的秤砣并沒有扔出去。他多么希望連叔住口啊,可他偏偏喊個不停。

人們將躺在地上的易致行團團圍住,易致行看見那黑漢子趁機背著一大袋胡蘿卜溜走了。連叔根本就沒去追他。

“你還不起來啊?丟掉的胡蘿卜又不會長腳跑回來!”有個人對他說。

易致行努力了好幾次,才掙扎著坐起來了。他用手背抹掉因疼痛而流出的淚水,茫然地望著周圍的人。

“那個人是山大王,他是有武功的,他看得起你才給你來這一腳,我們還享受不到這種待遇呢。哼。”

說話的是易致行先前遇見的矮個子婦女,她不知什么時候又鉆到了他面前。

易致行一邊痛得哼哼著一邊想,莫非這女人是他的保護神?

人們都走開去了,現在只有連叔在攤位上了,連叔顯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連叔,我們要賠本了。”易致行慚愧地說。

連叔哈哈大笑,一邊將易致行攙扶到凳子上坐下一邊說:

“怎么會賠本?這個菜市場的生意從來不會賠本的!”

易致行雖不喜歡連叔的傲慢,聽了這話后心里還是漸漸踏實起來。他的目光溜到那桿秤那里,看見那秤砣正穩穩地放在秤盤里呢!他想,連叔滿肚子詭計,他哪里看得透這個老漢!

連叔交給易致行的第一個任務是讓他去給市里一家文具店的老板送菜。易致行在家里時練習過蹬三輪車,所以他認為這個任務難度不算太大。

他小心謹慎地蹬著一車菜出發了,盡量挨馬路邊走,眼睛盯著前方,一刻也不敢放松。雖然路不遠,他卻弄得滿頭大汗,他太緊張了。

到了大街上的那家文具店,易致行按連叔告訴他的那樣繞到后門去。

但那后門關得緊緊的,不管他怎么用力捶也沒有一點動靜。他想了想,又繞到大門那里,將車停在門口,進了文具店。

店里沒有顧客,只有一位臉黃黃的婦女和一位男子在聊天。易致行看見女人翻著白眼,似乎是很討厭易致行進去打擾他們。

“我是來送菜的。”易致行謙卑地說。

“有人把你的三輪車蹬走了。”女人幸災樂禍地指著門外對他說。

易致行連忙跑到外面去追。他看見一名老漢蹬著他的三輪車在馬路中間出現了。現在他已顧不得自身的安危,要知道連叔的三輪車比他易致行還值錢!他沖到馬路當中,發了瘋地追,他眼里什么都看不見了,只看見那三輪車。他記得似乎有好多車輛都停下了,那些人都在罵他,奇怪的是,他怎么沒有被車撞死?怎么還在飛奔?所有的人都不敢來撞他嗎?

或許是因為他太有威力了,前面那三輪車居然主動停在路當中了。

“小伙子,我不招惹你了。這是你的菜,一棵都沒少。”老漢說。

他說完就下了車,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來來往往的車輛當中。

易致行做夢一樣走過去,上車,將車子蹬回文具店門口。他看見先前同女人聊天的那男子在門口迎接他。那男子將那些菜放進一個麻袋,讓易致行背進店里。

“連老板是我的賭友呢!”他一邊說一邊數錢,“要是沒有他,我的生活可就寂寞死了。你是他侄兒?我看你不太像他,要好好向他學。”

易致行心里想,為什么人們都要他向連叔學?他不是已經在學嗎?這是不是暗示他學不會?有一絲沮喪在他心里升起。他收好錢告辭了。

回去的一路上他都在回憶剛才那恐怖的一幕,他覺得自己是撿回了一條命。他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膽子往車輛當中亂沖?他又記起剛來那天的凌晨也是這樣,明明感到快被壓死了,卻又一點事都沒有。古怪啊古怪。

回到菜市場,看見連叔正坐在攤位邊打瞌睡,他不忍叫醒他,就輕輕地將三輪車放好了。可是連叔立刻就醒來了。他和氣地詢問易致行對于文具店老板的看法。易致行老老實實地回答說自己連他的模樣都沒看清,所以還談不上有什么看法。但是連叔已沉浸在深深的回憶之中了。

“我同他是莫逆之交,我倆死里逃生,我自己也差點殺了人。”連叔說這話時,眼里像蒙著一層霧。“那時城里每天宵禁,我倆一起鉆那些黑角落。老何天不怕地不怕,抓住過幽靈的大胡子。”

“幽靈?”易致行問。

“就是幽靈嘛。老何死死地拽住那把大胡子,結果呢,是他自己的臉上變得血糊糊的……怎么會這樣?你說說看?”

