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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車咖啡館

2015-04-29 00:00:00禹風
花城 2015年5期

老電車咖啡館開張了,天上落下條大蜈蚣趴在袖珍草地上,前門外頭支了張木黑板,白粉筆寫字:試營業,所有飲品八折,消費一百元送老上海郵票。

費冬佳面白如玉,戴阿瑪尼玳瑁架眼鏡,穿白襯衫牛仔褲,他一次次把額頭的軟發擼到頭頂,又任它們掉落回來。他是在東京大學留學的中國學生,剛向東大請了半年實習假,其實是回上海歇息歇息,什么都不想,什么也都想一想。他慢吞吞走近老電車,踩上前門踏級,往里頭張望。

小小吧臺占據了老電車車頭,就是駕駛座和駕駛座旁邊由前橫檔隔離出的那個空間,拆掉了發動機和凸起的發動機蓋。車身加高過,搞出一個二樓,客人可以從車身中間的窄梯子爬上去。費冬佳是九○后,沒見過這種七八十年代有辮子的電車,站在門口覺得憋氣。

“歡迎光臨!”吧臺后一個婦女對冬佳一笑,“隨便坐!”

“老板娘好,”冬佳像東京人那樣客氣地欠欠身,“我是大學生,問問這里用不用服務生?”

女人臉型變了,她用鉛皮夾子把幾塊杏仁蛋糕送進小玻璃柜臺,抬頭看看高個子的冬佳:“工資蠻低的哦?”

冬佳的笑很耐看,帶點羞澀的優越感,他下意識把手伸進牛仔褲口袋,握住自己的皮夾,里面有好些大面額的日元和幾張信用卡。他嗓音很磁地回答:“不計較多少,就是玩玩。我沒見過電車,爸媽以前一直坐電車上下班,所以我想看看電車。”

“你樣子蠻文雅,我喜歡。”老板娘點點頭,“今晚就來上班好了。”

“我沒事,現在就可以。”冬佳先下車,繞過去從原先駕駛座那邊的門進到吧臺后,擰開水龍頭洗手:“我在東京干過咖啡店,不必教我。”

才下午兩點,深秋有點涼,若是待在陽光下便不覺得。客人一個都沒有,老板娘說:“你沒見過電車?到處看看好了!二層是加出來的,實際上老電車只有一層,人站直了頭碰到車頂。”

冬佳從車頭位置看過去,電車車廂和地鐵車廂差不多寬,前半車廂現在留了六個座位,兩兩面對,中間三個小小圓桌。老板娘揮一下手,講:“開電車的那些年,車里塞滿了人,跟沙丁魚罐頭沒兩樣,座位都是向前的,兩旁各一排,緊靠窗,中間可以擠人。”冬佳視線向前爬,又見車廂中間面對面兩個長長香蕉座,座位蒙著深紅色的人造革,發出淡淡亮光,座位前巧妙地立了幾個環形高腳杯托,可以放咖啡杯。香蕉座后面是黑色的折疊橡膠皮。老板娘指指那里:“這是電車轉彎的軟腰,電車常常需要九十度轉大彎的,乘客在轉彎的時候有的會摔倒呢!”車廂的后半部和前半部一樣布置,但座位多了些,尤其車廂底是個長條座位,可以坐四五個客人。透過后車廂長方形玻璃,冬佳望見草地外大馬路的車流,一種處身交通洪峰的錯覺油然而生。

冬佳也順著鐵扶梯上到頂層看了看,其實上面是隔開的幾個雅座,透過玻璃窗可以欣賞同芳里的老樓房,或者看看另一側的車流和馬路對面的老字號。

老板娘賣的不是現磨咖啡,車廂里擺不開那機器,也沒法通自來水,現在用來洗手洗碗碟的是儲水箱里的水,沖泡咖啡有桶裝的純凈水,對于這點,老板娘并不在乎,她雖然長相平庸,卻有種本地人見過世面的淡定:“來電車咖啡館喝咖啡的人都懷舊,六七八十年代哪有現磨咖啡?都是沖泡的,還沒咖啡知己呢!”她每天從南京西路的凱司令進新鮮蛋糕,也是老上海口味。

“有件事我是講究的,你要記牢!”她用指節敲敲冬佳肩頭,“臺布不要不舍得換,一定要干凈到可以擦臉!每個桌面上有固定的玻璃小花瓶,一枝紅色的康乃馨,絕不能蔫頭,你看到不精神了立刻換掉,這點錢我出得起的!”

冬佳為這個細節有點佩服老板娘,甚至有點喜歡她,他眼睛里亮著小火花,翹翹大拇指:“阿姐,儂氣派大的!”

“盡量說普通話!”老板娘笑了,“電車曾經得罪過全國人民,你大概不知道?”

下午三點十分的時候來了個臉很胖皮膚有點黑的老頭,戴一副變色眼鏡,身上倒不肥,穿了中式對襟白短褂,拄著斯蒂克。上車的時候他用力拉門口的鐵扶手,呼嚕嚕出粗氣,面無表情看看老板娘和冬佳,自己往前車廂窗邊坐下來。

冬佳走過去,問老頭要什么,老頭說:“哦,那就隨便來杯什么熱的東西吧?”

老板娘呵呵笑起來:“爺叔,隨便什么熱的東西?你不會是要喝麥乳精吧?”

“麥乳精?”老頭茫然地重復一遍,“咦?還有麥乳精賣?我要麥乳精!”

老板娘從柜臺底下抓出個橘紅色鐵皮圓罐:“爺叔,麥乳精現在叫做阿華田了啊,你知道喲?”

老頭哦一聲,花白的兩道粗眉毛垂了下來:“我講呢!哪里還有什么麥乳精?都過去了,沒了!”

冬佳恭恭敬敬用一個漂亮的棕色托盤送熱飲料給他:“阿爺,儂當心燙!”

老頭抬起臉,變色眼鏡在車廂里淡了色,看得見他眼泡上深褐色的老年斑、幾粒散發的肉刺和一對渾濁帶白霧的眼珠:“謝謝儂小阿弟。”他俯下臉慢慢聞杯子里冒起來的熱霧,鼻子抽了一下,又一下。

冬佳看見一滴發白的淚珠從老頭眼眶里墜出來,掉進杯子,他回頭看看老板娘,老板娘也看著老頭:“爺叔,做啥啦,吃杯麥乳精也要落眼淚?”

老頭微微搖晃頭發蓬亂的腦袋,頭發又細又蔫,白里雜著焦黃,他舉起杯子,干裂發黑的嘴唇碰碰里面的熱飲,大聲對準老板娘說:“日子過得真快呀!我是在電車里認識我家老太婆的。那時她才二十多歲,現在她沒了!”

“阿彌陀佛!”老板娘低下頭,咕噥了一聲。她飛快地用鉛皮夾子夾出一塊白奶油蛋糕,放在小花碟子里,對冬佳使個眼色。冬佳小心翼翼把蛋糕和小匙放到老頭面前:“阿爺,老板娘送儂吃奶油蛋糕,儂慢用!”

“我當時就坐在對面那個位置,在售票員后面,”老家伙伸出抖動的手指,指著對面,“我看見小姑娘上車來,長腳,笑瞇瞇……”

中門探進一個瘦瘦的腦袋,有個四五十歲的男人笑嘻嘻上了電車,他環顧一番,向冬佳招招手,在香蕉座位上坐下來。

冬佳送上飲料點心單,中年男人的頭發老長,向后背厚厚地滑下去,眼睛比嘴更會笑,他看也不看單子,劈頭就對冬佳說:“哎呀呀,多少年沒坐這個香蕉椅子啦?哎呀呀,這不是在做夢吧?”沒等冬佳回答,那人兩只手攤開在屁股邊的人造革上,用力撫摸,仿佛要感受人造革的紋理,他抬起頭看褶皺的頂篷,指指腳下鐵制帶摩擦凸珠的半月形地板:“看這個看這個,電車打彎的辰光它會動的!有時候人會滑倒!”

他要了杯咖啡,說:“我喜歡坐中門,這個是電車最有特色的地方,有坐電馬的感覺!”

