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書中的笮人,是一個盤踞在四川涼山鹽源盆地的古老部落。
他們勇武彪悍,擅長修橋,并因手藝精湛得名,西漢年間神秘消失。
考古發掘顯示,笮人的遺物以青銅兵器為主,其武士的形象深入人心。
考古復原出笮人在南方絲綢之路上遷徙、戰爭、貿易、興盛、滅亡的故事。
他們的盟友、仇敵以及貿易者的影子,也在這個迷幻的舞臺上若隱若現。
2014年深秋的一個周日,我像往常一樣來到成都市區的羅馬假日古玩市場。今天是趕場天,天還沒亮,周邊都江堰市、彭州市、大邑縣、汶川縣等地的古玩商販,就早早擺開地攤,從破舊的蛇皮袋里掏出青銅器、玉器、陶器、木雕,期待能賣個好價錢。角落里,一些青銅器吸引了我的注意——弧背刀、山字格劍、銅鈴,還有類似樹枝一樣的青銅器,一些騎著馬的武士立在枝頭。遺憾的是,這些薄薄的樹形器大多殘損不堪,成交價往往只有數百元。
幾年來,幾乎每次來到這里,我都能看到一堆堆殘破的青銅器,它們本該伴隨主人長眠,或者在博物館的櫥窗中供世人觀賞,卻在日復一日的盜掘中不知所蹤。這些青銅器有個共同源頭,那便是幾百公里外的涼山州鹽源縣。為何如此多的青銅器會在這里出現,它們的主人又是誰?
老龍頭墓葬,
發現全身披掛的武士
在老龍頭發掘的墓葬中,
大墓的陪葬品汗牛充棟,小墓中只有一些
破碎的陶器,暗示此時階級已出現了分化。
部族成員不論貴賤皆在公共墓地安葬,
又顯示血緣關系依舊是維系部族的紐帶。
秋日的一個午后,鹽源縣毛家壩村的劉萬學大爺提著鐮刀,走上了屋后的機耕道,腳下的土地有點松軟,格桑花的清香夾雜著潮濕的空氣迎面撲來,烤煙的葉子不時拂過他干瘦的臉龐。連著下了幾天雨,地里烤煙的葉子又黃了,聽村里人說,上好的煙葉能賣到20多元一斤,這可是他和老伴一筆不少的收成了。
大約一袋煙工夫,劉萬學爬上一個小山坡,到了自家的烤煙地。這里叫老龍頭,傳言古時一條神龍飛過鹽源,見這里山青水綠,就一頭扎進了山脈中,過去山上還有兩塊一人高的立石,便是露出來的龍角了。說來也奇怪,村民在地里種莊稼,稍微使點力,鋤頭便“咣當”一聲碰到大石頭,換個地方再挖,還是如此,偶爾也能挖出一些殘破的青銅刀、劍出來,這也讓原本就有些傳奇色彩的老龍頭愈發神秘了。
頻頻挖出的刀、劍引起了盜墓賊的注意,老龍頭上的盜洞隨處可見。2001年初春,涼山州博物館與鹽源文管所決定聯合對老龍頭進行搶救性發掘。老龍頭是條東西走向的山梁,長370米,寬61米,北面與西南各有一條小河流過,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地下密密麻麻排列著諸多古墓,年代是戰國到西漢。墓葬與墓葬之間分布密集,但并沒有發現它們之間相互疊壓,似乎意味著埋葬前這片墓地曾經經過了精心的規劃,推測可能是部族的公共墓地。
隨著表層的耕土被清理完畢,農田中出現了三塊呈“品”字形分布的黑褐色大石,工作人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它們挪開后,一幅刀光劍影的場景赫然映入眼簾:他是個1.9米的大個子,左臂套著一串銅鐲,脖子周圍散落著38顆紅色鼓形瑪瑙珠,身體周圍滿是曲柄劍、三角援戈、柳葉矛、弧背刀、鉞、斧等青銅兵器,枕部還有一個樹皮做的箭囊,里面18枚箭鏃依舊寒光閃閃。這座墓葬后來編號為M11,當時主持發掘的是涼山州博物館館長唐亮。多年后,唐亮說起M11,依舊興奮不已:“這家伙全身武裝,應該是名驍勇的武士”。
M4墓室四周皆有盜洞,卻仍出土了銅鼓、銅釜、編鐘、銅雞形飾等珍貴文物。銅鼓和編鐘是古時西南地區民族使用的樂器,部落節慶、祭祀擂銅鼓助興,在雄渾的鼓聲中達到部落的狂歡,后來逐漸成為權力的象征,其作用類似于中原商周王朝的鼎:誰擁有了它,誰就擁有了號令部族的權利。