易致行不敢說話,因為他看見連叔的手在發抖。他覺得連叔一定是在回憶一些恐怖的往事,那里面可能有兇案之類的。

過了好一會連叔才擺脫了回憶,問易致行:

“你覺得那文具店規模如何?”

“規模不小,但顧客很少啊。”

“顧客的數量是不重要的。”連叔正色道,“關鍵是質量,你懂嗎?就比如我賣菜,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來買有什么關系?”

易致行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你不要點頭,沒懂也沒關系。你只要記住我的話就可以了。你還沒吃中飯吧?快去吃,吃了快回來!”

易致行起身往飯鋪走,走過幾個攤位回頭看了一下,看見連叔又陷入了回憶之中。他記起在村里時,大家都說連叔在城里坐過牢,媽媽也知道他坐過牢,但她不知為什么認為:“坐過牢的人最穩當。”

整個下午連叔都陷在傷感的回憶中,生意也不做了,讓顧客隨便拿菜,拿了之后隨便給一點錢,遠比市場價低。易致行看在眼里,暗暗著急。可他心里又冒出個新想法:說不定連叔一直是這樣做生意的?他督促自己一定要好好觀察連叔做生意的方法,看來在大城市做買賣與鄉下集市就是不一樣啊!從前他在鄉下集市上賣過栗子和烤紅薯,那時,他老為價格同顧客爭執,有次遭人報復,腦袋都差點被打開了。

“你還記得那黑大漢吧?”連叔忽然開口了。

“同我們打架的那個人?記得的。”

“他是文具店的老何派來的。”

易致行吃了一驚,但沒有說話。他想,難怪連叔手握秤砣卻始終沒有扔過去。他為什么把自己叫去同那人打斗呢?易致行往事情的深處想,剛剛似乎想出點眉目來,卻又被連叔打斷了思路。

“是老何在拯救我啊!”他高聲叫了出來,“從今以后,我們可要謹慎行事,這菜市場里風云莫測。”

他從那把椅子里站起來,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于是開始認真做生意。

當他倆將所有的菜賣完時,天已經黑了。他倆去飯鋪吃了飯,一道回簡易房。為了節約,連叔燈也不點,就坐在床上,易致行則坐在那張凳子上。這幾天他倆都是這樣枯坐,因為想不起有什么話要說。可是連叔忽然站了起來,邀易致行一塊去河里洗澡。易致行心里很不愿意,可是也只好答應了。

這一回,沒走出多遠易致行就看見了河邊那幾級石階,還有那盞幽幽的路燈。他忍不住問連叔,為什么他白天找不到這個地方?

“白天里你腦子里雜念太多,當然就找不到。”連叔干巴巴地說。

連叔脫得光光地站在那里吹風,他一點都不怕冷。然后他慢慢下水了,他居然走到河中間去了——河水并不深。易致行看呆了。

當易致行胡亂洗了幾把冷水,匆忙穿好衣服時,連叔還在河中央。

“連叔——”易致行喊道,冷得牙齒打著架。

“喊什么呢,”連叔很不高興,“你先回去吧。”

易致行很想走掉,可又對連叔的行為好奇,就站在那里看。

過了好一會,連叔終于蹚水回到了岸上。

“連叔真不怕冷!”易致行佩服地說。

回到簡易房,連叔倒頭便睡。還是像以前一樣,整夜如一具尸體,不動不挪。倒是易致行,將晚間洗冷水澡的事思來想去,睡不安穩。他很想學學連叔這種鎮定的風度,可他哪里學得會?還有這條河也怪得很,白天里看了臟得惡心,一到晚上就變干凈了,那些爛菜葉也不見了,這種會變臉的河他在家鄉可是從來沒見過。剛來的那天連叔嫌他臟,看來是有道理的。他不是胡亂洗幾把冷水立刻就上岸了么?連叔可是對生活毫不敷衍的人,他是多么有毅力!易致行的臉因慚愧而在黑暗中發燒,他小聲發了一個誓,馬上又覺得那誓言是虛假的,他怎么可能——

文具店的何老板終于到菜場里來了。連叔老遠看見他,立刻就跑過去,將他帶到儲藏室里去說話。他倆待在里頭好久都不出來,易致行忍不住了,趁著一個沒有顧客的空子溜到那邊去偷看。

他發現兩人鐵青著臉站在那里。后來何老板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連叔,連叔接了收進背心口袋里。易致行不敢再看下去,惴惴不安地回到了菜攤前。難道這兩個人在販賣毒品?易致行頓時覺得自己的前途變得陰暗了,本來他打算這一輩子就在京城混下去的。正在這時連叔來了。

“賤狗啊,你猜猜我今天得到了什么?”連叔顯得很有興致地說。

“是不是彩票?”