老板娘對走過來沖咖啡的冬佳說:“好玩吧?城里的怪人都會來的。你年輕,沒見過電車。”

被打斷抒情節奏的老頭看看老板娘,老板娘對他笑笑,老頭說:“我那天膽子大,一直看小姑娘,看到伊不好意思。她下車我也下車,她倒沒當我流氓,問我儂釘牢我做啥,我講嘸啥嘸啥,像是從前認得儂格?”

“好意思講!爺叔,儂花小姑娘有一套!”老板娘托著腮,伏在吧臺上,像姑娘般忸怩了一下,肥肥的屁股還甩了甩。那中年人端起熱咖啡,歪頭聽他們講。

“緣分。緣分罷了!”老頭開始喝他的阿華田,“沒有了!結束了!辰光過得賽過落雨天打嚯熹(閃電)。”

中年人頭更歪了,盯著老頭看。

“勿要傷心,爺叔。”老板娘溫柔地說,“看上去儂夫妻感情蠻深,人一輩子,有感情才應該滿足了!”

“老太婆才過(可憐)呀!兒子女兒不孝順,我又沒有銅鈿!”老頭沒接老板娘的嘴,他自顧自把頭低下來,啜他的“麥乳精”,“哎呀!才結束了!嘸沒了!結束!結束!”

冬佳聽得心慌,不曉得老頭會不會動起來,他看看老板娘,老板娘用眼睛向他搖搖頭,鎮定自若。冬佳壓住心跳,站到吧臺前,老頭長嘆過一番倒太平了,一門心思用小匙吃起了奶油蛋糕,他發黑的黃牙有時候露出來,讓讀東京大學的冬佳看了心里一抖一抖,難受。

喝咖啡的中年人遠遠對他們三個人開腔:“這部電車是幾路呀?”

老板娘放下托著腮的手,慢慢站直了:“應該是21路。”

“21路?”中年人想了想,“虹口公園到中山公園?經過靜安寺和愚園路的?”他興奮起來,“對格對格!我記得!高峰辰光擠得要死。”

老板娘對這客人比對那老頭矜持,她微微笑一笑,并不接他嘴。

“小阿弟,”中年客人就對冬佳說,“儂年紀小,勿曾看見過電車呀?”

冬佳客氣地欠身:“是的,那時我還沒生出來。”

“哈哈,電車上故事老多格,多得我今天想都想不全!”客人說,“以后有空,我一眼一眼告訴你!”

他喝光咖啡付了賬,再見也不說,扭身從中門跑下去了,一眨眼就在馬路邊發動他的馬自達,因為喝咖啡時間短,警察沒來得及過來請他吃罰單。

老頭吃完蛋糕,阿華田還有半杯,冬佳說:“阿爺,我幫儂熱一下阿華田吧?”

“好的,儂熱一熱這麥乳精。”老頭同意。他看看老板娘,老板娘看著他,他說:“我勿大(不太)出門,窗門里辣么桑頭(一下子)看見這部電車,喉嚨里叫也叫不出,眼淚水噴出來了!”

“爺叔勿要激動。”老板娘說,口氣平緩矜持,話里有話。

“我快老年癡呆啦,眼前的事情記不好,以前的事倒樣樣明白。”老頭接過半杯熱過來的阿華田,“一看見這電車,賽過死人都從地里跑出來活了,過去的事情排著隊跑到我腦門里,像看通宵場電影,停也停勿下來。”

他抖抖豁豁立起,摸到自己的斯蒂克,在地上使勁撐著,一步步走下前門樓梯去,老板娘講爺叔慢走啊走路要當心,老頭咕咕噥噥地,在車門口回過頭來看空空車廂:“車廂嘸沒人怪怪的,哪一天電車勿是擠滿人?擠得前胸貼后背!”他搖搖頭,佝僂身子,像只在草地里用長喙捉蟲的仙鶴慢慢走回同芳里去。

老板娘有冬佳做幫手,方便回家去做飯了,她關照冬佳有急事打她手機,如果不嫌棄,她給他帶熱飯熱菜來。

老板娘走的時候沒客人,車廂里斜進來大幅的夕陽,把一切裹得金燦燦,冬佳置身于市聲喧鬧中一個廢棄的夢境。他倚在吧臺上,怔怔地望窗外下班的車流和人群,這樣稠密緩慢的人群他只在兩種地方見過,一種是現實里,東京和上海的上下班高峰,另一種是電影,人在廣角鏡頭里逃難。

好比一群興奮的雀鳥,草地上忽然來了幾個中年女人,她們尖叫著吐出連環滾珠的本地話,跌跌撞撞從中門和后門涌進了冬佳的夢境,他繃直了,想欠身鞠躬說歡迎光臨,不過他愣在那里,憑直覺,太客套會嚇到這幾個樂不可支的婆媽。

“電車咖啡館,真是好主意呀!”一個微胖的老阿姨咧開嘴對冬佳啰嗦,“我們這幾個以前都當過電車售票員!你說,可不可以給我們的咖啡打個折?”

“是嗎?!”冬佳想提醒她們試營業咖啡打八折,不過,話到嘴邊,卻成這樣了:“是售票員嗎?天天坐在這車廂里賣票?真有意思!咖啡打八折,我再請各位阿姨吃塊蛋糕?”

小鮮肉送蛋糕給老女人,今天什么日子?老阿姨高興到合不攏嘴,她們四處看半天,決定到樓上坐雅座,冬佳打量她們,一共五個,打扮樸素帶怪,譬如貝雷帽上坐個小熊、西式套裝前襟粘個蝴蝶結,襯衣背上寫英文,黑褲子下又露出小姑娘穿的松糕鞋……冬佳上去送咖啡蛋糕,上頭正熱鬧:

“我當售票時間最長,當了二十年!一千兩百萬上海人,大部分搭過我這輛車,買過我的票。”一個尖利嗓子。

“上海灘所有小偷都在阿姐儂眼皮底下摸過皮夾子。”某個柔和的聲音嘲譏譏的。

“呵呵,別說笑話。”另有啞啞喉嚨說,“我記得最牢的是司機把車子從南京東路直接開到區公安局,因為車上有老流氓。”

“哈哈,嘿嘿……”五個女人前仰后合笑倒在桌上。

冬佳欠身致禮,放杯盤,他覺得十只發燙的眼睛都在他臉上舔,讓他有點害羞有點難受。

“這小男生請我們吃蛋糕,我們怎么能白吃呢?”一個剛才沒聽到的挺磁性的聲音說,這女人年紀最大,心疼地看著冬佳。

“不客氣,”冬佳說,“這是各位阿姨有美好記憶的地方嘛!”

“你有女朋友了伐?”年紀最大的女人問他,其他幾個咧開嘴笑了。

“我們幫你介紹!”她們七嘴八舌地說,甚至伸出手在冬佳臂膊上拍拍。

有新客人在下面招呼,幫冬佳解了圍,冬佳下來一看,一個高大的男人,約莫四五十歲,戴無框圓眼鏡,皮膚雪白,氣色紅潤,在車廂最后的長椅上坐了,問:“這里有臺燈嗎?”冬佳打開閱讀燈,客人先掏出一本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書,又摸出中華煙和打火機,跟東佳要了個煙缸。

“我來過一次,”他點點頭,向冬佳咧咧嘴唇,“你們這里沒我習慣喝的咖啡,我自己帶了磨好的咖啡粉和咖啡壺,你會不會煮?”

“我會,我剛從東京回來。”冬佳說。

“看來我運氣好!”客人把一個布袋子交給他,拿起了書。

冬佳煮好咖啡,送去,想了想,站到樓梯旁,好兼顧上下客人。樓上一直在笑鬧,看書的男人在煙霧里開始慢慢喝他自己喜歡的咖啡。

“20路、21路和24路都有很擠很擠的路段,哎喲那個擠呀,”柔和的女聲說,“我才沒辦法去給每個人賣票呢!白坐車的人多了去啦!”

“現在回頭看,不能說人家白坐車,那么個鳳尾魚罐頭,擠要擠出心臟病,還要人家付錢?”一個沒特點的聲音。

“我傻,”那尖利嗓子的女人嘆道,“我每趟車都擠著去賣票,車隊數我賣的票款大!每年評我先進!”

