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云彩低垂,大船吐出的黑煙經(jīng)久不散。
雖沒有長槍大炮和血肉橫飛,但場面無異于一場激烈而殘酷的“戰(zhàn)爭”。
當越野車在仙人島巍峨氣派的龍王廟前停下時,我才恍然驚覺:就在這一年的5月,我剛剛來過這里。那時的海灘一片寂寥,我站在水泥臺階上,心不在焉地向山下乏善可陳的海灘瞟了一眼,隨手拍了幾張照片就鉆進車里。當時我怎么可能想到,僅僅3個月后,就在這一片海灘上,上演的竟是另外一番景象——盤海蜇,其壯觀場面不亞于歷史上著名的“諾曼底登陸”。
就行政區(qū)劃而言,仙人島只是一個村,隸屬于遼寧蓋州市九壟地鎮(zhèn),但在地理位置上,它又毗鄰近年來一躍成為遼寧經(jīng)濟新貴的鲅魚圈區(qū)。而在所有營口人乃至遼寧人的眼里,仙人島始終是一個特別的地方,獨立于俗世之外——沒錯,它屬于傳說和傳奇的一部分,屬于波濤洶涌的無垠大海。
作為整個營口地區(qū)唯一的一座半島,仙人島三面環(huán)海,整個形狀接近一只兔子。此刻,我們站立的地方,就在這只“兔子”凹陷的“后腿”根上。
沿著陡峭的山巖小心往下走去,幾乎是頃刻之間,我們已經(jīng)被鼎沸的人聲整個兒席卷進去。
“盤海蜇”,這是仙人島漁民發(fā)明的一個獨特的詞匯。其他地方的漁民,一般簡單地稱之為“打海蜇”或“撈海蜇”。為什么會叫盤海蜇?很快,我就明白了個中原委。
海蜇,是海洋中的大型浮游生物,水母中的一個小小分支,柔軟的身體幾近透明,傘狀的膠質豐滿隆起,看上去活像一只只在海水中載浮載沉的巨型蘑菇。海蜇的身體95%以上都是水分,是真正的“水做的骨肉”。作為一種壽命短暫的生物,海蜇的存活期僅有數(shù)個月,如一年生的草本植物,春生冬亡。
在遼東灣,大約每年6月下旬,海蜇開始在近海水域出現(xiàn),它們尤其喜歡聚集在河流入海口。這不僅是因為河口處的鹽度較低,更是因為河流從內陸帶來了大量的營養(yǎng)物質。由于食物充足,海蜇生長極為迅速,短短兩個月,它們可以從孩童手掌般大小,瘋長到直徑50厘米左右,身形較大的海蜇直徑甚至超過1米。最大的沙海蜇直徑可達1.6米,重近200公斤,被稱為軟體動物中的巨無霸。
在海蜇長成之前,整個遼東灣實行禁海措施,嚴禁出海作業(yè)。因每年的氣候情況不同,海蜇開捕日也略有差別,不過大抵都在8月21日前后。到了這一天,一聲令下,海岸上萬船競發(fā),積蓄整整兩個月的等待和激情,就要在這短短兩周左右的時間里徹底釋放。那情景可謂驚心動魄。
我們沒有趕上開捕日,但眼前的景象,仍讓人不由得心跳加速,熱血沸騰。
在遼東灣的大多數(shù)海港,港口水深足以供給出海作業(yè)的大船靠岸。但是仙人島是個例外。因灘長水淺,大船只能在數(shù)公里之外山岬處的深港靠岸,捕撈到的海蜇搬上小船運到近岸,但是這個所謂的“近岸”,距離用以腌制海蜇的岸邊仍有一兩千米,需要用人力搬運。直到上世紀90年代,才開始使用馬車代替人工。這些大大小小的船只和馬車,共同構成了一道漫長的人工流水線。所以,仙人島漁民自古以來就需要“盤海蜇”,一個“盤”字,生動傳神,道盡個中的勞碌和艱辛。
大海每天兩次潮漲潮落。在潮水漲到最高處之前,捕撈海蜇的大船已經(jīng)駛到捕撈海蜇的地點。因為海蜇通常聚集在淺海,所以捕撈地的水深一般在10到40米之間。水手們在海水中布下一面面巨大的網(wǎng)墻。到了落潮時分,海水嘩然退卻,海蜇脆弱的自泳能力在此時暴露無疑,它們也隨著潮水一路退往深海。但是無數(shù)張網(wǎng)墻正在半路上等著它們。這些由海水自動送上門來的獵物,讓漁民們滿載而歸。