“哈哈!你越來越進步了。同彩票差不多。是字謎啊。”

連叔臉上的皺紋笑開了花。

“老朋友給我一包字謎,這可是精神糧食!”

易致行對猜字謎沒有多大興趣,就“好呀好呀”地附和了一句。

“你不要小看這個。”連叔正色道,“它有驅鬼的功效。”

“驅鬼?”

“對。有一個黑鬼,夜夜挖那地洞,很快要通到我們床底下了。有一個大東西擋住了他,他在障礙那邊痛哭,我聽得很清楚。”

易致行想,連叔夜間一動不動,怎么會根本沒睡著呢?

有一位女顧客來了,她在花椰菜里頭翻來翻去的,卻老是不買。易致行對她產生了懷疑,連叔卻不動聲色地站在那里。她的動作很粗魯,將一些花椰菜都碰壞了,她根本不像是個顧客。

“您想買點什么?”易致行終于忍不住發問了。

“非得買點什么嗎?看看還不行嗎?”她橫蠻地說。

突然,她揮起拳頭,將那些花椰菜一頓亂捶,還扔到地上去踩。

易致行去拖開她,可自己卻被連叔拖開了。那女人憤憤地走了。

“連叔,您認識她?”

“我怎么會認識她?”

“她給您造成了損失。”

“沒關系,我天天有損失。剛才你們在這爭執不下時,我一下子明白了:她就是那個字謎啊。這下我心里真清爽。”

易致行張大嘴巴看著連叔,在心里琢磨:要是連叔每天解一個字謎,這買賣就不要做了。他彎下身去撿那些踩壞了的花椰菜,將它們攏成一堆,打算扔到垃圾箱里去。突然又聽到連叔在他上方說話。

“老何沒說錯,我太懶惰了。”

連叔一下子又變得萎靡不振了。他說他頭暈,還是去儲藏室坐一會兒。他說著就走了。易致行聞到連叔身上散發出微微的酸味,難道他生病了?

是下班的時刻了,來買菜的人比較多。他們七手八腳的,將攤位上的菜翻得比較亂。 有一名矮小的女人很不像話,將那些菜幫子都剝掉,只剩下一個菜心,然后往籃子里放。

“喂喂,您別剝了,難道菜幫子不能吃?”易致行說。

女人抬起頭來,易致行發現她是自己在簡易房碰見的那一位。她很生氣,指責易致行,說他根本不會做生意。這時其他顧客也附和那女人,說他的確不會做生意。還有一個人質問他是從哪里來的,因為這攤位是連叔的嘛。這時矮小的女人就惡毒地說:

“他是從鄉下來的,來了就賴在連叔家里不肯走了。”

好幾個人都拖長了聲音說:“原來如此——”

忽然,每個人都將選好的菜放在攤位上,一齊離開了。

易致行清理著那些亂糟糟的蔬菜,心里感到很委屈。為什么那矮小的女人好像同自己有仇似的?之后他再也沒有一個顧客了。

一直到天黑連叔才揉著太陽穴從儲藏室出來了,他看也不看那些菜,要易致行收了攤子一塊吃飯去。易致行松了一口氣。

吃飯時,易致行忍不住對連叔說:

“城市里這些人都不喜歡我。”

“你表現得很不錯嘛。”連叔注意地看了他一眼,這樣說。“你已經學會觀察了,我看你前程無量呢。”

“連叔您真會開玩笑,我今天下午一棵菜也沒賣出去。”

“是那矮女人搗亂吧?她可是你的福星。她同誰搗亂,誰將來就會發財。她就住在附近。”

他倆像往常一樣走在黑糊糊的路上。有小動物絆了易致行的腳,他的腳踝那里像被粗針扎進去了一樣。“啊!啊!”他喊著,實在難以忍受,不由自主地跪下去了。

“你這同鄉成了你的打手了啊。”黑暗中響起女人的嘲弄的聲音。

小狗汪汪地叫起來,連叔同那女人在急切地交談。

易致行摸到自己的腳踝黏糊糊的,肯定是被那狗咬的。他感到自己此刻是站不起來了。真丟臉!真丟臉!