“你被壞人摸屁股也最多!”某個聲音急急地說,女人們吃吃笑。

“那個年代,不算壞人的男人也在摸你屁股!”尖利嗓子又說了,不像控訴,倒像和解。

年紀最大的女人說:“車一擠,人人前胸貼后背,也難怪男人三條腿。”

老阿姨說笑一點沒顧忌,聲音傳得車廂里到處能聽見,冬佳知道她們在談論電車癡漢,他看看那個讀書的男人,男人聽見了樓上的談論,放下他的書,把手里一支煙吸得云山霧罩,冬佳覺得他饒有興致地在聽女人的私房話。

“剛才誰說她的車直開公安分局抓老流氓?我搭班那個司機送了個中學生,真正作孽!”年紀最大的女人說。

“這個故事我知道。”一個女人附和道。

“小男生是被那女人的老公逮住的……”年紀最大的女人又說。

“那個老公也真辣手,”附和的聲音興奮地插進來搶故事,“一把捏住人家小男生的嫩椒椒……”

“這太慘了,這小孩子以后還管不管用?”嬉笑的嗓音。

“倒不是管用不管用,送分局一查,小孩子前途毀了,成定性的流氓了!”年紀最大的女人說。

“我可以繼續往下說嗎?”她賣個關子。

“說。”大家催她。

“別忘記我是售票員,我旁觀者清。”她說,“其實被摸屁股這女人自己才是流氓,我都看見好多次了,存心穿了最騷的褲子,勾引男人蹭她,有一個夜里我都看見她回頭讓身后陌生男人親她呢!”

“咦,真惡心!”退休女售票員們集體發出噓聲。

“有什么辦法?那年頭又沒妓院,男人沒地方去,女人更沒方向!電車里可以擠成一堆,你情我愿的話,抓也沒法抓!”年紀大的女人說。

冬佳聽得不自在,他走去后車廂,看見讀書的男人不但沒捧起書來,還伸長脖子往上層張望,好像想知道那些嘰嘰喳喳的女人是誰。

冬佳為他倒咖啡,說:“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樓上有一群以前的女售票員。”

男人點點頭,掏出紅煙盒,遞給冬佳一支煙,冬佳說我不抽煙,男人把煙放在咖啡杯邊上,問他:“你這年齡,擠過電車嗎?”

冬佳說:“電車沒坐過,坐過巴士和地鐵。”

“我沒說坐車,我說的是擠車,顯然你沒擠車這概念。”男人笑了,他伸出右手讓冬佳看,無名指上有個傷疤,“這是那個冬天我想擠下車來時讓車門夾的。”

“有多擠?”冬佳想到東京地鐵,人和人之間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那算擠嗎?

“多擠?”看書男人自言自語,“怎么說呢?”

樓上女人又喧嘩起來,尖利嗓子在說:“是喲,在又悶又熱的車廂里擠著,吵架的人太多了,打起來的都有。”

“呵呵,吵起來無所謂,上海人互相能打起來,那算擠到一定程度了。”另一個女人說。

男人用手指往上指指,又拿另一只手掌在耳朵后圈一圈,對冬佳笑:“她們才清楚有多擠嘛!”

“不過,”他說,“你的確常常像熱戀一樣緊貼著前面那位女士的胴體,后面還有一位女生那樣體貼著你。”

“想象不出。”冬佳說,他臉紅了。

老板娘給冬佳帶了自己做的飯盒,大米飯上有筍干紅燒肉和炒青菜,她讓冬佳到樓上空著的小包廂慢慢吃,這樣,冬佳似乎隔開一道板壁參加了女售票員的聚會。

這會兒她們在回味當年的工資。

“夫妻都這么幾十塊錢死工資,要養活自己和小囡,唉,這日子哪能過來格?”

“所以阿姐儂要有成就感嘛!”

“阿拉一輩子有許多天是在馬路上兜來兜去,身邊人上人下,像粘在蜜糖上一大團螞蟻。”

“這叫天天蕩馬路,人氣交關高!”

那個柔柔的嗓音說:“今天沒找到宛虹,她應該來吃吃咖啡,伊是當年上海灘電車第一美女嘛!”

“哎呀,多少年沒見過宛虹了,伊現在做啥?”年紀最大的女人問,“我和伊搭過一年班,前后車廂賣票,交關多風流男人專門來擠阿拉電車,就為了看伊。”

“啥叫看伊?現在說法叫想泡她。”尖嗓子的女人說。

一個神秘的聲音,好像前頭都沒說話,現在開口了:“你們都不知道吧,她被男乘客泡了!”

“啊???”

“你們嘴太快,我松松口,過兩天她就會找我興師問罪的,我不說!你們自己問她。”說話的女人咯咯笑。

“我能說的就是當年泡了宛虹的男人現在是個名人,而且年紀比她小很多呢!”她又忍不住吊別人胃口。

“儂講勿講故事?”年紀最大的女人問,“不講也行,我把儂第二句話錄音了,放給宛虹聽。”她開始摁手機放錄音。

“哎呀,”吊人胃口的女人喊起來,“阿姐,儂太壞了!”

冬佳吃完了,收拾收拾自己的好奇心,趕緊下去幫老板娘,這時又來兩對水嫩的情侶,分開在前后車廂點咖啡談心。

看書的男人在看書,冬佳過去看看有什么需要服侍的,男人抬頭對他一笑:“樓上女售票員談興真好!”

“打擾您看書了吧?”冬佳說,“前車廂安靜些,要不要換個位置?”

“不用不用,”男人說,“我在聽她們講電車,自己也回憶。”他摸摸刮得發青的腮幫子,“她們說到我的熟人了!世界真小!”

“是嗎?是這樣啊!”冬佳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學日本人的虛應。

男人的眼光很遙遠地向秋日還留點青白的暮色望去,他點點頭,欲說還休,喝了口咖啡,又翻了書頁。

這天很晚時候,老板娘差不多想關店了,下午來過那個長頭發的中年男人又從中門鉆進來,他的兩只長長的眼睛笑著,有點口吃:“我、我、我要一杯咖啡。”應該是在哪里喝了酒,這人臉頰紅紅的,他環視四周,拉著鐵欄桿爬到上層包廂去了,老板娘有點擔心:“赤佬喝醉了吧?不會拿這里當旅館?”

冬佳送咖啡上去,長發男人高興地說:“電車咖啡館太好了,我每天都想來!”

“您住附近?”冬佳問。

“我住得好遠,特為開車來的,”長發男人吐出一股酒氣,“我把車停馬路邊了。”

冬佳說:“我們快打烊了,不是通宵營業。”

“沒關系,我坐一會兒就走。”男人和氣地說,“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到電車來。”

“您這么喜歡電車?”冬佳覺得不可思議。

長發男人伸出右手抹自己油膩膩的長頭發,他的笑容真的很有特點,眼睛如桃花般溫柔如月色般明亮,嘴角卻只有淡淡笑紋。他靦腆地說:“我不好意思講,我年輕時候天天要擠電車。”

“上學挺遠?”冬佳轉身想去和老板娘說聲客人不會久坐。

才轉過身,長發男子拍拍他手臂。冬佳轉回來,男人說:“我還沒回答完你的問題。”

冬佳趕忙欠了欠身:“不好意思,我失禮了!”

“沒事,”長發男人眼睛放飛出一堆互不相容的表情,像小孩準備賣弄什么糖果,怕人家罵他,又按捺不了自己,“我上學不遠,我愛擠車的原因你能理解,我、我、我是一個電車色狼。”

冬佳睜圓眼睛看長發男人,男人的眼睛又單純快活地笑起來,他說:“今、今天沒有時間,以后我講故事給你聽。”

他仰起脖子喝干還滿燙的咖啡,瘦而堅硬的喉結上下扯動,他放下紙幣:“我的車停在路邊,不知道會不會被警察抄牌?再見!”

老板娘和冬佳透過玻璃窗看長發男人發動自己的破車,他跑路的時候躬著背,一顛一顛,長發從后腦披散下來,老板娘撇了一下嘴:“這人走路沒走相。”冬佳收拾最后的杯碟,說:“世上有很多人有動物相,這個人跑路的樣子,讓我想起在北海道見過的雪地狐貍。”

老板娘關熄夜燈,在車門上掛環形鎖,說:“不會有小偷,沒值錢東西。”

“萬一小偷想喝杯咖啡暖暖手?”冬佳早會了東京式的幽默。

“你注意到沒有,”老板娘借著路燈看看冬佳,“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付咖啡錢,哪怕他是個賊,咖啡錢不會不付的。否則人會瞧不起自己。”

冬佳琢磨老板娘的話,一個人慢悠悠走在馬路邊,他給了一個盤腿坐地的老乞丐一元錢,叮當扔在他腳尖前破碗里,老乞丐像個八音盒唱了起來:“積德行善,老天保佑你……”

冬佳愣住了,乞丐手里攥著一杯星巴克咖啡,咖啡在深秋的夜色里冒著熱氣,乞丐尷尬地看看冬佳:“天冷啊!”