說是“滿載而歸”,其實只是一種籠統(tǒng)說法。遼東灣海蜇的產(chǎn)量每年都不一樣。由于其間因素復雜,漁民們只能寄望于當年夏天的雨水。因為降雨量的大小決定著匯入遼東灣的幾條主要河流水量的多寡,也決定著由河水帶入遼東灣的營養(yǎng)物質的數(shù)量。而在雨水充沛的年份,大面積的淺海鹽度被稀釋和沖淡,更利于海蜇的生長和繁衍。2012年夏天,整個東北地區(qū)雨水充足,海蜇順理成章地獲得了大豐收。
自古靠山吃山,靠海吃海。42歲的王聿明是仙人島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船上的8位水手都親熱地喊他王哥。我們在仙人島上逗留的幾天,常常與穿著一襲紅色運動衣的王哥不期而遇。他告訴我們,他養(yǎng)船12年,有賺有賠。現(xiàn)在船上雇用的8個船員,平均每人每月的工資在1萬元左右。見我們吃驚的表情,王哥淡然地說:咱干的是玩命的活!最危險的是在地底下挖煤的,其次就是漂在海上干咱這行的了。
在海蜇開捕的日子里,王哥帶領著水手們一次不落地出海。回到岸上,他還兼顧著談點兒海蜇生意。據(jù)王哥講,像這樣的豐年,每次出海最多時能打回10萬斤海蜇,最少則只有3萬斤左右。海蜇的行情隨時都在波動,最貴的時候也就2角錢一斤,便宜時9分錢也賣過。他給我們算了一筆賬:在海蜇捕撈季,一條船每天出海兩次,所賺毛利在2萬元上下。扣除平均每天5000元的人工等各項費用,一年下來,在運氣最好的年份,他能賺50萬元左右。平常些的,也就20萬元頂天了。“都是辛苦錢啊”!王哥最后總結說。
隨著社會經(jīng)濟和交通業(yè)的不斷發(fā)展,人們對海蜇的需求量大大增加,遼東灣的海蜇產(chǎn)業(yè)從近地銷售發(fā)展到遠銷國外。上世紀70年代前后,捕撈海蜇的大小船只僅有500艘左右。到90年代,猛增到1萬艘以上。僅僅20年時間,捕撈量豈止增加了數(shù)十倍。如此密集的捕撈作業(yè),自然導致僧多粥少。從2005年開始,與中國沿海地區(qū)的許多大型漁場一樣,遼寧省有關部門開始實施大規(guī)模的海蜇增殖放流工程。每年6月,幾億只人工培育的海蜇苗被放流進遼東灣,這些人工蜇苗與野生幼蜇一起生長,到了收獲季節(jié),它們與野生海蜇早已分不清彼此。
等潮水落得差不多的時候,網(wǎng)中的海蜇已經(jīng)被裝進船艙,大船收錨回航,而小船們早已等在港口。船艙里的海蜇被裝進荊條筐,漫長的“盤海蜇”流水線開始飛速轉動。
這時節(jié)正值農(nóng)歷七月末,仙人島一帶的早潮大抵是在上午10點鐘之后漲滿,下午4點30分左右退盡;晚潮則在深夜22點之后達到最高,接近凌晨4時以后落到最低。這就意味著,每天上午和午夜時分,大船兩度出海作業(yè),而在淺海和岸邊等待“盤海蜇”的小船和馬車,同樣是起早貪黑,不舍晝夜。
此時正是午后3點多鐘,從山岬那邊的港口到這一片淺灘,整個海面一片沸騰。大船正紛紛鳴笛靠港,而接應的小船更是萬箭齊發(fā)。馬車也駛往相應位置,水深直沒馬腿。頓時,汽笛聲、馬達聲、船只蜂擁聲、人馬雜沓聲,萬千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席卷了這一片天地。
歸程中,攝影師孫靜文老師深有感觸地說,這是一場“諾曼底登陸”。他說的真是太形象了!回想當時的場面,海面上云彩低垂,大船發(fā)動機吐出的滾滾黑煙經(jīng)久不散……雖然沒有長槍大炮和血肉橫飛,但是整個場面無異于一場激烈而殘酷的戰(zhàn)爭。其緊張程度和對人體能的劇烈消耗,也不亞于那一場著名的奔襲。