可是他突然被一只大手拖起來了。當然,是連叔。他忍著劇痛往前走,他居然還可以走!他又聽到那矮女人在說話。

“打手應該是可以被人打的。”她陰險地說道。

“他怎么樣?”連叔謙卑地問她。

“哼,青出于藍勝于藍啊。”

走了一會兒疼痛就減輕了。易致行緊張地思考起來。這女人會不會是連叔的情婦?他住在連叔這里,是不是占據了女人應該占據的位置?如果因為這一點,女人對他有仇恨的話,事情可就糟了。

他先是聽見女人在竊笑,然后她就和小狗走到另一條路上去了。看來她并不是真的恨他。

“連叔,這是您的女朋友嗎?”他鼓起勇氣發問。

“呸!她是此地的地頭蛇,我不過是個做小買賣的。”

“原來如此。我怎么覺得你們倆挺般配的?”

“般配個屁!她想在夜里來拿我的人頭,你妨礙了她。”

“可是您又說她是一顆福星。”

“她就是福星嘛。你就一點都不明白嗎?”

當天夜里,連叔一反常態,好幾次驚醒過來高喊:“救命啊!”

易致行被折騰得睡不著,一直到深夜才入夢。當他醒來時,已經晚了,連叔進菜去了。連叔為什么不叫醒他呢?

他在寒風中來到那個地方,發現了奇怪的事情:那里根本沒有運菜的大卡車,也看不到任何菜販子和司機。天還沒亮,但已經快要亮了。平時在這個時候,所有的菜都已經批發完了。很長的一段路上只亮了一盞路燈,易致行站在路燈的光圈里,就好像他害怕黑暗似的。忽然他聽到了空房間里的怪笑,是一個女鬼!易致行的兩排牙打起架來,忍也忍不住,就像剛來時洗冷水澡那次一樣。他覺得他應該跑回簡易房,可又沒有勇氣跑。那女鬼笑了又笑,后來終于停止了。易致行感到她正在靠近自己。

“鄉巴佬,你干得不壞,要自立門戶了啊!”是那矮女人的嗓音。

他站在亮處,她站在暗處。

“自立門戶?”

“這還不懂?老壞蛋溜走了嘛,他說你是來接替他的。”

“啊?可是我沒有資金,怎么接替他?”易致行喘不過氣來了。

“在這里做小買賣,不需要資金,只需要誠心。你瞧,到處都是我們的人!到處都有機會!”

易致行雖看不清女人,但感覺得到她用雙臂在空中畫了個大圈。

她腳步匆匆地離開了,大概還帶著那條狗。

他不再恐懼了,但情緒變得很低落。天正在亮起來,路上還是沒有一個人。這是怎么回事呢?他聽見自己的腳步發出陰森的回響,好像走在一個很大的空房間里一樣。

他回到了簡易房。連叔真的走了,連他那幾件衣服也不見了。但他也只帶走了他的衣服,被褥和碗柜都留給了他。易致行既傷感又焦急。他幾乎身無分文,如何在這里做生意?那女人說只要有誠心就行,她說的是實話嗎?就算她說的是實話,他該怎樣行動?比如說現在,他沒有批發到任何蔬菜,他到菜市場里去干什么呢?突然,他發現自己一直在想些泄氣的事。當初他從家鄉出來,坐上那列火車時,他在車廂里發過誓:永不返回。他怎么把這件事給忘了啊。他一下子有了決心,他要去連叔的攤位上看看。

他出現在攤位上時,有好幾位小販都過來了。他們的目光里流露出對他的羨慕。他的攤位旁整整齊齊地碼著幾大堆蔬菜,有白蘿卜,菠菜,芋頭,香菜等。

“小易這家伙真厲害,比那老的手還長,我們搶不過他。”

“連叔挑選的人還會有錯?”