冬佳笑了,在口袋里亂摸,又摸出一個硬幣,本來是往乞丐碗里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硬幣滑出手去,拉出根軟軟弧線,竟然掉進了星巴克咖啡杯!乞丐看看手里的咖啡,看看冬佳,扯開嗓門:“積德行善呀,老天保佑你……”

早上十點,冬佳和老板娘在馬路拐角上正好碰到,老板娘笑笑:“你可以晚點來,年輕人缺覺,又不是大公司上班打卡。”冬佳聳聳肩:“我習慣準時。”

老電車好模好樣原封不動趴在草地上,翹到半天高的鐵辮子保持四十五度角,老板娘繞到后面門口去開鎖,就叫了起來:“哪里來的?”

地上一溜放了五盆仙人球,花盆形狀各各不同,不過都是紫砂盆,仙人球有大有小,有的密布金黃色小刺,有的疏疏落落挺起干硬的大黑刺,長得非常精神。五盆仙人球擋在門口,到底誰放的?什么意思?

老板娘戒備地四周看看:“不會有人對這老電車不爽吧?”

冬佳輕快地笑了:“阿姐,我覺得這是誰偷偷送你的禮物。”

他動手挪開仙人球盆,這些盆都仔細擦干凈過,有個盆上還有“幽蘭”的題字。他們把車窗玻璃放下來通風,秋日高爽的天氣帶來充足氧分子,如果不是有汽車放黑屁,這個咖啡館本來算很有園林風味。

上午只有一個客人,就是那個文氣的看書男人,他還是付錢讓冬佳幫忙煮他自帶的咖啡,然后坐在最后一排看書。老板娘瞥一眼冬佳:“他帶的咖啡那么香,會不會讓其他客人覺得我們咖啡不好?”冬佳點點頭:“會的。”

不過老板娘沒再說什么,僅僅撇了一下嘴。到午飯時分,客人合上書,笑說謝謝,走了。冬佳問:“我們不能賣中午快餐嗎?這樣中午就會有很多客人。”老板娘勤快地用一塊熱水燙過香噴噴的新毛巾到處擦抹,她說:“不賣,會把桌子搞得油膩膩。我受不了。”

冬佳沒話找話說:“阿姐,為什么你昨天說電車得罪過全國人民?”

“人家擠在車上沒辦法買票被罰了款,恨上海人欺負他們。”

“上海人不被罰款?”

“本地人有經驗,買票就拍拍前面那人,互相擺渡,錢出去,票慢慢傳回來。外地人攥著錢等車空些,哪里等得到?”

“查票員應該了解吧?不該罰呀。”冬佳說。

“你那樣子說是因為你不沾這錢,查票的工資獎金跟著罰款跑,他們壞著呢!”

老板娘意猶未盡:“有次我看見個北方人帶著一大簍子蘋果擠電車,時間么是選得不好,人家急著上班,他倒好,去哪里送禮,簍子在靜安寺附近擠破了,蘋果滾了出來。北方人著急,想撿蘋果,人貼人的車廂,他一動,旁邊人必定吃了他肘子,被屁股拱。他著急,也不看身邊前后是男是女,手亂摸蘋果,說不定就摸到哪個的大腿,一片罵聲。上海人不可能拿普通話罵人吧?北方人聽不懂,只喊蘋果蘋果,簍子越擠越破,蘋果全出來了,滾在大家膝蓋上等機會往下跳,他亂摸,旁人急躲,蘋果就跳遠了。等到了中山公園終點站人呼啦全下車,我都看不懂了,車上只剩幾個戳手指罵這北方人流氓的女人,蘋果剩下一只,在售票員手里捏著……那蘋果真好,又大又紅,皮子光閃閃,是上等的國光!”

“蘋果去哪里了?”冬佳傻傻地問。

老板娘瞥他一眼:“只有現在的小孩才能問出這么可愛的問題。”

午飯還是吃老板娘帶的飯盒,放在微波爐里轉熱,一起在前車廂吃。吃飯的時候天色轉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雨越下越大,冬佳放下飯盒,趕著把所有的車窗關起來。老板娘定定心神對付幾塊紅燒帶魚,一邊用細碎牙齒咬掉邊刺一邊說:“還好加了一層,頂是新做的,否則肯定漏,老電車的頂上是一排天窗,坐電車未必次次淋雨,不過碰上漏雨也沒人會大驚小怪。”

雨水大,客人反倒多起來,先來一撥嘻嘻哈哈沒帶傘的學生,占了大半個車廂喝咖啡喝阿華田,攤開練習本做習題,當中來了位女客,年紀五十多歲,山青水綠的長相,點點頭,要咖啡,在原先后門售票員那個位置坐下來,一直看窗外。下午兩點左右,冒雨來了兩個戴藍色大蓋帽的城管。

“老板娘,生意不錯呀?”年紀大些個頭矮矮的城管摘下帽子,往地上甩水。年輕那個高些,不言不語很嚴肅,戴著被雨淋濕發黑的大蓋帽。

“冬佳,兩杯咖啡兩塊奶油蛋糕!”老板娘滿面笑,像朵塑料花。

“樓上雅座休息一下?”她扭動矮胖屁股,親自端著蛋糕帶城管上樓梯。冬佳做好咖啡送上去,老板娘正在說話,城管聽著。

“哪里能掙什么錢?你們站在這里看一天好了,沒幾個客人!”

“這電車老大,占地方,有人反映綠地被占了。”

“這和我沒關系,誰敢自說自話把這么大個車廂弄到馬路上來呀?上頭不點頭可以嗎?又不是天方夜譚!不過,我不能跟你講上頭誰點了頭,不告訴你是愛護你,對伐?”

“老板娘會說話。好,我們只是來坐坐,暖一暖身子,攤費用的事情先不提罷了!”

“謝謝老阿哥,有空就來坐,咖啡蛋糕我請客!”

“喔喲,老板娘看勿起我們?咖啡錢不付我們臉往哪里放?喏,錢我先放在桌上了啊?”

老板娘臉紅撲撲走下來,對梯子旁立著的冬佳擠擠眼:“我昨天說的吧?沒人敢白喝咖啡,咖啡和自尊心有點關系!”

那山青水綠的婦人一個人呆呆坐了好長時間,也不起身,冬佳過去問她要不要一杯熱水,婦人笑笑搖一搖頭,冬佳看見她額頭和眼角細密的皺紋,她的眼睛還是亮的,不單亮,幾乎還留著夏日的某種炙熱,讓年輕的冬佳心頭一動。冬佳還是倒了杯熱水給她,她的咖啡早喝凈了。

雨不但不停,反而傾盆下來,仿佛不是秋天,夏天又殺回馬槍,只是沒了隆隆雷聲,光剩下蠶豆大雨點。雨花如黑白蝴蝶在馬路上和行駛的車輛上明明滅滅,學生們在雨水潑下來以前走了,現在只剩下城管趴在雅座上睡覺,唯一一個女客托著腮望著雨的世界。

一把傘,一把龐大的銀色的傘從南面斜著走過來,打傘人的黑色高筒雨鞋和銀色傘面配得很好,傘上是跳舞的白雨,傘下邁動著穿黑雨鞋的頎長的兩條腿。

傘到了電車前門,高大的男人倒背身子上車,收了雨傘,又是那個文質彬彬讀書的家伙。他似乎無家可歸,要來投靠街頭的這輛舊電車。

他剛露出雅致的笑容,老板娘就伸出手:“你自己帶的咖啡?拿來,我幫你煮。”冬佳接過那把大銀傘,放在門邊的塑料桶里,可惜桶是紅色的,把銀色襯平庸了。

男人向他車尾的老位置走去,他走幾步慢了下來,手扶住旁邊的小椅面,他停在中門,寬寬的脊背擋住了冬佳視線,看不見后座的女客,冬佳和老板娘聽見那女客一聲奇特的叫喊,如同白色水鳥從荷葉上飛起來的感覺,男人喊了聲“是你”,車廂里就平地飛出一股氣浪,兩個客人在氣浪里,冬佳和老板娘被氣浪驅趕到角落,邊緣化了。

讀書男人給人一種從車廂地面懸空起來的感覺,他的聲音渾厚地發出嗡嗡回聲,他低頭看那孤獨的女客:“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

冬佳聽見女人回答說去了秘魯開農莊,她站起來向冬佳招手,問道:“樓上有地方坐嗎?”讀書男人對冬佳說:“多拿一個杯,就喝我自己的咖啡。”他眼睛閃了水光,差不多要溢出來。

“老情人?”老板娘困惑地問冬佳,“在老電車里碰上啦?”