尤為特別的是,墓室的角落里還長眠著一位武士,他右臂披掛銅甲,身邊散落著銅戈、銅劍等兵器,生前的戰馬,也隨他一同安葬。武士的身份被推測為“人殉”,中國古代的陪葬制度,有“人牲”與“人殉”兩種。“人牲”是用活人做犧牲,殺之以祭祀神靈、祖先;人殉則是墓主生前的妻妾、武士、侍從等,身份要高得多。由此看來,4號墓的主人無疑有著異常尊貴的地位,可能是部落酋長或者軍事首領。戰國也好,漢代也罷,血腥的“人牲”、“人殉”已近乎在中原絕跡了,而在西南卻依舊頑強地延續著。
由于發掘面積只有142平方米,老龍頭迄今只露出了冰山一角。不同類型的墓葬,形制不同,隨葬器物也多寡不均:大墓的陪葬品汗牛充棟,小墓中只有一些破碎的陶器,暗示此時階級已出現了分化,部族成員不論貴賤皆在公共墓地安葬,又顯示血緣關系依舊是維系部族的紐帶。
笮人之名,
一個因造橋而得名的部族
笮人的得名,與他們的手藝有關。
鹽源境內溝壑眾多,河流縱橫,生活在
這里的笮人很早就掌握了用藤條做橋的技巧,
也就是通常說的索橋。直到今天,
大涼山中的彝族,還稱索橋為“昨”.
那么,老龍頭的主人是誰?考古研究發現,鹽源的墓葬和出土器物的年代可以初步認定在戰國至西漢時期,而這也正是西南地區最熱鬧的時期。
考古工作者將目光投向了《史記》,漢武帝開創了一個疆域空前的大漢王朝,在中國北方與西南廣袤的土地上,其時分布著諸多古國與部族,比如北方絲綢之路上的樓蘭、龜茲、烏孫,西南絲綢之路上的的滇國、昆明、哀牢、邛都、夜郎等等。對此,司馬遷在《史記·西南夷列傳》中記載到:“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大:此皆結,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榆,名為、昆明,皆編發,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千里。自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徙、笮都最大;自笮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冉最大……”
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史記》中的西南夷陸續為現代考古發現所證實,比如云南昆明一帶的古滇國,以洱海為中心的昆明人,貴州赫章的夜郎,四川德昌的邛人,盤踞岷江上游的冉駹等等,勾陳出一幅漢代西南夷的疆域圖。
西漢時期,中央王朝就在鹽源設置了縣一級的行政機構,今天的鹽源縣,漢代稱為“定笮”。漢代在新納入版圖的民族地區設置郡縣,根據地名命名的規律,凡是帶有部族名稱的地名,大多是該部族聚集之地。定笮屬于越郡,而越郡帶有民族名稱的縣名還有“邛都”、“大笮”和“笮秦”等。
從縣名上看,生活在鹽源盆地的這支神秘的民族就是古代文獻中記載的笮人,“定笮”就是平定笮人的意思。而《史記》中笮人的地盤,夾在滇西北的、昆明與川西高原的冉之間,恰好也與今天鹽源的位置重合。學者們普遍認為,老龍頭墓群與笮人不無關聯。
笮人的得名,與他們的手藝有關。《元和郡縣志》說,“凡言笮者,夷人于大江水上置藤橋,謂之笮。”鹽源境內溝壑眾多,河流縱橫,生活在這里的笮人很早就掌握了用藤條做橋的技巧,也就是通常說的索橋。也有學者認為,笮橋其實是溜索,是原始的渡河工具,這種說法,未免低估了笮人的能力,《華陽國志》記載,成都南河之上也有一座笮橋,看來也是笮人的杰作,如果笮橋是溜索的話,那些峨冠博帶的成都人如何通行呢?