“他呀,批發的白菜都要將幫子剝掉。他是個鬼精。”

易致行迷惑地站在那里聽他們亂說。他懷疑這些菜是連叔去批發了來的。連叔為什么要這樣干?還有,為什么大家都知道連叔已經離開了?很可能,連叔已經同大家都說了這事,只有他還蒙在鼓里。

顧客們都往他的攤位來了。他稱菜,收錢,裝袋,忙個不亦樂乎。兩個多小時那幾大堆菜就賣完了,他收了不少錢。明天,他可以用這些錢去批發一小批菜了。想起這事,他激動得臉發紅。他問旁邊的菜販批發蔬菜的地點是否有了變化,那人回答說:

“沒有變啊。你不是批來了這些好貨嗎?我們大家都看見你搶在前面上了那輛車,那是云香縣運來的最好的貨。”

易致行連連點頭,生怕這位同行看出破綻。

中午,他一個人進了飯鋪。他邊吃邊東張西望,不知為什么,他覺得連叔有可能會在這里出現。老板對他微笑,似乎很理解他的困惑。他不時地聽到連叔的聲音,每當他吃一驚去辨別時,又發現那個人根本不是連叔。

“小易,你看誰來了?”飯鋪老板做著鬼臉對他說。

是文具店老板找他來了。他穿著一身喪服,怎么回事?他低頭對他說:

“小易啊,活在世上不容易呢。”

“您見到我連叔沒有?”易致行問他。

“他死了。”

“他死了?”易致行機械地重復,全身發冷。

“我的意思是說,沒人找得到你連叔,每次都是這樣,不論你到哪里去找都找不到,就好像他死了一樣。”

“啊!”

“你記得他昨天說過什么話嗎?”他焦急地看著易致行。

“昨天?說過的,關于字謎……”

“對,就是這個問題啊!”何老板大叫一聲,臉色發青。

“在第八街的地下通道里,我同你連叔有過約定!那是十七年前,地下通道里擠滿乞丐和小偷的年代……小易,你覺得我們是不是老了?”

“你?還有連叔?你們有一點老。不對,你們一點都不老嘛。”

易致行的腦袋里在轟轟地亂響,他一點都不明白何老板的話。

“你在說客氣話。小易,我要走了,后會有期。”

飯鋪老板也在旁邊使勁點頭,說:“后會有期。”

易致行下午無事可干,就想到城里去看看街道。他難得有這種空閑時候。因為心里很亂,他走路時低著頭。

可是他剛走出菜場就被人攔住了。是那矮女人和她的狗。

“你怎么可以到處閑逛?這是很危險的。”女人說。

“下午又沒有工作……”易致行結巴起來,臉紅了。

“沒有工作?你連明天到哪里去批發蔬菜都沒弄清!你打算去哪?”

“說實話,我不知道,我以為還在老地方……”

“你跟我走。”

易致行跟在矮女人后面走。路上遇見了一些菜販,那些人全都做出一種反應,那就是停下來打量他們,陷入沉思。

一會兒就到了河邊,到處是漚爛的蔬菜,把路都堵住了。那河里頭全是菜,根本看不見河水了。易致行腳下一滑,倒在爛菜里頭,臉上濺滿了又臟又臭的黃水。他爬起身來,看見女人和小狗輕輕巧巧地在爛菜堆上跳著走,身上干干凈凈的。

女人回轉身來,站在那里不走了。

“就在這里。”她說。

“哪里?”

“河里。他們改了用船運菜了。你可不要嬌氣,干我們這一行的最忌諱的就是嬌氣。你感覺如何?”

“您說,‘我們這一行’,您也是菜販嗎?”

“當然啊,你以為我是什么?花瓶嗎?前兩天早晨我大賺了一筆。這個工作,要干就要舍死玩命地干!像你連叔那樣。”

“連叔尋死去了嗎?”

“差不多吧,你這家伙真聰明!”

他們往回走。易致行注意到一路上沒有一盞路燈。想起明天凌晨要來這河里背菜回去,易致行感到大難臨頭。他偷看女人的表情,發現她在笑。易致行一路上都在懷疑這會不會是個惡作劇。可是沒有任何人來給他傳遞信息啊,他只能聽這個女人的。邊走邊瞧吧。

不知為什么,那一夜他根本沒法睡,總覺得連叔會要回來,神經繃得緊緊的。到了下半夜,他勃然大怒,決定了堅決不到那河里去,管它是不是惡作劇,就是不去!他橫下心,對自己說:“大不了去撿破爛,憑什么被這個娘們牽著鼻子跑?”然后他就睡著了。

太陽出來老高了他才醒來,而且是被人敲門弄醒的。

門外站著大朋,大朋的攤位同他相鄰。

“他們逼我來把你請去。”大朋愁眉苦臉地說。

“誰?”