冬佳做著咖啡,眼睛仿佛看見盛開的丁香花和蜜蜂沾滿花粉的細腿,他看出去,看見大雨中的樹木,如同畢加索的畫,他看見樹的年輪。時間呀,流淌著又不讓人看見的時間,它就是男女間的秘密吧?

送上咖啡去,車廂里飄著溫熱的好咖啡的香味兒,城管們聽見了響動,從下午的瞌睡里醒來,摸索自己的帽子,站起來要走。讀書男人和那女客此刻面對面坐著,手握在一起,冬佳覺得他們互相填滿了對方的眼眶,無論是城管還是自己,都不能走近他們。他默默放下咖啡,立刻退后,跟著城管下了樓梯。城管看漫天的雨水,老板娘客氣說再坐坐等雨停,兩個城管卻咕噥一下,高的跟著矮的,一頭跳進了雨霧,拔腿向馬路上沖去,無論是老的還是少的,都發出孩童般的尖叫,快活地在雨里跳腳……

老板娘罵了句神經病,開始在濕潤的空氣里拿一塊干布到處擦抹起來,她看著冬佳,向上面努努嘴,問道:“在干嗎呢?哭還是笑?”

“都不是,”冬佳說,“互相看著,好像日本人看櫻花。”

“這么美?”老板娘露出小女孩般憧憬的表情。

冬佳看了一會兒雨,不由輕輕走到樓梯上,探出頭看樓上的客人:女客手里攥著一條白手絹,在眼角輕輕吸掉淚珠,她嘴角彎彎笑著,看那男人;男人把眼鏡拿在手里,正在獨白,他稱呼這女人宛虹。

冬佳下來,告訴老板娘這女人以前是個電車售票員,是最最好看的一個電車售票員,這是昨天那些女售票員說的,冬佳記住了她的名字。

“那這男的是誰?”老板娘問。

“一個想泡美女售票員的乘客吧?”冬佳說,“如果那些女售票員沒瞎說的話。”

“電車是酒吧嗎?”老板娘撲哧笑了,“難道電車真是個酒吧?”

應著她的話頭,雨水里又撲哧出一條怪魚,一頂黑色破傘像只大甲蟲越過草地,那個長發怪客又來了,他褲管全濕,眼睛在笑,老朋友一般向冬佳招呼:“阿弟,來杯滾燙的咖啡!”他四處看看,想往上頭去,老板娘伸開手臂攔住他:“上面雅座,帶女朋友才能上去!”

“啥么事?儂講啥?”長發男人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不過他馬上坐到了香蕉座上,“開始定規矩了嘛!電車上講規矩啦?呵呵!”

冬佳送咖啡來,長發男人從口袋里摸出一個西班牙式樣的扁鐵皮酒壺,往熱咖啡里倒,然后低下頭飛快啜一口,發出滿足的喉音。

“這是什么?”冬佳問。

長發男人把扁酒壺擰開,直送到冬佳鼻子上,一股洋酒氣:“威士忌!威士忌而已!”他笑得真是很嫵媚,幾可謂巧笑嫣然,冬佳無法同他對視,慢慢走回吧臺。

雨不停不休,下得真大。雨里,天陰下來發黑,電車咖啡館下午就打開了暈黃色的燈,如果誰搭電梯到對面喜來登酒店的四十樓往下看,電車咖啡館是無數蠕動的鋼鐵車流中一個有燈火的孤島。電車里,沒有新的顧客了,樓上一對男女,樓下一個怪客,加上老板娘和男侍者。

突然,老板娘拍腦袋,想起了早晨車門口那些仙人球!仙人球耐干旱,放在大雨里淋就是逼貓去游泳了,她讓冬佳打傘,一盆盆把濕透的仙人球搬進了車廂,四只眼睛一起找地方放,好像從來沒用過首飾的臉第一次戴首飾,空著的地方可多了!放完了盆,看起來比從前多了一點味道,多了點意思,講是講不出來的。

“不好!”長發男人抿著自己的美酒加咖啡,“漂亮肯定是漂亮了,不過有點不像原汁原味的電車車廂了,那么多刺,人怎么敢擠?”

“你還沒擠夠?”老板娘嘲諷地斜了他一眼,“怎么一股酒氣?”

長發男人眼睛漾起更濃的笑意,他又拿出扁酒壺,給自己一口再一口。

這時候,冬佳接到中學老同學王亞明一個電話,說在冬佳家門口找他。老板娘揮揮手:“快去快去,拿我的傘。大雨天上門的,要不是借錢,就一定是老朋友。”

冬佳踩著水花回了家,王亞明在弄堂口的小超市門口抽煙,他不是借錢,他開門見山:“我和老婆吵得分居了,儂幫我拉攏拉攏!”冬佳中學里坐在王亞明和他日后的老婆后面,從小為他倆拉攏。

回到店里,差不多八點半光景,樓上那對老情人已經走了,長發男人還在香蕉椅上喝著,多了四五個第一次光顧的客,全在上層包廂熱烈地聊天。老板娘說:“冬佳,我把鑰匙交給你,你負責打烊吧!下了大雨,我早點回家看看,明天你開店。”

冬佳說好,問:“那位讀書的先生和最美的女售票員后來怎么樣?”

老板娘捂住嘴笑了:“還能怎么樣?電車咖啡館頂多放放老電影,還能讓時光倒流?”

冬佳還是望著老板娘,老板娘說:“哭哭啼啼浪漫兩個小時,女的先下來,不要男的送,男的站在車門口,看她雨里去了,回上去又要了一杯咖啡,喝完才下來拿他的咖啡壺,謝了半天,硬是多付一百元,去了。我看這兩個人都不會再來的了!”

“這樣啊!”冬佳說。

“能怎樣?”老板娘放下折好的圍兜,“我先走啦?”

冬佳欠身致禮,看老板娘在小下來的雨勢里去遠,他到上層照看一番,按客人的意思送了幾塊蛋糕,下來看長發男人。長發男人的扁酒壺喝空了,笑嘻嘻說:“你來聽我講故事吧?”

冬佳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在對面的香蕉座坐下來,看著長發男。

長發男說:“我是一個電車色狼,這我已經告訴你了。”

冬佳點點頭:“您為什么總笑得這么真誠?”

“因為我無所顧忌。”

借著醉意,長發男打開他的番多拉魔匣:“你知道我為什么愛來電車喝咖啡?這里到處是我的記憶!每個位置都讓我想起荒唐的往事,曾經發生過的故事,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現在還能聞到那些女人頭發里的氣味,我緊緊挨著她們,我嗅著她們的熱氣,我和她們耳鬢廝磨,我知道她們明白我在她們頸窩里嗅來嗅去像一只吐著舌頭的狗,不過她們不露聲色,她們目不斜視,任由我越來越興奮……”

“沒人干涉你嗎?”冬佳說,“在東京地鐵,會有人拍照報警的,他們抓了好多地鐵癡漢哪!”

“那么多年,我都好好的呀。我告訴你,只要女人自己想被你騷擾,就不會有麻煩。那時候,三十年前,女人哪像現在的女人?她們比男人還憋得慌哪!”