直到今天,大涼山中的彝族,還稱索橋為“昨”。與鹽源縣毗鄰的木里縣納西族,也將橋稱為“昨”,木橋為“斯昨”,石橋為“魯昨”,獨木橋為“格拉昨”。含混不清的發音,我相信,那是對笮人遙遠的追憶。
另外一些記載與笮人的生活有關。《后漢書》說,“其人披發左衽,言語多好譬類。”中原地區的服裝,領子開口是朝右的,也就是“右衽”,只有邊陲的部族才是“左衽”的;笮人講話,喜歡“譬類”,也就是打比方,那副模樣,看來是循循善誘的。
笮人工匠,
用青銅鑄就了一部史書
笮人沒有文字,笮人的工匠最終
用青銅鑄就了一部史書,寫下了他們的戰爭、
祭祀、外交、貿易,乃至遠去的遷徙傳說。
史書中的笮人留下了牧人與工匠的印象,
而考古顯示他們擅長制作武器。
鹽源地處青藏高原東南緣,周圍重巒疊嶂,盆地內地勢平坦、土壤肥沃,雅礱江支流梅雨河從東到西流經盆地,水網縱橫,冬無嚴寒,夏無酷暑,自古便是人類生活的樂土。盆地內小型壩子多而分散,與老龍頭一樣,地下皆有遺址、墓葬分布,卻在無休止的盜掘中被破壞殆盡。
在鹽源縣,這已是公開的秘密了。干海鄉境內古墓群尤為集中,我向路邊收割高粱的農民打聽營盤山方位,他會心一笑:“你是來買青銅器的吧,現在價格可不低,不好挖了。”我跟他寒暄了幾句,他告訴我:“幾年前,干海鄉有上千人在地里挖,營盤山、曹家灣、唐光連地都被刨遍了。”他的話雖然有點浮夸,卻并非空穴來風,去年瀘沽湖景區籌建博物館,居然不少電話打過來,拐彎抹角地問需不需要文物。
近年來,通過征集與收繳,鹽源縣文管所收集了大量青銅器,包括了樂器、禮器、兵器、工具、馬具、飾品等諸多類別。笮人沒有文字,但他們的工匠最終用青銅鑄就了一部史書,寫下了他們的戰爭、祭祀、外交、貿易,乃至遠去的遷徙傳說。
史書中的笮人留下了牧人與工匠的印象,而考古資料顯示他們并非省油的燈。鹽源青銅器數目最多的就是兵器,占到了六成以上,諸多劍、刀、戈、鐓、削、矛、箭鏃、斧、盾牌飾、臂甲,琳瑯滿目。單是劍,就有山字格劍、蛇首無格劍、雙圓餅首劍、一字格劍、曲柄劍、雙柄劍;箭鏃以三角形、三棱形最為常見,此外還有錐形、菱形、魚形等等。裝備如此精良,品種如此豐富,可以想象,史前的笮人恐怕是些狠角色。
“國之大事,惟祀與戎”,笮人也不例外,他們的巫師常常拄著杖舉行儀式。九節魚紋雞首杖由九節直徑相同、長短不一的圓管組成,管與管之間以木棍連接,管身陰刻小魚紋,杖首站立著一只昂首翹尾的雄雞。
另一些杖出土時僅存青銅杖首,推測過去曾有木質杖身,三女背水杖首便是這其中的精品。三名少女頭戴尖頂小帽,身著齊膝筒裙,背水罐的帶子勒在額頭上,張著嘴巴,正在縱情歌唱。1986年,三星堆祭祀坑中便發現了一條黃金打造的金杖,金杖的主人被推測為古蜀國的大巫師。
在祭祀的器物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一件青銅制造的蛇蛙銅俎。俎是古人用來盛放祭品的器具,這件俎的造型極精美,堪稱鹽源青銅器中的精品。俎的案呈長方形,上飾兩條陽線蛇紋路,蛇頭相背位案的兩端,蛇頭上昂作立體狀,口各銜一條魚,蛇身盤踞玉案的中部,案面的四緣共有頭尾相連的32只立體的蹲蛙。案足由兩片柵欄形銅片構成,案足上鑄有魚紋,魚的骨骼畢露,蛇和魚的鱗片都十分清晰。