“那些顧客。有一大群。”

“可是我今天沒有進菜。”

“你去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易致行準備跟著大朋走,可是大朋驚慌地拒絕了,他要他走另外一條路。

易致行滿腹狐疑地走進菜場,看見自己的攤位上果然圍了一群人。他走進人群,大家就鼓起掌來了。那些人大部分都戴著眼鏡,很像教師。

“對不起各位了,我今天沒去進菜。”易致行說。

但是他們七嘴八舌地說沒關系,還說買不買菜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們主要是來看看他這個人的,因為他不是一般的人,是連叔選定的接班人!在這個大城市里,誰不認識連叔?有一位戴眼鏡的很和藹的婦女還將一張紙條交給他,說她是連叔的老顧客,每星期要送三次菜,紙條上寫著她的地址和她的需求。她說完后還向易致行送了個媚眼,使得他受寵若驚。易致行想了想,鼓起勇氣對這些人說:

“我保證明天給大家供菜……”

他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他們安慰他說,不必做保證了,買不買菜實在是一件小事,他們都是這種態度,有菜就買,沒菜就不買,主要是來看看他,不用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安慰了他之后人群就散了。

易致行站在攤位上,像做夢一樣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走遠。

這是怎么回事呢?他展開手中的那張紙條看了一眼,背上立刻冒出了冷汗。那上面寫的是:午夜時分,長城賓館頂樓水箱旁見。難道那位文質彬彬的女人是一名殺手?當然不是。那么他為什么要緊張?長城賓館是這個城市最大的旅館,有三十多層高,易致行從來沒去過。他雖然來這個城市有些日子了,但除了送過幾次菜以外,哪里都沒去過。似乎他生活的地盤就應該在這個菜場,他確實沒時間閑逛。所以他收了這張紙條,卻并不打算接受這個古怪的邀請。不知為什么,此刻他忽然一下打定了主意,明天早上去河邊進菜。有這么多顧客對他抱期望,把他看做連叔選定的人,他當然不應該辜負大家。他心里暗地里還抱著一個希望,他覺得很有可能,連叔有一天會坐在運菜的船上向他駛來。他回想起連叔睡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鎮定風度,不由得有點心酸,又有點茫然。他真的可以獨立做買賣了嗎?

他去檢查他的儲藏室。他開了鎖,但是那張門被人從里頭抵住了。會不會是連叔?易致行激動得渾身發抖。他用力一推,自己栽倒在地上,起來一看,房里空空的。大概那人跳窗跑掉了,窗臺上還有個腳印呢。

“小易,你會去長城賓館嗎?”大朋進來了。

“不,我不去。你從哪里聽說這事的?”

“還不是方姨說的,整個菜市場全知道了。你不肯去,我只好替你去了,方姨是有勢力的人,要想在這里干下去,就得按她說的做。”

“方姨是怎么說我的?”

“你自己去問她吧,我可不能隨便傳話。”

大朋的謹小慎微令易致行很氣憤。他鎖好儲藏室,回簡易房去了。

他剛走到家門口,就看見矮女人和那條狗等在那里了。

“看來你決定了,你是個好孩子。”她點點頭說。

易致行進了屋,將那張門用腳一踢,關上了。他不明白連叔為什么這么欣賞這個女人,還稱她為“福星”。他認為她是禍星。但也許她真是他的福星?剛才發生在菜市場的事會不會同她有關?

直到很久之后,易致行回憶那天凌晨的事仍然是模模糊糊的。

他是被人叫醒的。那女人不知怎么弄開了他的門閂,站在那里催促易致行拿上編織袋跟她走。她的聲音很難聽清,易致行一會兒覺得她像方姨,一會兒又覺得她像矮女人。

他跟在那女人后面,那個時候到處全是黑糊糊的。不一會兒易致行就拐進了一條地道。易致行大大地吃驚了,因為他從未發現過簡易房的附近有一條地道。不過他很快就記起了,每次他夜里見到的事物與他白天見到的都不相同。這大概是菜市場這個地方的常態?

他感覺他們快要出地道口了,那女人忽然停住了。

“你從這里爬上去。”女人一邊說一邊抓住他的手,讓他觸到水泥墻。

那梯子幾乎是九十度,倒是被固定得很好,搖也搖不動。

“上面是哪里?”他心懷恐懼地問。

“長城賓館。如今他們改在那賓館的頂樓批發蔬菜了。”

女人干笑了兩聲,易致行終于聽出來她是矮女人。此時他的腦袋里的念頭成了一團亂麻。

“這么陡的梯子,我怎么爬得上去呢?”