長發男人嘴角冒出幾星小的白色唾沫,他竟然露出一絲羞澀,用手摸著下巴:“我慢慢挨近女人,看苗頭對不對,如果女人很敏感,轉頭看我,用手肘頂我,甚至輕輕踩我,除非她美如天仙,我就識相挪開,不過這樣子的女人十個里才出一個,也未必是美女。大部分女人在你挨近她的時候她就繃緊了,我一般慢慢等待車停靠新的站點,等擁上來越來越多的人,順理成章地把她擁在懷里……

“沒人看得見你垂在擁擠的人堆下面的手,只有那女人自己知道,其實是她們自己決定我可以做什么,越過限度她是可以制止我的,不過,我是個足夠有耐心的色狼,我不是粗人,我知道我的舒服取決于女人是否也滿足……”

冬佳不安地握住自己的茶杯,茶杯燙手,他連忙換了一只手。

長發男人安靜片刻,他不笑了,眼色有一絲迷蒙,他看著空空蕩蕩的電車車廂,慢悠悠嘆出一口氣。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是一個電車色狼,一個資深電車色狼,”他說,“說出來感覺真好。這是千真萬確曾經發生過的事呀!”

冬佳覺得丹田里有一股燥熱,渾身不舒坦,這個長發男人一開始出現就帶給他這樣的反應,現在漸漸強化了,他站起來,出于好奇他問道:“您天天來這里,太太不覺得您奇怪?”

長發男人沒聽見冬佳的話,他還在記憶的某個車站逗留,臉上是一種微微苦痛的表情,然后,他回過神來:“你說什么?”

冬佳重復了一遍問題,長發男人笑了:“我是單身漢。”

王亞明一早就在老電車門口等冬佳,冬佳準時走進綠地,他電話過老板娘請她放心,留一個人應付早晨盡夠了。老板娘說那我帶午飯你吃。

“又哪能了?娟娟回娘家了?”冬佳問亞明,遞給他剛在三陽盛買的熱騰騰的鮮肉月餅。

王亞明聳聳肩,眉毛倒成八字形:“這次不一樣,估計要離婚收場啦!”

“為啥事體啦?”冬佳打開車門,走到吧臺里,又打開車廂門,讓王亞明坐到前車廂門口。他先為亞明燒熱水。

“嘸啥具體事體,老夫老妻格事體。”亞明說。

“你們結婚才兩年,又算得是早婚,有啥老夫老妻格事體?”水開了,做咖啡。

“儂學堂里坐在我們后面,我們的事儂才看在眼里的,”亞明說,“那時候我很饞她。”

“像一條發情的寵物犬。”冬佳笑了。

“不過現在倒過來了。”亞明黯然。

“啥?”冬佳問。

“我不饞了!一點都不饞了!自然而然,甚至有點煩了,怎么辦?”亞明打翻了剛送上去的熱咖啡,直跳起來。

兩個人搶著抹地擦桌子,忙完了,冬佳繼續去做一杯咖啡,亞明接下去:“她生了孩子,我簡直不認得她,像一塊奶油蛋糕,甜甜膩膩的,我不太想吃呀!”

“那么你看上了別的女人?”冬佳自己也做了杯咖啡,端起來抿一口,并不看亞明。

“倒沒有。”亞明說,“否則我也沒這么難受。”

“我不太明白。”冬佳說,“你大概瞞著我什么?”

“不瞞你。”亞明看看窗外,“我只是對著娟娟完全沒興趣做那件事。”

“那么?”冬佳小心謹慎地說。

“對于女人我還是有胃口的。”王亞明一副把話說完了的表情。

“是這樣子啊!我明白了!”冬佳又寄托于日本腔,因為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

兩個人開始扯別的,足球也好,網絡游戲也罷,哪怕回憶不少同學往事,都是胡扯,主要是等娟娟來。可怎么拉攏呢?冬佳想:拉攏男女,為的是讓他們百年好合,如果合不好了,拉攏為的啥?

娟娟沒等來,來了個意想不到的客人:高大的讀書男人竟然又來了,帶著他自己的咖啡和咖啡壺,沖冬佳雅致一笑,坐到老位子看書。

冬佳盡力把他的咖啡煮得完美,端過去:“您看咖啡如何?”

男人嗅了嗅:“香氣襲人。謝謝。”

他拿起書又放下,對冬佳說:“老電車是個奇妙的地方。”

冬佳不知如何回答他,眼前又看見丁香,飛起來釀蜜的蜂,那不是多雨寒涼的秋天,是春日。他微笑說:“我也喜歡意料之外的一切。”

男人溫煦地看了冬佳一眼,低下頭去讀《霍亂時期的愛情》。

娟娟把自己包裹在一件淡咖啡色的羽絨大衣里,如同一條梧桐樹上跌落的皮蟲慢慢在草地上爬過來,她對站在電車門口向她張開雙臂的冬佳綻開一個疲倦的笑:“你回來了?好像半輩子沒見了!”

冬佳執意擁抱了她一下,像抱住了一床被子,毫無熱情和活力從大衣里出來,涼涼的,溫溫的。冬佳把他們請到上層雅座,在吧臺上做咖啡。讀書的男人說:“是你朋友來了?喝我的咖啡吧!”

三個老同學啜著好咖啡,冬佳坐在夫妻倆對面,看見做丈夫的頭發蓬松眼泡腫脹抓耳撓腮,當太太的黑著眼圈灰了嘴唇勉強掛個苦笑,他不由得問:“怎么把自己弄得這樣子?”

娟娟從來不是個飆眼淚的女生,她有一張刀子嘴,薄薄的嘴唇一扁,總有人會遭殃,不過,今天她嘴一扁,是可憐自己:“黃臉婆了,沒人要了,有什么辦法?”

亞明舉起手,像從碉堡里爬出來,灰頭土臉:“都是我不好!我該死!”

娟娟淡淡說:“沒有人該死,婚姻要愛情死,不死也得死!”

冬佳說:“你們倆像掉了魂一樣,男的不俊女的干巴巴,我看著也愛不起來。旁觀者清,只要你們把自己變回以前的俊男靚女,好日子就回來了。”

“回不去了!”娟娟冷冷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亞明附和。

冬佳撓撓頭發,像個小農民對著有點不得勁的苗。

下面傳來喋哆聲,是那個住同芳里的黑臉老頭來了,他拄著斯蒂克,在車廂里逛一圈,看看仙人球,又從后門下了車,慢慢繞著老電車轉圈,也不搭理冬佳,朝弄堂走回去。冬佳暗好笑,這老頭也是個尋花的,老板娘不在,他連坐都不坐一下!

才走開一會兒,上層雅座已經爭吵起來,亞明兩只肥厚的手掌死死捂著耳朵,嘴咧開著,露出兩排帶犬齒的白牙,上面粘著青菜細末。娟娟像一個突然報時的鬧鐘,尖利地罵著:“你去找你看得上的騷貨好了,不要忘記給她們一點前戲!”

冬佳在梯子前止步,站在梯子的陰影里。看書的男人發出溫厚的聲音:“不用去管他們,這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好像發盡根牙。”

“真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嗎?”冬佳問,感到寒涼徹骨。

“如果你愿意真正活著的話,你必定會經歷。”讀書男人說。他請求冬佳再為他做杯咖啡。

冬佳把滾燙的咖啡端給他:“這小說是什么故事?”封面上一個金發女郎,長發如瀑,畫得像團火。

讀書男人合上書,他遲疑了一會兒,說:“一個熱帶的男人愛上一位姑娘,姑娘沒有嫁給他,嫁給了一個醫生,他等呀等,等到七老八十,醫生死了,他才把老太太追到手。”

冬佳發生了濃厚興趣,他搖搖頭:“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想到雅座里正在互相憎恨的娟娟和亞明,想到總是有點風騷的娟娟被亞明折磨成了一塊沒人要的橡皮擦,他又一次搖搖頭:“不可能!”

“不可能?”讀書男人把兩只手疊著放到后腦勺上,“如果他愛的是那位姑娘,也許是不可能;不過你想一想,如果他愛的是他自己呢?”

帶了午餐盒讓冬佳吃,老板娘驚詫讀書男又若無其事地在電車尾部讀書,她摸摸他那個不銹鋼的高級咖啡壺,又摸摸他帶來的自己磨好的咖啡末子,顯然那是用新鮮咖啡豆磨的。她抱歉地對冬佳說她想去醫院看一看醫生,下午還讓冬佳看著店,晚上來替他。

冬佳說:“您盡管去,我晚上留著也行,反正是度假,只要不讀書就是休息。”

娟娟和亞明一起下來,娟娟說:“佳佳,我就不請你吃飯了,等我們的事情處理掉,我再請你。”

亞明心事重重在冬佳肩頭拍了一拍:“兄弟,回頭再說。”

他倆走出草地,一個向南一個向北,就是繞著地球走一圈,他們也未必能再見。冬佳目送他們,心里想著某個東京的女生,她儀態嫻靜端莊有禮,說一口漂亮的關東話,不知道在未來哪一天,冬佳也會看到她煩躁厭倦的表情?