通過這些器物,可以想象笮人部族祭祀的神秘場景:巫師們手握奇異的法器,演示詭異的宗教儀式,向族群成員展示他們具有溝通天地、人、神的神通和能力。詭異的法器造型,與日常用具的造型越不相同,就越能增加巫術的神秘感,族群成員也越加感到巫師的法力強大。
笮人遷徙,
雙馬神透露的遷徙之路
人類學研究顯示,大約商周時期,
以羌人為代表的西北族群從甘肅、
青海通過橫斷山脈遷徙到西南,
直到春秋戰國時期才趨于平靜。
笮人,極有可能是
草原游牧部族與西南土著部落融合而成的。
笮人的身世,似乎也隱藏在這些青銅器中。樹形器,是一種薄片狀的樹枝型青銅器,樹干兩側有兩枚上下相連的圓圈,代表著祭祀天地的禮器“璧”,圓圈上站有一馬,馬上各騎一人,樹端站著一個頭戴三叉狀羽翎、腰上佩劍的男子,他的雙手牽著韁繩,瘦長的身體與樹枝似乎生長在了一起。
這種樹形器,此前從未在中國發現過,鹽源共征集了20余件,紋飾雖有區別,兩匹馬頭相對的圖案卻成了它們的最大特征——這是“雙馬神”,古代印歐人最古老的神祗之一,它們是一對孿生青年神使,常在黎明時刻降臨人間,給人類帶來財富,免除災難。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林梅村教授在《古道西風》一書中,勾勒了“雙馬神”從異域走向中國的脈絡。“雙馬神”最早見于公元前3200年~前2200年里海—黑海北岸的顏那亞文化中,隨著印歐人的遷徙,逐漸被歐亞草原上的游牧部族接受并傳承下來,斯基泰人、塞人與阿爾泰人等游牧部族都創造了大量“雙馬神”形象。此后,這些游牧部落又將“雙馬神”帶到了中國,內蒙古天山與陰山的巖壁上,曾發現了諸多“雙馬神”巖畫,西北草原上的羌人也接受了這種信仰。
此外,鹽源青銅器也能看到北方草原文化的影子,帶柄銅鏡、雙圓餅首劍、曲柄劍、弧背刀、菱葉形矛都是北方草原常見物品。草原的游牧民族慣用曲柄劍或短劍,在馬背上沖殺時才容易拔出來。老龍頭大墓常常用馬頭、馬蹄隨葬,這種葬俗在西南少見,在內蒙古、寧夏、甘肅卻屢見不鮮,而諸如節約、馬銜、馬鑣、馬頭飾、馬鈴等文物,更是游牧部族的物品,這就構成了一個假設:笮人的起源與北方、西北草原文化有關。
鹽源地處橫斷山脈中部,橫斷山脈上接西北、北方草原,南連云貴高原,山脈河流多呈南北走向,自古便是民族遷徙的走廊。從年代來說,西北、北方草原文化器物的年代比鹽源早得多,所以這樣的聯系不可能通過交往獲得,唯一的途徑便是遷徙。人類學研究顯示,大約商周時期,隨著中原王朝的對外擴張,西北、北方游牧民族的生存空間日益狹小,以羌人為代表的西北族群從甘肅、青海一帶通過橫斷山脈遷徙到西南。笮人,極有可能是草原游牧部族與西南土著部落融合而成的。
笮人貿易,
依靠銅礦與食鹽無往不利
依靠豐富銅礦和食鹽,笮人一本萬利,
坐享其利,食鹽被源源不斷生產出來,