“那好,你就別爬了,沒人逼你。別擋路,有人下來了!”

易致行聽見一個人似乎是將沉重的一麻袋蔬菜扔到了地上,接著他自己也從高空降落到了地上,幾乎沒弄出太大的響聲。

“他們將梯子收走了。”女人失望地說。

從上面降下來的那人背著菜走遠了。易致行在出冷汗。

“要菜嗎?”有人問易致行。

一陣寒風吹在他臉上,他發現自己站在河邊。那條河就像他剛來城市那天夜里那個樣子。他的腳下就是那幾級石階,那盞路燈幽幽地照著。剛才問他話的那個人就在他旁邊,但是看不見他的臉。

“哪里有菜?”

“當然是河里,你瞧!”

那人將易致行往下面推,敦促他快跳上船,說不然就來不及了。

易致行跳上去了,他彎下腰,摸到艙里的那些茄子啦,苦瓜啦,大白菜啦什么的。但他沒看到船主。這條船怎么會像中了邪一樣,自動地往前行駛?他不愿多想,將那些蔬菜往他的編織袋里頭裝,裝了很大一袋,總有一百多斤重。他想伸伸腰,這時就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是一個人的肚子。

“你這個強盜,胃口不小啊。”那人說。

“我是來進菜的,我該給您多少錢?”

“錢是身外之物,我不想聽,你不該提到錢。”他譴責易致行。

“好,我不提。那我總得給你點什么?”

“為什么非要給點什么?你有什么可給?你這個吹牛的家伙!”

木船重重地撞到岸邊的什么東西,停下了。天仍沒亮,四周黑得厲害,那人命令易致行彎下身,然后就搬起那一百多斤的編織袋壓在了他背上。他催他快離開,因為有人追過來了。

易致行心一橫,背著那編織袋往黑糊糊的虛空里頭踩過去。奇怪,他踩到了堅實的泥地,而且馬上看見了先前那盞路燈。

他走著走著天就亮了。他走進了菜市場,來到了自己的攤位上。當他坐在椅子上休息時,心里頭一個疑問突然被解開了。市場里變得嘈雜了,所有的攤位都擺好了菜。易致行也忙碌起來。

當他將白蘿卜放上攤位時,一雙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手,抓得緊緊的。易致行抬起眼,看到了方姨那皺得像菊花一般的臉。

“我說了吧,長城賓館的蔬菜就是比別的地方的好!給我來兩斤蘿卜!小易啊,你幫你叔帶了雨傘去嗎?他那邊一年四季下雨。”

易致行一邊稱蘿卜一邊張著耳朵聽。

“可我沒見到連叔啊。”他委屈地說。

“沒有見到?那是你不專心!他就坐在黑地里,你一離開他也離開了。長城賓館的水箱通到前面這條河,他坐船走的,他那邊總下雨。”

方姨提著一袋蘿卜走了。大朋在旁邊朝易致行打手勢。

“最近大家都跑七八里路去進菜,在南郊那邊。你倒好,有人幫你把菜送到長城賓館來。我們早聽說城里有秘密水道,你這家伙享福了。這些全是連叔為你安排的。你覺得那梯子如何?”

“什么梯子?”易致行吃了一驚。

“就是去賓館的梯子嘛。我們都爬過,都被摔下來了。”

“我沒敢去爬,我膽子小。”

“該死,這么好的機會錯過了。我猜連叔在那上頭。”

大朋似乎很不高興,他不再理睬易致行了。

易致行很懊悔,他錯過了機會。可是不容他多想,買菜的人就來了。一撥人接一撥人,他的生意特別好。那些人都說這是長城賓館的菜,難得買到的,要多買點回去。說得易致行腦海里激起驚濤駭浪。他聽這些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那里的水路四通八達。”

菜很快賣完了,易致行的錢包鼓起了好多。他想,雖然那船老大不要他的錢,但下一次他還得將這些錢的一半給他送回去。可是下一次是哪一次呢?易致行兩眼茫茫,腦子停止了思維。

他心事重重地打掃完攤位。這時大朋又過來了,好像有話要說。

“你明天去進菜的時候叫我一聲啊。”易致行故作輕松地對他說。

“不,我明天不進菜。再說,你不該同我們去。你撈著了這么好的機會,應該盡快做出點成績來。同我們在一起你學得到什么呢?”