長發男人如期而至,他中午喝酒,臉紅得發紫,眼睛笑得奇特,神似正在射擊的老式機關槍,眼皮亂眨。

他不用說就坐到香蕉椅上,打了個響指,冬佳送來咖啡,坐到對面。

“今天我要告訴你更有趣的故事,一定讓你睡不成覺!”他眨著眼睛,表情既不猥瑣也不邪惡。

他看一眼讀書男人,不過他并不避諱誰,他對冬佳說:“你不會沒有年滿十八吧?”

“那是個差不多現在這樣的秋天下午,不過三四點鐘,我不知道那輛21路車為什么那么擠,不過事實就是如此,我從前門擠上了車,往中門方向進去。我看見左手邊、差不多前門和中門中間的位置上有個中年女人拉著頭上的鐵桿擺出一個奇怪的姿勢,憑我老牌電車色狼的直覺,這有點意思。我前后左右全是人,我必須很有耐心才能慢慢擠過去靠近她。大概擠了五分鐘,我終于擠到她左后方,這時我弄明白了她那有點像螳螂的姿勢,她正在偷偷享受呢,有個瘦小的男人在她背后,正紅著臉往她臀部上頂。我趁著下一站上來更多人形成的沖勁,一個送胯把那個可憐的瘦小家伙拱開去兩個體位,我一下子站到了那女人后面,我扭頭看那小男人,他臉上又是舍不得又是害怕,一扭頭索性朝后門逃走。我覺得女人動了一下,她感覺到了變化,可她意猶未盡,胃口吊在空中正難受呢!我放肆一摸她的臀部,那里被那男人弄得發燙,這女人又柔軟又大的屁股現在對我挺著,她都不舍得換一個姿勢。我想了想,就像繼承一份遺產那樣頂了上去,她馬上知道換了人,不過她可不在乎,她渴望著公交車帶給她的無限可能性吧!我比那小男人大膽,趁著擁擠無人注意,我伸出舌頭舔她的耳垂,她還裝傻,一動不動凝視車外的馬路,像是個大思想家。于是,我咬她耳朵,把她耳朵咬得濕淋淋紅彤彤的……

“車慢慢空起來,我及時從她身上分開,離開兩步觀察她,女人站直了,她朝前門走去下車,我趕到中門,也下了車,她向后面虛看了看,有點不挑路地走,我知道她早過了站,于是我緊跟上去,走到她前面,回過頭看她。

“那女人長得不好看也不難看,是坐辦公室的模樣,她不敢看我,斜過臉看行道樹,我又看她,她瞥了我一眼,忽然自言自語起來,說什么樣子看看挺文雅,做出來的事情實在讓人沒法說,跟著我想干什么……

“您是過分了!”冬佳聽故事聽得心怦怦跳,不安地看了讀書男人好幾次,那人卻一直低著眼睛讀書,好像沒在聽。

“呵呵,”講故事的人停下來抿了口咖啡,“過分?我從來不做過分的事,這些女人全部是良家婦女,她們這樣做是因為那個年代所有女人都憋壞了,她下了車,就恢復正經的面孔,她還要回家當老婆當媽,她可沒準備怎么樣!”

“你記住,小伙子,”長發男人伸出指甲很長的手指著冬佳,“要讓女人歡迎你,首先你要明白女人心里的意思,然后不折不扣順著她。

“我明白那女人的意思,我做了件沖動又很大膽的事,我那時真是色膽包天,我拿出我自己的真名片,上頭還印著我工作單位的詳細信息,我停下腳步,伸出手,當著她的面把名片塞到她的手袋里。然后,我看她一眼,就穿過馬路走了。

“我塞名片的時候,我就看出我搞掂了她,她的眼光都迷蒙了,名片代表了一種無限可能性!然后,我就開始等電話,等那個女人打電話給我,等待她的空虛融化她的矜持和恐懼……”

“后來呢?”冬佳問。

“后來?后來重要嗎?我只說電車故事,離開電車我保留故事的結局,這是我從來不敘述的部分,好比……”

“好比海明威說的冰山,他只敘述露出海面的那個尖角,海水下的部分留給讀者自己想象。”讀書的男人忽然插話進來,他對他們兩個笑笑,又低頭去看書。

長發男人打量著讀書男人,他臉上露出忘乎所以的笑容,這次他眼睛沒有笑,肌肉在笑:“我想我認識你?”

讀書男人抬起頭,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可以稱之為勇氣的光線:“沒錯,我也記得你。

“每個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心里都有魔鬼。你應該憐恤自己也憐恤別人,不要去引逗那些魔鬼,因為魔鬼醒來就會毀壞人。”他對長發男人說。長發男人掛著一個防御性的淺笑,他的嘴角牽動了幾次,沒有開口。

讀書男人猶豫了一下,他低下頭去看書,不再說話。冬佳站起來向吧臺走去,這兩個客人互相認識對他而言成了謎團。

就是遠在吧臺,他還是聽見了長發男人帶著酒意的聲音:“你和那個漂亮的售票員后來怎樣啦?”

后面一段日子,又來過些新客人,這些客人對電車都有自己偏愛的話題,有人告訴冬佳電車上有很多扒手,那時候,扒手都是單干的,你的錢包要放在胸口里面的插袋里扣上扣子才放心。

扒手扒到人家的血汗錢溜之大吉,往往給電車留下一兩個呆若木雞的男女,錢丟得多了,那些人恍恍惚惚很難保證不會往汽車輪子下鉆,這種作孽就是扒手的可惡。

不過扒手有失手的時候,扒手往往都是單薄纖細的男人,一經捉牢,人像面條一樣軟了,那副賣相就在討打!打扒手像是打死不償命的,人人都雀躍,文雅人撩起來一記耳光,打完了彎下腰揉手;剽悍的就挑凹門痛的地方下手,一拳下去,扒手“嗷”一聲開假櫥,紅紅綠綠都吐出來。往往人群簇擁著扒手,扒手被反剪手,浩浩蕩蕩往附近派出所走,一路走一路打,打到派出所門口,很多扒手已經被架著拖了,頭垂下來,一路吐血,沒有人同情。

不過,抓到耍流氓的,待遇完全不同,沒有人打流氓,大家感興趣的是讓流氓曝曝光,去派出所的路要慢慢走,一邊一個好事的男人架著電車上捉下來的流氓,后面一個高大些的男人負責把流氓的頭發揪住,逼他昂起頭來讓人人看清他臉面。“流氓!電車上調戲婦女!”人們張揚地喊著,希望所有居民都跑出來看。流氓在被捉住的時候往往有個地方很硬,游街的時候他只剩下嘴硬,一路喊:“捉錯了!捉錯人了!”大家都捂嘴笑,沒人在意,像一起演一出戲。

長發男人有天夜里沒喝酒,直接過來喝咖啡,車廂里沒其他客人,他對冬佳說:“阿弟,我也被捉牢過一次哩!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那天我正快活呢,兩個男人擠到我背后,一邊一個扭了我的手,把我拖下車。”

“警察?”冬佳問。

“他們把我拖下車,就從口袋里拿出紅袖章往自己臂上套,我一看不對,馬上大喊打擊報復呀,打擊報復!很多人就圍過來,我請大家幫我報警,我在電車上壞了小偷的事,小偷現在報復我。其實我也是病急亂投醫,哪里知道這兩個實在只是糾察,身上摸不出警員證的,他們想解釋,又講不清楚,我抓住時機,大喊抓小偷。幾個魯莽的男人上來一把扯掉了他們的紅袖章,推推搡搡的。我趁機掙脫了,站到人堆里,但我有膽識,我不逃,我就在那里信口編故事,說他倆結伙扒竊,我喊起來,結果就被他倆扯下車來打。一說打字,圍觀的人就動手動腳,他們肯定很久沒打過小偷了!那兩個家伙不還手還好,他們冤哪就吵吵,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人群像潮水涌了上去,我不喊小偷了,可是越來越多人喊抓小偷,把那兩個糾察扭送派出所,一路上互相扭打著,好大一片聲勢,沒人還記得我,把我扔了,媽的!”