與其他部族交換青銅器、陶器、
戰馬乃至裝飾用的瑪瑙、綠松石與琉璃,
文化的交流也隨著貿易來到了鹽源盆地。
戰國年間,笮人在鹽源盆地站穩了腳跟,強大的軍事實力讓他們躍躍欲試,現代考古學追蹤了笮人的行軍路線:他們沿著甲米河西進,一度占據了瀘沽湖,水草豐茂的瀘沽湖是游牧部族的天堂;與鹽源毗鄰的寧蒗縣大興鎮,出土文物與鹽源如出一轍,看來笮人的勢力曾深入云貴高原。
當戰國七雄秣兵厲馬,意圖逐鹿中原之時,西南夷為了爭奪土地、人口、礦產,亦交相攻伐,中國西南一度金戈鐵馬。笮人西南有昆明人,東有邛人,東北有冉,歷史上的昆明人一度以武力聞名于世,楚雄萬家壩共出土青銅器1002件,兵器就占了647件。夾在這幾大部族之間,笮人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惟有固守領土。
關于笮人的外交史,史書的記載語焉不詳,文物卻透露了一些蛛絲馬跡,史前的笮人與周邊部族似乎有著頻繁的交流。老龍頭出土的編鐘、銅鼓、銅案,都是古滇國重器,蛇首無格劍、云雷紋劍鞘、靴形鉞也是滇國武士的裝備;昆明人的墓地常有杖、杖首出土,雙環首劍、臂甲、銅鐲、柳葉矛也與鹽源有親緣關系;川西高原石棺葬的山字格劍、銅削、銅鈴在鹽源都能看到,老龍頭墓葬以巨石蓋頂的作法,也與石棺葬淵源頗深;就連遙遠的成都平原,笮人似乎也有交流,三角援戈、巴蜀圖語帶鉤都是巴蜀文化典型器物。
鹽源青銅文化呈現出多元化的面貌,我們不止一次在笮人的遺物中,看到滇、昆明、冉、邛等部落的影子。首先,這或許與鹽源的地理位置不無關聯,橫斷山脈自古以來就是民族遷徙的大通道與文化交流的大動脈,而鹽源恰恰是這條遷徙路線上的樞紐之地。其次,中國古代幾種至關重要的戰略資源,如鹽、銅、鐵、金在鹽源都有豐富蘊藏,又以鹽最為知名,從鹽源的地名就不難看出,這是一個與鹽與有關的地方。
在鹽源到瀘沽湖的路上,沿途會經過鹽塘鄉,境內黑鹽井有著悠久的產鹽歷史。聽說我是來尋訪鹽井的,鄭家田村四組村民李龍軍,把我帶到村外一個叫扯日嘟嘟(彝族,意為溝)的地方,這里荒草雜生,種不了莊稼,溝里有大量陶片堆積,厚度約70厘米。我隨手撿起一片,這是個陶杯殘片,上面的繩紋清晰可見。扯日嘟嘟陶片形態單一,與一般日常生活所用陶區別明顯,可能是古時制鹽的陶杯。
李龍軍告訴我,村里的羊、馬打這里過路,都成群結隊地跳到溝里添土里的白色鹽粒結晶,怎么也拉不住,老人說,它們是在補充鹽分呢。解放前,村里還有座鹽廠,鹽工將水灌入巖層,再用木桶提取,為了提高鹵水濃度,有時將經過鹽水浸泡的泥土捶碎后倒入木桶,攪拌浸泡幾天后,才倒進鐵鍋煎煮。由于木桶中有泥土,鹽水呈灰黑色,燒出來的鹽也是黑色,黑鹽井由此得名。縣城的鹽源鹽廠旁邊還有個白鹽井,產出的鹽則以雪白晶瑩聞名。
成都市博物館副院長江章華曾在鹽源做過古鹽業調查,他認為,鹽源產鹽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書》中的“定笮,有鹽池”的記載,而在此之前,生活在這里的笮人便已熟練掌握了鹽業開采,并一度行銷西南。依靠著豐富的資源,笮人一本萬利,坐享其利,食鹽被源源不斷生產出來,與其他部族交換青銅器、陶器、戰馬乃至裝飾用的瑪瑙、綠松石與琉璃,文化的交流也伴隨著頻繁的交易來到了鹽源盆地。