“那么,你認為我有沒有做錯事?”易致行看著大朋的眼睛追問道。

“哈,你不要誤會,沒有,確實沒有!干我們這一行,又是連叔的徒弟,怎么會做錯事?你現在干得比我們還好了,有創意,有個性。”

易致行還想問大朋一些問題,可是有顧客來找他了。

他走出菜市場,想去尋找夜里待過的地道。可是哪里找得到?他心里也知道這種事是這個菜市場的原則,即,夜間的事和白天的事要用兩種腦子去想。或者說,只有白天的事可以想一想,夜間的事沒什么可想的,瞎碰就可以了,反正也弄不清楚。易致行想到此處甚至露出了微笑。他已經成了個獨立的菜販子了,這事來得多么突然啊!那么,他明天該去哪里進菜?他的確不知道。這一個多星期里頭他不是每天夜里都糊里糊涂地被人叫起來,然后就批發到了蔬菜?明天當然也會批發得到!但是當他回憶起初來菜市場時連叔對他說的話時,又感到不寒而栗。當時他說:“這菜市場里風云莫測。”

他本來還想去城里逛一逛,可是為謹慎起見,他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他要積蓄自己的精力,以應付隨時可能到來的意外事件。

他去飯鋪吃了飯,就回簡易房了。想到如今自己開始獨立經營了,他又有點欣慰。看來連叔說得對,那矮女人是他的福星。

他躺下去,蓋上被子,一會兒就睡著了。

時間一晃過去了八年。易致行成了一名老菜販。他有著這里的菜販子特有的目光,那種有點呆滯,有點心事重重,卻又異常執著的目光。他沉著地經營著自己的攤位,并把攤位擴大了兩倍。現在他已經雇了一個幫手,一名十八歲的目光散亂的男孩。這男孩令他回憶起他自己剛從鄉下到來時的模樣。易致行換了一間大一些的簡易房,里面開了兩張床鋪,男孩小尾就睡在那張窄一些的床上。可是誰會想到他的媽媽會從老遠的鄉下趕來?這么多年,他都快把家里的人忘記了,媽媽卻突然就鉆出來了。

當時他在飯鋪里吃飯,還喝了一大瓶啤酒,有點暈乎乎的。他看見小尾朝他使眼色,要他朝背后看。他轉過身去,看見顧客方姨在同一位白頭發老女人談話。方姨朝他走過來,湊到他耳邊輕輕說:

“你媽媽來了。”

這幾個字就像一聲炸雷,炸得他臉色發白。

老女人的側面一點都不像他母親。當她轉向他這邊時,他發現她的正面也不像母親。方姨開什么玩笑呢?但她一開口就把易致行嚇了一跳。

“賤狗啊,”她叫著他的小名,“你這些年進步不小嘛。難怪連叔說菜市場鍛煉人呢,這下我親眼見到了。”

她的聲音倒是同過去一模一樣。易致行試探性地問她:

“媽媽,您坐火車來的嗎?您見到連叔了嗎?”

他媽媽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然后掏出手絹來擦。易致行注意到她表情動作也同從前一模一樣。

“我怎么會見不到連叔?他就在村里嘛。我是坐船來的,走水路。你早就知道城里有很多水路吧?不過連叔有急事又趕回去了。我打算待一天,明天坐火車回去。見到了我兒子我就放心了。”

“可是我一點都不知道連叔回老家了。看來他是同我換了個位置啊。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因為他說“真沒想到”時搖著頭,顯出不贊成的樣子,他媽媽就有點不高興了。她頂他說:

“你變驕傲了嘛。有什么想不到的呢?這些事都是早就商量好的嘛!”

“對不起,媽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您不知道,我那時真舍不得連叔離開!”

這時易致行發現飯鋪里的人全在好奇地打量他,張著耳朵想聽他講話,就好像把他當做一個傳奇人物一樣。他臉紅了,挽著母親的手臂向外走,任他母親同那些人一一打招呼。

到了夜里,他和小尾擠那張窄床,讓母親睡在寬床上。他聽到母親鼾聲如雷。

一清早他就將母親送上了火車。母親一直在笑,又一次笑出了眼淚。

易致行心里想,他這是在同母親永別,母親再也不會來看他了。

2014年1月29日 于金榜園

責任編輯"李倩倩

題 圖"黃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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