“您真不是一個好人。”冬佳嘆口氣說。

“你說得不錯。”長發男人點點頭,“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一個壞蛋,好不了了!”他眼睛笑了,特別邪氣,看著冬佳。

“我不是好人,不過我算個真小人,不當偽君子。”他說。

“偽君子?”冬佳不解。

長發男人朝車廂后座努努嘴:“那邊老是看書的那個,他就是個偽君子!”

“怎么了?”冬佳不以為然。

“不相信?告訴你吧,當年他才真正被人扭送過派出所,他還是個學生呢,女人的老公親自抓的!”

“為什么抓他?”冬佳驚奇了。

“還不是和我做一樣的事?我是資深色狼,沒事,他是業余沖動,完了!”長發男人說。

“你看見了?”

“我湊巧正在附近,所以認識他,他的相貌沒怎么變,就是人現在老成了。”

冬佳捂住嘴:“天哪!電車是個什么地方呀?”

長發男人笑了:“是個學校,我們這一代人淺薄和錯誤百出的性知識,學理論靠人家晾出來的內衣褲,實踐就靠擠車。”

“他遭了什么罪?人家怎么處理他啦?”冬佳問。

“他沒遭殃,他有逢兇化吉的命,”長發男人無奈地咂咂嘴,“有人救了他,那個美女售票員自告奮勇為他作證,說經常看見這孩子規規矩矩上學,倒是車上那女人不正經,老是漫無目的擠車,勾勾搭搭的。弄得人家老公一口酥,溜了。”

長發男人搖搖頭,酸溜溜嘆口氣:“我知道那賣票女人看上了讀書郎,想勾搭上跳龍門呢!嘿嘿!”

“您說的這個不能作數!”冬佳說,“她是售票員,一定也常常看見你干壞事,可能你記恨她。”

長發男人愣了一愣,歡笑起來:“有道理有道理,也有可能她恨我沒去騷擾她!”

“他們前幾天在這里偶然碰見了。”冬佳說。

“真的?”長發男倏地挺起身子,驚訝地瞪著冬佳。

“不可能!”他笑了,“你開我玩笑!這女人已經失蹤好些年了,我找過她好多次!”

“就是下雨那夜,你在!”冬佳說,“不過喝醉了!”

“老板娘不讓我去雅座那次?”

“就是,他們在上面談心。”

“啊??”長發男人露出崩潰的神色,抱住了頭。

“您和那位女士又有什么瓜葛?”冬佳小心地問他。

“我?和電車無關的事情我歷來不說。”他口氣頓時陰郁起來,以致冬佳欠身為禮,走了開去。

看書的男人好多天沒有來,后排的位子老空著,沒有人喜歡坐后排。

老板娘又在車廂門口發現了別人送來的禮物,這次是三盆郁金山草,結著紅豆子,三盆綠蘿,長得很婆娑。老板娘把這些吃足了養分的綠植放在車廂上下的空位里,咖啡館更有氣質,有一點點布爾喬亞的味道了。

客人并不至于一天天多起來,來過的人漸漸也不來了,新來的客人也像前幾撥,一段時間里常常光顧,像在放縱他們的某種偏好,一旦到了限度,就慢慢禁足不來。

“畢竟,這只是一輛舊的電車。”老板娘說。

東京大學給的學間假期也慢慢過到頭了,冬佳給舊電車里里外外照了不少相片,想帶給東京人看。

飛東京的機票已經買好,老板娘昨夜打烊的時候送給冬佳一個古董懷表:“這是給你留念的,你下次回來,也許這電車咖啡館已經不見了,誰知道呢?”

不過,還有今天和今天晚上,冬佳是個安靜有規律的年輕人,他愿意在車廂里度過他的最后假日。

王亞明孤單單來了,娟娟帶著孩子出去旅游了。冬佳和亞明坐在車廂外的草地上,遠處是城市里讓人走投無路的鋼鐵建筑和鋼鐵車流,月亮本來在樹梢,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辦公樓明亮的玻璃幕墻間。

“亞明,你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亞明把馬尼拉草一根根扯起來,嗅著草根的清香:“我不再新鮮了,我一條死弄堂走到墻了。”

“不能和娟娟過下去了嗎?”

“不知道,我悶啊!透不過氣來,吃飯也沒有滋味。好久了!”

冬佳眼尖,看見一位女士猶猶豫豫走過來,她手里拿著一封信,白色航空信封有一圈紅紅藍藍的花邊,是那位曾經最漂亮的女售票員。她看見了站起來的服務生,她微笑了。

“你好,我不進去喝咖啡了,能不能麻煩你把這封信轉給一個可能來的客人?”

冬佳點點頭:“是那位高高的自己帶咖啡的先生吧?”

“哦,你都記得我們了。”女人微笑一下,有一點點羞澀,“我要出國了,上次沒有留他的聯系方式。”

冬佳接過信,他猶豫了一下,說:“其實還有一位先生也在找您。”女人轉過臉,疑問從她眼波里蕩漾出來。

“一位常來的先生,留著長發,眼睛老是會笑,喝很多酒。”冬佳說。

“哦!”女人恍然大悟。冬佳拼命忍住自己的好奇,如果問這是誰,豈不是太失禮了?也許有許多奇怪的事,人們永遠只擁有猜測、不明白答案。

“你想知道那是誰?”女人讀出了冬佳的心思,溫和地看著他。冬佳點點頭,是的。

“那是我的前夫,我第一個丈夫。”她說。

“哦!”冬佳忍不住問,“是因為您離開他,他才變得那樣子了吧?”

“他都跟你吹了他那些讓人難為情的故事了?他就是那種脾氣。”女人有點窘迫,她的魚尾紋集合成很質感的猶豫,不過她還是說:“是因為他那種樣子,我才離開他。”

她道了謝,轉過身去,冬佳像日本人那樣鞠躬,他抬起頭,女人已經走到了草地邊緣,冬佳突然拔腿奔了起來,他追上曾經最美的女售票員,不停道歉說:“我非常冒昧,不過,我真的想知道,他說的那些電車上的事情都是真的嗎?那位高大的先生他也在電車上碰到過麻煩嗎?”

女人沒生氣,她好像特意要自己心平氣和:“那個年代你沒有經歷過,你不能懂。你知道每個月都有卡車從這條路上開過,上面有些男女被剃掉半邊頭發,頭頸里掛著破鞋游街示眾嗎?只有在電車擁擠的時候,有些人才能放下心來偷偷嘗嘗他們被徹底剝奪的東西。所以,我并不懷恨那位前夫,而我那位愛看書的朋友,我當時不忍心他毀掉一輩子,所以我幫了他一把。”

冬佳目送女士遠去,他年輕的心本來很輕,現在很重。

他把信放到懷里,走回王亞明身邊坐下:“亞明,我就要回東京去,我也不能給你什么忠告,我僅僅覺得時間會幫忙我們,你想想,假設現在是二十年后,你回想今天和娟娟的困難,你會怎么樣?也許你能從這個角度找到答案?”

冬佳在舊電車里待了一個漫長的假期,他覺得自己隱隱約約懂得了一件事:每一代人都有無法克服的東西,有怪癖,有罪愆,不需要別人原諒,時間會原諒他們,或懲罰他們。

亞明回家了,夜色闌珊,電車咖啡館亮著燈,仿佛是大城中心一個小小的紀念館,老板娘開始打烊前的清掃,她用力擦抹著所有的桌子和拉手:“佳佳,你知道這些仙人掌和花草是誰送的嗎?”她抬起頭和冬佳對視著,兩人同時開口:“那個拄拐杖的胖老頭?!”

老板娘說:“他剛才把他曬臺上最后一盆菊花送來了,電車是他可以想念他太太的最后一個空間,因為同芳里的房子讓給了兒子和兒媳,他就要去女兒家住了。”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我沒想明白,”冬佳把大衣披上,準備和老板娘告別,“老板娘,這個電車咖啡館掙不到什么錢的,你比我還明白,為什么你還在這里繼續努力?”

老板娘放下抹布,在圍兜上擦擦手,她平庸圓潤的臉上綻開一點明亮的色彩:“你怎么知道我是為了掙錢?你怎么知道電車里沒有我的回憶?你怎么敢說我不在這里等待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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