笮人消失,
漢朝郡縣取代西南夷地盤
公元前122年,漢武帝滅笮。
笮人的靈魂沉睡在地下,直到2000多年后
才被突然喚醒——工匠、牧人、商賈、武士、
巫師,他們多變的面孔,如同歷史的背影,
向世人展示了一出出迷幻的史前舞臺劇。
這樣的日子并未持續太久,此后的經歷是一段笮人不愿意提及的往事:西漢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漢武帝拜司馬相如為中郎將,打通從蜀地通往安寧河谷的靈關古道,面對著突然吹入的中原之風,笮人顯得無所適從,對武力充滿了迷信的他們,逐漸走向了漢武帝的對立面。
西漢元鼎五年(公元前122年),一位漢朝使者從長安策馬來到安寧河谷,帶來漢武帝上諭:征發邛人攻打南越,同樣的上諭也送到了笮人、且蘭國(治今貴州凱里一帶)手中。且蘭國君聯合邛人、笮人反叛,叛亂很快以失敗告終,邛人、笮人的頭領皆成了刀下鬼。漢武帝滅笮,看來是個一石二鳥的計劃,既除掉了不從號令的笮人,又坐享食鹽之利。鹽,既能帶來財富,也能招致災難。
邛人、笮人滅亡后不久,滇國投降,昆明人被剿滅,一個個漢朝郡縣取代了西南夷的地盤,笮人的故土被改為“定笮縣”,也就是平定笮人的意思,這個炫耀武力的名字,一喊就是幾個世紀。漢朝是中國歷史上版圖急速擴展的時代,許多偏安一隅的西南部落被納入民族融合的浪潮之中,笮人自然也難幸免。
有學者認為,國破后的笮人并未離開故土,他們最終被漢化,融入了大漢王朝,而隨著大批移民的進入,笮人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氏族社會最終支離破碎。漸漸的,那些山包棲息著祖先亡靈的大山包被開墾成農田,種上了莊稼;漸漸的,那些流淌著財富的鹽廠被說著古文、穿著“右衽”的漢人占據了。笮人的靈魂,沉睡在地下,直到2000多年后才被突然喚醒——工匠、牧人、商賈、武士、巫師,他們多變的面孔,如同歷史的背影,向世人展示了一出出迷幻的史前舞臺劇。
按照西漢的行政區劃,今天的西南地區屬于西漢十三刺史部的宜州刺史部(所轄區域相當于今天的四川、云南、貴州、陜南)。
根據司馬遷《史記·西南夷列傳》的記載,當時活動在這個大舞臺的古國和族群有生活在滇東黔西的“夜郎國”、滇中的“古滇國”、滇西南的“昆明人”、滇東南的“句町”、川南的“邛人”、“笮人”等。
漢武帝發起開鑿的“蜀身毒道”(西南絲綢之路),全都集中在益州境內,即是指從成都出發,經過云南、緬甸直至印度的商路。今天四川涼山州的鹽源盆地是靈關古道的必經之地。笮人因反叛對抗,被漢武帝于公元前122年剿滅,笮人消失,漢朝在此設置縣一級的行政機構“定笮”,即平定笮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